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疯癫被看作是人类存在不可或缺的现象。
这一时期的文化观念为疯癫赋予了特殊的地位,使其能够成为对理性的一种有价值的挑战。
在伊拉斯谟的《愚人颂》中,通过“愚人”的视角对社会现象和人类的理性观念进行批判和反思。
“愚人”的形象代表着一种超越常规理性的存在,她的话语和行为挑战了当时被认为理所当然的理性秩序,促使人们思考理性的边界和局限性。
他的作品常常描绘出奇幻、怪诞的场景,其中人物形象和情节充满了非理性的元素。
这些画作超越了现实世界的理性逻辑,展现出人类潜意识和精神世界中隐藏的疯癫一面。
在这个时期,疯癫在人类对自身可能性的认识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它作为一种与理性相对的存在模式,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反思理性的角度,帮助人们认识到理性并非是唯一的认知方式。
然而,到了 17 世纪中期左右的古典时代,疯癫的地位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这一时期,疯癫被看作是对人类理性特征的单纯否定,等同于非理性,被认为完全陷入了没有人类意义的动物性之中。
这种观念上的转变导致疯人在人类世界的观念层面被排除在外。
他在怀疑自身想法的过程中,列举了一系列可能导致想法不可靠的因素,如感官的欺骗性、可能在做梦,甚至存在一位无所不能的恶魔专门在关键时刻欺骗他。
但是,当涉及到与疯癫相关的可能性时,笛卡尔却犹豫了。
他提到那些自认为是南瓜脑袋或玻璃脑袋的人(即疯子),然后立即否决了这种可能性。
“但他们是疯子,如果我有时认为自己像他们,那么我自己也疯了”。
这表明在笛卡尔的观念中,疯癫是一种不可接受的状态,不能作为理性思考的基础。
与这种观念上的排斥相呼应的是对疯人的实际隔离措施。
在法国 1656 年的“大禁闭”事件中,这一点体现得最为明显。
短短数月之内,巴黎超过 1%的人口被迫住进了“总医院”分散在各处的分部中,其中包括萨彼里埃(如今已成为一家现代化的医院,福柯本人于 1984 年在此逝世)。
而且这种禁闭行为并非只在法国出现,在整个欧洲都有类似的做法。
通过这种方式,疯人在形体上被与常人的生活隔离开来,进一步强化了他们与正常社会的界限。
在古典主义的观点中,疯癫被视为一种激进的选择,是对人性和人类社会的完全拒斥,是一种选择纯粹动物性的生活方式。
这种道德评判体现在将疯人的行为归结为受激情操控,导致他们精神错乱,无法分辨虚幻和现实。
激情式的谵妄使疯人与理智之光隔开,陷入根本性的盲目之中,从而被认为是违背了基本的道德准则,应受到社会的排斥。
现代时期,疯人在形式上回归了人类社会,不再被视为人类界限以外的动物。
然而,他们的地位并没有得到本质上的改变,而是成为了违反道德的人,即触犯了特定社会规范的人。
现代社会要求他们为自身的病态怀有负罪感,并且认为他们需要改变自身的态度和行为。
从治疗模式的演变来看,从古典时代监护性的囚禁过渡到现代治疗性的精神病院,虽然形式上有所变化,但本质上依旧没有把疯癫看作是一种对人类的重大挑战。
现代精神病学在伦理上宣称是中立的,它声称治疗的病症并非病人之过。
但福柯指出,精神病院中道德主宰地位依然显著,“把医务人员奉若神明”是其最突出的特征。
在现代精神病治疗过程中,医生的权威并非主要基于他们所掌握的治疗疾病的知识(尽管这也被认为是一个因素,但福柯认为这最多只是巧合),而是因为他们代表了社会的道德要求。
医生在治疗过程中扮演着关键的角色,他们的评判和引导体现了社会价值观念。
在精神分析治疗中,治疗师与病人之间的关系核心在于移情,治疗师通过这种方式将社会的道德期望传递给病人,病人则需要在这种道德权威的影响下,努力调整自己的行为和观念,以符合社会的正常标准。
这种治疗模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关注了疯人的精神健康,但仍然没有摆脱将疯癫视为一种需要被纠正的异常状态的观念,忽视了疯癫本身可能蕴含的对社会和理性的积极挑战价值。
在我们通常所接触到的历史讲述以及大众认知里,诸如菲利普·皮内尔和塞缪尔·图克这样的人物,往往被塑造成为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是推动疯癫者走向“解放”道路的关键角色。
当时的场景是在庇塞特的疯人院,面对共和政府狂热分子库通的反对,皮内尔勇敢地站出来,主张释放那些被像动物一样戴上锁链的疯人。
他给出的理由是,疯人们之所以不听话,是因为被剥夺了呼吸空气和享受自由的权利。
在这样的描述中,皮内尔仿佛是正义与慈悲的化身,打破了旧有的、残酷对待疯人的模式,开启了疯人走向正常生活、重获尊严的新篇章。
而在同一时期英国的塞缪尔·图克,他建立了贵格教会的精神病院(“疗养所”),这一行为也被视作极具人道主义精神之举。
从故事的表面来看,他将疯人从锁链的束缚以及肉体的虐待中解救出来,让他们置身于相对宁静、平和的环境之中,远离了曾经的那种恶劣且非人道的生存状态。
这种改变,乍一看,无疑是疯癫者从黑暗走向光明的重要转折,似乎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摆脱过去那种被完全忽视人性、遭受折磨的困境,开始被当作人来对待,享受应有的关怀与照顾。
然而,福柯却以其独特且深刻的批判性眼光,穿透了这层看似美好的人道主义表象,揭示出背后隐藏的复杂且令人深思的实质。
就拿图克所创建的“疗养所”来说,虽然疯人们不再遭受肉体上的明显虐待,可他们的生活却陷入了另一种隐性的、但同样具有强大束缚力的情境之中。
在“疗养所”里,有一项极具代表性的活动——“茶会”。
这看似是一个充满和谐、快乐的社交场合,疯人们作为“疗养所”主管及员工的客人参与其中,大家相互竞争,看谁更礼貌、更得体,傍晚时分常常在一片融洽的氛围中度过。
但福柯对此有着截然不同的解读,在他看来,这背后暗藏玄机。
在这个“茶会”场景里,疯人们实则是被迫处在了一种极为微妙且压抑的状态中。
他们必须在周围理智之人凝视的目光下,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完美的陌生人”,也就是要拼命抑制自身那些被视为“陌生”、不符合常规的因素,不让它们有丝毫的表现。
仿佛只有做到这样,他们才能被那个所谓的“理性之城”所接纳,才能在这个看似给予他们关怀的环境里生存下去。
这意味着,疯人们被要求主动去贴合社会既定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时刻约束自己,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符合“正常”的标准,而这背后的压力和约束,其实是一种更为深层且隐蔽的禁锢。
再看整个疯人院的大环境,福柯认为它绝非是一个单纯的观察、诊断与治疗的自由场所,而是已然变成了一个**“审判场所”**。
在这里,疯人们虽然挣脱了物理上的锁链,不再被囚禁在狭小、黑暗的牢房里,可却又被牢牢地“囚禁于道德世界”之中。
他们身上背负着沉重的道德责任,任何一点偏离规范的行为都会受到严格的审视和约束。
他们要对自己身上任何可能影响伦理、干预社会的表现负责,而且这种责任被强调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仿佛所有的“不正常”都是他们自身的过错,需要他们自己去不断地改正、去符合那个所谓的“正常”标准。
从现代精神病学的角度来看,尽管它宣称自己在伦理上是中立的,强调治疗的病症并非病人之过。
可实际上,医生却在这个过程中被奉若神明,掌握着绝对的权威。
这种权威的来源并非仅仅是因为医生掌握了治疗疾病的专业知识,更多的是因为他们代表了社会的道德要求。
整个治疗过程看似有着医学的科学外表,有着各种诊断、治疗方案等专业流程,但深挖下去就会发现,其核心依旧是治疗师凭借个人所承载的社会道德权威来主导一切。
就如同在精神分析治疗中,治疗师所扮演的角色有着移情的核心作用,他们的评判、引导等行为背后,都是社会价值观念在发挥作用。
而疯人们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些来自道德权威的要求,在这个无形的框架中努力去“纠正”自己,去适应所谓正常的、符合理性的生活模式。
所以说,这种传统认知下的疯癫“解放”,实则是一种换了形式的禁锢。
是在人道主义外衣掩盖下,将疯癫纳入到现代社会道德规范管控体系的一种手段。
而疯癫本身所具有的独特性以及对常规状态可能产生的挑战价值,却被完全忽视了。
在现代社会的精神治疗领域,心理分析常常被视作一种相对进步且能够深入了解病人内心世界的方式。
表面上看,它给予了病人发声的机会,让病人可以在分析师面前倾诉自己的想法、感受以及那些看似荒诞离奇的念头,仿佛打破了以往疯癫者被完全忽视或粗暴对待的局面。
在心理分析的过程中,尽管分析师看似在认真倾听病人的声音,但实际上,他们在病床之后悄然进行着一种“权力转换”。
分析师会把病人所倾诉的内容转化为“绝对的观察事实”,然后以一种“纯粹且慎重的沉默”姿态,像一个隐藏在幕后的判官,凭借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所处的权威地位,对病人的话语进行评判,并决定给予“惩罚”或“奖赏”,而这种评判甚至都不通过明确的语言来传达,却能让病人感受到无形的压力。
当病人讲述一些不符合常规理性认知的幻想或者经历时,分析师可能会基于主流的理性观念和社会道德规范,在内心将其判定为不合理、不正常的内容,进而影响后续对治疗方向、方式的选择以及对病人心理状态的评价等。
这就意味着,心理分析法虽然形式上在和病人互动,试图去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但本质上依旧是在理性的框架内对病人进行塑造和规训,并没有真正触及到疯癫所代表的非理性的核心,仍然让“非理性王国”处于被隔绝、被忽视的状态,成为了这个所谓理性治疗过程中的“陌生人”。
福柯曾一度着迷于“疯人艺术家”作品所展现出的非理性越界经验,像荷尔德林、内瓦尔、尼采、阿尔托等人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所爆发出来的如“惊雷闪电”般的非理性元素,让福柯看到了超越常规理性限制去探寻真理的可能性。
他试图以疯癫所蕴含的这种非理性特质,来创建能够替代理性体系的形式,期望通过挖掘疯癫者独特的经验世界,找到一种不同于理性主导的认知和生活方式。
可是,随着深入思考和研究,福柯逐渐意识到这种基于“经验”去对抗理性的想法存在诸多难以克服的不足。
首先,从哲学层面来看,经验本身并非是孤立存在且天然具有完整意义的。
就如康德哲学所揭示的核心真理那样,经验必须要遭遇作为世界一部分且具有特定可理解性的某一对象,才能构成有连贯意义的存在。
也就是说,纯粹由疯癫者所经历的那些脱离了既有观念结构的经验,往往是杂乱无章、缺乏内在逻辑和连贯性的,很难形成一种能够被广泛理解和认可的、可以与理性体系相抗衡的认知模式。
因为观念结构本身界定了理性的范围,进而确定了理智的规范,而疯癫的经验往往游离于这种规范之外,难以自我构建起稳固的意义体系。
其次,从历史维度考量,假如把疯人所经历的经验看作是一个不具历史维度的常量,认为它可以不受那些改变人类世界的力量影响,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保持不变地流传下来,这是与福柯强烈的历史意识相悖的。
福柯深知人类社会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各个历史时期的文化、社会结构、思想观念等都会对人们的认知包括对疯癫的理解产生深刻影响,所以不存在一种超脱历史变迁的、固定不变的疯癫经验。
那种试图将疯癫经验抽象化、永恒化的做法是站不住脚的。
即使承认这样纯粹非理性的经验是可能存在的,但它那种根本上无固定形态、纯属越界的本质,决定了它完全不足以成为有效反对统治机制的特定政治行动所需的基础。
真正成功的政治行动或者社会变革,需要有明确的计划、目标以及可操作的步骤,而疯癫经验所呈现出的松散、随意且无规则的爆发状态,无法为这样的行动提供坚实的支撑。
就好比一场革命,它需要的是在严格控制下进行有组织、有策略的破坏和建设行动,而不是仅仅依靠像疯癫般毫无章法的“惊雷闪电”式的冲动。
在对疯癫与理性关系不断探索的过程中,福柯提出了“错误”这一极具启发性的概念。
“错误”通常在传统认知里被看作是完全负面的,是人们在追求真理道路上的失败体现,是偏离了正确认知轨道的表现。
但福柯指出,这种负面意义只是相对于对现实的特定概念化而言的。
从一个更为开阔的视角来看,一种知识体系中的错误可能会摇身一变,成为提出另一知识体系的开创性真理。
例如哥白尼提出的地球绕太阳旋转的思想,在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天文学体系中,这无疑是完全违背当时认知常理、被视作彻头彻尾错误的观点。
然而随着科学的发展,它却成为了17世纪新天文学体系的基石,彻底颠覆了旧有的对宇宙天体运行的认知模式,开启了人类对宇宙认识的新篇章。
“错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疯癫那种对常规挑战的局部化、世俗化版本。
疯癫犹如宇宙性的闪电,以一种宏大且极具颠覆性的方式冲击着整个理性秩序,但因其过于宽泛和抽象,很难在现实世界中直接发挥有效的作用。
而“错误”则不同,它代表的是对我们认识背景中特定规范的一种具体的偏离,有着明确的指向性。
它不像疯癫那样笼统地反对规范性这一观念,而是在具体的知识、观念领域内打破常规。
正因如此,它能够对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施行实际的改变,不会陷入那种仅仅停留在美学意义上的、虚无缥缈的对理性的反抗,而是实实在在地推动着人类认知和社会发展的进程。
现代社会高度依赖理性,从科学研究、社会管理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理性似乎成为了衡量一切的标准。
然而,“疯癫”与理性的纠葛提醒我们,理性的边界并非是固定不变、永恒正确的。
当下被整个社会认定为合理、正常的事物和观念,有可能随着时间推移、认知深化,某一天会被证实为是非理性的。
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了,就像曾经许多被奉为真理的科学理论,在后续的研究中被发现存在局限性甚至是错误的一样。
我们不能盲目地、无条件地遵循现有的理性规范,要时刻保持一种警醒的态度,认识到理性本身也是在不断发展和修正的过程中。
我们应当以一种批判性的眼光去看待现代社会里无处不在的理性框架。
不能仅仅因为某些观念、做法符合当前的理性标准,就全盘接受而不加以思索。
要像审视“错误”一样,去深入探究那些既定知识和观念背后的形成原因、假设前提以及可能存在的局限性。
在面对一些社会流行的观念,如某种被广泛认可的教育模式或者职业发展路径时,我们要思考这些观念是否真的适合每个人,是否存在其他被忽视的可能性,避免被既有的理性体系完全束缚住思维,从而失去了发现新事物、开拓新认知的机会。
同时,这也启示我们,有意义的改变和创新往往源于对具体规范的合理突破。
不是要笼统地去对抗整个理性秩序,而是要在具体的领域、具体的问题上,敢于质疑现有的常规做法,通过发现和正视那些被视为“错误”的观点和行为,去挖掘其中可能蕴含的新价值。
就像在各个行业中,那些敢于突破传统思维、提出与众不同见解的创新者,他们的想法最初可能在既有框架下被看作是“错误”的。
但正是这些合理的突破,为行业发展带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推动了整个社会不断向前进步。
《疯癫与文明》是福柯十分著名的作品,也是需要我们深入去读的一本书。
在这里,我仅做抛砖引玉,算是引导大家给这本书开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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