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下起了雪,就如雪国人所期待的那样,于是其他人被质问什么时候会下雪,其他人说,会的,什么时候都可能会下,雪在不一定会发生的地方叫期待,什么时候发生,会不会发生,其他所有人都仍像雪国人那样去期待。
今年还没有下雪,是的,还没,我始终认为,对于没有发生的事情,是不该保有确定的态度的,而阳光却一年四季都在发生,可我仍然不能将下一秒阳光是否会继续在我眼前闪烁而说出肯定的话语,我的又一种无聊而确信的想法,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更加不能像已经认知的那样天真地去推测,这种自以为是的推测会成为许多痛苦的根源,整个上午,我蜷缩在木椅上的身躯里都徘徊着这样无法去验证的推测。
窗户的外面是另一扇紧闭的窗户,在这个时间点,是不会有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头颅和身体从里面出现的,光线热烈而冷漠地审视一切,我注意到,屋檐上有两只麻雀,它们以超过太阳移动的速度互相靠近,他们的意图极易察觉,因为羽毛向上竖立,一刻也不落下,于是我想窗外被寒冷与饥饿无休止地统治,也许我应该验证我的想法,我的身体里有太多不加考证的想法,但其中不会包括打开窗户的想法,我看到麻雀的身躯在移动中抖动,脚步轻快而小心,它们的翅膀始终没有抬起,它们的羽毛也始终没有落下,而它们也永远不会相遇,因为其中一位颤抖挪动的姿态无意间影响到了另一位的决心,对,坚定而确认的信念没有长久面对考证的义务,暂时的坚定已经值得尊敬了。
我想其实是我的错,那只麻雀会离开是受不了一双眼睛如阳光的审视与期待,我仍然望向窗外,除了那只麻雀,还有一片灰蓝色天空清晰地印证在一扇没有打开而且也不会被打开的窗户上,我相信,被留下或者自愿留下的那只麻雀也和我看到一样的景致,一些运动的模糊景致最终都会被清晰而静态地投射出来,直到出现在哪一双眼睛里,所以他才会留下或者被迫留下。
我因错过了午饭而感到饥饿,但我没有想过要因为饥饿而去寻找午饭,我以为那是很自然的事,我忽略了两种事物间某种显而易见的联系,脆弱且难以修复,当这一切实际在我生命中发生时,我惊慌失措,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腾起身子,熟悉的情感波动由远及近在我脑海中翻腾起伏,但我仍然没有料想到是食物与饥饿这样寻常的事物,我渐渐开始怀疑过去的联系是否真实存在,开始费解寻常的事物只是寻常地发生而没有带来任何情感的波动的不可思议,我没来由的握紧拳头,不是说我在挖掘潜藏的能量,这是愤怒进行的一次沉默的动态投影,玻璃窗被我锤击而发出响声,震动的灰尘在我眼前飞舞,而那只小小的麻雀却对我视而不见,我大声地喊叫
这是一次没有得到回应的期许,但我没有停止喊叫,伴随着我挥动的拳头,声音却不自觉地低落下去。那只麻雀始终没有对我回应一声,它在寒风中沉默,天空仍然艰难地在玻璃窗上运动,偶尔会用一大片云遮住自己的难堪,他们无动于衷如一扇干净而冰冷的玻璃窗,我承认,我以自己开始期待对面窗户里会出现一个陌生人而感到羞耻,我小声祈求,我其实不确定是否有发出声音,我已经将眼睛闭上,我的左耳贴靠在那块明净的玻璃上,我感觉到风的温度,他们在我耳蜗深处席卷,精准而真实地描绘出一只受冻的麻雀,我的期待与祈愿因有了具体的对象而成为可以为自己理解的盼望,对于是否会有另一只麻雀会回来和这只麻雀的境地我毫不关心,我只是费力蠕动自己干燥的嘴唇,口水如蜜糖般作用于他们之间,我想象,只是想象,他们会发出声音,完全不在乎到底有没有被听到。
我没有去计算过保持这种混乱地思绪达到了多久的时间,在我的亲戚从我身后喊出我名字的时候,我仍然保持着这种怪异而虔诚的姿势,现在想来,我常常为当时的隐秘行径暴露于他人眼中而感到羞愧与害怕,我能感觉到,我的亲戚身上那股灼人的热忱,最终会如阳光般审视我,我所有的世界都无所遁形、都会原形毕露。她快步向我走来的动作明显的让我觉得可怕,她的双腿仍然因为寒冷而抖动,她的双手仍在互相抚摸而取暖,但这丝毫没有拖累到她的脚步,她快速向我逼近,显示出一种刻不容缓的决心。
我的双眼首先因她阳光下夺目而刺眼的形象不得不睁开,又因不得不避开她的真诚光辉而禁默一切光线,我察觉了她逐渐张开的双臂动作的意图,快速地起身撑住身后的窗户摆出身体后靠而撤退的动作,余光中我瞥见那只麻雀正在煽动翅膀,“不,”我只能在心中这样去哀求,“不,我要怎么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独自去面对这灼热的、可怕的拥抱?”我听见羽毛在阵风中有序摆动的声音,那声音让我惊恐不已却又毫无办法。
但我是幸运的,我的那位慈悲的亲戚终于在我可以接受的距离前停止了靠近,她的双手高高的举起,然后又迟疑地下放,她的左脚踩在右脚之上来回摩擦,双手虽然重又回到大衣的口袋但仍然不甘心的上下摆弄,她的头颅始终摇摆在抬起与低下之间,幅度轻微但绝不是毫无意义,而她所有的动作都不及她的双唇那样刻意到让我惊讶,我确信她一定对我双唇无声而犹豫的蠕动印象深刻,以至如此迫不及待地模仿来讥讽我的丑态。什么?慈悲?是的,即使我完全没有必要去想象她的刻薄,但我仍然不否认她的慈悲,而且我丝毫不会去低估一个慈悲的人能够进行的刻薄的程度。
“这样的事会发生真叫人遗憾。”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声音又轻又细,还不及她的双脚在相互摩擦间发出的声响,但由于先前对她的无端想象与构陷,我已经确定这无疑会是从她这个慈悲的人口中所发出的声音,即使事实并非如此,也不需要有其他人来为发出这些高高在上的话语而认罪,我总是那个承受他们的人,我对于谁的清白与否根本不感兴趣,因而我对于自己被施舍的处境已经清楚而明确。我预料到她的双臂对于拥抱我而又跃跃欲试,因为她开始无所畏惧地向我投来目光,这种充满勇气且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可怖眼神让我了解到这不过是发起冲锋前的一次预告,于是我不得不再次示意她不要妄想有展露出过度的悲悯的行为,而让她以左脚踩住右脚而双膝弯曲的不寻常站姿继续我们的对话,我想这是我对她自以为是的行径最真切的惩罚。
“这样的事会发生真叫人遗憾”,她重复着先前的话语,以一种失落而接近悲伤的神态,而我却只粗浅察觉到她眉宇间不可理喻的自大,而她也一定没有了解到我表情中隐晦的反感,所以又不舍地补充道,“但这样的事总是会发生的,而且是,迟早会发生的。”
这样的事?什么事?我才开始思考起她的话语的意思,那样直白而浅显易懂的话语却指向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事实,她的意思是有叫人遗憾的事发生了?而巧合的是我就是那个受害者?而她到现在为止都想要去拥抱我,只是因为她觉得我实际上处于一种十分明显的糟糕境地之中?不是的,我怎么会相信这是真的,根本没有叫我遗憾的事发生了,我不会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安慰,如果我无法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叫人遗憾的事,那我又要怎么回应这种灼人的关怀呢?期待没有得到回应才是真正叫人遗憾。
我迎上了她的眼光,没有打算再去躲避,可我仍然随时做好准备要从窗户后一跃而下,“是的,但,那究竟是什么事呢?”我其实都打算好了,在她专注于描绘那件会叫“我”、“她”还有其他所有人遗憾的事的时候就打开窗户摔落而下,我知道自己从来难以接受别人的善意,就像我一定无法容忍恶意在我面前发生一样。
“不,不是这样的,我是说,你不知道,但你一定知道,可你既然这样说,”她稍有停顿,我观察她双腿因麻痹与血液不畅通而抖动和她左右眼皮不断跳动的程度保持出奇的一致,我永远不会知道在这样跳动的血脉里会流淌什么样出人意料的想法,也许这就是那件叫人遗憾的事在她的身体牢笼里因愤怒而抖动所引起的奇妙现象,“但这都不重要,其实,事实就是这样,有些事就是不重要的,即使叫你觉得遗憾,叫你觉得可惜,但仍然不重要,可我想说的是,你仍得继续”,她呜咽地持续发出些可怜的声响,身体下意识地摇动战栗,但我仍然没有在她眼里看到一点求饶的意思,她似乎乐于忍受痛苦,神情骄傲且意志坚定,我仍没有一点了解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却对于她长久维持的坚毅神情而感到敬佩,于是我再次听到她讲出话语,“事实就是,你得振作,你知道吗?不,不,这真的很难,其实你”,她可能终于察觉到我越来越明显的关于从窗户逃跑的意图,我想再迟钝的人也应该能来觉察到。猛然间,她整个人前倾般压了上来,我对于她可能会因此重重摔倒在我面前这件事完全确认不疑,完全是出于下意识,我的双手接上了她的身体,这简直是讽刺,我一直以来都在小心提防地拥抱就这样自然地主动由我发出。我不得不这样做,她的双手下垂,双腿无力地拖在地板上,所有的重量都交付到我的拥抱之中。
可恶,她的意图到底还是如此具象般的实现了,而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正处于什么样的事件之中,我明白了,她狡猾的隐瞒了事件的真实,将所有结果都倒置于前,她蛮横、霸道,毫不讲理,一点争辩的机会都不给我,她将一次可行的讨论变成一场既定的审判,可事实上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她呢?一个信徒要怎么去责怪自己的信仰,那该是怎样一场惨烈而可笑的战争,而或者说,与其去消灭一个信徒,不如尝试去抹除一种信仰,虽然过程与结果总会让人觉得无奈。而即使她已经为她的信仰取得了如此微不足道或者至关重要的胜利,她仍然选择将头颅靠在我的肩膀上,仍然选择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喋喋不休地宣读她对于我的判决,“试一下,我觉得其实是这样,觉得遗憾和可惜是多么正常,你这么想才是正常的,但我没有阻止你,”她的右手在我背上划出一道不规则的弧线,我能想象到,这个颤抖的终点会在她的眼眶上出现。
“是的,是的,没人应该阻止你,就好像,”仍然是想象,她干燥的右手在她干燥到发红的眼睛附近胡乱擦拭,我这样想,再也没有要出言打断她的意思,“就好像,我的意思是,所有人听说了这样的事都会这样觉得的,我是说,但没有强求,你哭,但没有一定,可你要哭,哭出来”,这已经不是我今天第一次感到吃惊,也许我早该习惯了才对,但是这个词,这个突如其来的词语,仍然感到出乎意料,我无法有一点将它与我现有的平静生活关联起来,简直毫无理由,实在是叫我不可解,也无意去解。
而那颗让我心疼的头颅又说出话来,“是的,是的,哭,就是要哭的,这多正常”,“难道不正常吗?难道”,“难道谁还会不哭吗?没有这样的事,没有的,永远也不会有的,对”,“但我是说,要哭,没有说是你要”,“不,虽然没有谁说你一定要,但其实应该,”“对,应该,你应该,这不是理所应当吗?哭吧,我的意思是”,声音断断续续而后又含糊其辞,她的表达开始朝着不可控制且模糊不清的方向发展,因为在她多次强调且合理化这个词语之后,她决定并马上开始付诸实践,这使我更加难以对她此前的说法加以辩驳,虽然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去实施这个想法,因为她每次新施加的话语都沉重的压在了我的心脏之上,我的这位亲戚完全不像表现得那样麻木而迟钝,她在精确计划中敏锐而残酷地抑制那些真实的想法的跳动,尤其是当我的心脏和她的心脏紧靠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切断了我逃亡的后路,沾沾自喜而肆无忌惮地舔舐我的喉咙。
甚至,她的左手开始抚摸我的头发,我感觉到我们开始连结在一起,靠一种黏稠而发腻的液体,透过她左手,也许还会有右手,但我的头发已经被她牢牢把握再无逃脱的可能,虽然在她的轻抚中我的头发开始变得顺滑,我的白发开始脱落,而那些僵死的毛孔中竟然散发出生命的活力,但我仍然觉得排斥,几乎就到了让我恶心与反胃的程度,好在,好在我的身体已经在一段时间之内摒弃了食物的污染,现在我只需要安排好排泄的快感,让他们以一种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规律发生就可以了。
我终于听见了,在她多次重复呼唤与渴求之后,她干燥喉咙里终于发出了饱含哀怨的声音,她的双手更大幅度地在我身体上摩挲,发出轮胎摩地的尖锐响声,我想她一定弄得我满是伤痕,但她仍不觉得满足,她完全放弃了对于自己身体的掌控,我感受到她身体迸发出如醉汉般难以理解的重量,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她要把我弄得伤痕累累,她要把我弄得动弹不得,她不要我逃跑,她一定要我认下这罪。
我想我当时是认命了,我不知已经打算怎么开始安抚这具激动的身体,我没说到她的情绪,我不忍心去打断她的表演,是的,即使她已经如此用心,如此用情,我仍然没有忘记要保持理性,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会让她突然出现在我的个人生活里,以至于她失态至此,我也不觉得那样有一点值得我对她像她对我所表现的那样显示出一点怜悯的情绪,无论什么样的事,我觉得她是咎由自取,我觉得她是自作自受,如果她选择这样粗暴的方式来推行自己的计划,那么她就该想到自己会受到怎样与期许毫不相关的待遇,她就该...,不,不,她休想,她这是痴心妄想,我怎么会...
我目瞪口呆地看到自己轻柔抚摸她身体的景象被精确地映射到一面光秃秃的墙上,我们的身躯与四肢藤曼般缠绕在一起,尤其是她依旧保持无休止的晃动,让我们的影子不住地战栗而扭曲。其实我早该料到,“我”,早晚会变成“我们”,我会这样做的,不然我怎么能忍受她的好似永无尽头的劝解在我耳边回响而一言不发。
她的身体现在如羽毛般轻柔,她的近似于痛苦的嚎啕并没有持续多久,转而很快变成让人不忍的细声啜泣,感人至深,那得是一件多么让人遗憾而可惜的事情啊。
她仍是不加反馈,而她的低声哭泣不曾间断,我感到不耐烦,我开始想起来自己到底是陷入到怎样一件无法想象的无理事件中。
我朝着那个扭曲的影子不加控制地喊了出来,我加大了双手力度,我开始拉扯她的长发,她的头发干燥而易断,我一把把地将他们抓下,她的影子因而变得矮小而正常,但他们的主人对此根本不屑一顾,我再次感觉到了那种黏稠而恶心的液体,他们在她逐渐裸露的头皮和我的指缝中缓慢流动,体量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快,我将他们仔细地涂抹遍她的后背,我移开她的双手,推开她的双肩,尝试将她的影子与我的影子彻底地分开,我等不及要看到她扭曲的脸,我好奇她是否始终能保持住自己虔诚的慈悲。
但我马上感到后悔,很明显,我在愤怒中丢失了理智,我再次看见她安详而慈悲的脸孔出现在我面前,她的双眼紧闭且眉头紧锁,而嘴角却怪异地向两边舒展,眼角两端向下延申出两条明显的泪痕,这是她动情表演的罪证,而他们还未及干透,马上就有崭新的眼泪要来替她洗刷一切,而我终于确认她真实要隐藏的意图,当那些泪水在她的脸上平稳运行时,她的鼻翼则会欲加强调地抽动。
我大声吼叫且歇斯底里地摇晃她的身躯,眼泪于是在她脸上飞舞起来,甚至她的眉头也开始舒展,我意识到在她身上施行的一切暴力都是徒劳而可笑的,我绝对没可能在她这边得到一点真相,其实很可能,仍然是我的错,我总是习惯性地把希望寄托到与我靠近的人或物上面,这怎么看都不公平,这真是错的离谱,于是我对她最后的一丝猜想也没有得到实现,我只想看她沉重地倒在我面前,我让她完全离开我的双手,但她却像一根羽毛那样左右飘荡,没有声响地落在了地板上,虽然我看见她的身体在抖动,虽然我看见她因愉悦而不停向外咧开的嘴巴,
我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身后的窗户在我失去理智的行为中意外被打开,于是我纵身跳了下去,坠落从二楼的窗户开始,一瞬间便已完成,与此同时,剧痛从我的的右腿传来进而在我的大脑中产生相关的波动,地面在我坠落之后稍微有所震动,但很快归于平静,我亲眼看见花坛中那只半身的蚯蚓因震动声引起的气浪而向左翻动残躯,随即又马上死去,在我痛苦的哀嚎中,一道不规则的影子在我头顶掠过,那只羽毛倒竖的麻雀下定决心要离孤独而去并终于踏上了自己的路程,我开始注意到自己右腿裸露在外的断裂腿骨和残破肌肉,我深重地呼吸以掩饰自己慌乱的心跳,血液滑动着从我的伤口处离开,他们自私而自信地拖拽我那些不坚定的身体部分离我而去,我无从反应,坠落的余波仍在我脑海中回荡,我看到瓷砖的缝隙被填满,他们不再因空空荡荡而显得陈旧且破败,他们现在看上去沉重地让人不容忽视,红色的线条在我身旁发散而后蔓延,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但我仍有力气抬起头。沉闷的回荡声中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声音,我的亲戚,那位慈悲而能言善辩的女士,已经将窗户关好,我望向她靠在玻璃窗户上带血的头颅,突然了解到那只麻雀为什么会选择离开,我看到她向下弯曲的双眼中仍不停止流出眼泪最终与干枯的血迹混合在她脸上成为难以辨认的红色,她开始发出咯咯的怪笑,她的右眼看向我,她足以穿透一道浅薄隔阂的笑声中仍然清晰可辨地夹带着她引以为傲的感人哭声,而她望向我的眼神中分明透露出一种可以放任我自由哭泣的权力的施舍,虽然我承认,这不能不称为一种慈悲,但我一刻也不想再看到她的脑袋,我无法直面我的恣意暴行,拖着断腿,我看到街上的景物争赶着逃脱开我的视线,总有人想让我认罪。
街道狭窄而空旷,我不知道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所有人都围在两边,男人们将自己裹在厚重的衣物中,看着手中的香烟或者人民币在阳光下发呆,女人们不愿意将季节交给几件衣服,她们最大限度地展示自己的风姿,而其实不全是,总有传统而保守的群体在他们之中独立,孩子们在所有人群中穿行自如,你注意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可能在翻动大人的口袋,也可能在捉弄一位单身的人,他们的手里只有玻璃珠和糖果,他们一边吮吸鼻涕一边将糖果送入口中,然后美丽的糖纸就成了精致的礼物在大街上散播。
“你看,这不是什么断腿,不是的,其实是一只假肢”,我像展示一块零件一样向街边一位沉默的男士展示我的断腿,我把断腿靠近举到他的眼前,由于我快速地拆卸,血液与肌肉代替了糖纸在空中飞溅,那位先生的眼睛被染的丝丝血红,他愤怒地举起拳头,我注意到拳头中间那根被折断而仍未被放弃的红利牌香烟,心领神会地开始后退到大街中央而继续在人群中奔走,“真的,是真的,看它多么逼真,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又尝试把它握在手中向一位看起来平易近人的女士推销它的真实性,但她在无言中背过身去的举动再明显不过地表明了她的态度了,我慌乱而不知所措,那条断腿在我双手间抛来抛去,血液如拱桥般常驻于街道中央,我的双耳不断告诉我人们的指指点点,而除了要解释自己的窘境,我才终于想起来我身上藏了一件令人遗憾且叫人可惜的事。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样大胆的发言是出自何人之口,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我也不得不短暂的陷入周围的细语讨论之中,我紧握手中的断腿,盘地而坐等待讨论的结果。
话语再度想起,决绝而确信,这使我想到了我的亲戚,虽然她始终处于极度犹豫中,但在对我的劝导中,她从没有吝啬过表达自己的决绝,话语开始陆续重复,巨大的声响回荡在街道两边。
情况急转而变,这些针刺般难以忍受的声音目标明确而来势汹汹,我在所有人的眼中看到自己挥舞断腿喝退人群的样子,我回头了两次,才看到三个小孩子围在一起,我捡起一颗意外滚落到我身边的玻璃珠,将它与断腿一起藏在身后,努力在血污中挤出一个笑容,在他们互相推搡还没有决定谁要来要回那颗玻璃球的时候便开始朝他们大喊,
直到一名孩子终于被推举到我面前,我仍然这么说,我看见他不安的左手在屁股兜里来回打转,右手则不停地张合,还拿不准要不要伸到我的面前。
孩子的五官因无处发泄的着急而挤在一起,他的面孔如一颗皱皮的冬枣般呈现在我面前,人们从来都议论纷纷,他们互相称赞对方的真知灼见,因此频频点头,而后又因对彼此的粗浅见识感到失望而连连摇头并发出叹息,但所有的声音都只有一个意思,
我不理会这些统一的意见,只是探着头去看孩子低垂的脑袋,
我放低了声音,最后再问了孩子一次,随后就将那颗带血的玻璃珠朝远方滚去,孩子随着玻璃珠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向远方跑去,他身后跟着另外两个胆小而精明的孩子,啪嗒啪嗒的跑步声在人群中沉寂地回响,而我突然意识到孩子的作用,或者说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人群开始震动,我记忆起了我的逃亡,除了那个远去的孩子,所有人都在向我逼近,我被迫起身离开,人们在我身边汇聚移动,但他们不停留,他们离我远去时仍回头看我,口中仍念念有词,我看见那句话在他们唇齿间游走,他们最终同意了要一起赶超我,并在我的前方继续追捕我,只有一个身影被我拉在身后,那是个失去双腿的人,在我看来他完全不必要,但仍然固执地爬行追随着人群,也许也追赶着我,于是我暂时将那条断腿留在原地,回过身去擒住他的锁骨开始大声质问他,
“你跑什么?你在跑什么?你完全没有必要和他们一样,”他不回答我,将脑袋别过去,用侧脸面对我,我才有时间去仔细端详他,他全身赤裸,只有一顶黑色的帽子扣在头上,那帽子简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与他紧密的连结,无论我如何用力地摇晃他,都不曾有一丝要离他而去的迹象。我用劲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直面我愤怒扭曲的面孔,但我仍然搜寻不到他的目光,他坚定不移地注视我那条残缺不全的右腿,出于无奈,我必须要申明是出于无奈而不是我难以控制的喷薄情绪,我扇了他一巴掌,这个激情的掴掌完全没有引起他任何波动,我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他想要挣脱我掌控的意图,
“你这个无赖,混蛋,你告诉我,你一定知道,不然你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你们一定都知道,但你们都不告诉我,可怜可怜我,求求你,把那件事告诉我,我是多么想知道,但你们全都不告诉我,恶棍,混蛋,无耻!”
“哭?你想让我哭是吗?不,我告诉你,我不会哭,你们都没有哭,也许你们哭过了,但我听见你们在笑,一直没有停过,所以我不会,对,绝对不会,因为一件不明不白的事情而去哭泣,我一定要搞清楚,一定要搞清楚,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我将他丑陋的身体放倒在地,重重地朝他背上不断地踩去,此前我还未有感受过如此柔软而坚实的质地,绝对超过任何地面给我的震撼。我不再说话,只是单纯地施加暴力,而你们要相信,相信什么?相信我将困惑诉诸暴行绝对是被迫的,所有事物都在逼迫我这么做,那我就只能这么做,我突然觉得,我可能真的,会在他们将我缉捕归案后流下眼泪来,这样真好,只要有人哭了,那其他所有人就有把握珍藏好他们的泪水。
他仍旧朝消失的人群艰难爬去,这其实不能说是某种难堪的场景,我更像是在不断考验他的信念,我终于发现了他的目标,不是人群,而是我那只被暂时搁置的右腿,突然觉得自己在没有理由去加害一位已经失去双腿的人士。
我捡起那根断肢,用心在地面打磨光滑,然后让它像一颗玻璃珠一样朝那个可怜人滚过去,那人一接住就激动地仰面朝天,他将我的右腿紧抱在胸前,自己的双腿---如果还能这么说的话,其实一定能,直到我的右腿被人紧紧抱在怀中,我也仍然认为我没有失去我的右腿---则以一种不协调的节奏来回摆动,我回过头没有再去看他,拖着我的仅剩的脚步缓慢朝我的审判继续前进,我听见身后传来咿呀咿呀的兴奋怪声,由于没有看到他的眼睛,我实在分不清那是哭声还是笑声。
人群以逃亡者的姿态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的眼中出现一座白色的建筑,容纳了所有的人群,我依次在楼层间敲门奔走,我感觉到我的动作越来越迟缓,黑暗在蠢蠢欲动,不断驱赶我眼中的光亮,几乎所有楼道里都蜿蜒着一条黑色的血痕,我仍然没有放弃去为了那件我不知道而所有人都不愿意告诉我的事而继续叩击这里的居民,我想总有人会愿意告诉我的,即使他们不愿意成为人群中的首叛者,至少他们应该看看我现在奋力拖行自己躯体请求追寻答案的可怜样子,我已经半伏在地面上,已经像那位戴黑帽子的赤裸先生那样匍匐前行,我知道这是自作自受,我知道这是咎由自取,但我就是不明白,所有人所忠心守护的秘密究竟是对我来说有何种难以承受的意义。
一位老妇人为我打开了门,是的,我没有说她接纳了我,当她终于下定决心为我敞开大门时,所有人都从房间和窗户里探出了脑袋,他们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位老人,这完全像是威胁或者警告,但我想这之中可能还藏有一种隐秘的试探,我没有想过要用一位无辜老人的幸福与改善自己糟糕境地的可能进行交换,没人会同意的,只有一种可能,她抱起了我,在一片无声的血泊中,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抱起了我剩余的躯体。她的胸部干瘪而下垂,紧贴我的肚皮,在不经意间轻微摆动,身上罩了一件松垮的红色棉衣使我看不清她臀部的曲线,于是我才想起来我那位咄咄逼人的亲戚的性别,她的年轻而有力的身体,她的所有慈悲,都比不上一具已经不再年轻的身躯的主人所给予我的一个简单的拥抱。
“对不起,这实在是不公平,对,我是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该向谁道歉,也许我只是替他们在向我道歉,但从始至终我都陷入一场无端的臆想之中”,我将脑袋轻靠在她的肩上,我的双眼紧闭,“我想这不是道歉,这是感激,虽然我仍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在发生,是已经发生的过去的事件,或者说这件事一直在发生,永远也不会停,但这事与我有关,”
我很想做些手势来表现此刻的心情,但我的四肢已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力地垂荡在一旁了,于是我只能继续说道,“与我有关,与我有关吗?但也许我不能再想这个问题了,我该想我是不是应该哭泣,像我的亲戚那样,像那个捡拾玻璃珠孩子那样,也像那位戴帽子的先生那样,这根本不需要暴力,暴力只是一种残忍的本能,是所有人都有义务规避的行为,不止于拳打脚踢,不止于冷嘲热讽,不止于漠然无视,而哭,哭泣,所有人都期盼的我的眼泪,也是一种本能,根本不需要那些令人窒息的关怀,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们,哭泣的人是我,从始至终都应该是我,我为所有不值得哭泣的事物而哭泣。”
“你们满意了?你们该满意了。”我用尽力气大喊起来,然后瘫倒在老人的怀中,在我即将失去意识前,我听见深邃的窗户与门洞中传来阵阵掌声,而那位老人却持续不断发出焦急而慌乱的呼喊。
“慢着,慢着”,我的身躯已经不会再给她任何回应,于是她只能拖动我的身体到所有迸发出掌声的房间门口,然后她将我的脸庞指给所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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