我恨死这只鸟了,整天叽叽喳喳的,就和单位那个特别会来事的小王一样,把我爸逗得舒舒服服的。
我听从我爸给他取名红儿决定,我实际并不知道他的性别,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雄性,这样,取名红儿才更像是一种深刻的讽刺,也只有这样,我才更愿意相信我的父亲其实也快恨死他了,自从红儿来到我父亲的家庭,父亲就没有一天丢失过对他的关注。
有时我觉得父亲对红儿的关注已经超过我了,不,甚至说,我对于随时会失掉被父亲关注的感觉诚惶诚恐,总而言之,我并不能像红儿一样一直得到父亲的关注,我做不到像一只喜鹊一样听话,读书是,工作是,结婚也是,我就是讨厌自己被人逗来逗去的样子,所以不管我有没有按照他说的来做,我都很难收获到所谓被关注和喜爱的愉悦。
我的那位喜鹊朋友,我确定他沉迷于此,不然他怎么能做到对于我的父亲言听计从,他从来都无意争辩,我经常躲在沙发后面,冷冷地看着他们,他们的配合完美无缺,简直是天作之合,但在这欢呼鹊跃和难以言表的欣喜之中我看不到一点带着人味儿的情感,他们更像是匹诺曹和老匠人,只是他们之间完全不存在魔法,这只叫红儿的木偶永远也不会说话。那我父亲,我那英明神武的父亲难道对此毫无察觉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他才会放心地把红儿带到这个家吧,在他看来,任人摆布和没有威胁是可以划等号的。他强烈地保护这个家,就像喜鹊保护着自己的巢穴,但人们都知道,喜鹊根本保护不了自己的巢穴,他们对于保护巢穴的失败正是从他们的保护开始的,所以妈走了,所以红儿来了,我想是这样的,我想红儿哪天也会走的,如果哪天他真的是红儿而不是一只喜鹊的时候。
我的洞察能力远不及我的父亲,所以难道他察觉不到红儿每次都盯着他手里的食儿吗?所以他又感觉不到红儿在户外被他吹嘘的时候惊慌失措的情绪吗?我想不是的,他清楚地了解这一切,连我的所想都无法瞒过他一点,他是刻意的,他对于红儿的羞辱与折磨一刻也没有停止,没人会讨厌被需要和承认的感觉,就算那种感觉只是来自一只喜鹊,我的父亲也不例外,他太爱自己的巢穴了。
于是我更加恨着红儿,我恨父亲的家里没有母亲,恨父亲的巢穴里居然有着一只喜鹊,恨他甚至给他取了名字,恨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对着一只喜鹊产生恨意,我的无能为力比我的对于一只动物的恨意更让我自己感到羞愧,我想,我一定要杀了红儿,不然,我就要杀了我自己。
就算是喜鹊,深爱自己巢穴的喜鹊,也总会有不得不离巢的时候,他当然是无所不能,但他有时候也只是一只喜鹊,我习惯了。很多次都是我去接他回家的,看着他倒在路边胡言乱语的样子,只觉得心疼的紧,他到底是我的父亲。
我拿着长杆,学起父亲的模样逗红儿,期待和我父亲一样得到回应,但红儿并不在意,连叫声也没有。我把杆子直直地插进红儿的羽毛里,力气用的几乎能把红儿戳倒,但他仍不动弹,也不出声。杆子一抖一抖的,那是红儿小小心脏的可怖力量。
红儿的身子墨黑,不止是身子,从头到脚,黑到泛光,他不像是一只喜鹊,他一点也不活泼,一点也不美丽,他根本不会叽叽喳喳的,他怎么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还是只是因为我不是我父亲,红儿,红在哪,就藏在他从刚刚到现在为止还未有动静的乌喙里,我继续挑逗他,杆子移向他的嘴。
嗯?我好像确实听见了一只喜鹊说出了人话?我不确定那种尖锐、刻薄、近乎杂音的声响是否可以被辨别为话语,我持续戳动着他,直到他的反应强烈起来。
“有趣,红儿,你知道自己叫红儿吗?你是到底是绅士还是淑女?”
“这无关紧要。红儿,绅士或淑女,诚如您所见。而如我所见,您是一名淑女,不是吗?”
“红儿无从说明,红儿没有巢穴,红儿只有笼子,一直以来,从来如此。”
“他比我还像一只喜鹊,这已经值得一只喜鹊尊敬了。”
“绝无虚言,我从来没遇到过一只喜鹊像他这样深爱着自己的巢穴了!”
“红儿,你太会说话了。那,你有对他说过这些吗?他会更加爱你的。”
“不,我绝不会这么做的,我绝无意于摧毁一位值得尊敬的同类对我的幻想空间。”
“这恐怕不能算是称赞,我并没有一点揶揄他的意思,我保护着他,保护着他对于一只喜鹊的幻想,只要我不对他说话,他就永远相信我能说话,他就永远乐于我的上下窜跳和叽叽喳喳,我永远不愿意破坏他的这仅存的一点点喜悦。”
“红儿,红儿啊,就是这样,你就是这样,你们都这样,所以你必须要死,就是现在。”
“为什么?你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你只是恨着我,没必要让你父亲来恨你。”
“红儿,你在威胁我吗?你怎么敢用我的父亲来对我有所指使!”
“红儿,你怎么能是一只喜鹊?你怎么能是一只喜鹊!那你的意思是,我该把刀放下,然后把酒瓶子拿起来?”
“我不能帮你做决定,把刀放下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把酒瓶拿起来很容易,不是吗?”
“红儿,你是对的,红儿,该死的喜鹊,你说的从来都是对的。”
“那,告诉我,红儿,如果曾有人和你甜蜜相向,又离你而去,你会怎么办?”
“你可真是狡猾,如果连这个问题我都能回答,那我的提问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被一只黑的发亮的鸟难住了,但我仍然没有把细杆从他身上移开的打算。这一定是一件会让别人觉得可悲的事,一个人要把自己的难题交给一只会说话的鸟来解决,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还能和自然万物对话交流的古早年代,人们一定也会感到惊奇,这种自然的本能早就应该被科学与文明逼得向下生长,找不到一点痕迹了才对,而它现在又打碎了页岩,穿过了大理石块,从柏油马路的密致间隙里探出了一点点额头,这不是岩石中迸发而出的坚强的花朵,这是根连大地,水泥面上的利剑,他只把剑刃朝向人们,没人会愿意尝试去抓住他的,就算真的有蠢得无可救药像我一样的人这么做了,最终也只会收到满身的伤痕,因为不止是手,我的双脚,我的躯体也会用上,我要让这柄利剑的尖端彻底地没入我的身体,直到我被完全地毁坏,或者就是我最后终于能够让大家看到他的红色的剑柄。我要把它,连同那块岩石,那片土地,可见的和不可见的,还有所有人的眼睛,都染上暗红的发亮的血的颜色,直到我自己失去最后一滴有生命的流体,直到我的心脏也厌倦跳动,直到我的大脑也摒弃了思考,直到这只黑色的喜鹊连同其他所有的鸟来啄食我的血肉,我会在人们的嘲笑和惋惜中骤然地起身,就像一只善于躲藏的肺鱼一样,用全部的我来捕捉空气里的水分,一旦我确定了大海的方向,我就要开始奔跑,我知道,我已经躺在那柄剑上太久了,而且,我到底还是没能把他拔出来,没有关系,我把心脏也留给他,一颗没有血液不会跳动的没有生命的肉球。我注视它从尖端一直慢慢移动到岩石的心脏里去,就像他又短暂获得了可爱的生命,他不再属于我了。我起身,每走一步,就会有一部分我离我而去,留下吧,你们都留下吧,留给那些乌黑的喙和贪婪的眼,我看到了自己奔跑的样子,还有了一只狡猾的黑鸟,从我空荡荡的脑壳里钻了进去,穿过我的食道,他盯了红儿的巢,推下了一颗丑陋的鸟蛋,掉落到地上,它立刻像我的眼球一样滚动起来,然后那只不死心的鸟又折返回来,啄食那颗可怜的蛋和我不会流泪的右眼。
“不是为你,不是为我,我为太阳要落下,我为星星要死去,我为树叶花朵会凋零,但我不为你,也不为我。”
“那你会为了父亲而哭泣吗?那如果是月亮呢,如果你为了太阳短暂的躲藏而流泪,那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月亮片刻的消失而悲伤呢。”
“你错了,哭泣不是因为悲伤,而且,我不喜欢月亮,我活在白天,白天不会有月亮,只是可惜,太阳不喜欢我。”
“你知道吗,我厌倦了,太阳和月亮,你和你的父亲,我不要当谁的爱人,也不要当谁的仇人,你放了我。”
“不,不要再说太阳了,放了我,只要你答应我,你答应我,只要你答应我,答应一只摇尾乞怜的喜鹊,答应一只没有巢穴的喜鹊,答应一只可怜可悲招人恨的喜鹊。”
“可没人关着你,你看看外面,不止是窗户里的天空,为什么要我来答应你。”
“不,你不要问为什么,你不要去想一个承诺的意义,那根本没有意义,你答应我。”
“不,我不答应你,因为我爱你,我父亲也爱你,我就要比他更爱你,如果我做不到,我就开始恨你,我就要比任何人都恨你,我不会答应你的,我要杀了你。你不明白,自由不是一种承诺,自由是一种不可理喻的诅咒。”
“那你拿起那把刀,就是你指着的地方,用力地刺下去,这样你就能给一颗长期遭受禁锢的心以自由。”
“我知道,我知道的,只要我答应你,你就会立刻冲向那扇玻璃窗户,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但是红儿,承诺的奥秘就在于,当他还没有实现的时候,就是他最能给以力量的时候。那,我答应你。”
“答应你,你要什么,我就答应你什么,你能做到什么,我就答应你什么,答应你去打开一扇窗,答应你去铺好一条红毯,答应你把刀放下,答应你把酒杯拿起来,答应如果你在离开之前要向我鞠躬,那我就举杯向你庆贺。”
“这我说不上来,这就是所有人都解不开的自由的谜题。”
“不,我不会那么做的,那太蠢了,我根本就办不到,我刺不了一只自由的喜鹊。”
“是这样吗,是因为我自由了,所以我可以飞出那扇窗户,所以没人能刺到我。但,我飞不出去了,因为没有窗了,没有笼子了,没有刀了,连天空都没有了,那我自由了,那我要怎么办?”
我怎么会知道应该让一只长久以来重获自由的鸟去做什么,我不要再把浅薄卑劣的想法加到一双自由的翅膀上去,他们会有自己的想法,不管是去了结还是去追寻什么,这都不许被旁人干扰。哦对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他们缺什么了,是一阵风,扶摇直上,几万里,或者几厘米,然后屈服于世间的重力,就像他们先前听从一阵风的呼唤。他们总是要停止煽动的,被迫的或者自愿的。
我把杆子移开了,这是我同红儿最后的连接了,我放弃了。因为我答应过要离开这间房子,把自由本身,留给他,我去把窗户打开,没有一点风,也许有,是沉默的风,夹在了沉闷的空气里,世间就像一锅浓汤,总有让所有人都值得探求的滋味。
“可是,没有的,我不信,我从来没有在那扇窗户里感受到什么风。你知道吗,空气是不会流动的,我们都是固定在盒子里的精致玩偶,一切都是僵硬的。”
一只鸽子,从屋檐的边缘突然地窜到没有阻挡的边框前,扑棱着翅膀,不进屋子来,也不离开,停在我们的脑子里,歪着头咕咕地叫。
“你说,他会进来吗,我想他不会的,你问为什么?因为他正在思考一扇已经不存在的窗户。”
“红儿,你看,你快看,一只自由的鸽子,也会被困在一扇窗里。”
它飞走了,只在窗台前留下一堆灰白的粪便,就在我的眼前,我没有要去挽留,那行不通的,人要怎么去留住一个背影呢?我试过,父亲说,她走了,要么就是死了,早晚会死。我问,那能知道妈去哪了吗,或者她去哪里死了吗?父亲说,没关系了,因为不会再回来了,所以去哪里也都可以。我问,那我去哪里也都可以吗?父亲不再回答我,摔门出去了,我感觉那一下摔到了我的脸上,心里也重重地沉了一下,对于两个下定决心的影子,其实就是无能为力的。
“你,你不要哭,他走了,你就让他走”,“你说过不为任何人哭的,虽然承诺或者誓言就是这样无所谓的东西,但哭泣是没必要的”,“你还是这样哭,和我以前一样”,“有一次,我从一朵无名的云里钻出来,一群手舞足蹈的人望见了我,他们指着我,大喊‘喜鹊!喜鹊!’,
我叽叽喳喳地回应他们,但他们却不理睬我,继续他们的狂欢,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为自己不平,为自己争辩,从那时候起,我不是我了,我是喜鹊了,但喜鹊,就是喜鹊,喜鹊不是我,从来也不是。”
“你滚!你快滚!就和刚刚那只蠢鸽子一起,我要咒骂她一万遍,他怎么不把你一起带走!不止这样,你也要咒骂他,不许流露出一点羡慕的情绪,除非你也和她一样蠢到不可理喻,都滚!都快滚出这间房子!”
在坐下和起身之间徘徊多次,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红儿没有意料到,那只鸽子、还有父亲、还有母亲,谁都不会意料到的,我会暴跳起来,卡住一个刚刚还在安慰我,对我表达善意的灵魂的脖颈,我和他热情奔流的血液只隔了几层脆弱的皮肤组织,我想象过体验一个自由的生命在我的掌握之中挣扎的场景,但那一开始完全没有出现,他的翅膀和双脚无力的下垂,脑袋也耷拉在一边,无论我怎样用力,他都不再说话,不再叽喳叫喊,连任何动作也没有了,我有个猜想,刚刚那只鸽子是红儿的魂,他已经飞走了。有滚烫的血液在他身体里流动,但她的躯体已经开始发冷了,由内而外,我想。
“不!不不!不要,不要到那去,到那去我又该是到哪去?!放开,放下我!”
我越是靠近那扇没有阻拦的窗户,他的反应便又是激烈,他的双翅重新恢复了活力,不停地上下扑动,每一根脚爪都获得了新生,似乎比以往更加地有活力,用足了力气在我的手掌上留痕迹,羽毛和他的身体一起扭动、飞舞,混杂了饲料和排泄物地味道,空气里明显有一种恐惧的味道,但所有的抗争都在他到达目的地的一刻又突然的消失,他又恢复了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接触冰冷货物的搬运工。
“走,走吧,你的自由,你的梦,你的过去,和你的未来。”
“飞啊,飞啊,我知道没有风,但如果没有风,你也应该扇动翅膀!”
“快!快动起来,你的翅膀,你的羽毛,你的血液,还有你的心脏,他们都怎么了?”
“不!不要这样!不该这样,冰冷地面不适合你!红儿,红儿!”
后来我又偷偷去看过,只有一颗黑的发亮的种子留了下来,我想起来了,是我当时在鸽子粪堆里见过的那一颗。
阳光像一个溺水者,慌乱抓住目所能及的一切,父亲和我的影子被扯得又细又长,就像两根脆弱的肋骨。然后父亲打开灯,把他们一瞬间敲得粉碎。
对于一个沉默的背影,我无话可说。我开始想念那只讨人厌的黑鸟,一直到了可以流下几滴眼泪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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