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我说,跟在别人身后亦步亦趋、做个乖乖的好学生,
三月的乌苏里江畔,清晨的迷雾中,江面和江岸界线几乎辨不出来。松枝上飘下来雪粒随风拍在脸上,像细针在扎。
王福盛盯着江心小岛上的一小片树林,盯得眼神发飘、眼皮发沉,脑袋刚要往下耷拉,排长的脚就狠狠地踹在了他屁股上。
打起精神,他娘的别老是盯着一个地方瞅,眼珠子给我转起来。
排长低声骂着,王福盛被踹得身子一歪,一下子来了精神。
一个是连部的指导员老冯,照理说,指导员不该算是“外人”,但排长背地里常说,千万别拿老冯当自己人,那家伙办事,六亲不认。
另一个,听说是上面派过来“有重要任务的同志”,姓孟。指导员管这人叫“老孟”。
老孟长着副浓眉大眼的样子,挺有派头,说话没有口音,辨不出是哪里人。王福盛觉得这老孟也像是个政工干部,而且可能级别还挺高。这么个人,为啥要跟着先头部队跑到江边,趴在雪窝子里打埋伏,王福盛猜不出来。
天刚麻麻亮,地平线上还是一片黛色,林子里的光线刚够看清纸上的字,老孟军服外罩着件棕色的空军皮夹克,在一排人中间相当显眼,他面前摊着一张地图,这会儿正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江心的那座小岛。
那个岛据说长得像一个元宝,可王福盛看地图,觉得这岛更像片柳叶。
指导员靠在另一边,看着一本小册子,边看边小声叨咕着什么,王福盛见那小册子封皮上的名字是:《战场外语喊话教材》 下面还有两行小字:“注意保存、不得遗失”。
这小册子排长也有,是本将俄语句子标成汉字读音的学习材料,连部给每个排都发了一本。排长拿到之后只是翻了两下就说,算了吧,中国字我他娘的还认不全呢。
“斯拉日伊,阿鲁日伊耶,涅乌比约姆。” 指导员念得是一字一顿,磕磕巴巴的。
排长在一旁笑道,老冯啊,你这真叫临阵磨枪,你刚叨咕的这句毛子话,啥意思?
排长哼了一声说,才四个字,换成毛子话说要这么长一嘟噜?别学了,真碰到毛子,可等不了这一串叽里咕噜的,直接干掉比什么都省事。
指导员摇了摇头,说过多少遍了,现在这情况,咱们一定要保持克制,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让事态升级。
排长骂道,真他娘的窝囊,到底是打仗呢还是过家家呢?还要处处让他们三招!
王福盛认为排长的牢骚发得有理,大伙都觉得这仗打得太窝囊。
这两年,对面每次过来挑衅,上级的指示都是“保持克制”,如果对方动粗,咱这边也只能以拳脚回应,点到为止。毛子个个长得人高马大,单以拳脚相搏,咱们是吃亏的。为了能扳回局面,据说师部特意组织了一批有武术底子的人送了过来,结果,毛子打急了眼,工兵镐和铁锹逮着什么抡什么,把咱的人打得头破血流,首长这才准许大伙儿抄起木棍和石块还击,就这,还再三叮嘱:最好是砸他们的车,别砸人。
半个月前,不知是擦枪走火,还是早有预谋,总之,毛子那边开了枪,咱们有了死伤,这才跟他们真刀真枪的干了起来。
可现在,谁也不知道这仗接下来到底要怎么打,指示仍然是 “保持克制”,无论如何,要等着对方先出招,才能还手。
指导员合上小册子,板起了脸,直呼排长的大名说道:杨济兴,哪儿那么多废话,就你一个人委屈是吧?上级的指示,理解也得遵守,不理解也得遵守!这仗怎么打?上次动员会上怎么说的?你给大伙儿重复一遍!
排长嘬了下牙花子,语无伦次地说道:服从指挥,保持克制,以压制、逼退他们为主,他们要是跑,那就让他们跑,有投降的,咱们就俘虏。
“这次不一样。”一直没说话的老孟,忽然在一旁开口了。
他放下望远镜,出神地望着江面说:一会儿,他们的坦克过来,无论如何,要让他们撂下一辆。
王福盛认识的唯一一个真正在战场上见过坦克的人,是炊事班干杂活的一个姓李独臂老头。
老李头参加过抗美援朝,少了大半条左胳膊,那是在金城战役中,抱着爆破筒去炸坦克的时候,被坦克的履带碾碎的。
老李头说,坦克这玩意儿,谁瞅见了,要是说不害怕都是扒瞎。
坦克碾到跟前的时候,光是那轰隆隆的声音,那钻鼻子的柴油味儿,还有那滚烫的热气,就能把人吓破了胆。能拎着爆破筒和集束手榴弹冲到坦克跟前的,个顶个都是好样的汉子。
可是,再硬的汉子也是肉长的,多少战友被坦克上的机枪扫成了筛子,被履带轧成肉泥啊,跟那些人相比,自己只丢了条胳膊,已经是老天保佑了。没法子,山坡上美国人的坦克,像河边晒壳的绿王八,一片一片的,咱那时候就只能靠人往上顶,哪像现在,你们能扛着这窜天雷,离着老远就能给坦克敲出个窟窿,我们那时候要是有这玩意儿,肯定早就把美国佬赶下海了。
老李头说的“窜天雷”,就是56式单兵火箭筒,这个东西,精贵的很,王福盛之前只在守备区的汇报演练上看见过,这次任务之前,他作为“尖刀班”的人,也只打过两发实弹作为练习。
王福盛觉得,作为一个普通战士,生在这个时代还是很走运的,有了“窜天雷”,步兵碰到坦克,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这天,战斗断断续续地从早上打到了下午, 过了下午4点,天边开始暗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四个大黑疙瘩,沿着乌苏里江厚厚的冰面,由几撮步兵围着由南向北开了过来。
王福盛觉得身上的血都快沸腾了。毛子的那几辆坦克比他想象的大得多,那圆圆的炮塔,看上去真是王八盖子。
最先注意到坦克出现的,是老孟,他放下望远镜,一把抓住指导员的胳膊低声说,就是这个!敌人的新式坦克,今天无论如何,要弄到一辆。
指导员转身对排长说,杨济兴,听到没,这就是老孟同志这一趟的任务,是重中之重,先不要轻举妄动,别把他们吓跑,放他们过来,等他们离岸边更近一点,主动出击,想办法围住一辆。
排长急了,大骂道:去你娘的,怎么围?还放近一点儿?你懂个屁,万一那些坦克碾上了岸怎么办!?到时候谁拦得住!?我是来守住岸边的,哪个王八犊子想立功的要抓坦克,让他自己下去抓!
说着,排长抓起电话给后方的炮兵,要他们狠狠地朝冰面上“砸雹子”。
一阵炮火覆盖之后,冰面上多出了一片冒着浓烟的弹坑,眼见推进受挫,四辆坦克果然调转了方向,在后方增援的步兵掩护下往回跑,王福盛远远望见其中的一辆冒起了浓烟,速度跟不上其它三辆,显然是被击伤了。
老孟见这情形,抄起一支56式火箭筒和弹药背包就往掩体外跳,排长大喝了一声:你干啥去?不要命了!?
老孟喊道,那辆坦克被炸残了,我去截!你们要是能帮忙,挑两个跑得快的,带上火箭弹,从岸上绕到它前面,横插到冰面上拦住它,炸它的履带!
排长举起望远镜看了看湖面上的情况,还没来得及回话,老孟已经冲了出去,三跳两跳便闪进了树林,没了踪影。指导员大叫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照老孟说的办!再磨蹭就撵不上了!这个任务要黄了可是政治错误!
排长听到这儿一下就火了:你他娘的以为人是兔子吗?从岸上绕过去,说得轻巧,这么一大截子,人靠两腿钻树林,能撵得上冰面上跑直线的坦克吗!?
指导员也提高了调门喊道:杨济兴!你这是畏敌怯战,除了在这儿骂娘、发牢骚、耽误事,你还会干什么!?排长听这话更火了,大骂道,少他妈在这儿上纲上线扣帽子!敌人到了跟前,我杨济兴第一个冲上去跟他们刺刀见红,倒是你,除了搞虚头巴脑的这一套还会干什么?
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王福盛望着冰面上的坦克,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猛地从掩体后站起来说:排长、指导员同志,我有个办法,我从冰面上追!”
指导员一愣,反应了两秒说:说哪门子胡话呢?滑冰?怎么你打仗还带着冰鞋来了!?
王福盛揉了下鼻子说:“带、带着呢!我、我这鞋,我改的,有个弹簧冰刀!”
“这小子当时跟我说,他的靴子上有弹簧冰刀,都给我整懵了,我心想,他怕不是在雪窝子趴得太久了,把脑子冻糊涂了吧。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小子是真滑冰的一把好手,还会自己搞技术创新,靴子上真有副弹簧冰刀!推开卡扣,啪的一磕后脚跟儿,军靴就一下子变冰鞋了!后来听他们班长说,这小子鼓弄这一套,为的是在要紧的时候,能让直接跳到江面上打冰出溜儿,传话递物、跑腿儿办事,像流星似的,嗖嗖的快,这个小王,可真是个人才!”
在北京,作为“战斗英雄连”代表,指导员老冯在各位首长和军报的记者面前,把王福盛冰面追击T62坦克的“英雄事迹”讲述了差不多有上百次,但王福盛觉得,他讲得最实在的一次,就是在酒桌上和老孟讲的这回。
王福盛记得很清楚,指导员、排长和他三个人与老孟一起吃饭的那天,是1971年12月7日,星期二,那天报纸上头条新闻是:《我国乒乓球代表队将于明年4月访美》。
两年前,在前线,王福盛觉得这个“上面”派来的老孟,是个神秘兮兮的人物。可如今到了北京,参加了大大小小十几场表彰大会和汇报活动,见了无数首长、记者和军代表后,再次见到老孟,王福盛居然感到特别亲切,甚至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老孟还是那副样子,身上依然穿着褐色的空军皮夹克,和之前不同的是言谈举止,在酒桌上,王福盛才发现原来老孟也会哈哈大笑,而且,还是个十分健谈的人。
这天晚上,指导员和排长都喝了不少酒,自从到了北京之后,王福盛还没见他俩人那么放松过,尤其是排长,几杯酒下肚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握着酒盅,嬉皮笑脸地指着身边的指导员,对老孟说,今天也就是当着你的面,这个瘪犊子玩意儿才说了几句实在话,为啥呢,因为当时你老孟也在场,实际情况啥样你也瞅见了,他就不敢瞎说八道,你可不知道啊,来了北京之后,当着那些首长和记者的面,他有多能扒瞎,十句有八句都是在骗人,要不说呢,还得是他娘的读书读的多的。
指导员也有些醉了,脱掉军装、解开领口的扣子,转头直勾勾地盯着排长说,杨济兴,你个字都认不全的大老粗,懂个屁,我是在办一件大事,对我军今后发展大有好处的大事,我来北京之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这件大事,别看我是个小小的连队指导员,可我能看见未来,将来有一天,你们都得感谢我。
的确,王福盛也觉得指导员到了北京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见首长的时候,说话的腔调像电台播音员,无论是描述3月15日的那场战斗经过,还是介绍连队情况,都说了些“不实在”的话。
王福盛觉得这样很不好,私下里找指导员谈了两次,但指导员却对他说,怎么去汇报工作,我有分寸,你不用担心,咱们现在要树典型、立榜样,有些事情就是要讲得引人入胜,好引起重视。毕竟,未来咱们肯定还要和敌人打仗,而且是大仗、硬仗。西伯利亚一年有九个月都是冬天,到处是冻住的河流湖泊,到处是林海雪原,到时候,我们所有的战士都必须要像你一样,能踩着战术型冰刀和雪橇,在冰上雪上飞来飞去。1939年在苏芬战争中,有个叫西蒙·海耶的芬兰人,就是靠着一副雪橇、一把狙击步枪,在雪地里飞来飞去,消灭了500多个敌兵,被称作“白色死神”。现在,你靠一双冰鞋和一把56式火箭筒,帮我军俘获了敌人最先进的坦克,你就是我们的冰雪英雄,我必须得让首长们意识到你的重要性,这样,战术滑冰滑雪技术才能得到足够的重视,相应的训练才能贯彻落实到全军,有些工作就得这样搞。
听过这番解释,王福盛知道自己是劝不动指导员的,心里觉得更慌了,因为越到后来,指导员的故事讲得越离谱。
1971年12月3日,在和某位十分重要的首长见面的时候,王福盛觉得指导员编的谎话,已经离谱到他听不下去的程度。
在那位首长面前,指导员口中的王福盛,是个在虎饶边防站驻扎,入伍前没有任何冰上运动基础的普通边防战士,只凭着自己业余时间的勤学苦练,用3个月就成了战术滑冰的高手,并利用业余时间,发明了可迅速收放冰刀、自如变换步行与滑行状态的“战术冰鞋”。经连部发掘后重点培养,王福盛负责巡逻队与边防站之间的联络,显著提升了连队的指挥机动性。1969年3月15日的战斗中,当苏军的T62坦克小分队在冰面上遭到我军炮击、仓皇逃跑时,王福盛自告奋勇,凭借着平日里练就的本领,在冰面上飞速滑行,灵活闪避,冲到距离敌人坦克群不到20米的地方,用56式火箭筒干净利索地将其中一辆坦克的履带炸断,随即又飞速返回了江边的阵地,整个前后用时不到3分钟。
首长听完,显得很感兴趣,问指导员:照这么说,仅用三个月,王福盛同志不但掌握了如火纯情的滑冰技巧、发明了战术冰鞋,而且还学会了在高速运动中装填反坦克武器、还能瞄准、射击。王福盛三个月可以做到的事,其他战士要用多久?你们回去马上把他的训练方式拟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仔细研究一下推广的可行性!
指导员当即回复:请首长放心,我们有了这一个王福盛同志的宝贵经验,就有信心培养出千千万万的王福盛,把这次战斗中的出色表现,投入到未来的千千万万次战斗中去!
王福盛当时在一旁感觉如坐针毡,脑门上直冒汗,甚至有点眩晕。
首先,自己那天的战斗,远没有指导员说的那么行云流水,在那700多米的险途中,为了避开敌人的子弹和冰面上大大小小的弹坑,王福盛连滚带爬的倒下了无数次;为了能轻便一些,把身上的冲锋枪都撇下了;光溜溜的冰面上没有掩体,自己就只能靠左右闪躲避开弹线,摔倒在地上,自己就抱住火箭筒打几个滚,然后跳起来继续追,敌人的子弹好几次都是擦着身子飞过去的,棉军帽也被子弹掀掉了,能活下来,实属侥幸。
其次,自己根本不会在移动中装填火箭弹药,在运动中射出火箭弹击中坦克,也完全是无稽之谈。实际上,敌人的坦克由于被炮弹击伤,速度很慢,自己当时是压低身子,一阵速冲,从一侧超过敌人坦克,趁着坦克炮塔上的乘员调转机枪的功夫,迅速冲向岸边,依着一处石头做掩护,躲过了2-3轮机枪扫射,才取下了火箭筒朝坦克开火的。而且,第一下没有击中目标,由于当时太慌张了,头一枚精贵的火箭弹直愣愣地杵进了对岸的树林里,之后一度被苏军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
最后,自己不是一个人立的功,没有稍后赶到的老孟掩护,自己根本没机会将第二枚火箭弹装上打出去。在射中坦克履带后,自己的腰部还被一枚跳弹击中,站都站不起来,没有老孟和后来的战友搭救,肯定会被敌人抓去当俘虏。
可是,在每一次报告中,指导员都从来没有提过这些细节,也没提到老孟。
另外,王福盛的滑冰技术,三个月可练不出来,而且也不是部队里能练出来的,连队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冬季作战训练项目”。
王福盛的家以前就在长白山脚下,家里人多少代都是以渔猎为生,对于当地人来说,滑冰滑雪,那就像迈腿走路一样寻常,以至于王福盛不记得自己啥时候学过这些技能,仿佛一切都是娘胎里带来的。
村里的老人说过,他家这一支,以前有人靠“乌拉滑子”在阵前立过大功,当年跟着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征辽,就是踩着“乌拉滑子”奇袭宾州城,后来还做了官。靠滑冰打胜仗的事,努尔哈赤的军队里也有过,这些故事虽然听起来挺有意思,但王福盛觉得那都是古代的事,现代打仗,炮弹子弹唰唰唰的漫天横飞,滑冰还能有啥用?
王福盛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也靠滑冰立下战功,而且,居然还要成为模范标杆,但这一点也没法让王福盛高兴,他觉得这一切是靠指导员的谎话换来的,心里慌得吃不下睡不着。
想要谎话不露馅,王福盛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偷偷苦练所谓的“战术滑冰技巧”,真正学会边滑冰边使用武器,用练出来的真本事去“圆谎”。
四瓶白酒喝干后,指导员趴在桌子上,排长四仰八叉的靠在椅子上,都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老孟却什么事儿也没有,反而更清醒了,他斟满了酒杯拿起来对王福盛说,我这次来,真正想好好聊聊的人是你,这杯酒我敬你,没有你的冰上功夫,T62就截不下来。对了,你负伤了转到后方医院,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之后的事,后来,苏联人花了不少力气想把那坦克毁掉,最后他们炸碎了那辆坦克周围的冰面,把它沉到了江底,但我们调来了海军的潜水员,潜到水底挂上钢缆把它捞了出来。科工委的同志说,有了这辆坦克,我军的坦克工业技术少说也能跃进30年,等技术人员把里面的核心技术研究透了,这辆坦克会被送到军事博物馆去,无论过多少年,这都是我军武器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战利品。
王福盛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却搜肠刮肚找不到词儿,老孟用酒杯碰了一下王福盛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有问题想问,尽管说。
我就是个普通战士,没啥想法,也不会说话,非要说点啥,就敬你一杯吧,谢你救了我一命。王福盛把杯里的酒喝干,起身拿起酒瓶给老孟满上,倒酒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看老孟的左手手背和腕子上的一片烧伤的瘢痕,那瘢痕被手表挡着,不大显眼,但看得出来那伤面积不小,顺着手腕一直蔓延到袖管里。
在越南留下的,美国人的凝固汽油弹,离着老远一个火星儿溅到了肩膀上,照样能烧掉半条命,这条胳膊差点没保住,还好没烧到手。老孟看出了王福盛的心思,索性撸开了袖管,王福盛见那整条胳膊上大片深色的烧伤,皱巴巴的像枯树皮一样,心头一紧。
王福盛问老孟,你去参加过抗美援越任务?老孟苦笑着说,从你们这边回来之后,直接就被派到那边去了,这才真叫南征北战,真是把人折腾的够呛。
王福盛紧握着酒杯说,美帝苏修野心狼,就是不肯让咱们踏实过日子,看来不把敌人消灭干净,世界人民就不得安宁,看来指导员说的没错,咱们早晚有一天要跟他们大干一场。
老孟摇着头笑道,王福盛同志,来北京做了几次报告,果然说话都不一样了,不过你要知道,现在的情况,可不像前几年的喇叭里喊的那么简单。
老孟接着说:你看,尽管我们还有不少同志还在越南树林里和美军斗智斗勇,但另一面,总理都已经在人民大会堂接见美国乒乓球代表队了,很多事情都在发生变化,我们现在做的一切,为的不是去掀翻桌子,相反,现在是要用最不显眼的招式,捏住敌人从桌子下面偷偷伸过来的脏爪子、拔掉他们呲出的来尖牙。以后的仗要怎么打、和谁打,都很难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能再用成千上万的人冒着枪林弹雨去冲锋陷阵了。中国的老百姓,为打仗受了太多的难,今后老百姓要的是和平,是踏踏实实地过安稳日子。打仗的事,要交给我们这些人,我们的战士越强悍、我们的武器越精良,仗就打得越小、越快,老百姓受得牵连也就越少。所以,精锐部队和特种作战才是未来,现在我军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
王福盛听到这儿又慌神了,说,我算哪门子人才啊,这些事情这几天憋在我心里难受得要命,正打算找个机会向组织坦白呢。
老孟又摇了摇头:不用坦白什么,首长心里清楚得很,爬雪山过草地,干过地下交通站的老革命,还能看不出老冯的这点儿心思么?这些年乌烟瘴气的,像老冯这样的人太多了,首长真正看重的还是有用之才。王福盛同志,你和别人不一样,你那一双眼睛骗不了人,你的冰上功夫更骗不了人,首长的判断不会错,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担心,相信你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过两天老冯和老杨就要回去了,但你要留在北京,时间紧迫,没工夫扯皮,我们马上开始展开工作。
王福盛转头看了看熟睡的指导员和排长,结结巴巴地说,你都把我整糊涂了,是什么任务?
老孟说,你的任务就是发挥所长,真正搞出“战术滑冰”这一套,将滑冰技巧和射击投弹一类的军事技能融合在一起,摸索出一套训练方法,训练出一批和你一样的战士,能够完成冰雪环境下的特种突击作战。
我就是个普通的小兵,说是会滑冰,也不过是比一般人滑得快一点,转弯转的灵一些,一边滑冰一边开枪、射火箭炮的事,根本就不会,。
老孟抢回话茬,一字一顿地说:不会的事情,可以去学。在战场上,你有勇气跳出去,赌上性命去做别人从来没做过的事,这点比什么都可贵,现在,你是唯一有这方面实战经验的人,有这点,就够了。
12月的北京,什刹海冻得像一面镜子,对于滑冰的人来说,这是一片绝好的场地。
指导员和排长走后,留在北京的王福盛每天都要来这里。早上天没亮的时候就赶过来,直到深夜才走。
王福盛虽然是个滑冰好手,但他从来没有刻意练习过这方面的能力。他的所有技艺,都是以前不知不觉中掌握的。经老孟介绍,王福盛和国家花样滑冰队的教练切磋了一番,发现自己对滑冰的“关键要领”竟一无所知,而教练惊叹于王福盛的天赋异禀。
教练没有教他高难度动作,而是提点了一些基础动作的问题。王福盛经过一阵练习,感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大幅提升。
以前,他觉得冰刀是长在脚下的,但用了教练的方法后,竟然渐渐感觉不到冰刀的存在,自己仿佛是悬浮在冰面上,只需要做很小幅度的动作,就可以让整个身体以不同的方向、速度任意移动,这令王福盛感到自己好像学会了一种全新的技艺,他变得像个初学者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通过没日没夜的反复训练,将这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刻进自己的骨子里。
基本动作练得差不多了,想到在战斗中要携带的武器装备,他就开始做负重练习,王福盛把砖块放在背包和斜挎包里,时而挎在身上,时而在滑行中将这些背包和挎包从身上解下来,回想着当时追击坦克时所面对的情形,一遍一遍体会着不同的重心变化对运动中的身体发力带来的影响。
可练习滑冰的场地很多,国防大学的室内冰场非常宽敞,原海军司令部大院后身的那一片湖面上,滑冰更不会有人打扰,但王福盛还是选择来什刹海,因为在这里,有可能会碰到一个人。而这就是王福盛身上的第二个任务。
什刹海一带,有个叫那荣的人,表面看上去就是个普通老头,但其实是掌握着独门绝学的民间滑冰高手。他住在皇城根附近,深居简出,除了到什刹海滑冰,几乎不和人打交道。那荣祖上曾经是皇宫的“冰嬉”总教头,满清亡了,但他家的冰上功夫却没有断在他手里。那荣悟性很高,加上勤学苦练,年纪轻轻就闯出了名号,坊间传说就连当年的北京“冰王” 吴桐轩在他这个后生面前都要放下火爆脾气,虚心切磋。据说那荣一族最厉害的绝活,就是在滑冰的同时用弓箭和鸟铳打靶,弹无虚发,这是八旗军的一项失传的技艺。首长认为这套功夫拿来稍作变通,完全可以提升现代部队的特种作战水平,派人去找过他,但那荣和军队的人一个字也不愿多说。现在王福盛来了,首长想让他去试试,以一个民间滑冰高手的身份,从那荣那里学个一招半式。
为了接近那荣,王福盛换掉了军装。在部队呆的时间太久了,穿军装以外的衣服,王福盛还有点不习惯,在什刹海,他一边自己独自练习滑冰,一边留意着前来滑冰的人,可连着一个多星期,没有瞅见一个模样像那荣的人。
星期天下午的什刹海,滑冰的人很多,后海的岸边,年轻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踩着冰鞋,慢慢悠悠地来回打转,有说有笑。小孩子凑在一起推着用木箱或板凳改成的冰橇横冲直撞,像群小野兽。人一多,王福盛就很不自在,因为他的滑冰水平很容易引人围观,如果别人注意到他脚下那双可收放冰刀的“战术冰鞋”,就更惹眼了,首都人民的“热情健谈”,王福盛可是完全应付不来。
正打算收拾东西换个僻静的地方,看到岸上不远处有个穿蓝袄的老头,拎着一双旧样式冰刀,腰杆挺得笔直,步子很稳,不紧不慢地往一条胡同里拐,那样子一看就像个练家子。
王福盛觉得那人很像是那荣,便赶紧跳上岸追了过去,可跑到近前,发现那是个三岔路口。
王福盛见几个小伙子正靠在旁边的树下嗑瓜子,便过去问路,同志,劳驾问一下,刚才有一个蓝衣服的大爷,你们看到他进那条胡同了吗?
几个人面朝着湖面,正打量着湖边滑冰的人,没理会他。
其中一个瘦长脸的家伙,对着两个从面前滑过的年轻女孩吹了个口哨,嬉皮笑脸地扯着哑嗓喊道:嘿,漂亮唉,滑得也漂亮,长得也漂亮,累了吧,上来歇会儿呗。其中一个女孩回头瞪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了句“有病”。他吐着瓜子皮,回了句极粗鄙的脏话。
王福盛听人说过,什刹海附近,很多小痞子喜欢三五成群的过来闲晃,找年轻的女孩搭话扯皮,北京人管这种事儿叫“拍婆子”,除此之外,这类人还喜欢到处惹事,找茬打架,比勇斗狠,受前些年“武斗”风气的影响,这种事很多,有时甚至会闹出人命。老孟嘱咐过王福盛,走在街面上碰到这类人,尽量离远点儿。
可真见到这种人的德行,王福盛便感到一股火往脑门上顶。
见王福盛在一旁站着,其中一个高个子转过脸,不耐烦地抛了一句,你干嘛啊?王福盛压着火气又问了一遍。高个子往胡同那头儿望了望,说,怎么了,那是你爸么。话音刚落,他身边矮个子笑道,这傻孩子,怎么不把你那傻爹看紧了啊,这是你走丢了啊,还是他走丢了啊?赶紧追去呗!
王福盛气得直攥拳头,但没和他们计较,转身扎进了那条窄窄的胡同,走了一段,见那里面七拐八绕、四处分叉,像迷宫一样,便明白再钻下去也是徒劳。
原路走出胡同,王福盛刚到街面就听见湖边有人在吵,原来是刚才那伙小流氓中的瘦长脸,跳到了湖面上拽着一个滑冰女孩的手腕飞快地往岸跑,女孩的身后是一个穿军大衣的家伙,也穿着冰鞋,将两只手搭在女孩的肩上,将她往前推,女孩是那种在冰上还站不大稳的初学者,被两人前后一拉一推,吓得身子都不敢动,大喊着让他们松手。那女孩的同伴紧跟在后面,一边往这边追一边大喊,你们干什么,耍流氓啊,我喊人了啊!岸上的矮个子又笑了起来,指着一旁滑冰的人群说,喊呗,你看那边儿那么多人呢,谁敢过来。
王福盛实在看不下去了,把手里的冰鞋抡圆了朝那矮个子扔过去,对方一下被砸下了岸,紧接着,王福盛两步冲到高个子面前,将他一脚踹到了冰面上,正撞到了细长脸,冰上包括那女孩在内的几个人一下子全摔倒了,王福盛跳下岸,顾不上去管那女孩,挥起拳头开始轮番收拾这四个人。
王福盛不算特别会打架的人,远比不上“保持克制”阶段和毛子们动拳脚的战友,但收拾眼前这四个小流氓还是绰绰有余,一番缠斗之后那四人跌跌撞撞的爬上了岸,一边喊着要回来算账,一边往街面上跑。王福盛站起身,感觉额角凉嗖嗖的,低头看到冰面上有一柄带血的弹簧刀,才发现自己的头被划了道大口子,血流不止,直往冰面上滴,两个女孩跑过来掏出手绢按在了王福盛头上,手绢瞬间被血浸透了,刚被欺负的那个女孩就解下自己的红围巾盖了上去。
同志,去医院吧。女孩扶着王福盛往岸边走。王福盛头上顶着那红围巾,嗅到了上面的一丝雪花膏的清香,他看了看那女孩,那张白皙秀丽的脸上,面颊处也有一块擦破了皮,是刚才跌倒时伤到的。
王福盛停下步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没事,不用包,你走吧,我还有事,我不去医院。
22岁的他,从来没有和女孩那么近距离的接触过。周围的人围过来好几个,你一言我一语,更让王福盛紧张得耳根发烫。女孩没有强求,说,那好,你用这围巾盖住伤口别松手,王福盛问道,这围巾我怎么还给你?
王福盛说,今天是26号。女孩说,对,下星期天是1月1号,元旦。
王福盛问,你还是过来滑冰吗。女孩说,滑啊,我刚学会,正练着呢,每周日早上都来。王福盛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也是,刚学会。
女孩说,我看你滑的挺好的啊,上周日就看见过你,你滑冰的时候还背着一个大背包,我有印象。
王福盛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攥着手里的围巾愣了会儿说,行,那下周日见吧。女孩点点头说,回去涂点儿紫药水儿吧,别感染了,下周见。
和女孩分开后,王福盛漫无目的的绕着什刹海走了小半圈,他低着头走路,一边走,一边把那条红围巾叠起来,想收进挎包里。
那是条针织围巾,质地很柔软,但是被血浸过的地方已经板结了,成了硬邦邦的一块暗褐色,王福盛低头看着围巾,正琢磨怎么把这片血迹彻底洗下去,一大块砖迎头拍在他的脑门上,他身子向后一仰,重重倒在了地上。
这一下砸得王福盛眼前发花,他想赶紧爬起来,但身后背包里沉甸甸的砖块使他一时翻不过身,他刚用手撑起地面,就听见一辆叮咣乱响的自行车在他身边急刹着停下来,接着就是一只脚狠狠地踢在了他的眼窝和鼻梁上。王福盛眼前一黑,感到一阵甜腻腻的热流倒灌进了鼻腔,耳边听到了刚才那几个小痞子的声音。
王福盛睁不开眼,感觉头被人死死按在了地上,一连串猛击朝自己的身上和头上砸了下来,分不出那究竟是脚是拳还是砖块铁棍。
忽然,王福盛感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狠狠砸在了自己的头上,这一下,他很清楚,那就是冰鞋。
王福盛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周围全是白色的光,四下亮得刺眼。
他眯着眼睛,感觉脑子里面嗡嗡作响,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似乎只有一双眼睛。
静静的躺了一会儿后,随着意识逐渐清醒,心里觉得越来越慌,他试着咳嗽了两声,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过了一阵,脑中嗡嗡声变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王福盛从中听出一个男女难辨的奇怪声音,在低声说着什么。
“……可以了,映感同步刚才还是出现了延迟……不过应该问题不大,注意,你再盯一下情境模块的BSR参数,如果Bu值正负超过170,立即告诉焦主任,咱们这边现在准备开始。”
说话的是什么人,要开始什么,王福盛这样想着,感到脑袋里的某条神经簌的疼了一下,同时,眼前的光也柔和了些。
这个声音王福盛是熟悉的,他眨了眨眼,正准备再次尝试移动身体,一个人从面前凑了过来,那正是之前给他红围巾的女孩。
王福盛下意识点点头,意识到自己的颈椎可以动,他又试着动了动手指,也没有问题,一种麻酥酥的轻微的疼痛感从手指到了头顶,像是被压麻的胳膊在恢复血液循环的感觉,紧接着,这种微妙的疼痛传遍了全身,像一阵电流。
女孩转头问向身后:大夫,他醒了,也能活动了,我可以扶他起来吗?
可以,但要慢一点,毕竟躺了这么长时间,肌肉和关节可能都有一些——
大夫还没说完,王福盛感觉自己的上半身从床上立起来了,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间宽敞明亮的病房,雪白的墙面刷着绿色的墙围,同室的几张病床上,病人和看护的家属正坐着聊天,一扇干干净净的大窗户外晴空万里。在他床边,红围巾女孩脸上满是欣喜,大夫和护士正在查看病例和床前的吊瓶,一旁的床头柜上,放着日历、暖壶和包在红网兜里的苹果、橘子。
我这是在哪儿,怎么回事。王福盛开口说话,感觉嗓子干得厉害,嘴里发苦。
女孩说,那天在什刹海,和你打架的那几个人又找上了你,把你截在半路,砸了你的头,你就昏过去了,这都好几天了。
王福盛转头瞅了眼桌上的日历,上面的日期是1972年1月1日。感觉心里一沉。问道,我已经躺了一个星期了吗?这里是哪儿?
一旁的医生说,这是第七总院,你伤得很重,之前挺危险,首长交代过,让我们对你全力救治,现在你已经脱离危险了。
王福盛看着那个医生的脸,感觉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又看看那女孩,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医院?
女孩迟疑了几秒说,咱们分开后不久,我和朋友也准备往回走,老远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走过去一看,发现你躺在路上,就赶快把你送到医院来了。
王福盛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他看了眼窗外的天空,病房内的摆设,一切都很正常,但周围病床上的人,每一个似乎都让他觉得很眼熟。他又看了看那女孩,问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我叫林淑英,我是第六帆布厂的。女孩马上答道,像是一直在等他问这个问题。
林淑英没有回应,从床头柜的红网兜里取出了个橘子,转身问医生,他能吃水果吗?医生说,不行,他现在的肠胃功能很弱。
这番举动,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让王福盛感觉更不对劲了,他又问了一遍,林淑英迟疑了半天说:我从你身上翻到了你的军人证。
为了接近那荣,他这段时间没有带过军人证,身上带的是一份组织给他的工作证。在那上面,他是北京第六通用机械厂的二级车工,叫“赵建平”。
林淑英看出了王福盛的表情异样,有些紧张,问道,你怎么了,要不要躺下,王福盛摇了摇头,本能的把身子向后闪了一下,接着问,我其它的东西呢?
林淑英快速地看了眼身边的大夫,抿着嘴唇抠着手里的橘子说:嗯,没丢,捡到了。
王福盛已经断定,眼前这个叫“林淑英”的人,绝不是那天自己见到的女孩。
大夫察觉到了王福盛的异样,赶忙凑过来:你现在身体很虚弱,还是不要说太多的话,你的一位战友来看你了,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大夫往外走的一瞬间,王福盛想起他的这张脸在哪里见过了——那瘦长的脸型,和湖边的那个小痞子一模一样,他心里一沉,马上又看了眼旁边床位上的病人,那人的脸竟然是排长杨济兴。
王福盛再也躺不住了,起身想要下床,林淑英伸手把他拦住,她的身体和王福盛贴得很近,但王福盛没有嗅到那种雪花膏清香,从她那刚刚剥过橘子皮的手上,也没有闻到一点橘子的味道,他猛然意识到,他什么味道也没有闻到——医院病房里应该有的消毒水味儿、暖壶水碱的味道,统统没有。
王福盛一把推开林淑英,跌跌撞撞地从病床上翻了下来,拽倒了输液的吊瓶架,脚一落地,便感觉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他踉踉跄跄的摔倒在了窗边,用手撑着窗台往下一看,发现外面的一切居然都在动,地面像水面一样在波动,所有的树木、建筑和房屋都在随着波浪上下起伏,他一阵眩晕,瞬间没了力气,结结实实的倒在地上。
大夫跑进了病房,后面跟着个人,正是老孟。见王福盛倒在地上,没有靠近,转身质问林淑英,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注意观察Bu数值的吗?
数值升得太快了,我们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刚才已经推了1ul抑制剂,但数值还在升。林淑英解释到。
大夫也是一脸慌张,问那个“老孟”:“方主任,现在该怎么办?”
王福盛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几个人说着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脑子一片空白。被称作方主任的“老孟”看自己的眼神,并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而是像在看一台需要维修的机器。
已经到这一步了,我来试试直接点的方法吧。那老孟模样的人,边说边走到王福盛跟前蹲下,沉吟了一会儿说,王福盛同志,深呼吸,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别害怕,我呢,应该算是你的主治医师,我叫方健,我会给你解释这一切,但你要配合我,现保持深呼吸,看着我。
王福盛说不出一个字,身体完全不能动了,呼吸也越来越困难,这感觉就像几分钟前刚刚苏醒时一样,他看着面前的“老孟”,牟足全身的力气,也只够眨了两下眼的。
很好,就这样,深呼吸,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要做,只听我说就可以。老孟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的说着:首先,你想知道这是哪儿,那我告诉你,你还在北京,在医院,只不过,这里不是一般的医院,现在是2031年。60年前,也就是1971年,在那次斗殴中,你受了重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已经死了,但是,你的大脑是完好的,我们将你的大脑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你现在听到、看到的一切,都是我们用计算机模拟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梁敬智刚走出电梯,离着老远就听到了控制室那边,传出了焦主任发飙骂人的声音。
焦主任这次没有让大伙去会议室,而是要参与“流星计划”的所有人,20分钟之内,直接到五楼的控制室来。
梁敬智不确定自己现在还算不算计划的参与者,正犹豫时,收到了焦主任发来的信息:“老梁,你也过来”。
梁敬智推门走进控制室的时候,焦主任正站在控制室一排显示着“BSR 参数错误”的屏幕前,指着方健的鼻子大发雷霆,其他人围在四周,站在操作台之间,像犯错的学生。
“方健!谁允许你擅自做这么冒险的操作了?还说这是‘试一试更直接的方法’,你知道你最后的那几句话讲完后,王福盛的Bu值升到了多少吗?我们后来足足推了4ul的抑制剂,你想过这会造成什么后果吗!这样的脑体样本,是非常难得的,王福盛的脑体,从最初研究脑科学项目的507所,到后来的749局,一直保存到现在,现在交到我们手里,是上级单位对我们多大的信任,可是刚才你的这通操作,差点就把这脑体毁了,真是那样的话,别说是你方健,整个流星计划项目组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方健显得很冷静,说道:“按照保守的做法,我们已经失败了三次,而且每次结果都是一样的,这种没有意义的重复尝试反复进行,对脑体造成的损耗是无谓的,现在它能够被系统激活并识别的神经元数量,和项目刚开始的时相比,已经减少了1/5,我认为,与其再多一次无意义的失败,不如冒一下险,至少这是一次有效的试错,况且——”
焦主任打断方健说道:亏你还知道这是冒险!这根本不是保守不保守的问题,这几次实验的连续失败,是因为你们的工作不扎实!如果你足够珍视每一次机会,就该把准备做足。这次的模拟环境,我们调试了半个多月,可刚才跑了还不到4分钟就崩溃了,结果比之前的两次更差!你们的表现没法让王福盛不起疑,刚才他的脑电波异动简直能把人吓死。怎么才能让这个老兵继续活在他熟悉的世界中,然后跟随我们的指引,配合我们工作,你们有仔细研究过吗?”
站在一旁的肖逸岚实在听不下去了,不服气的插了一句:“这些问题我们研究不了,这里面的模糊参数太多了,AI模块根本没法正常运行。”
项目的副主任江涛也摘下眼镜说道:“焦主任,这个确实有困难,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对这颗脑体的主人——王福盛的信息了解得太少了,他的个人生活、脾气秉性、以及他生前那些实实在在的经历,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目前,能从他的颞叶内侧海马体中获取的记忆信息非常少,而且非常散乱,这首先导致最直接的问题,就是你刚才看到的——在构建模拟环境的时候,病人的脑部由于体外保存时间太久,意识无法保持持续性的连贯,可能会自主将他脑海中记得没那么的清晰的人物外貌,和错误的角色身份揉到了一起,可当他的意识回复连贯后,见到那些张冠李戴的脸,自然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甚至会感到恐惧,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场噩梦中。
经过这么多调查,我们也只是知道他在部队的履历,知道他曾是战斗英雄,是一个天才型的滑冰高手,组织对他的评价是忠诚可靠,政治过硬,打算将他培养为冰上战术训练方面的教官。另外,就是当年他在什刹海被袭击之后,公安机关留下的案情记录,这就是我们掌握的全部了。那个时候507所刚刚开始进行脑科学实验,对脑体样本的需求很大,那个时候还没有成熟的样本保存技术,王福盛的脑体作为最早那批样本,能有这些信息,已经很不容易了。
王福盛没有父母和亲属,当年认识他的那些人都已经故去了,而且,由于后来有一段特殊时期,主张训练精英部队、强化特种作战的人,被扣上了“个人英雄主义”的帽子,受到了一些迫害,那段乱局虽然没持续多久,但是在部队中,与王福盛相关的许多材料就此消失了,关于王福盛遇袭的事情,据说曾有人向上级反映,似乎并非是个偶然事件,而是有人处于某种原因,暗中安排设局,但这说法死无对证,再后来,就连他的英雄事迹也没保留下来。现在许多战史专家仍然认为军事博物馆的那辆编号‘545’的T62,当年是轧到冰面上的地雷才抛锚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鉴于这几方面的客观情况,我们想通过计算机模拟环境的方式,让王福盛相信自己还活着,自己是在1972年,参与一项机密的国防科研项目——让他以这种方式和我们合作……”
说到这儿,江涛揉了揉鼻梁,重新戴上眼镜:“我认为可操作性基本为零。”
肖逸岚接着说道:“您别折磨我们了,不是我们没有尽力,技术上的事情,多困难我们都可以啃下来,但要迁就一颗混乱的大脑演戏,我真不会,我这么多年研究的是脑器交互技术,您还是放我回去敲代码吧。”
“好,既然你们有这么多借口,那就不要做事了,都给我滚出去。”焦主任朝着门口指了指,肖逸岚摘下脖子上的工作证狠狠摔在操作台上,第一个走了出控制室,其他人也陆续往外走,焦主任喊道:“除了方健,梁敬智,其他人都给我出去。”
控制室只剩下三个人,焦主任的火气稍稍降下了些,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靠在操作台上,看着屏幕上“BSR 参数错误”的信息说道:
“没别人了,二位,大家都是老相识,有什么话都别藏着掖着,说说吧,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今天中午,中俄联合研究所的人又来催我了,跟我说,上面下了死命令,12月,无论如何要让那几台机甲试验机,完成路面高速滑行作战的测试,让各相关单位全力配合。
现在他们那边的情况是:机甲本身的性能问题全都解决了,难题全部集中在驾驶上,最出色的驾驶员目前也搞不定这么复杂的操作,这也难怪,操控3米多高的人形机甲在平地上滑行,还要一边滑行、一边用武器射击目标,太难为人了,毕竟1年前,试验机才刚刚学会走啊。
上次会上,我听科工委过来的人说,我们的机甲虽然脚下有高速滑行轮,但完全没法“高速”运动,驾驶员难以控制机体平衡,只能开着它在四平八稳的地方慢慢滑行,能保证安全的平均时速只有20-30公里,跟自行车速度差不多,首长们对此很不满意,因为从俄方情报部门和我们共享的信息来看,NEU和NFA的机甲在高速机动这方面的表现,都比我们要强。现在你们也都看到了,美军重返伊拉克之后,这才几个月啊,局势就严峻到这程度,‘第六次中东战争’一触即发也不是危言耸听,再加上巴什公司到处煽风点火,情况只会更糟不会更好。现在和30年前可不一样了,一旦中东起了战端,我们和俄罗斯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不管是和什么敌人交手,对方有机甲,我们的机甲就必须能顶得上、扛得住。现在中东许多地方的强电磁干扰环境下,尤其是在巷战中,属于机甲的“中间区域”是步兵、装甲车辆和武装无人机都完全没法填补的,没有机甲,我们的战士顶上去就是去送死。
所以,时间有多紧迫不用我多说了吧?现在,能让机甲掌握高速滑行作战技能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从具有类似能力的人的大脑中,将其运动记忆提取出来,生成具有动态反射能力的自动驾驶运动模块,辅助驾驶员完成动作。可活人的大脑接受这种脑部扫描有危险,我们就只能从“捐献器官”中找符合条件的大脑做这件事,这事本来很难,但幸运的是,上级单位给我们提供了王福盛的大脑,方方面面都合适,而我们之前又有完整可行的“流星计划”,拿来就能用,所里领导这才在首长面前拍着胸脯接下了这个任务。
可两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拿出来,如今压力全都给到了我,所有人都整天追着我问,进展到哪一步啦,进度卡在什么地方啦,你们需要什么配合协助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应,现在我也想知道,我们的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我先说吧。6年前,也就是2024年,为了配合外骨骼的自动化运动模块研发,‘流星’项目启动。
“第一步,是把冷冻保存的脑体,解冻、激活,使其从临床医学角度来说,成为一颗活脑,这在6年前听起来还很有挑战性,但是去年,这个项目正式运行的时候,对我们已经没有丝毫难度了。
“第二步,是用外接设备连通它的神经元,这一步虽然走了一点弯路,但最终也完成的比较顺利;
“第三步,让这颗大脑可以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接受信息、进行思考,并且让它‘相信’它真的控制着一个完整躯体,三个月前,我们也做到了。”
“做完的事情不用再说,现在说问题。” 焦主任喝了口水,显得很不耐烦。
“我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出问题的地方,也就是现在正在进行的第四步:让脑体的各项关键数值持续稳定,然后,让它主动调取记忆,将其中与运动表现有关的肌肉记忆、神经记忆,传输给我们的设备,我说的没错吧,梁教授?”
方健继续说道:“好,当着梁教授的面,我不绕弯子了。第四步,是6年前梁教授退出这个项目之前设计的,大家当然相信梁教授的能力与水平,但经过这几次尝试,我认为这一步应该砍掉。并不是因为它困难,而是因为它没必要。”
“当年梁教授设计的第四步工作,基于一种认知,那就是:神经与肌肉记忆——也就是‘运动记忆’的数字化转换和传输——必须依靠主体意识层面的主动调取才能实现。换大白话说就是:传授技艺这件事,只能是人家主动愿意教,我们才能获得,人家主观上不愿意给,我们像贼一样,在人家睡着的时候,钻进人家的脑子里去翻箱倒柜的找,是找不到的。
“对于王福盛,梁教授认为,我们不但要尊重他的意志、获取他的‘同意’,而且,还不能让他受到太强烈的刺激,不能让他因为发现自己只剩下了一颗大脑装在罐子里,怕那样一来,他会神经崩溃、三观崩塌。所以,我们得给他搭建一个1972年的虚拟环境,在这里面哄着他,让他保持情绪稳定,我们呢,让几位同事用数字即时扮演和AI辅助,假扮成他身边的原班人马,让他通过‘展示训练成果’,主动输出运动记忆,把一身的本领传给外接设备,生成我们需要的运动模块。这个过程,让我觉得像是从一个蛤蜊里取珍珠,我们要小心谨慎,因为只要稍不留神,这个蛤蜊被吓到了,它就会把贝壳合上——我没法撬开,这个比喻合适吗,梁教授?”
“我很不喜欢这个比喻,但如果这有助于你把事情说清楚,我不反对。”梁敬智说着,又点了点头。
方健提高了调门,继续说道:“要哄着王福盛,成本太高,风险太大了,我们被卡在这一步整整两个月了,如果这个蛤蜊这么不好哄,为什么我们不换种方法呢?就在我们原地转圈的时候,你们知道巴什科技都做了什么吗?”
焦主任说:“当然知道,我们一直在关注巴什的各种动向。据我了解,他们现在已经完成了十几种外骨骼的运动辅助模块。”
方健说:知道巴什为什么能领先我们这么多吗?几年前,他们做这件事的思路和方法,和我们一样,许多步骤进行的还没我们顺利,但是,到了从脑中提取运动记忆的这一步,他们一下子就弯道超车了,原因有两点:首先,他们用的是健全的活人,活人更容易沟通,大脑神经元的活跃度也高得多得多;其次,他们的运动模块是通过多人采样叠加生成的,某个环节遇到错误,可以进行替换和修复,这就像雕版印刷与活字印刷的区别。当巴什科技需要生成一个滑铲射击动作的模块,他们就会找来10个熟练掌握这个动作的人,刺激他们调取这方面的记忆,连接上设备进行扫描,对脑中的这一部分运动记忆进行数字转化、传输、保存,然后,将这10份样本进行叠加、组合、修正,最后来生成一组完整模块,这项工作只需要一周就能完成,甚至有人半开玩笑说,这个活在巴什手里,似乎并不比电影和游戏公司的3D动态捕捉技术难多少。另外,更重要的是:如果参与取样的样本更多,从10人增加到 15人、20人,那么生成的效率还会更高,而且——”
“而且对参与采样的个体脑部损伤也更小——你是要说这个吗?”
梁敬智接过方健的话,转身对焦主任说:“关于巴什科技,在这栋大楼里,恐怕没有人比我知道的更多,巴什科技的做法,的确如方健所说,但是他忘了一个关键点——参加运动记忆抽取的人,全都是巴什从世界各地通过非法途径招来的社会边缘人。
梁敬智接着说:“我们都知道,这种运动记忆采集的操作,对部分控制大脑和身体连接的神经,是会造成毁灭性损伤的,除非未来有更安全的新技术诞生,否则,这种操作根本就不在道德和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巴什找来了动荡地区的雇佣兵、战俘、囚犯,东南亚黑市拳的拳手、东欧国家退役的体操运动员。这些人共同点是:脑内都保留着较强的运动记忆,身处社会边缘地带或干脆没有人身自由,只要能拿到钱,他们和他们的“老板”愿意答应任何条件,做什么都行。可即便这样,巴什科技也从来没有对这些人说过实话,很多人在被取样后的经历,真正使他们体会到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其实2027年,巴什就做过这方面的实验,那时候,这项实验并不是保密的,他们甚至公开招募受试对象,他们脑科学项目负责人奇恩·里尔特声称,这种操作是绝对安全的,没有任何副作用,最多只会让实验对象感到一点偏头痛和极度的困乏感,对此,巴什的COO本杰明·伯恩还对媒体开玩笑说,之后会给受试者提供3年的咖啡用于提神醒脑。结果,实验过后,巴什科技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受试者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半年之内,有一半的人中枢神经受损,其余的人当中,最轻微的状况是额叶损伤,最严重的是脑干坏死。昔日著名的自由搏击世界冠军史丹利·肯特,就是受试者之一,后来全身截瘫,这件事当时在美国差点引起轩然大波,巴什科技的律师和公关团队使出浑身解数才控制住了局面。如今许多人都已经忘了那场风波,去年,巴什科技秘密重启了运动记忆提取项目,用的还是老方法,3年来,他们没有对这项技术进行过任何改进,伯恩唯一变聪明的地方,就是懂得了低调,将这件事完全拿到了暗处去做,他们在技术层面如此不思进取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花钱去找不顾死活的人来做这件事,远比改进技术要省事得多。”
“梁教授,看来你对整个事情了解得还不全面,这项技术这些年并非毫无改进。”方健说道:“只是,它的升级版不在巴什科技那边,而是在我们这边。”
梁敬智转过头看了看方健,有些吃惊:“你什么意思?”
方健说:“尽管焦主任主持的流星计划,一直是尝试用脑体样本进行实验,但近两年,我和另一支团队一直在试着将巴什那闯了祸的采样技术进行改进,降低它对身体的损伤。别紧张,我一直就用动物来做实验,就在两个月前,我们生成了一个猎犬的运动辅助模块,这个模块可以使机械狗做出和真正的猎犬完全一样的各种动作,十分流畅。为了完成这个模块,我们对71只猎犬进行了运动记忆抽取,现在,那些猎犬还全都生龙活虎,我对它们中的一些做过核磁共振检查,没有从它们的脑部看到任何的异常变化。
这就是关键。巴什的技术,就算把取样强度降低分摊到10个人身上,也并不能显著降低对大脑的损伤,但是,如果继续扩大取样对象的数量、降低对个体的取样强度,副作用就会显现——他们的模块稳定性就会因为接合点过多而降低。现在,巴什生成一个基本稳定的运动模块,可承受的最高的接合点在6.7兆,换算成差异样本数量,大约是34-37人,但是我们,最多可以将260份样本数据稳定地融合在一起,同时,将采样对象受到的伤害降到趋近于零。”
焦主任听着这些,也瞪圆了眼睛:“方健,是谁授权你做这些实验的?为什么我没见你向任何人报备过这件事?”
方健说:“放心,我稍后解释这一切,现在我想说的是:我们没有必要再去和那颗老兵的大脑浪费时间和精力了,6年前规划的那个十分‘超前’的‘流星’计划,现在已经过时了,我们已经有了更安全、更高效的技术。焦主任想要完成中俄联合研究所那边的任务,很简单,找来200名顶尖水平的滑冰运动员,让他们经过1-2周的训练,适应机甲的身体结构、腿部结构和动作特点,然后,对他们进行运动记忆提取,然后集中在一起,叠加组合、修正参数,生成模块。巴什从10个人身上取样,每个人累计进行至少20个小时的脑部扫描。但是现在,如果我们将这种抽取强度分摊在200个人身上,那么每个人最多只需要进行2个小时的扫描,这是绝对安全的。这套操作,最耗时耗力的环节,就是将所有运动记忆样本叠加组合的过程,可即便如此,三周的时间也绰绰有余,而这些,全都是那些老兵的大脑无法做到的,焦主任,只要你认为我说的这套办法可行——”
说到这儿,方健看了一眼手表:“10个小时候之内,我就可以让实验室那边做好一切必要准备,你只需要帮我找100-200个最出色的滑冰运动员就可以了,我想以研究所与体育界之间的合作关系,这应该不难。这次一旦成功,那么接下来,何止是平地滑行?我们的机甲可以通过各种自动模块迅速掌握所有的复杂运动,只要他们的操控系统、机械结构和动力系统接得住!”
焦主任沉默了好一阵,冷笑着摇了摇头,把纸杯里的水一饮而尽,说了句:“简直是胡闹!”
虽然看起来很生气,但梁敬智知道,焦主任已经开始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了。
控制室里安静了半分钟,梁敬智清了清嗓子,说道:“方健,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这项技术应用于人体的临床试验报告,你有吗?”
“也就是说,接下来找来的那200名运动员,就是为你提供这份临床报告的小白鼠,是吗?”
“梁教授,我也不喜欢你的这个比喻,我承认这项技术还没有经过充分的检验,但很多时候,迫于形势的实践,就是最好的检验,找200个人来在如此高的安全系数下作这项尝试,我认为并不违背科研伦理。”
“太好了,方健你还在考虑科研伦理这回事,我很欣慰。”
“任何一项技术要取得重大发展,都需要突破一点当时的道德和法律,17世纪的欧洲,如果没有那些被说成是‘盗尸犯’的解剖学先驱,没有他们‘亵渎灵魂’的行为,就没有现代医学。和过去相比,我们现在的做法已经足够审慎了,你可以想象,如果是钱老在749局主持脑科学研究的那个时期,我的做法不会受到任何阻碍,甚至还可能会被评价为‘胆子太小、步子太小’。”
“3年前,巴什的里尔特也坚信,他的运动记忆提取操作是安全系数极高的,你认为他当时是有意要骗人吗?你以为他没有做过成百上千次的动物实验吗?”
“我在巴什的那段时间,你刚刚提到的里尔特就是我的同事,我们虽然有过严重的分歧,但我承认,他仍是个有荣誉感的科学家,不是那种轻易屈从于公司压力的投机者,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妄下结论,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低估了这项技术的不确定性,仍然造成了那灾难性的后果。我不能允许那种悲剧在我们这里重演。欲速则不达,恐怕没有什么人比脑科学领域的学者对这句话的理解更深了,这几十年,许多看上去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弯道超车,跑不了多远就会掉在坑里。所以,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我建议你,多去想一想那些受试者,想一想他们身后的那一个个家庭,别急着看你那块手表,为了少一些后悔,我希望你胆子再小一点,步子再小一点。”
方健笑了笑说:“老实说,关于科研伦理,关于胆子和步子的问题,我不认为你真的有资格给我建议,尤其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梁敬智打断了方健,说:“的确,6年前,我处理许多问题比你现在还要冲动,也正因如此,我当时选择离开了这里,去了巴什。以为那里是真正的科学乌托邦,是能够靠技术和想象力打破国界、政治、文化等一切藩篱,让未来提前到来的地方,可是到了那里我才发现,我太天真了。‘二次前夜’之后,在那里亲眼见到的、亲身经历的‘科技成果’,足以使我的后半生都活在噩梦中,当我决定离开巴什的时候,发现一切没那么容易,我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们都看到了。”
“老梁……” 焦主任在一旁叹了口气,示意梁敬智,不要再说下去了。
“没什么,老焦,让我把话说完,我的这些经历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私事,它和我接下来对‘流星计划’的想法有关。”
“起初,我听说巴什会用极端而隐蔽的手段,彻底‘辞退’一些不听话的雇员,还认为那是危言耸听,可了解了巴什后,我知道他们做得出那种事。虽然离开巴什后我一直谨小慎微,但还是被他们抓到了机会。在开普敦,他们制造的那场车祸事故,不仅杀死了我的妻子,还牵连了16个无辜的路人,我9岁的女儿小茹也因为那次事故陷入昏迷,而我,这个他们最想除掉的人却只是轻度骨折,后来,我带着女儿到了苏黎世,投奔了我读博士时的导师,在那里,当我得知小茹虽然可以维持生命,但再也不可能苏醒,精神一度崩溃。好像命运真是在故意捉弄我,我曾经参与设计了‘流星计划’,后来因为不满上层的畏手畏脚而退出了项目,而眼下,我只能尝试着用自己当年设计的方法,在模拟环境中、靠一系列‘善意的谎言’和女儿见面,可我那时害怕极了,因为我发现,曾经让我那样自信的方案,竟然每一步都有着如此巨大的不确定性。”
听到这里,焦主任一惊:“老梁,你是说,你在瑞士的时候,尝试过用这‘流星计划’的方法,和小茹建立沟通?”
“是的,这正是我这次回国,要告诉你们的。”梁敬智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失败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脑科学与脑器交互领域的专家,我没有在虚拟环境中骗过自己的女儿,没能让她在那个童话般的世界中永生,相反,我所做的一切,还加速了她的死亡。方健说的没错,流星计划的第四步工作,的确行不通,我这次回来,就是要修正这个问题的。”
“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对流星计划缝缝补补,而是彻底放弃它,改用其它的方法。” 方健提高了调门,转身对焦主任说:“请选用我的方案!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好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用些更直接、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呢?焦主任,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把中俄联合研究所的事情搞定。”
“方健,你现在需要的是时间,而不是机会。” 梁敬智说道:“我相信,你的方案经再过一段的检验和完善,会有重大的突破,而且很有可能成为未来生产运动模块的主流应用技术,从而改变整个技术领域、乃至世界的未来,但是现在,你需要更多的时间去验证,让它便得更加可靠,这一次的任务,就交给我和王福盛——我们这两个老兵去完成吧。”
方健打算继续说些什么,被焦主任制止了,他沉默了好一阵,又一次看了看屏幕上的“BSR 参数溢出”的提示信息,问道:梁敬智,接下来,你准备怎么调整流星计划?
梁敬智回答道:“用我和小茹最后几次见面时所用的方法。”
巨大的机库中央,五段密密麻麻的线缆,将脑信号转换舱、脑体培养皿、一台超级工作站和两组发电机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五边形。距离实验开始还有20分钟,十几个技术人员在五台设备间跑来跑去,做着最后的调试和检查。
喻元看着这个场景,捅了捅身边的华钟,用手挡着嘴小声说:“喂,华钟,你有没有觉得,这特别像一个魔法阵?”
华钟调整着身上的连体实验服,抬头看了看,笑着说:“你还真有想象力,这么一说,是有点儿像。”
“感觉又不一样,这次很特别,尤其是我一想到那个黑色的密封容器里,装得是一个孤零零的大脑,就觉得有点——”
“也不是害怕,而是觉得,那个老兵,真的好可怜啊,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真是不知道一会儿怎样面对他。”
“军人的思想感情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尤其是那一代经过困难时期和战场历练的中国军人,远比我们现在人想象的顽强。说实话,我虽然也有点紧张,但也混杂了能见到英雄前辈的兴奋,想早点见到这位老兵。”
“别光顾着兴奋,一定要加一万个小心啊,听到没有?”
喻元叮嘱道:“这一次,这些设备要将你的意识传输到另外一个人的意识中,这在国内还是第一次,如果说方健他们之前的实验,相当于把几百个人的意识共同上传到一个有人实时看管、维护的主题公园里去活动,这一次,你相当于是要独闯到另一个人的城堡。那个梁教授也说,这比之前的实验风险都要大。”
“还‘另一个人的城堡’,在国内这么久了,你打比方怎么还是那么西化。”华钟又笑了起来。
喻元板起脸接着说:“设备已经调试好了,一会儿实验开始,我会和焦主任、梁教授他们一起到控制室去,如果你在里面遇到情况,不要逞强,一定记得通过‘潜水钟’发出信号,我会在这边注意数值异动,真遇到问题,我可不管那么多,我会立即请求中止实验。”
“别闹小孩子脾气。” 华钟抬起手指,点了下喻元的鼻尖,“这可是战斗任务,哪有随随便便就撤退的道理。”
“什么战斗不战斗的,真是的……”喻元看了眼机库上面的控制室,嘟囔道:“没想到他们要咱们来北京,是做这种 ‘协助’,你只是个机甲驾驶员啊,无论怎么想,我都觉得他们应该找一个心理专家来做这事才对。”
“好啦好啦。”华钟紧了紧手上的手套说:“这个脑信号转换舱,我看跟我们试验机的驾驶差不多,坐在这种玩意儿里面工作,算是我的本行吧。再说了,我又不是赤手空拳,不是有‘潜水钟’做辅助吗,有了它,就算那城堡里有恶龙,我也有盔甲和剑。”
“啊呀,你一说到恶龙,我更担心了。”喻元挠了挠头:“之前那个梁教授说,因为体外保存时间太久和几次实验失败造成的精神刺激、再加上药物作用,现在那个老兵的意识很不稳定,从数值上看,他的脑波异动一直在临界值上下,像是陷在了连续不断的噩梦里,你进入他的意识,还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
“反正肯定不会是恶龙,也不会是妖魔鬼怪。” 华钟把身上的驾驶服调整妥当,活动了几下脖颈和四肢,回头看了眼机库上方的操控室,对着站在落地玻璃旁的人伸了下大拇指,示意自己做好了准备,对喻元继续说道:“王福盛同志可是个经过考验的革命军人,他肯定不信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梁敬智将人类的意识世界,比喻成了深不见底的海洋,一个人如果要进入另一个人的大脑中,就相当于是在潜入海底,为了安全起见,这个过程,“潜水者”需要一个载具。
梁敬智认为,以当前的脑科学水平,现有技术还远远不能制造出可以畅游海底的潜水艇,只能造出15-16世纪的潜水钟——带着一条长长的铁索,另一头连接着海面上的船,使人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活动。
“潜水钟”可以以各种不同的形态出现,一般来说,只要能让‘潜水者’感到熟悉、有安全感,就可以。在对华钟的意识反应进行过几次测试后,梁敬智结合任务的特殊性,以及设备的算力水平,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试验机的技术参数直接接驳到脑信号转换舱中,作为华钟的“潜水钟”。
因此,华钟虽然是进入了王福盛的意识世界,但是他在那里睁眼看到的第一个场景,是在试验机的座舱里。
而且,更令华钟没有想到的是,试验机还是以空降的方式,带他“入场”的。
“我靠,这大概也算是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华钟心里惊呼着。一个月前,他刚刚驾驶着YE003,完成了一系列高空伞降训练,对于一直习惯呆在平地上的陆军来说,从天而降的刺激体验,华钟还不太能享受,那段时间,他晚上经常做梦梦到从高空坠落。
“真是服了……要不要这么真实!”华钟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他没想到在数字转化过的人类意识世界中,一切与现实别无二致,所有的物理效果看上去都和现实世界没有区别。华钟坐在空降中的机甲座舱里,竟然还能清楚的感受到震颤、晃动,和失重感。
华钟检查了一下操作台,所有的细节都和真的一样,除了通讯设备没有反应,其它的一切正常。
HMD图像切换机体下方的电子眼,透过云雾和飞舞的雪花,华钟看出即将落地的下方区域,好像是一座城市,而且不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看上去几乎没有高层建筑。
着一阵剧烈的震颤,试验机落地了,操作台上,所有相应的自动调试和检测系统都开始正常运行,华钟一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习惯性打开卫星导航,上面是一片空白,随即又被自己蠢笑了:“现在可是在别人的脑子里,你要哪门子卫星地图?”
华钟活动了一下手指,握住操作杆,完成了起身动作,机械臂从背部递过机炮,他伸手握住,紧接着用检测仪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四下是一片树林,雪在不紧不慢地飘着,不时被风刮出一阵阵旋涡。
通过耳麦,华钟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阵隆隆的声响,寻着那声音,操纵着试验机向前走了一段路,看到山坡下面有一条宽阔的大河,对岸满是暗绿色的松林,但是树冠的形状有点特别。
靠近河岸,华钟看出那河面是封冻的,奇怪的是,河面上竟然也长着几颗松树。
等再靠近一些,华钟仔细一看,不禁吸了一口凉气,那些横在冰面上的暗绿色的东西不是松树,而是一辆一辆残破的坦克。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沿着山坡走下冰面,华钟发现这些坦克全部都已经严重损毁,炮塔和履带散落在地上,而在对岸,那一团一团的暗绿色同样不是树林,而是更多的坦克残骸,层层叠叠的摞在了一起。
从那些残骸的旁边经过,华钟认出了这些坦克的型号,是苏联的T62坦克,暗绿色的车身上,全都刷着“545”的编号,他一下就明白了——这些正是老兵王福盛心里的“恶龙”。
到了对岸,华钟正要爬上去,忽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迅速由远及近,通过周视仪向后一看,只见黑压压的一片T62坦克,从林子里冲了出来,横冲直撞地碾着树木和其它坦克的残骸,车尾喷着黑烟,开过冰面,朝他压了过来。那坦克数量之多,感觉就像是即时战略游戏里的场面,使华钟一下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失真之处,那每辆坦克的履带都相互蹭撞着,那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混合着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和履带的轰鸣声,几乎要把地面震碎。
华钟虽然没操纵机甲参加过实战,但这一年多的驾驶训练,已经使他形成了一套连贯的肌肉记忆,他迅速搬动操作杆,举起了机炮,朝那扑面而来的坦克群开火。
冲在最前面的几辆坦克被击中后,丝毫没有减速,继续朝华钟压过来——这并不奇怪,华钟使用的机炮弹,对坦克的正面装甲几乎没有什么杀伤力。
“靠!真的有必要搞这么真实吗?!”华钟禁不住大骂起来,没等他做出下一步操作,一辆坦克已经将他的机甲撞倒,履带碾压着机体外的护甲和武器挂载装置,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巨响和剧烈震颤。
一瞬间,华钟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被一群受惊的野牛践踏的狮子,他挥动机械臂,从下面猛地抓住了一辆坦克的履带护板,将其死死抱住,履带在机械臂上崩着泥浆、擦着火星,很快,履带被扯断了,那坦克轮子只能空转,华钟将这辆坦克当做一块掩体挡在身前,后面的坦克左挤右撞地从两侧绕开,就像水流绕开礁石。
大概过了几十秒钟,这一波坦克开了过去,华钟操纵着机甲推开坦克,从一片黑乎乎的泥沼的和烟尘中爬起来。
看着那群坦克继续向前奔去,华钟意识到那不是一群坦克,它们的座舱里没有驾驶员,不受任何人为控制,它们不会开炮,只会扭动炮塔和横冲直撞,更像是一群动物。想到梁敬智的“深海理论”,他觉得那些坦克的队形,很像是海中的鱼群在洄游。
直觉告诉华钟,跟着这群坦克,就能找到王福盛。于是他爬上了岸,走过一片开阔地,展开了机甲足底的辅助轮,弯曲腿部关节、压低机体重心,循着地上的履带印记,开始简单的滑行。
一路上,华钟看到目所能及之处,到处是废弃的T62坦克,几乎漫山遍野,过几分钟,周围的景象开始发生了变化 ,地面逐渐从土路变成了城市路面,路边也逐渐出现了建筑,那些建筑全部是20世纪70年代的样子,而且全部是残破了,像是经历过战火的洗礼。
按照梁敬智的说法,这如梦境般的景象,是王福盛的“精神迷宫”。
华钟看着这些建筑和街道,越来越熟悉,心里一惊,在某个宽阔的路口停了下来,四下观察了一圈,这就是他子啊现实中无比熟悉的那座城市,70年代的样子。
到处是残垣断壁,到处是一片废土的景象,从整个城市的尺度来看,大量废弃的T62坦克残骸,就像附着在海底礁石上的藤壶一样,遍布在这片废都之上。
“难道说……这是王福盛意识中最害怕的?苏军的装甲集群、第三次世界大战……首都……”
华钟喃喃自语着,看着地上的坦克履带印迹,在脑海中检索着任务简报中有关王福盛的各种信息,忽然,一个地名从脑子中跳了出来……
他大概猜到了在什么地方能找到王福盛了,于是驾驶着机甲,向什刹海的方向奔去。
一辆接一辆的坦克从四面八方聚集在那里,像没有意识的一堆螃蟹,它们压上路肩、压断湖边的围栏,冲向冰面,有些坦克一开下岸就砸在了冰窟窿里,后面的坦克就压着这些坦克的炮塔,继续往前开。
冰面的中心位置,华钟隐隐看到一个全副武装的人,身上披挂着弹匣胸挂和背包,踩着冰鞋在冰面上快速滑行、来回穿梭,扛着一支56式火箭筒,四处迎击着围拢过来的坦克,他装弹、射击的速度极为娴熟,射出的每一颗火箭弹,都能精准地击中一辆坦克。
冰面中央的那个人,一定就是这片废都唯一的守卫者、也是这片精神迷宫的主人。
进攻的坦克数量太多了,华钟赶到岸边时,被击毁的T62已经铺了半个湖面,但仍然有 3-4辆坦克沿着一片空地,朝着湖中央猛冲,而那个守卫者好像已经招架不住了。
华钟不知道在这精神迷宫中,这样的攻防战是不是一种循环往复的“日常”、也不知道守方会不会“失败”,只是凭直觉认为,他该帮战友一把。
华钟打开机甲背部的弹仓,射出一排导弹,导弹飞升到半空,照着最后那几辆坦克的尾部从天而降,瞬间解决了战斗。
硝烟四散,华钟打开了驾驶舱,对着湖面上的招手大喊:“王福盛!王福盛同志!我是自己人!”
华钟刚喊了两句,一排子弹便射了过来,华钟感觉赶紧俯身、举起了双手。
“什么人!?” 那人端着一把56式冲锋枪,大喊着从冰面上滑了过来。
“王福盛同志,别紧张,自己人,组织派我来联络你的!”
那人来到了华钟近前,到了岸边,抬脚在冰面上用力一磕,鞋底的冰刀便“刷”地弹到了短靴的外侧,然后顺着岸边坦克压塌的一段碎砖迈上了岸。
华钟知道王福盛只有20来岁,可眼前这个人,下巴上长满了胡子,看上去像个中年人,一张瘦削的脸脏兮兮的,被冻得通红,身上绿色的65式冬装棉服破烂不堪,绑着许多布条,棉军帽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了,但上面的一颗红星却被擦得锃亮。
从上一次“流星计划”失败,到这一次,王福盛似乎走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经历了一番地狱般的噩梦。
华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长吐了一口气,在空气中形成了一片白雾。
王福盛眯起眼睛,眼里闪着冷光,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自己人。”华钟说着,把手放了下来,敬了个礼:“39集团军 第1特种实验装甲旅,华钟。”
王福盛握紧了枪,往前逼了一步:“别胡说八道,又是外面那些人派来的,是不是?”
听说话的声音,再仔细看那张脸,华钟发现眼前的王福盛的确仍是个年轻人,便放松了些。
“对,我是外面派来的,但是我跟之前的那些人不一样,我是真人,王福盛同志,我和你一样,而且,这一次,我是来说实话的。”
“对,同志啊,该怎么跟你解释呢……说来话长。” 华钟嘟囔着,之前想好的词,却不知道怎么起头。
“这个东西是什么?” 王福盛用枪指着后面的试验机问道。
“这个,是我军的新式装甲武器,现在还在实验测试阶段,我这次来找您,就是请您来帮忙,让这个东西变得更厉害的!” 华钟说着,语速有意放得很慢,他想起了梁敬智的叮嘱,王福盛对于他来说,是爷爷那一代人,很多现代人的说话方式和用词他听不懂,所以要用对老人说话的方式和他交流。
想到这儿,他对王福盛的称谓从‘你’,不知不觉换成了‘您’,嗓门也提高了不少。
王福盛仔细看了看那台试验机,脸上的表情有了些变化,过了好一阵才把目光重新移会华钟身上,问道:“你刚才说,你是39集团军的?”
“没错,39集团军,就是原来的第39军,1985年改编的,您就是39军的啊,所以您是我的前辈。”
“对,现在,是2031年,我知道您是1949年出生的,论起来,您今年是82岁了,我该管您叫——算了,还是叫您同志吧。”
华钟紧张地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之前您见到的人,虽然没对您说实话,但他们没恶意,只是想直截了当地告诉您一些事情。1971年,您遭遇了意外,深度昏迷,再没能醒过来,60年过去了,外面发生了很多变化,这次,我来就是和您老老实实的谈这些事情的,您相信我,咱们都是军人,我又是您的晚辈,我们坐下谈,您先把枪放下,好不好?”
王福盛听到这些,愣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的天边叹了口气,把枪放下说:“行,你一件一件说,我一件一件问,就要一样——给我说实在话。”
在到处是T62坦克残骸的什刹海边,华钟不记得和王福盛谈了多久,王福盛的精神迷宫里,没有时间变化,没有日出日落,天边是一片恒定不变的浅粉色,时间似乎定格在了冬季的下午4-5点。
华钟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进行过这么有难度的表述,他把他认为重要的、王福盛需要知道的事情,全都讲了一遍。
从1971年他被人袭击陷入深度昏迷说起,华钟给王福盛讲了他在507研究所,被摘取脑体的事,之后,又从1972年的中美建交,讲到后来的改革开放、冷战结束,从苏联的解体、中东的战乱,讲到了21世纪的反恐战争,又从2025年的‘二次前夜’,讲到了试验机的诞生,以及运动模块与“流星计划”的大致内容。
华钟讲得口干舌燥,王福盛坐在一边静静的听着,几乎没打断过华钟,有几次,华钟觉得王福盛可能根本听不懂自己所说的,就停下来问他,这个事,我讲清楚了吗?
华钟能看得出,这些话对王福盛来说很难消化,讲到507研究所的脑体摘除手术,以及60年代冷冻保存技术时,华钟看到王福盛的手在抖,微张的嘴唇也在发颤,呼吸也变得很不均匀,有那么一阵,王福盛把脸转向了别处,华钟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一切都讲完后,华钟筋疲力尽,讲述过程中那么一阵,华钟有一种负罪感,觉得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承受这样的事实,甚至认为以前的“流星计划”通过模拟环境“哄骗”和“诱导”实验对象的做法,的确是更人道的。
但是,按梁敬智的说法,制造谎言与欺骗,恰恰是这项实验一直无法取得成功的最大败笔,也是将实验对象的意志摧垮、甚至推向死亡的罪魁祸首。新的流星计划,就是要彻底改变这一部分,让实验对象了解真实情况。
听完华钟的讲述,王福盛站起身,看着他身后的试验机,看了很久,慢慢走过去,摸着那上面斑驳的防护装甲,转身问道:“你说,咱们现在和老毛子一起研发的新式武器,就是这个?”
华钟笑着摇了摇头,“中国已经不是过去的中国了,世界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闹了半天,毛子现在还是比咱们更会造这些玩意儿,是不是?”
“我们的军工技术现在并不比任何人差,但那也需要合作。这台武器是中俄联合研发的,没有彼此的技术支持,很多设计的实现不会这么顺利,如今很多事情都要靠合作,在其它各种各样的事情上,在民用领域,我们几乎和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有合作……只不过——”
“如果和美帝苏修都能合作了,那现在这世界上,我们要提防的是哪个国家啊?刚才你说这些的时候,我就没大明白。”
“坏人永远都会存在,只不过在现在这个时代,坏人不一定是控制着某个国家的政府,他可能只是一家公司、一个组织,却可以让一些国家的政府成为傀儡、替他们做事。”
“这个不绝对,但是目前,我们确实没有和任何一个国家为敌,而且,我们也在努力维护着这种和平。”
“我能坐上去看看吗?”王福盛一手扶着试验机的腿部装甲板一边问道。
王福盛坐在了驾驶舱里,摘下帽子,露出蓬乱的头发,他把56式冲锋枪放在一边,好奇的看着操作台上的各种显示器和操作杆,小心翼翼的四处碰了碰,吸了吸鼻涕,说:“这东西,是咱们中国人自己造的?”
王福盛从驾驶舱下来后,又回头望了半天,然后转头问华钟:“你刚才说,现在你们有个机器,能把我的魂儿,附在这东西上,和你一起开这个东西,是吗?”
华钟又点了点头,可觉得这个理解实在欠妥,就补充道:“不只是附在这一台上,而是能让以后所有这种东西,每一台,都用到你当年练下来的战术动作。”
“之前那几个人,假装是老孟和医院的大夫,他们哄我骗我,就是为了让我答应他们,做这个事,对吗?”
“如我刚才所说,这个工作,不,这个任务,有很大的危险性,他们是怕你——”
华钟正要解释,王福盛打断了他:“我不明白,能直接做的事情,为啥非要骗人?当年指导员爱骗人,现在你们也骗人,是觉得我会怕死吗?咱是军人,咋能怕死?我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咋还会怕死?
王福盛边说着,边打量着试验机的腿部,转身问华钟:“这个玩意儿的腿,和人的腿可不一样啊,这膝盖反着、像个鸟腿似的,我看你坐在里面,像是脚踩着个高跷,还有这脚底下的轱辘,像是个旱冰鞋啊,这滑起来,可跟冰刀在冰上一点儿不一样啊,你们为啥要找我呢?”
“虽然不一样,但您是滑行战术的高手,有基础,而且您学东西又快,如果连接到这台设备上,肯定能比一般人更好的适应和掌握技术,而且,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我不是活人了,对不?”王福盛把话接了过去。
这是华钟最不知如何说出口的话。按项目组里那个叫方健的家伙的说法,只有一个大脑的王福盛,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捐献的器官”,既然是“捐献器官”,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用于各种危险的实验的。
“这道理我懂。” 没等华钟回话,王福盛接着说到:“把我的脑子用电线连在这机器上,我用它当身体,练出滑行战术,给录下来,然后,即便我的这颗脑子也死了,战友们也能开着这机器、按几个电钮,照着我的那套动作做事,是这意思吗?”
华钟有些意外:“您说的一点没错,没想到,我还真把这事儿说明白了。”
“明白,我就是想不出来,咱的科学家同志们是咋做到这事的?听着真是神了……”
“这我也不懂,科学上的事,我也搞不清。我只知道这个任务很紧迫。因为现在的局势很紧张,所以……”
“不用说了,我明白。”王福盛没等华钟继续说下去:“科学家同志们的事,咱当战士的都不懂,但是军人该做的事,咱们都懂,不用多说。”
华钟从王福盛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他熟悉的东西,那种东西,华钟从自己的父亲、首长和战友眼中,都看到过,这种东西,穿越了几十年的时光,还是一样。
“这家伙踩着轮子跑起来啥样?能跑两圈让我瞅瞅不?”
华钟一下子来了精神,爬上座舱,驾驶着试验机跳上了冰面,打开辅助轮,绕着岸边慢速滑行了两周,通过周视仪,他看到王福盛也跳了下来,弹出鞋底的冰刀,跟着试验机旁一起,一圈一圈的转着,等到试验机再次停下,华钟一掀开舱盖,王福盛便滑到他面前说:“行,可以。”
“我那些经验,放这上,练一阵子,能用得上。整吧。”
“我知道,你都说了,不就我的脑子连在这上,练啊、录啊,时间长了,也就死了,不就是这个吗?没事儿,整吧。”王福盛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看华钟,他把枪夹在腋下,低头抠了抠手掌上的一块茧。
“不用再说一遍了,我都听明白了。你别王福盛王福盛的了,叫老王就行。”
“瞧这话说的!”王福盛笑了起来,看着远处摞成小山的T62残骸,继续说:“我是军人,这是任务,啥愿意不愿意的?”
“你小子,这是要哭鼻子还咋地。”王福盛看了看华钟,忽然拿出了一副长辈数落晚辈的气势,尽管在眼下,华钟比王福盛大好几岁。
“净扯淡,新兵蛋子,一到想爹娘,或者心里委屈难受的时候,眼圈一红,都嘴硬说自己是犯困,打哈欠闹的,看来你们跟我们那会儿一样。”王福盛说着,抬起拳头在华钟肩上锤了一下。
“替我高兴吧,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死在这事儿上,多光荣啊!你新时代革命军人,咋连这点儿账都算不过来呢。我这辈子,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后来这60年,虽然就剩下脑子装在罐子里,啥也不知道,但是我现在看见了这个东西,可比谁都开眼了。当年,我打停了那辆T62,据说让咱们的坦克一下子厉害了一大截,现在,我这颗脑子又能让咱们的机器人厉害一大截,指导员、排长,还有老孟他们要是知道了,羡慕我还来不及呢。”
“行了,别整这些没用的了,你赶紧回去向组织汇报吧,不是说你不能呆太长时间吗?”
“嗯,不然的话,我就留下来跟你喝顿酒再走了。”华钟笑了笑。
这话让华钟愣了一下,王福盛笑着说:“以后,我的本事就印在这机器人的小黑匣子里了,本事在,就等于我也在,你每次爬到这上来,我都跟你在一块儿呢。”
“不但是和你在一块儿,还跟所有开这大家伙的同志在一块儿。”
“以后在战场上,甭管打得是谁,咱们等于都是一块儿出生入死,对不。”
“没想到,当年指导员还真说中了一句话——‘有这一个王福盛同志的宝贵经验,我们就能培养出千千万万的王福盛,把他的表现投入到未来千千万万次战斗中去。’”
“行了,不说了,回去吧,回去告诉首长和科学家同志们,我都准备好了。”
说着,华钟站直身子,对着王福盛,郑重的敬了一个军礼,王福盛也扶了扶肩头的枪带,挺直了腰,回了一个挎枪礼。
华钟爬上了驾驶座,正要扣上舱盖,忽然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老王,还想问你个事儿。”
“就是想帮你圆个心愿,让你高高兴兴的,以现在的技术,你想要啥,都能做到。”
王福盛又笑了:“等回头任务完成了,我的劲儿用尽了,让我高高兴兴的‘走’,是这意思不?”
“可别像以前那样,整几个人过来假模三道的演戏糊弄我,那可又把我吓死了,要跟真的一样的,能办到吗?”
王福盛穿着干干净净的军装和军帽,披着件崭新的军大衣,站在北海公园的正门外,望着从远处公交车站一个一个走过来的人。
“等半天了吧。”林淑英笑看着王福盛,好像他们认识了好久。
王福盛看着林淑英的脸,看着她面颊上,‘一周’前擦破的那道小伤疤,眼圈红了起来。
“等了好久了。” 说着,王福盛从挎包里拿出那条洗得干干净净的红围巾,挂在了林淑英的脖子上,林淑英一下脸红了起来,低头抖了抖手里的冰鞋说:“一会儿我滑的不好,可不能笑话我。”
2031年10月15日,中俄联合研究所的城市巷战试验场上。
华钟操控的YE001试验机以极高的滑行速度,冲向了试验场的终点,在最后的转弯处,他启动了运动模块辅助,YE001以一个完美的侧滑动作迅速翻转机身,华钟集中全部精力控制机械臂,举枪,开火,稳稳地击中了训练场上的最后一个飞行标靶。
驾驶舱里,华钟低声说着,他望着运动辅助模块的设备卡槽,伸出了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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