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5年,‘言吾微博’的注册用户总数已超过2亿,
2035年国庆假期,在小晃的婚礼上,我读本科时同宿舍的几个兄弟终于聚齐了。
大飞、阿肯、小晃和我,我们四个人都是2025年本科毕业。在“二次前夜”前的那个混乱的夏天,我们离开学校,各奔东西。10年来,虽然我们没断过联系,常在微信群里聊天,也总说要找机会聚聚,但就是一次也没聚成。
阿晃结婚,标志着我们整个“509寝室”,全体脱单了。阿晃的妻子,就是他在大学时的女朋友:李梧依。我们早都认识,只是没想到这些年他们两人分分合合、兜兜转转,最终竟然还是走到了一起。
席间,大飞掰着手指捋着我们几个人恋爱结婚的先后顺序,阿肯忽然提到了一个大家许久没有说过的名字:安旭。
阿肯差不多是以一种半开玩笑的方式说:在没有“二次前夜”的平行宇宙里,安旭才应该是咱们509寝室里第一个结婚的。
我们几个都沉默了,谁也不知道顺着这个话茬往下该说些什么。
关于安旭的事,似乎时间过去的越久,我们反倒越不知怎么去面对。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遗忘。不知道这世界上其他7亿“二次前夜”的遇难者,他们的亲友,这些年是不是和我们有着类似的体会。
或许,没有“遗忘”,我们只是越来越不知如何去回望与“二次前夜”相关的伤痛与遗憾。
近几年,在所有的媒介和平台上,铺天盖地的内容都在讨论落在地球上的小行星碎片,都在谈论从那些宝贝疙瘩上面提取出来的新元素正在如何将人类的科技水平推向新纪元。每一家企业、每一个组织、每一个政府,都在竭尽全力地想要在这一轮技术爆炸中抢占先机、成为赢家。
现在说起 “二次前夜”,大家只是把它当做引发“第五次产业革命”的背景来描述,似乎它已经不再是一场灾难的代名词了,与之相关的伤痛记忆,在公共话题领域,已鲜有人提及。
可是,10年前,有超过7亿人死于“二次前夜”,以及由此引发的次生灾害。
对于无数在“二次前夜”中痛失至亲的普通人来说,心中巨大的空洞就横亘在那里,想绕也绕不开,小行星在地面上留下的撞击坑正在被一点点抹平,但人们心中的空洞并未弥合,或许,那些空洞永远无法弥合,只要我们还活着,那个洞就像一个会造成时空扭曲的黑洞,不断将他们拉回到过去,或推向某个想象中的“平行宇宙”。
阿肯说得没错,如果没有“二次前夜”,或者,如果那些小行星碎片落地的位置稍稍偏一些,安旭必然是“509”领证结婚的第一人,而且我相信,与颜沛雯结婚之后,安旭一定会变成一个比从前更加勇敢、执着的人,会做出更多超乎我们想象的事情,甚至真的成为一名“陨石猎人”。
“一个热爱陨石的人,死于陨石撞击,也是一种圆满。”——这是安旭在“二次前夜”前发过的一条微博,不知道当年他写下这句话时,是出于自我调侃,还是出于某种预感。
2025年12月24日,在四川德阳的郊外,在灾害应急临时指挥中心营地外的一片油菜田边,安旭手捧着他自己亲手制作的一枚镶有陨石晶体的戒指,单膝跪下,向他仅仅认识了两个月的女朋友颜沛雯求婚。
在周围人们的掌声中,颜沛雯泪流满面,她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安旭把戒指戴在了颜沛雯的手上说:一回成都,我们就去登记,然后就去吃民政局对面那家好吃的冰粉。
这求婚的过程,被录成了一段87秒的视频,放在了安旭个人微博上置顶位置,发布时间是“2025年12月24日 07:43”。这是安旭发的最后一条微博。
10年前,这条微博记录下的,是安旭精心筹划的那段“求婚之旅”的圆满结局,是他短暂人生中最幸福的高光时刻,也是在那动荡、纷乱、紧张的2025年,令我感到最为美好的一个瞬间。
“二次前夜”后的10年,整个世界都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剧变,陨石上的新元素正在令人类某些领域的技术发展逐渐失控,潘多拉的魔盒已经被打开,没人说得清未来的一切是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只能跟着这个世界一起,奔向茫茫未知。
现在,当我回看安旭在当年发在微博上记录下的“求婚之旅”,忆起来的不仅是这位远去的朋友,还有我们和这个世界一度停摆的样子,以及在灾难与剧变发生的前夜,无数普通人身上那令人动容的善良与勇敢。
于是,在征求了所有相关亲友的同意后,我决定摘取安旭微博上的一些内容,以及朋友们提供的一些相关的文字和图片,整理出这样一份记录,目的只有一个:记住不该被遗忘的人和事。
在梳理这份记录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过其中的内容会不会被除我和我的朋友之外的人看到,因此,这是一份很个人,很主观,但同时也是很真实的记录。
2024年秋天,由于新校区的二期扩建,我转到了旧校区,搬进了“509”寝室。
那间寝室挺宽敞,里有4套老式的上下铺,只住着4个人:大飞、阿肯、小晃、安旭。我搬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混了2年了。
除了安旭之外,我和另外的三个人很快就熟络了起来。我对安旭的最初印象并不太好,觉得这个人有些怪。
509寝室的第一张“全家福”,拍摄于2024年11月11日 ,安旭也在其中,他在上铺,只露出了胳膊肘
那个学期,除了打招呼,我和安旭几乎没说过几句话,甚至没见过几次他的正脸,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大清楚,只记得他很高很瘦,有些驼背,头上顶着一蓬浓密的乱发,眼睛都快被头发遮住了,气色不大好,仿佛许久都没晒过太阳,看上去总是无精打采。
我搬进去之前,寝室里是四个人分别占着四套上下铺,按说每个人都可以睡在下铺,但安旭却呆在上铺,好像就是为了离群索居,我搬进去后睡在他下铺,他在我的头顶上方,很少有动静,我常常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没有课的时候,安旭一直在寝室,哪也不去,就窝在上铺,背靠着墙或坐或卧,捧着平板电脑戴着耳机,看着各种公开课和科普视频,久而久之,墙上都被他靠出了一个人形的黑印。他从来不玩游戏、不刷短视频,也没见他取过快递和外卖,我们几个人平时聊天,他几乎不参与,寝室里和安旭说话最多的人就是大飞,但无论和他说什么,他的回应也就是三五句,他说的话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个词就是:“无所谓”,“差不多”,“随便吧”,带着很明显的西南口音,有时他连这种话也懒得讲,面无表情地轻轻嗯一声,就算作是回应了。
那时候安旭,和他后来在“二次前夜”时的样子,完全是判若两人。
起初,我以为安旭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个色的死宅、一个虚无主义者,但大飞说,这家伙以前并不是这样,虽然性格有点内向,但和人还是能相处的,也和大家聊天、打游戏,一起喝酒撸串儿,但是自从今年夏天经历了场失恋,再加上家里遇到了点事情,整个人就颓了。
其他人对安旭的描述也差不多,在他们口中,安旭骨子里是个“挺聪明的笨人”,遇事爱钻牛角尖儿,做事不大接地气,也不擅与人交际。安旭和人来往,保持一定距离的时候还比较正常,一旦关系拉近一点儿,他就拿捏不好分寸,会表现出一种很奇怪的亢奋,你能感觉到他对人是有热情的,也有着一种强烈的倾诉欲,但他的表达方式让人有点接不住,尤其是在酒后。
安旭学的是地质专业,他的个人爱好是天文学,平时尤其喜欢研究与陨石相关的知识,每天接触的内容动辄就是以亿万年为时间单位的事物变化,脑子里想的东西本来就与人类的悲喜不大相通,再加上不善表达,追姑娘被甩,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令安旭失恋的那个女生,大飞说不是个“一般姑娘”,那女孩名叫许嘉慧,是经济系的,人长得挺漂亮,性格也比较开朗外放,能力非常强,是个学生会的干事,据说还是个小网红,在几个平台上都有不少粉丝,已经到了能接点儿小商务、可以开始“流量变现”的层级了,他曾提醒过安旭,这种女孩和他根本就没生活在一个位面,不可能走到一起,但安旭根本听不进去这一套。
安旭是在一个校际社团联谊系列活动上和许嘉慧认识的。当时,许嘉慧是这一系列活动的主持人,安旭作为我们学校物理社团的代表,是其中某一场活动的主讲人,在那场活动中,他要伴着自己做的一套PPT,在一所以女生为主的文科院校,讲一讲什么是量子纠缠,什么是平行宇宙,什么是“薛定谔的猫”。
小晃的女友李梧依就是那所院校的,恰好参加了那场活动,据李梧依说,安旭那次表现得相当好,他用他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带着腼腆、温和的语调,不紧不慢的讲述着浩瀚的宇宙,讲得生动易懂而且一点也不油腻,PPT也做得很漂亮。那场活动是在室外举办的,在初夏的晚上,校园的林荫路旁吹着阵阵清凉的晚风,让人感觉酥酥麻麻的,讲到最后,安旭好像自己也陶醉了,出神地看着PPT最后一页的星图说:
浩瀚星河并不冰冷,那里没有温度,从更高的维度来看,整个宇宙在138亿年前的诞生,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某朵浪花中出现的气泡。我们在这气泡中所看到的、所经历的、所感受到的一切,更是偶然中的偶然,其中并不蕴含任何我们人类所能理解的“意义”。但即便这样,我还是很高兴存在于眼前的这一层宇宙中,活在这一颗气泡里,在这里,我和各位相遇,在这里,我盼望着小猫能平安无事的走出薛定谔先生的箱子,当我把手放在小猫脖子上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毛茸茸的暖意,也许是宇宙大爆炸后留下的一丝余温。宇宙无边无际,但有这一丝余温,我们便渴望继续生活下去。
这番话说完,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这时好巧不巧,刚好有一只白色的流浪猫跳上了桌子,用脸蹭着投影仪,这一幕使现场的氛围一下烘了上去,换来了一阵赞叹和热烈掌声。活动结束后,作为主持人的许嘉慧对安旭表示了好一通赞许,和他聊了好一阵,最后加了他的微信,说自己和几个做播主的朋友正准备做一系列以“理科生的浪漫”为主题的科普视频,觉得安旭很适合来做这方面的策划,如果有兴趣,随时联系。
那次活动之后,安旭心情一直很不错,一次和大飞他们吃饭聊天的时候,安旭喝点儿酒,打开了话匣子,破天荒地流露出了感性的一面,说起了自己对许嘉慧的好感,打算尝试着 “追一追”。对此小晃表示支持,但劝他别太认真,阿肯未做表态、说自己对这方面的事不了解,给不出意见,大飞则明确表示: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不要自作多情,人家女孩找你做事,你就把这当个工作,踏踏实实地做,别的不要多想。
后来的一段时间,安旭很少呆在宿舍,上完课回来拿起电脑包就直奔校外,经常夜不归宿,再后来干脆不回寝室了,据说是去许嘉慧朋友的一处工作室“做项目”去了,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有没跟许嘉慧拉近关系,他和谁也没聊过,那时候他好像是在和大家赌气,似乎是想等到悄默声地将许嘉慧追到手,然后直接给大伙发结婚请柬,好让大家惊掉下巴。
恋爱经验较为丰富的小晃说,一个直男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去追姑娘,必然是要倒大霉的。果然,9月的一天,安旭一脸黯然地回到寝室,据说回来时狼狈得很,像是和什么人打架似的,大飞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一言不发,洗了把脸倒头就睡,一连睡了两天,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过了两天,阿肯在收拾寝室时从垃圾桶里翻出了一份贺卡的A4黑白打样稿,仔细一看,上面印的是恒星“格利泽581”的光谱图,旁边印有一段话,大意是:格利泽581,是位于天秤座、距离地球约20光年的一颗恒星,在20年前,在你出生的那个时刻,这些光便从那颗恒星上启程,穿越广袤无垠的宇宙,穿过无数尘埃与星云,经过了20年岁月,来到了你身边,像我一样。许嘉慧,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在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感受到幸福、自由与平静。
这就是安旭表达情感的奇怪方式。大飞看了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小晃说这种“理科生的浪漫”用来做内容产品还凑合,用来追姑娘,就太矫情了,而且容易把人吓到,觉得遇到了神经病。况且,许嘉慧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其中有一些相当“社会”的人,而安旭对这类事完全没有认知,有个版本的传言说,安旭在追求许嘉慧的时候,十分自不量力的和一个颇有背景的高富帅起了冲突,事情闹得很狗血,结果被人家全方位碾压。这事情是真是假,我们也没和安旭核实过。
小晃说,安旭这种愣头青,最容易“蔫人出豹子”,干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整个夏天,安旭做了哪些蠢事,大家都不清楚,只知道从那之后的一周,安旭整天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而就在这个时候,父母的一通电话把他叫回了贵州老家。
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他那次回老家是因为他的弟弟安晌忽然失联了,后来经过警方调查才发现是被境外贩毒集团的人挟持,差一点被带去缅甸,幸亏被武警及时解救了出来。安旭的母亲因为这件事精神过度紧张,大病了一场。安旭的外公曾经是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气得简直发了疯,到安旭家一边大骂他的弟弟没脑子、骂他的父亲不会教育儿子,一边说国家现在就该直接出兵到缅甸去把这些犯罪团伙杀个片甲不留,别看自己60多岁了,如果现在组织远征军,他立即报名加入跟着一起杀过去。
外公平时很疼安旭,但那一次,安旭说他外公见到他也没什么好气,问他,你跑回来干什么,瘦得像蚂蚱一样,真有什么事也帮不上忙,家里的事不要你管,回你那个什么科研院校好好念书,以后研究怎么为我军造出厉害的飞机导弹才是正道。安旭说我不是研究飞机导弹的,我是研究地质的,外公说,哦,挖地的哦,那你以后就好好给国家找矿石吧。安旭说,这个专业也不是为了挖矿石,外公瞪圆了眼睛问,那你们学了半天是干啥子的哦,安旭说,是为了了解整个地球的过去和未来。外公说,别讲这些没用的,要是你没法为国家做贡献,还是多操心一下我们家的过去和未来吧,40多年前我和战友在南边的丛林里光着膀子身上挂满手榴弹去掏猫耳洞,可不是为了让我们的外孙被毒贩子骗去当奴隶的,安晌现在16岁了,除了跟工地上的人学了几天开挖掘机,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别人骗他说到国外开挖土机一天能挣50美元,他就敢跟人家跑。现在听说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别说他这么个傻小子了,实在不行还是送他去当兵的好,也不知道他这样的现在部队收不收,再不找份正经差事,早晚要把你妈气死的,你是大学生,家里你最有文化,这个家以后还是得靠你。
果然,安旭的弟弟被救回来没呆两天,就又跟着别人跑了,说是去“打工挣钱”,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安旭这一次在老家呆了好一阵,等母亲病稳定下来他才回来,回到学校后,他好像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就彻底颓了下来,变成了我后来看到的那副样子。
对于安旭的丧,大飞说他既理解,又不理解。理解的部分在于谁遇到倒霉事都会垂头丧气,不理解的部分在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这样封闭起来。实际上,从疫情爆发到“二次前夜”危机出现之前,大家的状态都不大好。喜欢研究星象的大飞总说,近十年来,全球频发的灾难、冲突与萧条,都是由“土星”远离水瓶座带来的全球性“水逆”造成的,所以,全人类、全社会在这几年就是会不断地倒霉,谁都是一肚子的糟心事,这种时候,大家只能相互宽慰、抱团取暖。
大飞是寝室里的“老大”,是学应用气象的,虽然和我们虽是同一年毕业,但是因为上学晚、高考复读和大二因病休学的缘故,年龄比我们大将近3岁,所以总在我们面前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别看他是个身高186体重230斤的大块头,可由于高血压和先天性的动脉狭窄,身体很脆弱,在气象研究所实习的时候,由于连续加班干了二十几个小时,晕倒在了办公室,最后还是被救护车拉走的。这事一传开,没人敢给他介绍工作了,之前给他推荐到研究所的那位学长直言不讳地对他说,你虽然是个挺要强的人,但目前这就业形势,你的身体要是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那估计没人会要你,现在企业入职前的体检都特别严格,你就别白费功夫了,先回去把身体调理好再说吧。大飞被这话气得够呛,立誓要彻底摆烂躺平,在寝室里搞了个茶海,天天喝茶、养生、盘手串,说要等着全球性的“水逆”过去,毕业后直接回山东老家,考公,去机关单位找个铁饭碗,当个小科员摸鱼混日子。
阿肯和大飞三观完全相反,他对一切“有悖自由独立精神”的事都很看不惯,算是个典型的愤青,刚入学的时候加入过一支凯尔特摇滚乐队,当过贝斯手,但和人们一般印象中的摇滚青年不一样,他的穿着发型十分普通,也没有出专辑组乐队的“梦想”,似乎对交女朋友没什么兴趣。阿肯是寝室里经济状况最拮据的,他家原本条件还不错,是做餐饮生意的,后来因为疫情影响一蹶不振,还背上了债,导致阿肯很焦虑,总想找机会赚些钱。跟着乐队混不但赚不到钱,排练和演出有时候还要倒贴钱,他就退出了乐队,一个人抱着把吉他到处瞎闯,参加商推路演活动,给带货直播做伴奏,去酒吧唱歌,什么都干,也没少被坑。有一次,一个醉酒的客人和一个女子起了口角,他上前制止,和人打了起来,被带到了派出所才知道这种行为不能算“见义勇为”,只能算 “寻衅滋事”,而且听警察说由于那个趁机溜掉的女子很可能是个“酒托”,他们一度怀疑阿肯是她的同伙。阿肯被治安拘留15天后回到学校,听说这种拘留记录可能会影响毕业求职,又到系主任那里大闹了一通,一气之下砸碎了一面橱窗,还背了个警告,我搬到509那阵,阿肯也处于最愤懑的阶段,编了首很负能量”的校园民谣——《坑蒙拐骗任逍遥 见义勇为要坐牢》,按大飞的话说,他那时心态有点崩了。
整个寝室中,小晃当时算是状态最稳定的一个,他打算大三出国留学,目标非常明确,其它的事情他很少关注,小晃踏踏实实上课、考级、拿证,偶尔翘几堂无关紧要的课睡一睡懒觉、打一打篮球,休息的时候陪女友李梧依四处逛逛,剩下的时间,就是按部就班地为出国留学做着准备,即便是在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他的情绪也没受到什么影响。对于小晃的这种状态,大飞也会吐槽,常说:“小晃即是大稳,做事稳如张晃,人生稳如泰山”。然而,如此稳定的小晃,后来也经历了令他三观动摇的变故。
2023年11月,随着中美贸易摩擦的加剧及“11.6南海事件”的发生,中美之间的关系又一次陷入了僵局,而这一次,两国间的矛盾已经影响到了民间和学界交流领域,美国和加拿大对一些尖端技术领域的华人科学家及具有中国背景的留学生变得极为敏感。2024年7月-2024年10月, 3个月内, 14位北美的华人科学家遭到了“间谍罪”起诉,另有数十位华裔学者被限制出境。就在那段时间,小晃提交的几份留学申请全部被打了回来,没有给出明确的原因,大飞当时调侃说,这些学校回绝小晃的理由,一定是“反间防谍”。这件事情对小晃的打击不小,搞得他十分消沉,李梧依看不下去他这样,说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有点骨气,不出国难道就不活了吗,振作起来在哪儿都可以好好发展。一向温和的小晃听了这话也不淡定了,说你不是一直不希望我走吗,现在你如愿以偿了,能不能让我清静几天,两个人大吵了几次,搞起了‘冷静期’。那段时间小晃每天和大飞一起呆在宿舍摆弄茶海,听大飞以他的方式神神叨叨地讲《易经》、聊占星,分析眼下的就业环境、未来的国际局势,以及宇宙万物之间的规律。
那段时间,无论是和谁聊天,大飞总是反复强调一个理论:随着土星的位置远离了水瓶座,一切都会时来运转,这两年再倒霉也要咬牙撑住,人不能跟“命”拧着来,只要扛过这两年,迎来2026,一个崭新的时代,马上就要来了。
人人都觉得大飞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大忽悠,可我后来发现,大飞说过的一些话,竟然在冥冥之中一一应验了。
2025年元旦,学校里非常热闹,各个院系的前辈校友组织了一系列回母校探望老师的活动,学生会借这个机会,在旧校区的体育馆内筹备了个一个80年代复古风格的“新年联欢晚会”,这场联欢会的主持人之一,就是安旭追了2个多月的那位许嘉慧,我那次见到其本人,一下子对安旭的痴情多了几分理解。
那场复古联欢会,搞得是相当热闹,在几颗转动的闪亮灯球下,大家跳了几轮“迪斯科”,放了不少经典老歌,一番狂欢过后,几个校友坐在灯光外的角落里,围着老师一边叙旧,感叹学生时代的美好,一边开始吐起了苦水。
2024年,我们学校本科应届毕业生就业率是83%,表面看上去还不错,但经不起细究,因为没有多少人找到过去传统意义上的“正经工作”,专业对口的更是寥寥无几,这种情况对于我们这样一所定向专业较多的理工院校来说,是极为尴尬的。前辈校友们想帮一帮忙,但也使不上多少力气。全球疫情的余波、国际局势的空前紧张,加上能源和粮食危机,这一系列“大问题”造成的负面效应,正越来越重地压向普通人的头上。社会上的失业率不断攀升,大学生就业的困难程度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2022年我们刚上大学时,听到有些大学生毕业后只能去当快递员和外卖小哥的说法,还认为是耸人听闻,认为这种现象只是疫情造成的短期现象,就算影响面扩大了,也觉得那只会影响到上二、三类本科毕业的人,肯定和我们没多大关系,但是到了2024年,这种事在我们的学长中已不是个例了。
听到这些,一位被特别邀请来的年逾七旬的物理系教授情绪有些失控,走到舞台上,拿起麦克风说,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本该高高兴兴,但他作为一名老教书匠,忍不住想说两句扫兴的话,他为投身科学事业而选择到我们学校的孩子们感到心疼,你们用了那么多的时间、精力接受教育,用人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岁月换取的知识,是前辈精英呕心沥血、通过无数次探索、失败,以血泪乃至生命为代价才获得的宝贵财富,那是属于全人类的财富,是为探索宇宙、改变人类命运而积蓄的能量,然而现在,掌握了这些财富的年轻人却要为糊口果腹,为一时的安稳与苟且,就去做这类完全无法学有所用的工作,任由求知的欲望和探索的热情从心中褪去,一想到这些,他痛心疾首,这是人才的浪费、是国家资源的浪费,这是比将粮食成仓地倾倒进大海、将原油直接烧成黑烟更加可怕的巨大浪费。年轻人不该甘于这样的命运,中国的年轻人更不该如此,我们是一个经历过浴火重生的国家,理想的光芒不该在这个时代这么轻易的就被浇灭,新年伊始,他希望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不要那样轻言放弃、不要妄自菲薄,不要以“垮掉的一代”自轻自贱,更大的责任和使命在等着你们、更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你们。
老教授说到一半,几近哽咽,但几个有些喝醉了的学生喝着倒彩打断了他,其中一个男生大声说道:您可别说这些了,我们早就不吃这套了,我们想要找份安稳的工作、体面的活下去,这有什么错,别拿这些大帽子往我们头上扣,您就告诉我,您说的这番我写到求职信里,能让我马上找到工作吗,不能,您就别说了。
起先,大家还试着将这当成醉话或玩笑,以一阵尴尬的笑声作为回应,但是后来,那男生的话越说越难听,老教授被气得说不出话,手都在发抖,台下的一个前辈校友看不下去了,走到老教授身边拿过麦克风,并不和对方理论,直接爆了粗口骂了起来,被骂的学生也不服气,还想要冲上前去,那前辈校友把麦克风朝他扔了过去,最后,那几个学生被一群人拉住推出了体育馆。
当时那个场面,没有人拍照录像,但是那个前辈校友的模样,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可以肯定,那就是去年在月球上牺牲的航天英烈姜光宇,他本科是在我们学校的地质系读的,是19届的,去年,我们学校为悼念他举办过一场活动,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记得,2025年的元旦,他曾经来过我们学校。
那场联欢会最后的倒计时环节,是在一种颇为尴尬的氛围下进行的,快到0点的时候,许嘉慧和另外一个担任主持的男生为了让场子稍微暖一暖,带着学生会的人一起唱了首歌,唱的是罗大佑的《明天会更好》。
当时大飞在台下对我说:不对,是明年会更好,扛过2025,到了2026年,一切就好了。
2025年1月,整个华中地区普降大雪,1月29日,多云转阴,放了假的校园里里空荡荡的,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雪。
这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天,但现在回想起来,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二次前夜”开始的第一天。
那天的各种微不足道的细节,我都记得特别清楚。上午9点多的时候,李梧依来到509找小晃,两个人似乎准备结束“冷静期”,继续在一起。大飞拉着我和阿肯,起着哄的要去“见证”他们的重归于好,还让阿肯背上他的吉他,要跟着他俩一起去赏雪、堆雪人、打雪仗,然后再吃顿火锅,我们当时也叫了安旭,安旭一反常态的没有直接拒绝,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决定独自留在寝室。
2025年1月29日,江滩三阳广场,我们几个人在合影
那天我们玩得很痛快,晚上小晃去送李梧依,我和大飞、阿肯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回到509时已经是深夜了。进屋的时候,安旭穿着条蓝色秋裤,披着羽绒服,正在提着暖壶往纸碗方便面里灌水,看上去心情还不错,轻声哼着曲子。大飞一见到他就说:我们晚上吃的火锅,叫你你还不去,你自己就吃这个啊?
安旭放下暖壶,一边用塑料叉子别住纸碗的盖子,一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有颗小行星,正在朝地月系这边飞过来,可能会撞到地球。
我当时一愣,倒不是因为这个消息有多吓人,而是觉得安旭那样子有点反常,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直接、主动的和别人分享什么信息。
大飞皱着眉问他,你从哪儿听说的?安旭说,是从NASA的官网上看的,你可以去看。
大飞说,要撞到地球,这是你分析得出的结论么?安旭又重复了一遍,NASA的官网上看的,你可以去看,那上面说的是“运行轨道可能重叠”,但如果你了解这方面的常识,仔细看看具体内容,就明白他们的意思了。
听到这儿,大飞笑着摆了摆手说,净瞎扯淡,我只信《新闻联播》,这种事情官方都没报,咱们操什么心,再说了,几十亿年了,擦着地球飞来飞去的彗星啊陨石啊,多了去了,真把地球撞出个好歹的,不就恐龙灭绝那一次吗,这是多小概率的事,难道还能让咱们赶上?在一边收吉他的阿肯接过话茬说,这个小行星要真是能毁灭世界,那敢情好了,麻烦它飞快点儿呗,省得我明年发愁找工作了。
安旭当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坐下用手捧着热腾腾的方便面碗,又重复了一句,你们可以自己去看。
大飞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安旭说,今天早上,早上本来就想告诉你们来的,可我看李梧依来了,就没说。
大飞冷笑道,这么大的事儿,轮不到我操心,暖壶没水了吧,给我,我去接点儿。
与“二次前夜”有关的最早的一条消息,我就是在509寝室,以这样的方式获悉的。
“地球面临小行星撞击风险”的官方消息,最早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时间,大约是在2025年的8月。
此时,距离安旭第一次和我说这件事的那个晚上,相隔了7个月,而在这7个月中,我从没有把他的那番话当过一回事。
从那一年的5-6月份开始,网络上就出现了一些关于“小行星撞地球”的传言,据说是从天文爱好者圈子中传出的,因此,和之前的1999和2012“世界末日”传说风格不同,这一轮传言,从一开始就带着很多普通人搞不懂的专业名词和数据,显得非常“科学”。
不过即便如此,最初的传言也是非常混乱,版本很多。在有些版本中,即将撞向地球的是一颗和谷神星差不多大小的矮行星,直径接近1000KM,据说它是沿着一个巨大的弧线一点点接近地球,将在五年后——也就是2030年前后和地球相撞,到时候将彻底毁灭地球,人类唯一的应对措施,就是选出一批人赶快做飞船逃跑;而在另一些版本中,飞向地球的只是一片小行星碎片,都是些直径几十米到一百米左右的陨石,这些陨石会在几个月内进入地月系,对地球的影响很小,即便撞向地球,大部分进入大气层后也会在空中燃烧殆尽,根本落不到地面上,所以根本不用害怕。
不同的版本对应着不同的支持者,不同的支持者对应的又是不同的社会群体,在互联网上、在现实中,人们针锋相对,戾气十足。当时,支持“陨石雨无害论”的人,别人会说成是在锅里被温水煮着的青蛙,是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支持“巨星撞击论”的人,又会被扣上“无脑反智”的帽子,被说成是相信极端阴谋论的脑残。总之,无论支持哪一种论点,都会被另一部分人从意识形态的层面攻击一番。
那是一段无比魔幻的时期,仿佛地球遭遇哪种形式的撞击,并不是由客观的天体运行规律决定的,而是由地球人的意志决定的。
“小行星撞地球”最初的消息源头在哪儿,各种各样版本都是怎么形成的,这些信息是否是由一些人出于某种目的刻意地编造传播的,如今以无从考证。回想起来,当时最吊诡的现象就在于:大家莫名其妙地接受“地球将遭遇撞击”是个必然,相互吵来吵去,争论的似乎只是撞击的形式。
2025年的世界,受本就因重重矛盾处于一种“低烧状态”,这种环境下,“末日撞击”传言发酵得速度十分惊人,尤其是在西方,随着一连串示威游行和城市暴乱的蔓延,这类传言逐渐成为了某种主流议题,成为了民众要求政府必须正面回答的一个“严肃问题”。
2025年7月,一个宣扬“末日救赎”的邪教组织——“血撒旦派”,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在当时的欧洲,这个邪教组织将小行星即将撞击地球的传言,当做了“先知预言应验”的证据。该组织在那段时间迅速扩大,并搞起了“活人献祭”的仪式,还通过暗网诱骗了一批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自愿”成为“祭品”。国际刑警在罗马尼亚将这个教派的二号人物安德尔·阿列库逮捕的时候,他们已经搞了十几场“血祭仪式”,杀害了40多人,令人大为震惊的是,这些受害者很多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甚至有两名是来自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高材生。警方从他们的个人电脑中发现了许多邪教组织的宣传资料,其中居然含有大量关于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数据分析报告,内容的专业度极高,且从未在任何地方公开发表过的,那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邪教组织能搞出来的东西。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美国的一家独立新闻调查机构向媒体披露了联邦政府在连续两个季度的财报中隐瞒了巨额款项用途的事情,从各种线索来看,这些款项全部用在了某个未被公开的航天项目中,该项目在内部机密文件中,被称为“朗基努斯”计划,保密级别极高,除了获悉项目名称,调查机构再挖不出任何实质内容,他们最后抛出的重磅消息就是:“朗基努斯计划”除了有美国政府直接参与外,还与联合国某个成立不到半年的应急事务专项委员会有关。
几件事情联系到一起,一时之间舆论哗然。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开始相信:小行星撞击地球的事情不仅是事实,而且已迫在眉睫,联合国与各国政府已经开始偷偷准备应对措施了,而这个神秘的“朗基努斯”计划,应该不是拯救全人类的计划,很有可能是那种带着一部分“人类精英”躲进地下掩体,或者是做飞船逃离地球的“馊主意”。
于是,就在那个8月,全球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与狂乱的氛围中,为了稳定社会情绪、澄清事实,联合国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2025年8月20日,那场被载入史册的联合国新闻发布会
事实证明,那是一场失败的新闻发布会,它所起到的作用与其初衷完全是背道而驰的,许多社会学者认为,那场新闻发布会造成的影响几乎是灾难性的。
在面对全球各大媒体的质询时,联合国派出的每一位代表的回应都是一样的:在未来的六个月内,的确有一颗小行星运行轨迹将与地月系存在重叠的可能,但这种可能性只是由一些基本参数推演得出的结果,我们正在密切关注相关问题的最新进展,并将制定切实可行的应对方案,关于更多的具体事项,目前无可奉告。
这一番回应,看似冷静、客观、保守,但经过了网络上的发酵,完全变成了对地球宣判死刑的判词。我至今还记得在那段时间,在各个短视频平台上,大量以“末日”、“行星撞地球”为tag的内容是如何刷屏的。那些内容的标题基本上都这样:
类似的短视频,曾有一段时间在各种中老年人活跃的家庭微信群里疯传,我从来没有点开看过,后来这类视频全部被下架了,我反而有点好奇,想看看那些主播对于 “毁天灭地之灾”,究竟能有什么建议。
躺平、摆烂、罢工、暴动,打砸抢烧、纸醉金迷——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在联合国的新闻发布会之后,一些地方的社会秩序出现了崩溃的迹象,在一些西方国家,除了以几何速度激增的犯罪率,各种社会乱象也是层出不穷。
和之前的疫情一样,大批民众上街游行抗议,认为所谓的“小行星撞击地球”完全是政治阴谋和谎言,民众要求政府不要花着纳税人的钱去搞类似“朗基努斯”计划之类的事情,甚至主张联合国应该立即解散。还有一部分人,则是类似 “道法自然”,认为如果真有小行星要撞过来,就坦然的接受吧,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就这样,在一片纷乱与恐慌中,大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将那颗“运行轨迹可能与地月系重叠”的小行星称为“末日”,尽管这个名字未被官方承认过,但“二次前夜”后,“末日”就成了那颗小行星在公共领域的正式名称。
那段时间,小晃在加州的舅舅和国内家人说起当地的情况,心情十分复杂。他住在帕洛阿托一带的某个富人区,那里在舅舅的描述中,曾是个无比安逸的“世外桃源”,那段时间,也开始频频出现盗窃和抢劫案件,在几个街区之外,警车、消防车和急救车的警笛声不绝于耳,晚上拉开窗帘,时常会看到火光与滚滚浓烟,那些曾经只出现在新闻画面中的景象,如今近在眼前,令小晃的舅舅心中五味杂陈,舅舅当时甚至庆幸小晃没能过去读书,否则如果住在治安更糟糕的地方,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
国内的情况当然要稳定得多,可也出现了很多问题。之前未曾出现过的大规模的治安事件时有发生,经济形势愈发严峻。然而,在我们即将毕业的那个夏天,曾令人焦虑不已的大学生就业问题似乎得到了缓解,一些大型国有企业及科技、军工企业,开始到我们这样的理工科学院大批招聘应届学生,尽管和以前相比,各方面的待遇大大缩水,但是招聘名额真是多到令人难以置信,与此同时,社会上的各种与政府项目相关的企业,也开始大批招人,从基建工程公司到一些中小型农业企业,无一例外,以至于许多人都感到困惑——经济通缩如此严重的环境下,这些地方招这么多人,究竟要去做什么?
除了就业环境发生改变,政府还密集出台了一系列大手笔的惠民政策,开始以各种形式对民众发放补贴,这些举措在当时并不清楚“二次前夜”危机严峻性的我们眼中,当然是十分难以理解的。
那时谁也想不到,整个社会正在隐性地进行一系列超大规模的“应急准备”。
在大飞看来,这些变化正是世界即将摆脱“水逆”的前兆,于是,他对玄学的那套东西更加深信不疑了。毕业后回老家找个铁饭碗工作,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生活对于他来说似乎已近在眼前,所以,大飞那段时间看上去特别安逸,他只盼2026早日到来。小晃对这种外部环境变化,还是没有做出太多的反应,在出国的计划搁浅后,小晃便决定和李梧依一起考研,所以,他当时仍然是我们几个人里最清醒、冷静的一个。阿肯由于预感到自己可能无法顺利拿到学位证和毕业证,而且他也不想在类似国企的地方受束缚,于是决定一毕业就背着吉他远走西部,从此浪迹天涯,走到哪儿算哪儿,当一个民谣歌手。
安旭不打算考研,我们还觉得有点意外,大飞说安旭长着一张“考研脸”。对于毕业后的去向,安旭其实早有规划,他一直想去那些非常有影响力的地球科学俱乐部工作,或者是去专业期刊的出版社。这对于当时那种环境来说,非常不切实际,安旭心里有数。在毕业季之前,他已经作为资深爱好者联系过很多家了,但都没有结果,即便安旭说一分钱报酬不要,人家也不肯要他,给出的答复都是:我们不招人,眼下这个情形,我们现在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不知道哪天就要散伙了,就别耽误你这样的年轻人的前程了。
尽管连连碰壁,安旭也没有改变主意,他坚持不去扩招的大企业做“正经工作”,坚持继续找他的“理想工作”,大飞当时问他,这类工作要是一直找不到怎么办?他的回答很简单: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
2025年9月2日,学校为我们这批毕业生组织了一次大会,当时要求所有人必须参加,不能以任何理由缺席。结果,到场的学生只有2/3。
那次大会的目的只有一个:给大家打气,进一步介绍我们赶上的那一轮就业利好形式、介绍那些到我校进行直招的企业,让我们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不要有顾虑、不要有恐慌情绪,不要传谣信谣,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相信学校。同时,号召大家关注并积极参与一个名叫“守望星空”的项目。这个项目当时也是由政府牵头的,目的就是组织高校学生以各种形式参与科普,从而帮助普通民众识破谣言,消除恐慌情绪,凡是参与这类活动的,可以优先获得推荐就业的机会。
当年“守望星空”计划的宣传单,我在一次收拾旧书时无意间翻出来的,上面的“传真号”对于现在的小孩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
老实说,这类事情我以前是完全不会关注的,但那段时,只要看到哪有“推荐就业”四个字,我就会凑过去瞧瞧。大会结束后,我没有和大飞他们一起去吃饭,径直走到“守望星空”的宣传站前翻看材料,其间,忘带寝室门禁卡的安旭找我拿了趟门禁卡。他转身走开没多久,一个女孩就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安旭的朋友,那便是许嘉慧。
许嘉慧当时是“守望星空”的宣传员,她希望我帮忙给安旭带话,让他无论如何要来参与“守望星空”。因为在去年夏天一起工作的时候,她和她身边所有的朋友都认为安旭在做科普方面简直是个天才,如果安旭来参与“守望星空”,无论是对公众还是对他个人的发展,都是极有好处的。
我当时感觉挺尴尬,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安旭,许嘉慧说安旭已经把她的微信删了,他们之间有过一些误会,但她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希望安旭不要纠结过去的事情,更不必刻意躲着她,现在对于所有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打起精神,把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实实在在地去做一些事情,改变这个环境。
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对许嘉慧曾抱有一些偏见,但听了那一番话,我对她刮目相看。
那天中午一回到寝室,我立即就把许嘉慧的话告诉了安旭,安旭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种所谓“科普项目”根本就是在骗人,我不想骗人,地球躲不开这一劫,我们绝大部分人活不到2026年,这就是事实,至于要不要恐慌,那是每个人的自由。
那天中午,509寝室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去吃饭了。安旭见我一脸惊诧和困惑,长叹了口气,拿出平板电脑,一边给我看他收集的材料,一边给我解释他为什么这么说。当时有那么一刻,我简直怀疑他也是被“血撒旦”蛊惑的对象(事后证明,人们看到的许多有关“末日”的数据信息,最初都是从“血撒旦”组织内部材料中获得的)。不过,我也是通过那一次,才知道我们现在说的“二次前夜”危机究竟是怎么回事。
经过安旭的讲解,我才明白,原来“运行轨迹将与地月系重合”的那颗叫“末日”的小行星,的确是一颗要命的大家伙,它的直径现在还有170KM左右,那差不多是月球的1/20,6500万年前撞在尤卡坦半岛、造成全球恐龙毁灭的那颗希克苏鲁伯陨石,直径才只有20KM左右。虽然,这颗“末日”小行星在飞行过程中已然不断碎裂,但撞向地球的时候,其直径也将远大于那颗希克苏鲁伯,如果撞在陆地上,破坏力比希克苏鲁伯只大不小
安旭的电脑上,有一个专门用来计算天体运动轨迹的AI软件,安旭当着我的面,把“末日”的各种参数输入进去,“末日”几乎是不偏不倚地与地球迎头相撞,安旭来来回回修改了几组据说是有可能有浮动的参数,我看不懂,但无论怎么捣鼓,在AI的演算下,人类都是在劫难逃。
推开电脑,安旭对我说,现在,人类其实没有多少选择,一直被联合国遮遮掩掩的“朗基努斯”计划,很有可能就是用装有核弹和钻地弹头的弹道导弹去进行拦截,最理想的情况,就是在距离地球15万公里以外的地方,精准地击中“末日”,钻到它的内部,引爆核弹,把它炸成碎片,散落在宇宙中。
安旭还告诉我,这种做法说起来简单,但风险非常大。15万公里,是这种拦截打击所能到达的极限,如果没有拦截成功,几个小时之内,人类将遭遇比恐龙更彻底的灭绝。
安旭说完这些,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愣了好半天后,做出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我提出了一连串的质疑,现在想起来,都是些傻话,比如我当时问他,为什么不能派一个飞船,在地月系以外的地方给这个小行星安上核弹引爆,不是更安全吗?安旭说,那种事只存在于科幻电影中,目前人类根本没有那么先进的航天技术,即便有,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复杂的计划。
我说,即便如此,“朗基努斯”计划不是还有挺大的概率会成功吗,“末日”被炸掉了,一切不就没事了吗,安旭又告诉我,就算一切顺利,即便小行星真被炸成了碎片,人类也不会完全安全,只不过是受到的损失会小一些,毕竟,一个直径100多公里的小行星,在15万公里以外的地方爆炸,碎片溅到地球上,带来大范围的陨石雨,落在人口稠密的地方,就是几千万、甚至上亿的伤亡。
这是最乐观的估计。如果是悲观的估计呢?如果人类其实根本没有制订出任何可行的计划呢?那样的话,人类的伤亡数字将不可统计——因为再不会有一个懂得统计数字的人类个体存活了,不仅是人类,地球上所有的一切生命——包括蟑螂,都将灰飞烟灭,成为宇宙中的尘埃。
讲完这些,安旭站到了509的窗前,望着楼下进进出出的学生,望着穿着五颜六色外套的送餐员说,你看看外面,看看这个世界现在的样子,到处是忙忙碌碌、到处是摇摇欲坠,人们的精神已经被眼前那些毫无意义的挣扎、被无穷无尽的苟且,被无穷无尽的恐惧和焦虑侵蚀得千疮百孔,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在死之前,在真正迎来末日之前,我们还要经历几轮彻骨的绝望与恐惧。现在用所谓“善意的谎言”去蒙蔽大家,我认为是不道德的,那只会让人们在毁灭前承受更多的纠结与痛苦,何必呢?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我前几天看了许多恐龙化石在沉积岩中的照片,我在想——如果我们都像6500万年前的恐龙那样无知,在小行星落地前的一秒,都在像平时一样——喝水、吃草、追逐、交配,那该有多好,或许,那才是最好的状态。
安旭所说的一切,当然不是在开玩笑,我当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认真,但我就是不服气,最后我问他,既然如此,你前一阵为什么还说要去科普俱乐部找工作呢?如果一切如你所说,你现在难道不该彻底躺平,出去及时行乐吗?
安旭想了想说,我没必要去“及时行乐”,我其实每天都挺快乐的,可能你们觉得我整天宅在宿舍里挺闷,但我还挺自在的,再说了,我刚不是已经讲过了吗,我想像恐龙那样,在毁灭发生之前,只过寻常的日子,做寻常的事,去找一份理想的工作,这就是我当下最想做的事,也是我当下的日常。我下午就有一个科普杂志社的面试机会,所以,我一会儿还是要换好衣服,准时过去的。
当天下午,安旭真的去参加那场面试了,也的确换了一身比较正式的衣服,然而就在这次去面试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件改变他余生的事情。
2025年8月28日,在英国伦敦,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一个失业的垃圾车司机,开着换上防弹轮胎和钢化玻璃的垃圾车,在伦敦市中心疯狂冲撞、碾压路人,横冲直撞了十几条街区,历时20多分钟,等到被警察击毙时,这起惨案已经造成了19人死亡,33人受伤。
起初,媒体一致认为这是一起弱势群体以报复社会为目的的恶性事件,是由于经济衰退、末世恐慌情绪蔓延、失业率激增、社会矛盾加剧等原因间接造成的。
然而,在“垃圾车血案”后的一个月内,全球各大城市先后相继发生了数十起类似惨剧,尽管一直有人认为“报复社会”的恶性案件被媒体详细报道后,容易造成“效仿者效应”,使同类案件增加,但短时间内这样的大规模爆发,单单用“社会动荡”来解释,有些站不住脚。况且,随着调查的深入,人们发现这些惨案中的罪犯并不都是“社会边缘人”,而他们的行动背后,显然也是有人支持的,比如,那个失业的卡车司机,警方一直没有查明他的钢化玻璃和防弹轮胎究竟是从哪里搞到的。
当时有一种解释,认为那一时期的此类惨剧,也是由“血撒旦”搞的,那些罪犯,是他们通过一种名为“预言”的神经毒气“训练”出来的,据说这种神经毒气可以制成电子烟,人接触几次之后,便会逐渐精神失常,产生幻觉,并具有极强的攻击性,患有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的个体尤其容易被感染,因此,这些受害者当时被也被称为“精神僵尸”(Psychopathic Zombie)。而“血撒旦”组织之所以要扩散这些病毒,为的是进一步制造社会恐慌。
我看过一份相关材料,2025年8-9月间,全球共发生了49起公共场所的无差别伤人事件,不过,时至今日,也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些案件中究竟有哪些与“血撒旦”的神经毒气和“精神僵尸”有关,哪些只是单纯的恶性伤人事件。毕竟,那是一个极度混乱的时期,各国的警方都已经没有精力去认真调查这类案子了。
当时关于这件事的警情通告,内容很简单:9月2日下午13时50分许,犯罪嫌疑人张某(男,45岁)驾驶白色轿车,在江汉北路与解放大道路口处冲撞路人,造成3人死亡,9人受伤,车辆撞毁后,张某下车持刀继续袭击路人,被群众及民警协力制服,在此过程中,群众安某(男,21岁)被刺伤,已送往医院救治。目前,张某已被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这个“安某”就是安旭,据他后来说,那天他刚刚下公交车,正准备过马路,只听身后一阵尖叫和巨响,他回头的时候,发现一辆轿车正在十字路口中间原地转圈,在追着人碾压,地上当时已经躺下了四五个人,还有几辆电动车横在那里,周围散落着人的鞋、电动车的反光镜以及碎了的车灯,还有一些其它的物品,人们尖叫着往路边的便道上跑,直到这时,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旭说他看到那辆车左右摇摆地追着一个人撞,那人身手很敏捷,居然躲开了两次,车里的司机好像被激怒了,找准一个机会猛踩油门冲了上去,结果狠狠撞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车撞坏后,车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拎着一把西瓜刀爬了出来,开始向周围的人乱砍,但他身边的几个人都躲得挺快,他抡了几下没砍到人,就把目标锁定为一个倒在路边的5、6岁的孩子,那孩子好像是之前被撞伤了,也可能是被吓坏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身边也没有人。就在那男子要朝那孩子走过去的时候,一个20岁上下的女孩冲了上去,一把拉起那孩子往路边推,当她自己想跑回路边的时候,却被那男人揪住了外套上的兜帽,女孩被抓住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转身推了那男的一把,喊了句:“放开我!”
男人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怒着,眼神直愣愣的盯着那女孩,没有回应,像是没了魂一样,女孩又喊了一句:“你放开我!”,那男的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把刀举了起来,女孩这时也害怕了,她一边拼命想要挣开那男人的手,一边向四下里望了一圈,安旭说他当时是距离那女孩最近的,女孩的眼睛和他碰上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胀了一下,一股电流似的东西顺着脊椎从后腰顶上了脑袋。
安旭说他就是在那一刻,突然大脑不受控制了,迈步朝那女孩和那持刀男子走了过去,他依稀记得自己当时好像说了一句“你放开她”,记得空气中有烧焦了气味、血腥的气味,女孩身上有淡淡的香味,男人身上的一股电子烟的气味。
再后来,他只记得自己抱住了那男人的腰,和他一起摔到了地上,至于那男人手里的刀是怎么砍破他的右臂、刺进他的左肋的,男人的手肘是怎么撞在他鼻梁上的,他一点记忆也没有,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了。
后来医生说,幸亏当时在场的那个女孩是学医的,知道怎么迅速给你止血,否则你还真很难坚持到医院。
我们几个见到颜沛雯的第一面,就是在安旭的病床边。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探望安旭,走出医院之后,大飞说了句:在这场合我不好意思说,那女孩还挺漂亮。我们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安旭的外公和他弟弟安晌也从老家过来了,外公对颜沛雯说,安旭这点皮肉伤,要是别的事情搞的我也就不来了,但学校说是见义勇为,那我必须来看看他。
那个时候,安旭的病床边放着3-4面“见义勇为”的锦旗,阿肯翻着看了看说,原来得这样才算“见义勇为”啊,我之前那个和这比确实差太远了。
在此之前,谁也没想到,安旭居然会是一个“见义勇为”的人。
我们2025届毕业生的毕业季,是在一片混乱中度过的。
那年秋天,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团糟,日常教学工作的所有进度都被大大延迟了,作为国家重点的科研院校,我们学校的许多人都去参与和应对“二次前夜”危机有关的项目,我们这些本科生,几乎被学校遗忘了。到了最后,学校已经顾不过来再搞什么毕业典礼了,以至于我们连一张穿着学士服的合影都没有。
但是,我们509寝室的几个人,还是决定最后凑在一起,搞一个小小的散伙仪式。
主意还是大飞出的,阿肯和我,小晃和李梧依,一如既往的响应。安旭也参加了,他不仅参加了,还带来了他刚刚交的女朋友——颜沛雯。我们当时不知道他俩在医院的时候关系是如何发展的,只看到安旭出院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变得略微开朗、随和了一些,在我们面前,也更加的“正常”了。
2025年10月20日晚上,我们7个人,就在宿舍的天台上,就着一箱啤酒和几份外卖,相互说了一番挺肉麻的话,送出了一圈祝福,相互拥抱着,完成了“毕业典礼”。
别人都说,同宿舍的兄弟分别,一定会喝得晕天黑地,哭得一塌糊涂,但我们还真没有。或许是因为那段特殊时期,大家的精神都处于一种有些恍惚、麻木的状态中吧。
这一张照片,就是我们几个仅有的一张“全体合影”,为了把所有人都照进去,小晃的手机放在楼顶的外檐上,差点从楼顶上掉下去。
几个人中情绪最激动的就是大飞,他也是那天唯一一个哭出来的家伙,一开始他还比较克制,说着不用怕“末日”,2026一到,运势一转,大家肯定集体时来运转的话,到了后来,开始哭哭啼啼地搂着每个人的脖子胡说八道,说什么就算有陨石撞地球,咱们也一定要躲开,一定要活下去,说他一定要参加我们每个人的婚礼。看他那副样子,李梧依也抹起了眼泪,阿肯在一旁抱起了吉他,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歌。他没唱他的原创曲目,自从安旭经历过那件事之后,他再没有唱过他的那首《坑蒙拐骗任逍遥 见义勇为要坐牢》。那一天,他从《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唱到了《米店》,从《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唱到《我记得》,唱了很久。
小晃和李梧依相依在一起,还是那副甜蜜的样子,李梧依看着天说,这么美的夜空,谁能相信有一颗星星正朝这边飞来,打算要撞死我们啊,我不信。小晃听了沉默了半天,只是从背后紧紧搂住她。
安旭和颜沛雯坐在一旁,则完全是另一种画风。在颜沛雯加入我们的那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我很少见她和安旭像小晃和李梧依那样牵手、拥抱,那天他俩就那么肩并肩地坐着,被李梧依吐槽说是像一对中年夫妻。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一天,他俩的心情和我们并不一样,那天上午,他俩刚刚大吵过一番,而那天晚上,是颜沛雯留在武汉的最后一个晚上。
颜沛雯是医学院的学生,就在那年10月,他们学校成立了一支应急医疗志愿者队伍,准备分派到各地,参与一系列地方上医疗支援工作,这些项目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在短时间内集中训练一批具有应急医疗能力的志愿者,准备应对“末日”撞击造成的伤亡,颜沛雯是第一批报名加入这个队伍的人。
当时,所有官方宣传口径对末日”危机仍然保持避而不谈,但是社会上方方面面都在做着积极的准备,普通民众也都能从日常生活中实际感受到紧张的氛围。安旭作为对“末日”认识最早的人,对这种事情更是看得明明白白,他坚决反对沛雯去做志愿者,他还是那套理论:只想做一只将寻常日子过到最后一天的恐龙,他还是坚持认为,面对“末日”撞击,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多少意义,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天文灾难面前,一切努力最终都是归于徒劳。
于是,从10月开始,两个人便因为这件事闹起了别扭,那段时候,两个人其实才刚刚交往了一个多月
10月20日那天上午,颜沛雯来到我们宿舍,把安旭叫了出去,我当时看两人的神情很是严肃,觉得像是要谈什么重要的事。安旭后来告诉我,当时颜沛雯是来告诉他,自己明天下午就要跟着志愿者队伍启程,到内蒙古去了,临出发前,她还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和安旭讲清楚。
颜沛雯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她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医学生,天然地肩负着一种责任,在这种时候必须要挺身而出,责无旁贷,当时在路口救下小男孩的时候,她也是被这种责任感驱使的。她问安旭:如果你真的认为,人的生命在这场浩劫面前不值一提,如果所有的“意义”都因为我们大部分人活不过2个月而被消解掉了,那么,那天在路口,你为什么还要救下我呢?
安旭当时沉默了半晌,回答说: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一切可能只是出于本能。
颜沛雯说,没错,有时候,本能就是会使我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抛弃同伴以求自保并不是人类的本能,坐以待毙更不是。作为人类,我们就是会在一些时候奋不顾身,不惜一切地救下眼前的同伴,哪怕我们救不了其他千千万万的人,哪怕过不了多久,我们也只能和同伴一起去迎接死亡。你和我,骨子里有着这份相同的本能。我选择了学医,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医生,他从小就告诉我,医生的工作,其实就是通过拯救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人,和死亡争夺“意义”、争夺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这些意义、这些尊严,不会因我们终将死去而消逝,相反,它们是由无数拼尽全力而死的人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的意义、一切的尊严,就在于我们没有像无生命的尘埃那样随风飘散,我们能感受这个世界,也能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这个世界,这就是我们活着的原因。
说到这里,颜沛雯停了很久,望了望秋日蓝天中的云彩,问安旭,你忘了你之前说过的那番话了么?
安旭说自己当时一愣,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一年前他在做那场关于宇宙的校际讲座时,颜沛雯也在场,她清清楚楚的记住了他在最后说过的那番话。
“即便那样,我还是很高兴存在于眼前的这一层宇宙中,活在这一颗气泡里,在这里,我和各位相遇,在这里,我盼望着小猫能平安无事的走出薛定谔先生的箱子,当我把手放在小猫的脖子上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毛茸茸的暖意,也是宇宙大爆炸后留下的一丝余温,宇宙无边无际,但有这一丝余温,我们便渴望继续生活下去。”
颜沛雯说完那番话之后,安旭没再说什么,回到宿舍,他暗暗做了决定:处理完手头的事情,马上启程,去找颜沛雯。
他不要做淡定的恐龙了,他要做一个在死前拼尽全力求生的“人”。
2025年11月-12月,世界上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以至于我一时间已不知如何一一去梳理。
2025年11月22日,“末日”小行星分裂出的碎块撞向了火星,击中火星的奥林匹斯山,太阳系落差最高的山峰从此成为历史,天文学领域称之为“战神冲击”。
“战神冲击”后,联合国和世界各国政府,终于不再使用“运行轨道可能重合”这样含混的表述方式了,取而代之的是“撞击危机”——也就是最早从某些宗教人士口中传出,结果被广泛接受的 “二次前夜”危机。
11月23日,联合国应急事务专项委员会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全球进入紧急状态,将东欧、西亚和中亚地区,划定为“较有可能遭遇撞击的区域”,并公布了“朗基努斯”计划的内容——预计在格林威治时间12月24日2时-10时许,发射由中、美、俄、法、英、五国提供的2000枚装有钻地弹头,足有10亿吨当量核武器的导弹,在距离地球15万公里的外层空间,击毁“末日”小行星。同时,号召世界各国政府动员全部力量,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抓紧一切时间,最大限度地扩大对人道主义救援及医疗急救领域的投入,准备应对“无法避免的财产损失与人员伤亡。”
在“战神冲击”发生后的一个月,我看到了无数人的沉沦与绝望,看到无数人的焦虑与迷惘,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一些西方国家的暴动愈演愈烈,到了这一阶段,许多地方的军队和警察系统也完全瘫痪,理由也很简单——从军和做警察,也是一份工作,既然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一些人认为继续履行所谓的“职责”已经没有意义了,这种时候,他们要“及时行乐”,或者和家人呆在一起。
然而在中国,情况却有所不同。基本秩序没有崩盘,社会上也没有大范围地出现“最后的狂欢”,一直坚守岗位的不只有军人和警察,还包括医疗工作者和许多社会志愿者,然而对于这些人,坚守岗位并不等于与家人分离,因为他们的家人有许多选择来到他们身边,和他们一起“坚守岗位”。当时,我就见过在街上陪着警察丈夫一起执勤的妻子,在一旁的军车上等着军人父亲换岗的孩子。
2025年10月-11月,短短40多天的时间,颜沛雯做为医疗救援的志愿者,几乎走遍了中国西部的所有省份,走遍了每一个在国家航天局的分析中,有可能遭遇小行星碎片袭击的城市和乡村,帮助当地人建立了无数应急救助点,到了12月,颜沛雯就驻守在成都平原,进入随时待命的状态。
安旭是10月29日离开武汉的,没有来得及和我们当面道别。他像许嘉慧期望的那样,加入了武汉当地的一支“守卫星空”的科普志愿者队伍,一路向西,进行科普宣传活动的同时,帮助当地人搭建各种避难掩体,他们最远到达了四川雅安的藏区。
也就是从那时候,安旭开始用微博记录他每一天的行程,并且在我们“509常委会”的微信群里分享他的所见所闻。在微博和微信群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和之前判若两人的安旭,他的皮肤渐渐被晒得黝黑,脸上也有了高原红,在视频中,他热情、开朗、健谈,有时候我们看他和当地人一起的样子,几乎都忘了这个世界面临着巨大的危机,他似乎只是一个到西部支教的普通志愿者。
2025年12月17日,他来到了成都,终于来到了颜沛雯身边。
在成都,安旭几乎没有时间和我们在微信群里聊天了,他的微博内容也越来越简短,经常就是一张照片,配着十几二十个字,但他在那里记录下的许多瞬间,都令我印象极为深刻。
在安旭的微博里,我看到了许多和我之前的想象并不相同的人、事、物,看到那些记录,我才发现原来在巨大的危机面前,在恐惧与惶乱之外,还有那么多人做出另一种选择——选择面对、选择行动、选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做出这种选择的人,并不只有那些穿着制服、肩负职责的人,或者是年富力强、身强体壮的“男子汉”。
在安旭和颜沛雯工作的那个志愿者小组里,有个17岁的女孩子,非常能干,名叫张静怡, 是当地的高中生,我印象很深,她没有随学校一起撤走,而是选择留下来加入志愿者,安旭问她为什么留下,她半开玩笑的说,是因为不想今年参加高考,不想把做志愿者这样千载难逢的人生体验,让位给自己并没有那么擅长的高考。她不想在陨石掉到家门口的节骨眼上,躲在千里之外的掩体里做几何题,她说自己上学早,再读一年高三,就算是等一等同龄人了。
看到张静怡这样的孩子,安旭说自己都有些愧疚,为自己曾经的“淡定”感到愧疚,也为曾经以“垮掉的一代”自居的想法愧疚。
12月24日凌晨1点,“末日”继续分裂,一块碎片撞在了月球暗面。这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末日”的体积进一步缩小了。
凌晨2点,大致的撞击时间和可能遭遇撞击的地点已经基本确定,成都平原所有的避难所接到指令,开始疏散人员。
那天上午,在安旭发的微博中,我看到在东方刚刚发白的天空下,大批运输直升机遮天蔽日地向东飞去,将大量民众带离当地。安旭和颜沛雯为了帮助当地人完成最后的撤离工作,一直坚持留到了12月24日中午。
当地时间12月24日14:32,“朗基努斯计划”正式开始。
安旭看着远处的天边,看着无数拦截“末日”的导弹拖着尾焰冲向天际,或许有了某种预感,或许,像他之前所说的那样,感到“无法避免”的一刻即将到来,总之,就在颜沛雯的医疗队直升机起飞前的15分钟,安旭拿出他准备的陨石戒指,向颜沛雯完成了求婚。
那枚戒指上的陨石晶体,是安旭收藏多年的一颗藏品,那枚戒指,是他从武汉出发前连夜做好的。
或许,从我们站在天台上进行“毕业典礼”的那天,安旭就计划好了这一场“求婚之旅”。
傍晚18时,“朗基努斯”计划宣告“基本成功”,“末日”小行星被导弹击中,核弹引爆后,小行星被炸碎,但大量碎片仍然在向地球运动,中东、中亚的大片地区,被划定为“一级风险区域”。
北京时间19时许,许多地方的人们已经能从天空中看到巨大的“流星”拖着尾焰飞来,整个天空都映成了血红色。
19:30,整个成都平原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片无人区,在最后一波撤离中,安旭为了把直升机的空间让给当地百姓,决定与最后一批工作人员驾驶汽车撤离预判的撞击区域。
然而,他们最终没能躲开撞击,永远留在了“二次前夜”。
大飞不再信命了,他虽然还是回去当了公务员,但是没有摸鱼,而是尽己所能,努力为当地百姓做着事情,后来他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他没有因为高血压和动脉狭窄就放弃锻炼,而是以一种“慢慢来”的方式坚持锻炼,按他说的,就是“小步快跑、日拱一卒”,循序渐进坚持了很多年,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肌肉壮汉了。
阿肯最终还是成为了一个民谣歌手,创作了很多感人的作品。而他最初的成名之作,竟然是一首翻唱的曲目,就是那年在天台上,他唱过的那首赵雷的《我记得》。
而我,后来并没有去做新闻专业的工作,而是成为了一名老师,在学校教书,由于种种原因,虽然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是一名正职教师,但在某些方面,同学们都觉得我和他们分享知识的方式,为他们打开了另一种视角。
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拥有这样的能力,或许,这一切是冥冥之中受了安旭的启发才习得的。
颜沛雯后来进入了空军航空医学研究所,没过几年,便成为了技术骨干,研究外骨骼设备以及义体的临床应用,据说主持了许多战斗英雄的治疗康复工作。当然,这些都是我从新闻上看到的,大飞说很想有机会能见颜沛雯一面,但我们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去打扰她。
安旭的那个喜欢开挖土机的弟弟,安晌,后来真的去参军了,成为了一名机甲驾驶员,据说在缅北的维和任务中表现相当出色,获得了晋升,现在已经是一名少尉了。缅北地区,现在也再没有犯罪集团的藏身之地。
“二次前夜”后的世界,并没有安旭最初想象的那么糟。
有时我在想,也许,这个没那么糟的世界,就是由安旭决定做出勇敢的选择时,所产生的“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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