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风格和语言一样,具有表意性、集体性、历史性、时代性,民族性,并与文明程度有很大关系。时至今日,我们国内依然随处可见一些由建筑风格语言上的文盲所修建的灾难性建筑。
十一月十七日机组用户,敬爱的 @垫子佯 老师,发布了一条机组,配图是一张令他 “ 理智已处于崩溃边缘 ” 的建筑照片:
我留言说这座建筑是一个可怖而糟糕的妄图模仿罗马古典设计的建筑缝合怪,经过五位朋友的点赞,我觉得有必要写一写这种建筑的错误,这也是一位老师,一位帮助我们认识正确秩序规则的老师,它所存在的设计错误其实广泛存在于我们社会中采用了古典设计的建筑中,这些错误让大家对古典建筑充满了偏见和失望。
文章开始之前请让我引用一下约翰•萨莫森的话来定义一下什么是古典建筑:
一座古典建筑是指这座建筑的装饰构件直接或间接地采用了古代世界(人们常称之为古典世界)的建筑语汇,这些构件是极易识别的,如以标准手法制作的五种柱式,以标准手法处理的门窗及山墙端部,还有用于所有这一切构件上的标准类型的线脚。
古希腊人把人视为衡量万事万物的标准,如普罗泰戈所说:“人是万物的尺度。”,宗教,艺术,政治,城邦,包括建筑都以个体的人的认知作为中心,由此他们创造了灿烂而光荣的文明。古罗马人继承了古希腊人对于建筑的理解,罗马古典而恢宏的神庙启发着一代又一代的建筑师,塑造着一座又一座不朽的建筑,由人类身体各部分之间的均衡而发现的比例(Analogia)关系被严格量化用于各类建筑之中,在严格的古典范式中没有均衡与比例的参与便无法实现建筑的和谐美。
就像话剧常常在剧本序幕中告诉观众将要上演什么,在一般的古典建筑中这个“序幕”是柱式,但是在我们的批判对象中,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山花(Pediment),无关其他设计的成败,这个建筑的外轮廓就是那么的不和谐,乃至于“邪恶”,巨大的山花与纤细的柱子几乎不成比例,显得丑陋而摇摇欲坠。外侧相距过远的立柱我第一眼以为是在拙劣的模仿神龛式入口,但其实是去掉了中间两根立柱的前廊列柱型( Tetrastyle ),内侧门廊的入口应该是想模仿古典神庙的入口,这好像是在模仿只有两个立柱的前廊端柱型( Distyle in Antis)神庙 。
在古典设计范式中所有的比例都来源于一个标准:模数(Modulus),在建筑上这个模数是立柱的底面直径,大到建筑的长宽高,小到上楣拇指饰带和立柱柱槽的曲率,甚至是柱头涡卷的直径,全部都以这个模数为基准。
在依照古典原则设计带有山花的建筑正面时,应遵循所有正面立柱的体积之和与柱子所承载的楣饰 / 柱顶楣构(Entablature)与山花的体积之和是大致相等的,这一点不论是在维鲁斯,帕拉迪奥,吉布斯,还是戈尔韦特的论述中基本上是一致的。
当然这并不适用于所有的古典建筑,因为秩序与规则的存在是为了符合人对美的感知,而不是倒过来。简单举例来说在那些没有使用三角形山花这一构件的建筑上,以上标准就不用被遵守。
如果万代福国际大厦确实是想模仿神庙立面,那它的山花与立柱的比例很明显是不符合形制的。山花与楣饰好像并不在一个平面上,至少它们的檐边(Cornice)没有对齐相接,只是像一顶帽子扣在了这里,这也是一个大问题,更加说明了这是一个拼凑的建筑,这个设计师没有意识到这两部分是必须一体的。门口的两根粗制滥造的科林斯立柱相比于庞大畸形的山花,有如肥胖症患者的两条纤纤细腿,略显正常却无用丑陋,同时极度脆弱,而立柱本来的作用是使得建筑挺拔有力。当它选择了一定的古典样式去模仿,而又不去了解其美学内涵,怪胎就出现了。
穿插而生的两座山花更是本建筑一大奇景,我甚至怀疑这种形式是建筑师从游乐园抄来的。
山花(Pediment),即三角楣饰,一般放置于建筑上楣檐口上方,起源于古希腊神庙,通过罗马的继承与传播,这种建筑装饰构件遍及地中海区域,后来在文艺复兴时期被再次推广,最后在十九世纪的希腊复兴式建筑运动中和其他古典建筑装饰一块被推广到世界各地。不难想象,其作用在古代最初是结构性的,后来成为装饰性的,它提示了建筑的中心入口,丰富建筑内涵,并为整个建筑塑造宏伟庄严的氛围感。
万代福国际大厦的山花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过于倾斜。希腊罗马的神庙建筑中山花两条挑檐边(Raking Cornice)角度一般在12°到15°(最多不超过16°),或者说山花内侧顶点的高度大约在一个底面直径,而斜檐的高度大约在四分之一个底面直径。山花的两条斜檐也因此没有落到立柱上,不过也无所谓,因为立柱位置是错的,这一点后文会讲到。如果我们暂时忘记这些对传统美学的亵渎,仅仅从视觉表达上来评价,过度倾斜的斜檐破坏了所剩无几的美学平衡,山花本来所具有的典雅与庄重跟随着其他的“不羁”设计消弭于空间中,只剩下压迫与扭曲盘踞在那里。
其下方穿插的山花是十八世纪时所流行的建筑风格主义的破损型山墙,不论是S型的涡卷还是中心的花瓶都在印证这一点,这类山墙并不常用于建筑大厅的入口,而是常用于私宅入户门和窗户的装饰以及一些家具,但也并不能说是使用不当。
最值得说的是两座山花的穿插,这是种大胆的设计,在残存的知识回忆翻找好久,《建筑十书》应该没有阐述过这类建筑装饰,本以为这是前无后无的。
你维特鲁威不跟我走,我就去找帕拉迪奥去。
后来想到在文艺复兴时期罗马万神殿还未拆除那些多余装饰的时候,很多建筑典籍和场景插画中它就是两座山花,而且帕拉迪奥也描绘了这时期的万神殿。
至于运用这种形式,那是只有帕拉迪奥这种能够将古典设计语言应用自如的天才才能驾驭的,他在威尼斯圣乔治马焦雷大教堂的正面入口处做了这类设计,高低错落的山花,两种柱序的并列,让大教堂充满威严。我们无法得知这座“国际大厦”的建筑师是否是从帕拉迪奥那里取得灵感的,更不知道这种雷同是否是学习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万神殿的结果,但显然,从建筑表现来看这与“ 永恒的美学 ”是毫无关系的。
如前所述,山花的存在是为了 “ 提示了建筑的中心入口,丰富建筑内涵,并为整个建筑塑造宏伟庄严的氛围感 ” ,这座大厦的双重山花完全背离了这个原则,是一种滑稽的创造,其滑稽性让我联想到那座拟物风格的福禄寿大酒店。
尽管我们已经确定了这座“ 万代福国际大厦 ”在古典设计语言运用上的失败,但为了更好的映照国内其他同类灾难建筑,我们依然要对它进行残忍的细看。而细看之下这座建筑简直就是由假和平星所打造的,那是相当的凑合。
让我们忽略畸形的山花和丢失的饰带线脚(Molding)从上往下看,从向外出挑有一定距离的檐口来看,再次让我确信这是以古罗马建筑为主要模仿对象的。以柱序搭配来看,下方是科林斯柱式,科林斯柱式的是无所谓使用多立克还是爱奥尼亚的饰楣( Entablature )的,但即使是以下梁高度最窄的罗马多立克饰楣而言这个建筑的下梁( Architrave )也太矮了,像一条加粗的饰带,我甚至怀疑它根本没打算做下梁,而是把中楣直接承载于立柱上。
以我充满了错漏的知识来说,饰楣每部分高度的确立都是以前文所说的模数为基础的,科林斯柱式中的下梁( Architrave )与上楣(Cornice)的高度一般为底面直径的二分之一,而那些拥有过高的立柱的下梁高度比例则取决于柱身。中楣(Frieze)的高度则为底面直径的四分之三。
古典建筑设计利用建筑构件之间的严谨且精微的组合来塑造秩序与稳固感。去掉下梁,或者胡乱改造下梁破坏了这一组合关系,使得这座“大厦”的立柱与饰楣连接的过于简单粗糙,并且肆意设置比例关系,古典设计中那种由基座逐步向上延展的设计逻辑被无知的蔑视,建筑显得凌乱生硬不伦不类,失去了古典建筑中蕴含的美妙和谐韵律。
现在再往下,看看柱头承载“下梁”的部分。终于来到了这个部分,这个我最不能容忍的错误。
在罗马古典设计语言中,饰楣部分,下梁中最内侧的线条要与从立柱颈部最短的边缘向上垂直延伸出的直线重合。(如果是希腊古建,则要从底面直径向上垂直延申,并最后与下梁中最内侧的线条重合)至于为什么立柱的上下面直径不同,这涉及到卷杀( Entasis )问题,感兴趣的读者可自行了解,在我们的“ 万代福国际大厦 ”中自然是不用考虑这种高级问题的,因此不作赘述。
上图中柱式风格作者左起依次是维特鲁威,赛利奥,维尼奥拉,帕拉迪奥,斯卡摩奇,佩罗,吉布斯,不论是谁,在处理下梁与立柱的关系时都遵循了这一古典设计原则,边缘被完美的对齐,立柱通过这一细节有力的支撑住了全部饰楣。
上图中的罗马柱式左起依次是塔斯干,多立克,爱奥尼亚,科林斯,混合柱式,不论是哪一种柱式依然严格遵守了我们前面所说的 “ 下梁中最内侧的线条要与从立柱颈部最短的边缘向上垂直延伸出的直线重合 ” 。可以看到,不论是从什么方面,这条古典设计原则都是被严格而广泛遵守的,因为这是坚固的象征,是让整个建筑屹立的关键。
之所以说这是最不能忍受,主要是因为两点,首先是这种错误太广泛,几乎无处不在,但它更容易避免,调整一下这些并不是真正的承重,而仅仅作为装饰的立柱的位置不论是在前期还是在后期都可以轻松做到。哪怕只是看过几张罗马古建的照片也能很快注意到这个问题,就算是对不齐,往外挪一挪行吗?球球了。我观察所有带有罗马古建元素的建筑第一眼就是看这个细节,只要是对不上的,一律先按不入流的灾难建筑算,很遗憾,国内除了由解放前的外国人打造的,几乎所有带有古典设计元素的建筑都多少沾点儿灾难,好消息是,我比较懒惰,去过的城市比较少,还有希望。
其次,对建筑的无知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严重的问题之一,正确的运用柱式是建筑艺术的基础。我们不能对每天朝夕相处甚至耗尽半生积蓄所购买的东西的设计语言一无所知,我们也不能对那些“建筑师”和“工程师”肆意妄为的使用这种严肃而典雅的建筑语言,生产出一堆劣质缝合怪大量的存在于我们的社会街景中却视而不见。
另一个令人不安的部分是柱间距( Intercolumination ),简单来说就是以底面直径为准确定立柱之间的距离,从这座建筑左侧可以看到两个立柱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两个底面直径,那么也就是属于窄柱间距( Systyle ),但是从视觉表现来看,尤其是中间还有扇贯通了上下两层的大窗户来看(严格来说这种贯通一层以上的柱子被称为巨柱式Composite Order),并不会让人感觉柱间距有什么“窄”的,为什么呢,因为这里的立柱太矮了,正常来说科林斯立柱的高度应10倍于底面直径,在使用窄柱间距时也应该在9.5倍,但是左侧的立柱并没有达到这个标准。
另一个问题就是它们和门廊处使用的立柱规格并不一样,同一座建筑的外立面竟然使用两种规格的同种柱式(伊瑞克提翁神庙是因为地势),柱式尺度标准也不对,这种混乱和其他问题是我没有精力再去分析的了,也没什么可分析的了,如果建筑风格真的是一种语言的话,那这就是童言无忌。
说几个有意思的点来舒缓下,这座"大厦"和罗马的神庙类古建相同点还是有的,比如它也有一个高基座,也只有一个入口,都喜欢用科林斯柱式,都在城市街区,入口阶梯也是奇数,左上角的藏在暗夜里的栏杆其起源是罗马的烛台(一说是石榴花苞)。
到这里我关于古典建筑的知识也几乎被耗尽,好在已经把那些比较大的错误说完了,其他的那些问题在上面这些错误面前显得多么的不值一提,等待其他朋友指出吧,建筑和文章的错误都需要被指出。本来作为一个民间建筑,按道理来说怎么建都可以,但是那天看到这座建筑的时候,它在我眼里就是国内建筑乱象的缩影,很对不起,拿它开刀了,但这实在无法忍受了。
随着我们不断地对外开放,快速发展了这么多年的经济,对美当然是有需求的。西方的古典建筑一开始代表的是一种新奇时尚发达的世界的产物,尤其是来自欧洲那些美丽建筑在国内大受追捧,由于没有成体系的美学教育,所以不论是有意或者无意,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建筑都在大规模的使用这些古典元素进行繁复的错误堆砌,有些政府大楼应有的庄重在这种照虎画猫的设计下显得可笑。这些错误的模仿设计,不仅在艺术上毫无价值,更令人担心的如果是石膏塑造的外立面装饰寿命很短,对于建筑周围造成安全隐患。
几乎整篇文章我都在强调要遵循古典建筑风格的语法,要把握那些传统的建筑比例,但我本意不是在说什么“ 祖宗之法不可变 ”,这些设计的方法规则和尺度都只为一个目的服务——美,而且是以人为中心的美。
创造美是人类发展的动力。但在创造美之前必须认识美,对于建筑艺术来说更是如此。要设计一座类古典建筑,最稳妥的方法是对传统的模仿。当然也存在另一条道路,就是自主创新,但这只有最出色的艺术家才能实现。许多希望以独特且自由的方式表达古典设计语言的建筑师,常因对古典传统的理解浅薄且偏狭,曲解了古典美学的真谛,不仅未能延续和展现古典的和谐美,难以呈现令人满意的作品,反而使最优美的建筑形式失去在我们这片土地扎根的可能。
很少有人能够真正的进行创作这种行为,更多的只是重复,这篇也是。利用那些被前人无数次验证过的准则去衡量一些常见的错误,这是最简单的事了,更不用说这只是作为一个爱好者的水平,用上班空隙所写的这篇文章其错误与纰漏的数量不比我批评的那座大厦少多少,稀烂的文笔更是“雪中送炭”,明知自己水平还要去写的理由有两个,空闲时间对知识的梳理回忆复习,第二个才是想让人们注意到我们社会中存在的建筑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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