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写的还不错,文笔也挺好的,想不到你这么会写故事,有文学那味了。”黄鑫放下手机后又继续补充道:“但是和职业作家比起来还是差点火候。”
“现在已经不是文学的时代了,没人有耐心看你过长的铺垫和不知所云的环境描写,大家都喜欢看网文,爽文,要有爆点、有燃点,要三页之内,两百字之间就勾起他们的兴趣。无论什么内容什么题材,如果不够新鲜不够脑洞,就是喝白开水,吃流水席,那会有人理你,更别说挣钱了。”
“我知道,写网文的作家是十之八九,钱也是往这些人的口袋流。”
“这个……我也不好说,就是总放不下,想写点试试,不然总觉得浪费了自己的才能。”
黄鑫看了一眼文标,回过头来从裤兜里抽一出根烟,掏出打火机,点上,深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在沉默中,文标没再盯着黄鑫,转头走到窗玻璃边上,望着远处的夜景,离地七十层高的视野下,一切是那么渺小不值得关注,蝼蚁般的车辆爬满了大车小道,霓虹的灯火如信息素引导众生的足迹,在高空只能听到呜呜的鸣笛,犹如无声的嚎叫从地底传来。
“确实,我也觉得你有天赋,但是想成功可不能只有这个,人脉、运气、资源,你一个都没有,在我们底层人里,能遇上我这样有点文化素养的概率是稀少的,况且我也帮不了你什么。”黄鑫把烟头往矿泉水瓶一塞,后仰在椅子上懒懒的伸了个腰。
“哎,对我来说,写作就是赚钱的方式之一,我想兼职写点网文,但是会读不会写。看的远,走的短,不是谁都能吃这口饭的。”
“就是不比当下,跟过去的作家相比,你又算得了什么?”
“我劝你还是不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文学早就死了,不需要再多你一份悼词。”
“大家都要生活,要赚钱,一天天忙的烦的,谁有那心思看你心里芝麻点大的事呢?你还不如写点通俗的网文赚点钱好,有这文笔,不说赚大钱,至少能糊口。文学对你我来说只是一群不愁吃喝的人才玩得转的东西,老老实实为生活努力挣钱才能免于患得患失。”
文标一直默默的听着,心中颇为不平,可是又无法反驳,他一个小区保安,外出讨生活的人,那能不低头?每天起床想的是钱,睡前愁的也是钱。无法变现的才能还不如没有的好!
“A座巡逻,A座巡逻!”腰间的对讲机急躁的咆哮起来。
“A座巡逻收到,请讲!”黄鑫不紧不慢的说着,两只眼睛瞄向文标,示意他准备干活。
在等电梯的途中,文标依旧在想刚才那些话,听着滑轮嗖嗖的声音从电梯井传来,隐隐升起一股不甘心的躁动。
“我也不是要打击你,只是我说话不过脑,把握不好分寸。”
“嗯,没事,有人愿意给我这么多建议总比一句‘写得很好啊,我喜欢’来的强。”
电梯门开了又关上,正如心房,一桩心事了却,马上又生出一件,只要还有呼吸就会不停的一开一合。文标留下了一个沉默的回响。为什么?为什么执着于写作?文标揉搓着脸颊,试图在纸上写下回答“因为只有写作……”可写完又迅速划掉,继续纠结。抬头看向窗外,虽然已是夜半,邻街的烧烤摊依旧喧闹,杯盏相接之声此起彼伏,马路不时传来刺耳的鸣笛,蚊香燃去大半,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搔着头皮,窗外又传来摇骰子的声音,清脆响亮,紧接着一阵起哄的吆喝。叹一口气,一声孤寂掩盖在闹市中。
“或许我写不出什么名堂,但我不想就这样一次次从这个工厂转到那个工厂,从餐饮服务员转到酒吧小生,从小区保安转到外卖骑手,一个中介不行换另一个中介。我早已厌倦了这般世界……”
文标想到这话后,便觉得不错,就应该这么写,于是低头抬笔,重新回到桌上的世界,夜晚还很漫长。转动笔杆,墨水倾诉,书写着黑夜般浓稠的苦水。
“终于,我向组长说了离职,他的口气很随便,‘行,你走吧’…………”
算了,先写到这,明天起来再接着写,合上小本子,拿起手机,三点半。有些困了,该睡了。
躺上床去,盖上厚棉被,立刻感到寒冷的躯体被一阵温暖安慰。明天该怎么办?如果我能写出来,去投稿的话会有结果吗?不,就算没有结果也要写,不去追逐理想,只能度过一段无味的人生。
可会这样想,不正是心虚的表现?如果不是会失败,又怎会给自己加油鼓劲?难道你会愿意想象失败后的状况?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一床薄毯被他蹬到床沿,躁热的夏天与蚊虫环伺令人意识烦躁。稿纸摊在桌上,只有两三行,余下的大片空白倒别有一番羞愧之意。
文标还是决定爬起来,写下“林涧,你也在这啊”的时侯,他只觉得学校图书馆实在太过闷热,不应该一大早起床跑过来,这会根本没开空调,手心全是汗,笔杆也黏了层汗渍,抓也抓不牢。索性停笔,合上稿纸,去楼上天台边的洗手间冲个凉。走楼梯时,天窗晒进的光线让空气都是烫的,挂在墙外的空调外机嗡嗡的转着,很响。舀一把水泼到脸上,清爽凉快,心中的躁热也消散不少。嘿,接下来的梦境应该加上奇奇怪怪的内容,比如正摸着猫时,镜头一转便到了体育场上,表弟正在参加长跑比赛,嗯,好想法。文标看向天台外,明晃晃的太阳炙烤着图书馆的水泥顶,廊外滴下冷凝水的地方湿了一片,忽然意识到这是楼上的空调,那里的电子阅览室肯定很凉快,得去那里才对。
说做就做,文标马上带着纸笔从自习室出来,爬上顶楼阅览室,轻轻开门,冷空气扑面而来,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有点冷。不大的房间里,十来张桌子,每张桌子在三个方向上摆了三台显示屏,却是一人或两人坐着,并未坐满。文镖心中感叹一声他们如此努力学习为将来拼搏,而自己却吊儿朗当的写些幼稚的胡话,不免自觉卑微,找了处无人的角落便坐下。在此等氛围下,没有不奋笔疾书的道理,很快,一个梦境的故事便在笔尖下流转游移,纸页翻飞。“啊,原来是梦……”点下最后一个点后,文镖终于写不动了,不仅肚子饿了,灵感也如墨水般淡去,消逝在文字的省略号里了。
点开手机,已经十一点了,翻开消息栏,倒有条王远发来的的消息:
“你吃了没,待会我和贞西龙哥去吃上次说的川菜馆,你要一块不?”
“轻松是轻松,每天上班就是玩手机……”抬头便看到一位业主正隔着玻璃盯着自己,文标慌忙收起手机,走出岗亭给他开门,再附赠一句像是道歉的“晚上好!”那人也就径自走了。
“你要是考上了,还有书读,我现在已经是出社会了,毕业了。”
“回去了也是安排实习,工资又低,事还多,还学不到什么,烦的很。”
“交这么多学费,又不给退,还没毕业证,你这好亏啊。”
“亏就亏吧,人生不也是投入巨大,结果最后什么都没有。以后同学宴别忘了我就行。”
这场闲聊就此告结,但文标今夜的工作还很漫长,十二个小时,一整个夜晚。选择保安能够边上班边思考下一个去处,为之做下准备。可是身无长技之人,骑驴找马谈何可能。
偶尔夜深人静,白云遮蔽淡蓝的月光,在玩累游戏后,文标会走出岗亭,四处踱步,常思路在何方,可自己却又没有目标,没有能耐,一想到此,便不知该怪曾经的自己不够努力,才导致现今无路可走的囧境,还是该痛骂学校落后的教学与不切实际的课程。或许,还是应该怪自己,毕竟高中没努力,才考了一所大专,可又理不清,是自己不努力,还是自己天赋不如人。左思右想,归根结底,似乎最终的答案应是中考那年,高中扩招让他踩着门槛进去的锅,害他精神饱受折磨,性格孤僻,积蓄了三年的怒火,所以应该怪运气。可还是不满意,再理一遍,忽然想起是自己初中贪玩游戏,交结狐朋狗友,导致曾经那个能考年级前三百,班级前二十的人从此堕落。于是,他自问,难道最应该忏悔的不是你自己吗?
可既便如此,一切失去的已如泡影,无法挽为,还能做些什么呢?难道知错了,认罪了,过往的习性就能改正吗?文标清楚的知道,过去留下的污点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贸然更改,只能带来更大的伤痛。就像比萨斜塔,虽根基不稳却能奇妙的保持平衡,能不倒塌全仰赖他身上各种错误的互相构合。因此,文标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全靠运气,可是活着不能只有运气,应该努力掌握手中的未来。
“啪!”狠狠地一拍手,干脆不想这些。于是又从海马雕的喷泉旁走回岗亭里,刚要进去,又忍不住抬头仰望这栋自己服务的公寓,凌晨四点,依旧可以从幕墙上看到明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发出高不可攀的意味,七十楼高的地方,“国际公寓”的灯牌长明不熄,楼顶一闪一闪的红色信号灯像是大厦自身的呼吸,而四周高楼也一并响应,忽闪忽闪的,似乎宣示一个黑夜的王国存在于楼宇的呼吸之间。视线下落到这花园里来,全无灯火,暗暗的只剩树形花草的轮廓,倒有些孤寂。
独守岗亭,虽无事清闲,却又躁热难耐,湾区早已入夏,微微发烫的手机,一个夜晚消磨过去。清晨的淡光在楼宇分割的天空显露,一抹白色,云雾散去,黑夜退场。啘啭的鸟鸣已在花园里回荡。“三楼平台正常!”报过最后一次,六点已至,快下班了,紧接着对讲机又响起来 “A座巡逻正常!”“B座巡逻正常!”“北门岗正常!”“监控室正常!”尔后便陷入静默。
拉开抽屉,看着两沓草稿,随手翻了几页,未完成的散文和几句简短的感悟潦草又随意地躺在纸上。拿起笔,在食指间反复翻旋,终于还是放下,推进去,没有动笔。不耐烦地转着笔杆,等待接班的人到来。对咯,今天晚上是我休息,该去干嘛呢?在宿舍躺一整晚,还是去网吧通宵?这倒叫人苦恼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坐一小时的地铁去,回来还得一大早昏昏沉沉的坐回来,还可能晕的想吐。可在床上躺着也不得劲,闷的慌,又不能像白天那样出去走走。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样失眠到下午1点睡,5点就要起来上班,再多来几次,怕不是要猝死在工作上。
“嘿,下班了!”门被迅速的推开,一脸清澈的笑容如一位乐天的孩童。
“哦,今天这么早。”文标赶紧起身,把桌上的水瓶、面包、充电器一股脑装进塑料袋里提走,迎面出去,顿觉天清气朗,而自己所在的岗亭如此沉浊。
“今天领班开会没拖那么久,来得早点。”他走过去时,他如此笑着说道。
穿过花园的小道,晨风拂面,心旷而神倦,低头看向路边,盛开的花朵挺立于灌丛中,箭镞般的叶片倒让文标认出这大约是石蒜科或兰科的植物,一时也想不起是那种,而龙哥已在前面招呼他快点走了。“龙,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文标指着剑形的叶片说道。
“水鬼蛟吧,这么大的叶子,一看就很像。”龙笑呵呵的应道。
“那你用手机拍照搜一下不就知道了,我上课都没听的,你问我,我昨知道?”龙戏谑的笑着。
“噫,不愧是你。”文标伸出手机拍照,快速浏览着百科简介。
“哎,不就个素材嘛,回去搜一下,复制粘贴,喏!大功告成!”龙又笑眯眯的说道。
“你看,银边吊兰,天门冬科,吊兰属。”文标指着屏幕说道。
“走走走,我带你爬山去。”龙那一口不知是河南腔,还是单纯咬字不清的普通话实在让文标听着费劲,何况有时小的听不见。
“你不上去怎么知道,我之前来过一次,上面风景很好的。”龙甩着手,笑嘻嘻的劝道,那表情像是藏着什么秘密。
二人有说有笑的走着,走到山脚下,弯道树木成列如环带,枝繁叶茂,层层叠叠,仿如拱门在招引朝圣者登上天梯。
“唉,这树的叶子好像在哪里见过,叫什么来着?”这回倒是龙先发问。
“你看这叶片,很好认的。”文标顺手摘下一片叶子说道。
“椭圆形,带裂口,单叶,叶革质,形似羊蹄,你上课是真不听啊。”
“哎,你这话说得,这不是考考你嘛,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龙笑嘻嘻的往前走开了。
“哎呀,龙你这人真是,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别装了。”
“扶桑啊,看它那像桑树的叶片还有鲜艳的花瓣就知道了。”
龙观赏一番后,掏出手机对准花朵,“嗯,这就又收集一个素材了。”
“我脚底板都麻了,你穿个拖鞋不累嘛?”拖鞋战神,文标为自己这一想法窃笑不语。
“才走这么点路就不行了,你也太缺乏锻炼了吧?”龙反笑道。
“哦,这可不怪我喽,是你说要拍照做ppt,我闲着没事才陪你来的。”
“没有啊。反正随便拍几张,回去上网搜一下,复制粘贴,不就差不多了?”龙带着无所畏的神气自顾自的走到亭子外面去,蹲下身去摆弄那莲叶般的叶片。
“嗯,这个好像在学校里见过,叫什么……”龙努力的回想着。
“传习楼下面不就种着一样的吗,这公园不也到处都是吗?”
“哦,对,海芋,天南星科。”龙一拍脑袋站起来笑着,又走开了。
“走吧,还有一段路就到顶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拖鞋啪哒啪哒,倒很有节奏,令人难忘。
“喏,到了。”眼前一座亭台里四五位老人正坐着闲谈,发觉二人的到来便投来短暂的目光,随即又转回闲聊。四下空旷,林树稀疏,视野广阔,一眼便可收尽城市的图景。
“唉,我之前都拍过了,你又叫我拍。”龙笑着推却道。
龙正好走开了,没有听见,文标意识到这点后,只好默声,拿出手机,寻找角度,一个全景,夜色笼罩下的会昌城便收入囊中。万籁俱寂下,趁着月光在祠前石阶上坐下,点开图标,找到龙哥的头像,把刚拍的照片发出去,连带一句邀约:“龙哥来爬山啊。”
等待了一会,没有回应。站起来,望着夜色下灯火阑珊的县城,仔细观察它的布局。东面,应该是绵江桥。西面,大概是步云桥。北面,再熟悉不过的财富广场,楼宇耸立,宰制四方,遮住天边的地平。南面,自己所在的位置,岚山,翠竹祠,山林间的虫鸣呜咽包围了这里,却依旧听的到桥面货车驶过的动静,偶尔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看着望着却生出一股唏嘘之意,这么久了,还从未认真接触过自己的故乡,从未探寻它夜色下朦胧的历史,亦未曾感动于乡愁二字。只是这一刻,在无边等待中,等来的却是故乡的脉搏,随着耳边的虫鸣,一断一续,挥之不去。多少次,他想逃离这里,离父母远一点,离自己那些同学远一点,离这个充斥着压抑的世界远一点。为此,毅然决然的选择去外省读书,妄图永久地逃离这的一切。
其实,他知道的,他知道龙哥不会回他,因为朋友终究是朋友,没有了学校这个共同话题,友谊只剩过往。或许这就是两年后毕业的预演吧?假期还有一个半月,突然很想回到学校,和室友们一块嬉笑怒骂,任青春飞逝,却毫不为耻。到底是我浪费了时间?还是时间浪费了我?抱着这样的疑问,文标终于停下踱步,又看了看夜色,也不早了,该下山回去了。
回去的路依旧冷清,山道上偶尔有汽车驶过,再不如儿时那般游人众多。林木阴影下的山路黑竣竣的,有种穷途末路奔向死亡之感,不由得想到以后,想到未来毕业后的种种去向,是直接去找班上吗?还是应该找个跟专业相关的工作,留在漳州?但是心中空落落的,无论那种走向都不安心,也不愿再细想下去,况且英语挂了科,现阶段还是以毕业证为好。路灯荧荧的光亮驱散了模糊的未来,回到现实,抓紧步伐,再不快点回去的话,裸露的四肢就要被蚊子留下痕迹了。
插进钥匙,拧开,啪哒一声,推开门便是熟悉到让人无聊的家。正对着门口的墙面,挂钟的秒针还在转动,十点十三分。换上拖鞋,关上门,走进客厅,能听到两位姐姐在卧室里谈论衣服的款式。文标对此并不在意,把钥匙放在电视柜上,去桌边倒一杯水喝下,便去阳台收下衣物,准备洗澡睡觉。
“老弟,你出去啦?”文标刚抱着衣服走进客厅便看到二姐边喝水边问道。
“你不知道吗,会昌的人现在都去公园玩了,你应该去那边逛逛。”
“还有就是中央星城那边,现在县城的中心在那边了。”说完放下杯子又回到大姐房间里,顺手带上门的扰动传出一阵冷气飘到文标脚上。
大概这就是城市变迁吧。不过或许是大家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县城的多是老弱病残,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根本就是异类。两个姐姐也是各有心事却谁也不说。
走进 洗澡间,打开花洒,热水浸没全身,温热的暖流传来,雾气氤氲,瓷砖上布满水滴,汇聚,滴落,又汇聚,最后流到地板上,顺着排水口,进入暗无天日的下水管道,与污秽一起沉淀,发酵。如果水也有生命的话,这样的归宿绝对不好受。所谓干净,不过是让别的承受脏污;所谓财富,不过是让他人贫穷;所谓自我,不过是在他人身上体现;所谓快乐,也不过是让别人承受悲伤。你没发现,它也依旧运转。当你享受美食时,鸡、鸭、牛、羊又在何处?当你赚得数字时,又是那些人减去了一分一厘?你随手发出志得意满的动态时,又是否想过某个陌生人瞥见后嫉恨的怒火?或许这些都不算什么,但是如果你遇见它,你就会明白世界是“代价的世界。”
“贷出自己,换来生命。”多妙的句子,真应该写在纸上。肚子饿了会难受,但不探索真理并不会有什么苦痛,于是只好将自己对世界的观察藏在心底,收收心,擦干身上的水迹,换掉制服,穿上便衣结束思索。衣服可以回来再洗,反正上夜班,来得及。才刚走出厕所便有人叫他:
“嗯,轮到我休息了。”边说边走向阳台,往桶里撒上一把洗衣粉,搅起一层泡沫便放到角落里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铁锈的纱窗沿缝塞满了各色垃圾,塑料盖、烟头、发黄的纸巾全都安静的躺在那,早蒙了灰。窗外落日的黄昏在对楼老旧的防盗网上投下一抺橘红的光线,那阳台上白发的老妇正给泡沫箱里的蒜苗浇水,在暖色的光影下显得舒心惬意。
“让一下,我洗个手。”阳台昏暗的通道只容一人通行,这下却挤过来体态肥胖,只穿着短裤的男子,一张脸傻憨憨的像个呆瓜,眼晴小小的镶在里面,睡意惺忪。
“哦。”文标让开身子,侧着挤出去,走过拐角连接客厅的通道,两个垃圾桶上的外卖盒、塑料袋、啤酒罐,还有各式果皮纸屑早已溢出堆在四周,一股酸涩的臭袜子味冲入鼻腔,令人不愿久留。
“呐,准备去哪玩啊?”原来刚才问话的人还没起床,现在才翻身坐起来。穿挂一条蓝色短裤的随意和那无法熄灭的烟头,连同那双暗沉的黑眼圈,一切都是那么疲惫,中年大叔的颓废感叫人看了真是不知如何评价。
“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没什么地方可以玩,大概出去走走,逛两圈就回来躺床上挂壁了。”文标坐到自己的床上笑着回道。
“确实,这里休息也没有班次,不仅要听队长安排,还是轮流休,不固定,就休一天也没什么好干的。”说完又抬起手,啜了一口,叹息似的呼出一团烟雾,又紧接着说到:
“你知道最烦的是什么吗?是你想休他又不让你休,不想休的时候又让你休。”
“我之前干餐饮的时候,招的新人用不上,我一个人顶着上了三个月的夜班,一天都没休!”
“他妈的,我直接就跟主管说,再不给老子休,马上就要猝死了。你想嘛,连着三个月夜班,谁顶的住啊,就是加钱我也不干啊。”
“不是就那点工资,我跟你说,干餐饮的后厨,工资都不低,但是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知道不?”
“现在这里的工资也就勉强够用,还没我之前干餐饮的一半高。”
“餐饮这一行,你就做吧,一干一个不吱声,不然我也不会跑来当保安。”他仿佛打开了往日的匣子,不停劲的说着。完了又抬起手,吸尽最后一口,掐灭烟头,塞进大号矿泉水瓶里的烟头山去。
听的有些不耐烦的文标看了下手机,找个借口说道:“走咯,出去吃饭咯。”
才刚站起来走几步,才意识到还穿着拖鞋,只好回去坐下从床底拿出运动鞋换上。
“你知道在这做的好处是什么嘛?”他仍旧自顾自的说道,甚至故意停顿了一会等他回答。
虽然想赶快走人,可越急越绑不好鞋带,不得不继续听他发表高见。
“要是自己交,那可要贵上好几百,每个月多几百花销,才四千出头的工资也就勉强够用哪。”
“社保要是断了,以后补交很麻烦的,老了可怎么办哦?”
谁管以后呢,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难说。文标站起来蹬蹬鞋跟,便穿过凌乱的桌椅,那上面还散落着吃剩的炒面、烟头、打火机、几个空啤酒瓶。钻出这摆满四副上下床,睡着八个人,采光极糟,光线昏暗,每一处角落都遗落着污秽的狭小客厅。除此之外,床板有臭虫,床底有老鼠,没空调没风扇。每次审视自己的住处总会觉得自己能习惯这里真是神奇,文标亲眼见过不少新人看了住处后难以言喻的鄙夷,当场便选择跑路不干了。为什么能习惯呢?大概是第一天上班那闲散的工作内容也让他的底线松驰下来。只要呆在这里的话,一切都有保障,什么都不用操心。
但如今这样的场面却真叫人想要赶快逃离,一眼望的到头的生活无异于在说二十岁等于六十岁,如此一来,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文标近来总是这样想道。
跨出门,快步走下楼梯,随便找了家餐馆吃了份快餐,席间又琢磨起那套“代价”的理论,可却已经记不起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了。吃完饭正好七点,街道霓虹闪烁、人潮涌动、车水马龙,短促的喇叭声不断从红绿灯处传来。穿过人行道,往街对面的地铁口走去,挤进七号线的车厢,衣裙相贴,发缕拂面,撑不开一点空隙,好在文标一米八的个,视线并没有被遮挡多少。还可以四下观察聊以解闷。这穿西服打领带的公司职员尽显疲态;那戴眼镜半秃头的男子正在手机屏幕里忙着回复消息;而衣着精致身形苗条的女子抢到了座位,正坐着在屏幕上指尖飞快,窗玻璃的倒影里是聊天框;另一边,身着蓝白色校服的少年少女点缀于人群中,或欢欣、或愁怅、或平静,全然不同于近在咫尺的大人世界,当文标与一位老奶奶对上眼时,他立刻斜过眼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文标赶忙下车,出去便是九号线,无需绕路换乘。乘上车后,方才紧张的心情也平复下来,又观察起车厢中形色各异的人群,偶然注意到被挤在车门处紧靠着边角的安全员,虽然名字好听,但也可看做保安的一种。或许他也有什么心事,可又近于胡思乱想,从他郁闷僵硬的表情推想,这工作决不轻松。
待在这样的城市,常常觉得一切陌生,一个人在空旷的地方会感到畏惧,生怕别人看着自己,担心那打量的眼神看穿我的不自信。反倒是车厢里大家被迫挤在一起时,便谁也不再有空打量了。融入不了这座城市,除了钱财外,它还能给我一点遐想的空间,但在这待的越久,越是意识到梦想是少数幸运儿的特权。只要放弃幻想,老老实实的活着,也不会太糟糕。
毕竟保安这份工作相当轻松,文标每天的生活是如此简单:下午五点五分起床,洗澡换上制服,六点到公寓地下二层打卡,吃晚饭,六点四十五集合,听领班训话,七点上班,到三楼花园岗亭换岗,然后每隔一会便为进出遛弯的业主开门,到十一点便让同事来顶岗,去那地下二层蟑螂遍地的饭堂吃饭,当然饭是外送的,并没有什么好担心。回到岗亭后便可以随心所欲,刷视频、看电影、玩游戏,一个接着一个,一天又是一天,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曾经想借着夜色写小说的计划早已延期,偶尔休息时也会反思自己,下定决心努力拼搏,可隔天却又像醉酒的人儿,一杯接着一杯,一夜又是一夜,下班后躺上床,闭上眼又叫人难受,因为只有睡觉时,无法逃避,没有借口,只能直面自己,一遍遍审视自己的灵魂,烦躁光阴虚掷而无半点长进。梦里总梦见学校、老师、同学,恍惚间,好像并没有长大,自己还是那个在校园的庇护下和同学嬉笑怒骂的少年,好像高考还很远,未来还一眼望不见边,更不用为钱、为名、为一处卧榻而焦虑无助。许是习惯了,梦醒的时候既不悲伤也不垂泪,依旧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上厕所、洗澡、换衣服,穿上皮鞋,系好领带,好像没事人一样,又踏着步子上班去,可是总有种提不起劲的倦怠,对一切都麻木、急躁、失望又无趣。
“上屋,到了……”伴随播报响起,文标结束了无果的思绪,一脚踏出车门,走扶梯、刷卡、出站,视野所见便是一派城中村气象,天际由高楼让位于夜空,饕餮的饥饿取代了节制的礼仪,这便是人间烟火。沿街的商铺与吵杂的巷道,不知那里飘来焦盐油炸的咸香,摊贩上黄澄红艳的清甜水果,偶尔传来一声大黄狗的呼噜,那是因热气趴在店门小憩却被孩童捉弄后懒散的回应。
如此景象一如两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回忆,散漫不经,活力下掩盖着疲态。挤进超市,一瓶水、一袋面包、几包零食、结账、直奔网吧,刷卡、充值、开机、一气呵成,网吧是文标在这里最熟悉的家。加载途中,文标粗粗扫了一眼,几十台电脑散散坐了三四位大叔,七八位青年,烟雾缭绕,键鼠敲击声声清脆,不时那被蓝光照亮的脸庞会拧紧眉头,又或发出一声谩骂,更多则是眼珠盯着屏幕左闪右闪,正一旁看着,那人的屏幕变成了灰色,脸光也暗了一圈,表情满是不快。这游戏是?“文标啊,别乱跑哇,快点过来。”母亲的叫唤从一排电脑的尽头传来。
“来,就跟我之前说的,这个暑假你就拿着这个垃圾袋,一排一排的把桌面上的矿泉水瓶啊、易拉罐啊全捡进来。”
“记住不要把人家没喝完的捡走了。到时侯卖掉换的钱就算给你的零花钱了,知道了嘛。”
“嗯、嗯。”文标用力的点了两下头,随后一手接过了妈妈递过来的黑色塑料袋,开始排查座位上的空瓶子来。她盯着看了会,觉得不会出错后,便弯下腰打扫散落一地的烟尘与槟榔壳。座椅上少年们呼出的灰雾与不明所以的谩骂混合成叛逆的青春,空气中萦绕着窒息的未来。
小文标很快便收集了大袋大袋的塑料瓶,兴冲冲的把半个网吧扫个遍后斗志便颓唐下来,想找个空偷懒。这会正好离开了妈妈视野可及之外,便走到一位正在打游戏的大叔背后偷偷看着。在幻想的年纪遇上幻想的世界,没有那个孩子不会被游戏激起最纯粹的好奇,那个屏幕里五光十色的魔幻世界一如最美好的故事所拥有的那种吸引力,一切都是前所未见的新鲜事物在更改认知。没有什么比这个虚拟世界更能代表新生代的青春。
小文标再次看到屏幕变灰的时候,突然明白是他的角色死了,这才走开,继续捡瓶子的闲差。
“阿姨,这是你的小孩吗,看着才十几岁就会帮妈妈干活了。”小文标感受到一双居高临下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那里哦,刚好小孩子放暑假,下学期就读初中了,放在家也是整天玩,不如说带过来帮点忙锻炼锻炼。”
“哎,这样啊,那还是挺乖的嘛,不像我家那个,都要读六年级了还是每天看电视不写作业,一点都不听话。”
“哎呀,我这个小的,听是听话,就是十分内向,亲戚朋友来了都不会打招呼,要他开口真的会气死人!”
“那有什么要紧,小孩子都这样,大了就开朗了,有听话就好。
听着母亲与老板娘的闲聊,小文标心中很是不快,默默的反驳着。在他看来,不打招呼只是根本记不清如何称呼那堆亲戚们,熟悉的当然会打招呼,比如外公外婆,而且自己只是在家里和父母没什么好说的,在学校里和朋友们才可以谈天说地,无拘无束……
“啊,好,马上来。”文标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将视野从童年拉回当下,起身开门。
呼,写得太啰嗦了,应该少写那种枯燥的琐事。还是吃饭洗澡睡觉吧,一直写反而越写越昏头。拆开包装,一盒米饭,一盒酸辣鸡杂。饭好像有点少,呀,得把草稿收起来,溅上油渍可不好了。
文标坐在桌面上静静的吃着,和高中时一样的习惯。倒是视野前的窗外依旧人流涌动,街道上不时传来催促的鸣笛与摇色子的喧嚣,循环感受安静与嘈杂。默默的吃完饭后,文标便在浴室里冲个澡,擦净身子走出来后一口气躺倒在床铺上。从上午办理离职,下午收拾行李坐地铁来到旅馆,再到心血来潮的写作,硬撑的精神在倒下的那一刻感到从未有过的劳累,整个灵魂都陷入软软的被子中舒服的安眠,再也不想动弹,只想快些睡着。
或许是作息没有倒过来,闭上眼,过往止不住的跳进脑海,激起一阵阵浪花,翻涌起淤泥染浑整个思绪。昏黄的童年、傻笑的初中生活、苦闷的三年高中,再也回不去的大学。甚至会想到那几位夜班的同事,虽然没有过硬的交情,却会觉得要是有他们在一旁闲扯该有多安心,想着不应该辞职才对,多干一会也完全可以……
也许那夜色下的未来就如迷梦般难以醒来,无法动弹,推着他往前走的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一个无法撇清的轮廓,一个想大声呐喊却哑口无言的沉默。沉默,唯有沉默,枯索又愁怅,心灵静悄悄的哭泣,在小小的心房,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世界暗自神伤,仿如午睡醒来却是夜暮时分,被世界遗忘,抛弃一角,四顾无言。沉默,车流不息,看着地平线上落下余晖,昏黄的云朵渐变灰白,仿如暗语“夜色照孤人,无言冷相随。”
一句话总该要对别人说才对,分享也好、倾诉也好、探讨也好,如果不和别的人说一说,自言自语,自当听众,那就只有沉默不语,把所有话都压下去、再压下去,像榨菜籽油那样,让疯癫从快乐中流出!让苦闷叠加成愤恨!让心灵破碎只剩残躯!一块废料,一块渣滓,喂给猪吃,长成肥腻的脂肪,全身溢满浮油。看,这就是成年,一头只会吭哧吭哧的猪!它要是敢乱叫的话就等着吊死在屠宰场吧,因为死了才能在案板上有点用处。
油是什么好东西吗?跟它一样金黄的黄金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最讨厌吃猪肉,可父母喜欢吃猪肉,逢年过节总要买一块猪肉回来,炖熟了先敬给神仙和祖宗吃,然后劝着他吃。那口感,腻歪的令人晕眩,勉强吞进去,余下的油腻得赶快扒一大口饭才能咽下去,这一股淡淡的粘腻在唇边残留,口舌泛着一阵苦涩,文标猛一清醒,发觉自己忘了刷牙,可还是不想睁开眼爬起来,越想越无法入睡,终于还是摸黑爬起来,打开灯,视野恍惚了一会,揉揉眼,从桌上的一次性牙刷里拿了一个,那能刷的人牙龈出血的塑料制品,一点也不想磨唧,可吐掉一口泡沫后,舌尖还是尝到了那咸腥的味道。漱几口水,抺一抺嘴,关灯,上床。
牙龈缓缓渗出血来,混进唾液里,吞咽一口,不再动弹,文标终于沉沉的睡去了。
评论区
共 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