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第六次祷告。他按照传说,把贵重的祭品香料摆在身前,按照奥拉修士说的那样,虔诚地跪在地上,开始新一轮仪式。
第三千次呼气时,第六次祷告完成了,什么都没发生,他能感觉到雨要来了,时间所剩不多,四处都能闻到水的味道,阴森、冰冷,远处,许多同伴在旁边匆匆跑过,很快,铺天盖地的水会把整个世界变成混沌一片,邪恶之物会出来四处游荡。
他不想放弃,还想再试一次,毕竟今天是圣祷日,错过就得等下个月了。而他又是如此渴望见到祂。
他一动不动地跪在风中,周围越发昏暗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坠落的水滴在一点点地划去面前世界,被划掉的部分黑暗又虚无,带来恐惧,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集中心神,呼气,假装黑暗不存在。
为了安心,他把脸贴在面前圆形的香料上,它的味道让他心跳稍缓。黑暗已经很迫近了,雨水越来越密集,他心中惶恐不安,因为有一种存在正藏在黑暗中,缓慢地靠近。
第六千次呼吸,祈祷结束。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绝望和恐惧,雨下大了,周围都是黑色的,来不及走了。他抱紧香料,无助地等待被黑暗吞没的那一刻,就在这时,奇迹般的,祂出现了,就站在他不远处,散发着清晰可闻的光辉。那光又浓又暖,驱走了黑暗,把他笼罩其中。和修道院新来的那位修士所说的一样,圣子降临了,而且正如传说所言那样光辉四溢。
他沉浸在那股神圣的气味中,雨还在下,先前的黑暗之物不复存在,那儿成为了光的源头。
他,名为“哈拉”的凡人,虔诚地献上贡品,香料消失在祂的影子里,随着影子一起消散。他留在原地,轻轻颤抖着。大雨暂时不再给他带来恐惧了,因为祂来过。
和你想得差不多,就是那种专精附身、蛊惑和伤害的黑暗物种。目的是偷走别人的灵魂,摧毁他们心中的神圣信仰。我确实干的就是这码事。
半年前,我那老爷飞船迫降在这颗暗星上时,我绝想不到自己会这么狼狈:刮净了体毛,光溜溜的,浑身喷满“凡尘”牌香水(涉及到我的专业,容我多说几句,这种香水和土里的落叶味道差不多,说不上好闻,挑人)。
但没什么可选的,透过这种香水,我才得以潜入原住民之中。它们显然是一群文明生物,有宗教文化,有情感表达,会用工具,它们长得像那种长臂猿,只是更高大,同时,没有脸,布满整个头部的是一张同时用于呼气和进食的“大嘴鼻”。
这表示什么?聪明如你肯定很快就知道(而我花了点时间才做出结论):它们的认知方式和我们不同,既不是声音和色觉,也不是更玄乎的心灵感应,而是气味,类似于靠信息素交流的昆虫,只不过他们的“信息素”含义更加宽泛,我所定义的气味,对它们来说,定义了它们世界的景象。它们像分辨万物一样分辨无数种气味,通过呼气、吸气来感知世界。
别误会,我对这些长臂猿没什么兴趣,我也不是外星生物学家,我观察它们纯粹是为了提高效率。
我正走在回家路上,手里捧着土著给我的食物。雨下得很大,我没有撑伞,浑身湿漉漉的,心情既不愉悦,也不难过,只觉得烦。
就我的处境来说,这些凡人(原谅我这么叫他们,他们身上的味道真的很像多年前风靡全球的那款“凡人”牌同名香水)为我提供食物。比如此刻我手上拿着的这颗香喷喷的果实,饱满金黄,类似南瓜,热量极高,保质期还特别长。凡人们把它看作珍贵之物,和古代皇帝喜欢坐在金子雕刻成的王座上一样,这种果实长在坚硬的岩石山顶,嗅觉敏锐的凡人们像挖金矿一样寻找、采摘它,用它做交易,枕着它睡觉。另一方面,它能喂饱我。
在凡人感受中,我大概是那种喜欢财宝的小魔鬼。它们字面意义上的看不见我,只能捕捉到我留下的些微气味,他们似乎将其看作黑暗之物留下的痕迹。我溜进它们浓香四溢、四通八达的宅邸,偷走锁在箱子里的“宝贝”。事实上,我比较喜欢直接吃掉,我不想冒风险,它们鼻子很灵,我只有香水可以依靠,很难完全掩盖果实的气味——除非正好下着能洗去一切气味的大雨,就像现在这样。
我翻过一块岩石,迎来更高的岩石山坡,这个地方光秃秃的,目之所及,尽是岩石和泥沙,气味也很乏味,少数棕色的大树和苔藓植物盘旋在谷底与山顶,我的飞船就降落在一块平缓的坡顶,光是爬山就让我气喘吁吁,更别提摘果子了,我越过山坡,看到了飞船模糊黑暗的影子。
外面正在下雨,本地教会的长老说这是邪恶之时,不让我出门。
但我已经闻到了它的味道,隔着被雨水割裂得千疮百孔的世界,它的存在是如此清晰,我知道魔鬼(当然是魔鬼,它绝不是神,因为它是“假”的,靠着信仰为食,却只给予幻象)正在蛊惑我的同胞。
因为我亲眼见过。那次见面发生在大约几个暗月前。那天我从祷告中抬起头,一股奇异的微光在我面前闪烁,那是圣象屏的方向:它有十尺高、二十尺宽,背景镶嵌着玫瑰味的香料的画像。我见到“光”洒在玫瑰色的花屏上,让整个房间变得熠熠生辉。
圣象屏描绘的是圣子的悲伤,在光中,它恰好出现在画像的位置,我惊讶得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看守圣像屏,等到我回过神来,所有的镶嵌着的香料都消失了,修士们都说这是圣子显灵的征兆,它来取走凡人给它的贡品。但我觉得有些奇怪。刚进修道院时,已经去世的前任长老告诉过我,光之神初次降临时,祂驱走了一切有毒且污秽的湿气,世界上充斥着祂散发出的光的气味,那时遍地是香料……既然祂赐予我们香料作为礼物,那如今为何又要收走?
第三天,修道院又发生了一次“圣子显灵”事件,发生在圣物室,“圣子”带走了几千枚气味清新的钱币,我找到承蒙感召的呼拉修士,想知道细节,呼拉修士对我呼出一股“你懂的”味道,重复呈现了一遍我之前描绘的画面,光啦,影子啦,让人心悦诚服的精神感召。第三周,“圣子”出现在了祷告堂,两周后,连厨房也有修士表示受到了感召,每次感召,都会消失许多财物,托辞也是一样的,圣子真会如此贪婪吗?
一连三天,我都想着这个问题,信仰和良知敲击着我的心,促使我搞清真相,我别无选择,只能用自己擅长的方式。
整整一周时间,晚祷结束后,我都躲在草药屋内打磨那柄朽钝的老刀。我从仓库找到一小堆新采到的土豆,小心地把已经生锈的刀刃插进土豆中。确保整个刀刃都没入后,等待一个小时,再取下刀,用坚硬的香草根轻轻擦拭,一旦刀刃上所有的铁锈都松动了,就用软布擦拭,最后,涂上矿物油,磨刀,直到变得轻盈、无色无味,我几乎感受不到它为止。
第六天,我把粉末状铁锈一点点洒在修道院每个拐角,它们的气味是如此细微,我保证只有我这样对“血腥味”敏感的人才能感受到它们的位置,第七天(这中间又发生了一起显灵事件,受感召者是长老,随即长老宣布开放修道院,让各地带着香料来朝拜的信徒随意进出,无疑是个挑战),我开始晚上巡逻,鉴于来访的信徒众多,修道院开始实行更加严格的宵禁制度,也就是,每天晚上会由专门的修士用圣水冲洗每条走廊,保证修道院内一片黑暗,但我是例外,显然,“圣子”也是,因为“显灵”总是在晚上发生。我一连监视了几周,终于,在一个雨夜,所有人都瑟瑟发抖地等待大雨结束时,我嗅到一股锈味在走廊上穿过,祂来了,我心想,我从床上跃起,屏住呼吸,溜近走廊,淡淡血腥味为我勾勒出整个修道院的布局,我闯进其中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是圣物室,我紧随着祂,祂闪进了房间,我在门口待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别的动静后,我握着刀,推开了门。
血味从黑暗深处传来,和圣物箱散发出的厚重木头味交织在一起。
“你是谁?”我呼气,我能感受到祂的存在,但祂身上的气味却无法辨别,祂也知道这点,我循着锈味冲向祂,祂快速地朝我左手边绕行,但祂能清晰地嗅到我,却无法嗅到我手上的刀,利刃切面包一样,破开了阻碍,之后我能嗅到他了,更浓烈的血味在我的脑海中勾勒出他的身形。
“帮帮我,奥拉修士,”长老终于呼气了,“妈的,你怎能在修道院动刀?”
“圣子显灵啊!这不是你开始搞的吗?”他散发出痛苦的气味,手中有什么东西漏了出来,我认出来了,是香料雕刻的圣像、圣杯和一条琥珀味道的手链。
“你疯了?傻瓜,那个画像是我画的,根本不可能有真的圣子,作为第一个伪造圣子显灵的家伙,要下地狱的是你。”一股饱含仇恨的恶臭飘来。
无可饶恕的堕落,魔鬼不仅在我们面前游荡,更存在于我们内心。
“魔鬼会带来黑暗,驱走灵魂的光辉。”起码,圣典是这么说的,那么,黑暗时代正要来了吗?数十年来,关于光之神的信仰正在变得微弱,我的同胞们四处征战、掠夺,血的腥味和贪婪的臭味蔓延在每个角落,魔鬼又在这个时刻出现……我感到了一种绝望,就像圣典记载的面对灭世大雨的亚拉一样,我忽然想起了亚拉留下的谏言:在光暗交替的时刻,必将有祂的使者前来扭转一切。
我思考着这一切,顺手把刀捅进长老的鼻嘴里,后者流出一股悲愤夹杂着恐惧的气味,我的思维却在飘移,我想到了一点:既然其他所谓“圣子显灵”,都是监守自盗,那我所嗅到“圣子”在某种意义上确是真的,这种真实不在于身份,而在于事件本身。
这一定有寓意。每个修士都知道,光之神操控着世上关于光与信仰的一切,祂所作的一切自有计划,当你无法理解祂时,你需要退后一步,用更开阔的角度来判断。我看不清全貌,我只确定,我是被选中者,有义务为祂荡平一切邪恶。为祂的到来铺平道路。
第二天,整个赫伯拉地区都听说了乌拉修道院的事故,修道院的大梁年久失修,倒塌了,包括长老在内的10名修士死于这场灾难,圣像厅完全被毁了,几乎无法被重建,这被视为不详的表现,大部分信徒都离开了,包括我,我当了云游者,这是我退后的一步。
下雨时,地面总是泥泞、湿滑,所有气味都被水冲刷掉了,在习惯靠嗅觉辨物者的感受中,世界是一片虚无,但如果你愿意冒着毁掉嗅觉的风险,低下头,把敏感又脆弱的鼻子埋到泥泞中去,那你便能抓住虚无洪流中的一片浮木。
我沿着哈拉修士在雨中留下的脚印,缓慢地在泥中推进,直到找到它的痕迹,那种暖和的、会让我联想到光的气味,还有香料的气味,两种气味在虚无中构成了一道闪闪发亮的烟雾,我循着一条带状的光雾前进,要抓紧了,气味正在被大雨冲散。
在我的理解中,使者的责任,是清理一切黑暗,让世界变得更光明。我的终极目标便是那只魔鬼。我一路追来,确信它已近在咫尺。
年轻时,我很爱喝海星上的椰汁,有些椰汁罐头上,会刻有猴子标记,表示里面椰汁取自猴子采摘的椰果,这些猴子是从很小训练的,能灵活地爬上几十米高的外星变异椰子树,熟练地旋下果实,丢给树下的工人。它们效率很高,一只猴子一天可以采270个椰子,而最熟练的采摘工人,一天也只能采60个,后来,有人说这对猴子不人道,于是这行当就被取缔了。
在我看来,这纯属多管闲事。我喜爱效率,用更严谨地话说,它是单位时间内,能量输出与输入的比值,宇宙是那么宽广,生命又是那么限度,如何最快地达到目标,是我毕生的追求,就拿眼下来说,我面临的事务很繁重,飞船需要大量修理,它的外壳都破碎了,要修补它,工具和材料不是关键,关键是时间,手工修理极为缓慢,电力又所剩无几,在这座历史文化还停留在古代的星球上,我没法获得现成的电力,只能从生物能或者太阳能这方面想点办法。
我走进飞船时,雨已经渐渐停了,远方那快要燃尽的暗淡恒星就要升起了,我攀上飞船边上的岩石,总算够到了太阳能板上的防水油布,我扯下它,寄希望于电池能多把一点微光转化为电,干完这事后,我小心地把全新的电击式心脏起搏器取出来,连上太阳能电池,我的心脏有些毛病,需要佩戴外挂式的起搏器,这种起搏器可以发出强有力的生物电流,隔着皮肤定位刺激心脏,只是它需要定时充电。
干完上面这些事后,我把带回来的南瓜(让我这么叫吧)放在岩坑,举起铁锤敲打,消耗了许多能量后,我终于把布满气孔却相当坚韧的外壳给破开了一个口子,我用汤匙小心地舀出果冻般湿滑柔软的果肉,把它混进所剩无几的太空麦片中,搅拌一会后,就可以吃了。我吃得很快,效率至上,填饱肚子后,还有很多事要做。
最紧迫的事,是补充魔力,开个玩笑,我把南瓜外壳和果肉之间那层不大能食用的膏状物刮下来,研磨成粉,带回飞船仓库。仓库占据了船体大部分空间,这本来就是艘小型货运船,运的货是香水,我在倒这个霉之前,是名香水师,带着精心调配的作品,欢天喜地去参加另外一个星系的香水展,下一刻,我被丢到一个暗淡无光的星球,面对一群靠气味辨物的土著——你说这巧不巧。
我把南瓜粉末小心地和精油混合,再用电炉慢慢烘烤,直到能闻到一股让人心平气和的芬芳,我十分理解凡人对这种果实的迷恋,就像我们喜欢黄金,是因为它的闪闪发光的外表与不朽的性质一样,对于嗅觉生物,这种长久萦绕的气味,可能是另外一层的 “闪闪发光”。
在我们这行有个说法,最好的香水材料,永远从自然生长的植物原产地获得。此刻摆在我面前桌子上的,是本地的一瓶南瓜提取物(阳光的气息),几种干花(非常具有泥土气息、感性),苦涩的软果皮(具有柠檬的清香,振奋人心),一份干的香草(使许多混合物变得干燥和复杂)。
一般来说,香水是这样调制的:在我坐下来、什么材料还没有调和、素描前,我已经仔细考虑了一个公式,我所说的素描,是指把我认为可能有用的每种材料都放进我正在思考的设计中,把它们放到一起以获得和谐感。我删去了一种干花,它太沉闷了,缺乏我想要的那种共鸣。但我也留心注意到,南瓜精油和软果皮提取物混合后的和声特别迷人。我把它们和香草作为“支架”(也就是香水的最主要构成)放进瓶子。
然后就是等待和观察,浸泡之后气味有什么发展,在这之前,我反复重复上述步骤,等待理想气味最终出现。
理想的气味是这样的,所有香调都有令人愉悦的层次变化,当散发着阳光气息的成分逐渐消失,让人心悦诚服的气息再慢慢显现,香水有如电影情节般被全然揭示:一个发生在氤氲中故事,神圣,光明,感动,宁静,这些能挑动起宗教情感的气味,以它留下的痕迹结尾——那是我留在空气中的印迹,在我身后挥之不去。
我在实验室里辛苦工作,把这些成分结合在一起,然后炼金术般地使得液体让人闻见光,感受到超然,想到所祈求之物,那我就成功了,这就是“圣子显灵”香水。
而创造圣子要面对的主要挑战是,上述所有成分都有不同的挥发性:有些成分,如南瓜或香草,在皮肤上挥发得很快,而常常在尾调中出现的干花和软果皮可以持续数小时,没有电力,我就没有条件搞清楚每种成分的精确蒸发速率,这种情况下,规划香水和每种精华的详细比例是不可能的,只能靠自己的感受和实践。
还好,我对自己的嗅觉有绝对自信,加上出于对效率的追求,我一口气搞出了十三瓶“圣子显灵”香水,成分比例各不相同,我确信,最强效力的圣子将在它们中出现,等我忙完这一切,远处的恒星已经落下了地平线。外面的世界从能显现出隐隐轮廓的昏暗,转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黑暗。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倒不是因为怕黑,是想尿尿了,年纪大了以后,我的脾胃挺虚的,有次还当着凡人的面,放了个屁,真够丢人的,还好香水味够浓,在场的又都是瞎子。
我拧开舱门外的那盏小灯,从舱内一跃而下,手上拿着装香水的密封瓶,在微光和纯黑的分界处,我爽快地尿了泡大的——就在要尿完的时候,我忽然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打中了,锐利、沉重,就在锁骨和腋下之间的位置,像是被人狠推了一把,随后是剧烈的痛感,我摔在地上,满地打滚,尿洒了一地。
等仅存的理智克服本能,我听见了黑暗中的脚步声,我还注意到密封瓶倒在我眼前,散发着气味的尿液面前一米的地方蔓延开,危机感让我强迫自己呼吸(太疼了,呼吸的本能好像没了,得命令自己的身体吸气),我深吸一口气,再憋住,连拖带蹬地踢掉淋到尿的裤子,我的腿刚刚离开裤子,一把锋利的长刀从黑暗中劈出,截断了裤腿。
我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想拉出距离,但它预料到了我的行动,刀刃横着送来,差点削掉我的头盖骨。我又往后退了一点,但很快双手一空,感到黑色的岩石朝我扑来,我摔进了剁南瓜的坑里,头撞在它的坚硬外壳上,疼得我两眼发黑。与此同时,我听见刀尖快速划过地面,在向我靠近。
以前,我还在王国北部当佣兵时,有过几次杀戮,也许是留下的气味过于血腥,我被传为“恶魔”,但真正的魔鬼不是这样,按照圣典说的,它们和世间万物同源,你无法分辨它会以何种形体存在,但即便如此,就像神会发出光的气味一样,它仍然会有那么一瞬间泄露出自己的硫磺味。除了我,没有知道什么是“硫磺味”,这种气味非常独特,总是成团状或是放射状,不强烈,很容易消失、被忽略。但在第一次遭遇它时,我就记住了这种气味。
开头,我无法假定它的行动轨迹会和寻常生物一样,围绕一个圆心在一个范围内移动,于是,我追随圣子显灵事件,但不在乎事件的位置,而是寻找那附近气味的位置,寻求那个最大程度重叠的地方。
经过一点点缩小范围,在今天这场大雨后,我终于追上了它。此刻,它在一片高高的岩丘上蜷缩着,正在呼出那种气味。在我的脑海中,世界是由无数细微的线组成的,这些线交汇又分开,无限延伸,远端像雾气般朦胧,我的意识在其中扫过,所见之处弥漫着形形色色的线,构成万物的轮廓,其中它是独一无二的一团线。头一次,它在我的世界中清晰十足。
我知道它随时都会再度消失,于是按照计划发起攻击,第一轮攻击,是掷去被圣水浸泡了三天三夜的石箭,石箭没有气味,与黑暗融为一体,又足够尖锐,几秒钟后,那团氤氲的硫磺味溅开来了,击中了,我抽出长刀(同样浸泡过圣水),开始冲锋。
它很狡猾,像蜕皮一样舍弃了一部分躯体,躲过我的第一斩,脱离了我的感知,归于万物。但我知道它有实体,凭着直觉,我追着蜕皮的方向挥刀,就像过去无两刀落空,一道岩坑挡在我面前,岩坑是死路,它显然不可能在那。
二选一,是跨过岩坑,还是绕过岩坑?直觉说,都不,我两只手紧握住刀把,跳起,跃入坑中,持刀猛地劈去,下一刻,刀刃重重抵在坚硬的表面,震得我双手发麻,我闻到了痛苦的气息,它确实在里面,我扭动手臂,让刀沿着外壳滑下,寻找它脆弱的部分,身体往后缩起,躲开可能的反击。
在这个坑里,它无处可逃,再给我两秒钟,我就能把它砍成两截,我张大鼻嘴,把注意力渗入坑中的每个缝隙,一直向下,再向下,气息勾勒出周围的轮廓,岩石的气息,夜风的气息……还有光的气息,可是,什么会有光?力气如潮水般消退,我什么时候被攻击了?我没闻到我受了伤,没有熟悉的血腥味,一阵困倦袭来,赶走了脑海中的那些线条,岩石重重地撞在我脸上,那是我最后一刻的记忆。
操,差点就死在一个没长眼的土著手上。我摘下头上的南瓜壳,大口呼吸,握住激光手枪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我抬起手腕嗅了嗅,“凡尘”的气味让我稍微安心了点,心跳有点过速了,真是够狼狈,我爬出坑,一只手拖着被我用激光在胸前烧了个洞的凡人。它的爪子还死死握着刀,刀够锋利的,还在滴水,在它背着的包里,我还找到了湿漉漉的尖锐石头,之前应该就是被这玩意砸中的,它们的手又长又有力,简直是天然的投石索——在船舱里,我把它放在试验台上,打量着这个生物。
在之前,我试图以粗陋的生物学知识来分析过这种生物,那是个可怜的老家伙,被我带上飞船的时候,已经咽气了,说不清是老死还是被吓死的,总之,它们除了鼻嘴外,身上的神经结构很诡异,大多集中在大脑的左半区,又延申到胸前,也就是鼻嘴内部结构的尾端,我猜测,那是为了帮助它们把气味转化为图像,另外一方面,它们其他地方的神经少得可怜,也就是说,它们没有疼痛感,但却有异常发达的感性,这种感性会刺激它们放出各种的气味。在呼气和吸气之间,它们完成日常交流。
这些结论来自我的专业领域。对人来说,气味影响是非凡的:人们因它们笑,流泪,犯恶心,愤怒。香水则被假定为一种艺术形式,吸引着痴迷者。与香水一起工作的人,如果通常能愉快地沉浸其中,那么他基本上就是温和善良的人;这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现象。“所闻即所感。”伟大的调香师莫娜如是说。
“所闻即所感”对凡人来说,更是如此,在这个没有香水的世界,只有香料意味着好心情,也就是说,此外一切都意味着坏心情。对这么一群闷闷不乐,爱胡思乱想的凡人来说,它们未启蒙的感性,注定导向对一切宗教形式的狂热。
我把万用医疗剂滴入它的伤口,轻柔地抹匀,再用消毒棉包扎上,我静静地坐在它面前,十三瓶新制的香水就摆在我的左手边,头顶上,外挂式心跳起搏器已经充满了电,正滴滴叫着。
理性上说,我不怪它,我完全理解它为什么要杀我,事实上,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就像宗教故事里常讲的,圣徒势必要面对潜藏在黑暗中的魔鬼,故事已经有了一个绝佳的前半段,关键在于,如何最大效率地把接下来的故事讲完。
我从黑暗中醒来,下意识地握紧双手,刀不见了,那么我在哪儿?我张开嘴,大口吸入四周的气味,这些气味汇在我胸中聚成一副图景——我看到了天堂。璀璨的圣光直冲天际,伴随着让人愉悦的馥奇调,我置身于柔软的棉花之间,然后,它来到了我身边,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
“汝是那个魔鬼,犯下假装圣子之罪。”我呼出这样的气。
魔鬼散发出一股笃定的味道。我想站起来,但身体懒洋洋的,没有力气,只能嗅着它离我越来越近。在极近的距离,我闻到了它真正的味道,沉闷、温暖,祥和,没有我族类那种毫不遮掩情绪的赤裸裸恶臭。
魔鬼在我咫尺之处停下了,和我想得不同,它没有尝试和我交流,没有诱惑我,也没有让我堕落,只是用它坚硬的爪子插入我的前胸,一股酥麻的感觉从前胸流出,岩石气味的爪子像花朵一样绽放,数十根指甲停留在我的胸腔里。
它要取走我的某个部分吗?我几乎有点懒洋洋地等待着,我应该恐惧的,但内心奇异地宁静祥和,但下一刻,天堂消失了,我闻见了地狱的气味,手持长刀的我割开了长老的鼻嘴,愤怒和不甘的气味蔓延在四周,我感到自己在微微颤抖,片刻后,更加复杂的图景出现了,迷幻的雾气升起,长老被的脸被埋葬在茂盛的花丛下,花香萦绕在无尽微光之下的战场中,我死去和垂死的佣兵伙伴们躺在那儿,流着鲜血,浓烈的悲伤气息让我忘记了现在的处境,但接下来,我闻到了血的气味,在夜间进行的突袭,黑乎乎的黑夜和坚硬的岩石味道在我鼻间上飘浮着,令人不安和迷惑。
等我回过神来,眼前的一切还在轮番上演,情绪在我身上波动,这些都是魔鬼的假象吗?我拔出自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寻找这些气味的来源,却忽然感到惊悚:这些造就幻觉的气味来源于我自己。我十分确信,我此刻吸入的是我上一刻呼出的气息,那些从我胸腔深处涌出的气息。
我意识到这点没多久,一切都忽然消失了,它再度出现,拔出我胸前的爪子,我呼出的气息回归了正常,我回到了它带来的虚假光辉中。
“你做了什么?”我发出质问的味道,它仍然没有回应我,像是在等待,等待我自行思考——就像祂一样——得出结论,我想到,圣典上说神明与魔鬼有相似之处,也许指的就是它们更擅长摆弄棋盘,却很少直接干涉棋子。
我沉思了一周,直到力气都回来了,但我完全不想动,魔鬼始终在我身边,偶尔它会出去几趟,为我变出一些食物——在这个过程中,它始终维持着天堂般的幻境。
想想吧:魔鬼就在我面前,我尝试过杀它却还活着,这说明它显然比我想得更远。它在向我展示这么一个事实:我这一族,对世界的认知受限于我们的生存习惯、身体构造,魔鬼感受中的世界,显然和我所感受的完全不同,接下来是重点,它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改变的力量就埋藏在我的身体深处,我可以依靠自己,超越以往的认知,只是需要一把小小的钥匙,也就是它留在我胸前的爪子。
通过这把钥匙,我可以把呼气这一简单的交流形式,转变为扭转认知的力量。
第十四天,我爬下床,能感觉到魔鬼就在我面前,被一团光雾包裹着,我拨弄着胸前的它留下的爪子,吐出一团和它差不多强烈的光,它笑纳了,把那团光雾吸入体内,随后,它消失了片刻,再次出现时,拿着金灿灿的香料,它把香料递给我,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接过香料,像很久以前的哈拉修士那样,跪下,把香料作为祭品献给它。
下一刻,它为我打开了回归凡世的大门。直到走在回城的路上,我仍然在思索,我确定我的内心仍然是虔诚的,但我为什么会愿意和魔鬼做交易?
从出生起,我的嗅觉比大多数同类都灵敏,我能嗅出谎言、贪婪和虚伪的恶臭,唯一能洗去它们的,是血腥味,当佣兵的日子,我麻木不仁,不痛苦,但也说不上快乐,终于有一天,我厌倦了。我来到修道院,一心一意地侍奉光之神,希望在祂的光明气息中得到永恒的安宁。
我其实心知肚明,黑暗的时代已经来临,带来黑暗的不是魔鬼,而是我们。不管我承不承认,对我的族类——对凡人来说,受限于感性的生理结构,是我们的原罪,被我们那些负面情绪所激发的每一缕气味,都是激起冲突、纷乱的万恶之源。
此刻,魔鬼给我展示了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假如我们无法立刻抵达安宁祥和的天国,那就在地上建造一个天国,哪怕这个天国建立在魔鬼而非祂的启蒙上。
二选一。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一直在回荡句话,光之神操控着世上关于光与信仰的一切,祂所作的一切自有计划,当你无法理解祂时,你需要退后一步,就能看清全貌。
我来到都城,在最高大、圣洁的十三鼻嘴教堂,对着祂跪下祈祷。我握住胸前的硬物,三千次呼吸后,整个教堂的修士,都目睹了圣子的降临——此前,圣子已经在多处乡村教堂显灵过,修士们为这一刻等待多时,但让他们狂喜的是,圣子不仅显灵,还真实地降生了,降生在一名疯癫的云游者身上。毋庸置疑,圣子具有神圣的力量:无与伦比的感召力,只要看上祂一眼,你就会心悦诚服,一切悲伤和烦恼,都在祂的光中消逝,沐浴在祂的圣言之中,好像沐浴在最宏大的光芒下,那是一种神圣的感觉。
随着圣子的降临,教会一天之间就多了半个城市的教众,这还是因为圣子所在的大教堂同一时间能容纳的凡人有限,更多凡人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并成为信徒,开始是贫民,然后是贵族,最后是王室,原本衰弱的教会开始复苏,第十三鼻嘴教堂大门外高耸的光之神雕塑目睹着这一切,城里流动着传言:有人发现祂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紧接着,国王成为了祂的头号信徒,更多教堂和雕像被竖立起来,与北方邻国的战争暂时中止了,和平和祥和的气息弥漫在整个王国。
原谅我用第三人称叙述上面这一段,我都是听安拉修士说的,他坚信自己那天见到了我,还到处宣言我斩杀魔鬼的事迹,长老们正在讨论把这些事迹加入圣典。
我如今正坐在教会为我修筑的圣坛上,每天感召新来召拜的凡人,很无聊,但也很安宁,起码在我的嗅觉范围内,没有那种恶臭打扰我了,也不必见血。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可能也是祂的最终安排:一位能化解一切矛盾、冲动、贪婪、嫉妒等黑暗情绪的圣子降临在我的族类间,它是活生生的圣子,能交流,永远存在,为我的族类带来永恒的安宁,围绕它所建立的地上天国,也将让所有人永远想起祂,而终有一天,地上天国的灵魂会抵达祂的面前,那时,这些虔诚灵魂就可以朝他表达感谢。
当然,我也没忘记朝那位魔鬼表达谢意,它两天会出现一次,我献给它堆得像小山般高大的香料。
把最后一批南瓜填入生物能反应炉(你还记得我说过这种果子热量很高吗),我终于凑够了足够的电力,维修系统已经启动,维修机器人正在修理反应堆,我可以跟这个鬼地方说再见了。我的“圣子降临”香水也迫不及待要和顾客们见面了,希望她们会喜欢。
昨天,我最后去见了一面那个倒霉蛋,它仍然死死握着我的心脏起搏器,我最后一次为起搏器充上电,然后拖着一车的香料走了,希望我不在的日子,它能找到神棍之外的活儿干。
在我选择救它的时候,我想到的是香水仪式,在古代,大人物的宴会上,事先浸过香的鸽子被放飞,拍打着翅膀向底下的客人滴下香露。起搏器的生物电流,正好能够激发凡人的神经气味系统,只需要再加上一点点虔诚和模仿能力,我的鸽子就会飞向它的族群,把我的十三瓶“圣子显灵”香水,扩散到整个星球。也给我带来源源不断的南瓜。
而这一切,靠我自己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就像我所坚持的那样,一切在于效率,猴子摘到的椰子,总是比工人多。
我最后闻了一口弥漫在四周南瓜香味,走进飞船。维修马上就结束了,能源系统将要再度运行,起飞架正在收起,黑暗但广阔无际的天空静静地等着我。某种意义上,星球与星球之间的旅行其实挺寂寞的,当人的认知被拉伸到宇宙尺度,感到渺小无力是必然的,于是我们用各种而言的方式来把握自己,沉浸于宗教、专注在杀戮,或者像我一样,执着于追求效率。
八个月时间,研发一款新的香水,附带从一场事故中脱身,完全值得。
评论区
共 3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