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费尽心思,才替你争取这次机会。”在学院最高层的办公室里,院长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不好意思,您能再说一遍吗?”我很想假装没听见,但不行。
他和颜悦色地又说了一遍:“我们想让你去解决一场瘟疫。你轻车熟路呀。”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叹了口气:“这次瘟疫发生在玛萨姆城,你不是一直想要回家么?”
确实如此。在玛萨姆城的正南边,红河谷和柴堆山的交界处。有一个村子,很少有人知道它,我以前是那里的羊倌。离开家乡时,我才十六岁。
从村里的羊倌到学院的学者,这是一条很长的路。在村里,我的父亲是一名骑士,但十分贫困。他有两个儿子,我是老二。
这意味着什么?说明我跟雷蒙泼从出生时起,就注定要过不一样的生活,有不一样的地位,他是长子,得每天坐在桌前十个小时,学习那些鬼画符。我则要给羊屁股剪毛,累弯了腰地每天打上百桶水跟草料给羊圈,说不上哪种生活更差,但好在都还能过。
这种生活持续到瘟疫到来为止。现在,我们都知道得瘟疫的人会发热、脖子长出肿瘤,说不出话,口吐脓血,最终喉咙咯咯响着死去。
我给雷蒙泼盖上毯子,陪他待在屋里。一开始还挺不错的,毕竟童年一结束,我们就很少有时间在一起待着、对彼此吐露心声。他一直在担心自己会落下练剑的进度,我尝试安慰他,他却反过来对我说,没事,起码我有空了,现在给你可以补文化课。他给我讲了纹章学的历史和渊源,而没多久,我就开始给他讲我见到的各种纹章——都是我虚构的,但我能毫不费力地画一个看似非常真实的纹章,完全按照纹章学中的构造法。
我对构造的理解很深。就算是雷蒙泼,也很难分辨我讲的纹章是不是确有其事。生病后的第三周,雷蒙泼仔细地盯着我,告诉我,等新一批的羊羔长大了,他考虑送我去学校。
雷蒙泼还认为,给羊扛食料能增长力气,可能对练习剑术大有脾益。我让他别想那么多。
第四周的祈祷日晚上,我回到家。屋内一片漆黑,但能感受到雷蒙的尖细的呼吸声。我感觉异常温暖,像是有个看不见的火炉在燃烧。我摸索着干苔藓做的火绒,打火、点燃蜡烛,又用蜡烛点燃油灯。灯亮起时,我看到了一双隐藏在浓密雾气中的火红色的眼睛,雷蒙泼的眼睛。
我痛恨惊慌失措,那种感觉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扼住喉咙和心脏:心脏停跳,血液凝固,浑身无力,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白色的热气蒸腾着扑面而来,我腿软了,往后倒下,撞开了门,冷风刮散了雾气。之后,我看到雷蒙泼的皮肤从内而外地破碎,露出黑炭般的颜色。像是淬火一般,嗤嗤的响声中,我大哥所孕育、曾经隔着他的瞳孔和我对视的那团火红色滚了出来,打在地上,发出脆响。
那是一根黑乎乎的棍状玩意,后来我才知道,它长得类似三棱矛,不同之处在于,矛柄上缠着好几圈粗棘刺形的铜箍。
当时我瘫在地上,努力不去看这东西。后面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像怎么埋葬雷蒙泼的,又或者是怎么生病的……我躺在床上,发着高烧。雷蒙泼的影子在跟我说话,我能看到他满头大汗地喊我,好热,求你了老弟,给我拿点水来,我没力气开口,只能看着他一边求我,一边融化成一团蒸汽,消散在空气中,随后,我醒了。
我知道自己和雷蒙泼得了一样的病。我能确定,这种病不是风寒,它有传染性。我家在村外的高坡上,远离村子,打火的火绒就在门边,我有机会终结自己——连同这场悲剧。
神父说自杀的人无法上天堂。但无关紧要。这种病,不管它是什么导致的,它杀死了我哥哥,把他从内而外地融化,把他的身体转变为铜块,我不知道是谁干的,祂又有什么目的。去它的,我想,把一切都烧成灰就行了。
困难在于,一团烈火正在我体内翻滚,我光是躺着,就耗尽了力气。怎么办,我根本站不起来。
一直以来,我既不勇敢也不聪明,但那次的经历,让我意识到,那种想杀死什么人、什么东西的强烈欲望能够让我超越极限,我用尽全力,爬下床,匍匐着穿过桌底,抵达放着火绒的柜子下。
我要站起来,但指甲被粗糙的地板撕裂了,抓不住柜子的边缘。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一根棍子,想靠它作为支撑站起来。用力,我对自己说,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昏了过去。
他点点头:“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参加皇宫内庭的早会,十年没出现的汉人朝拜使,在昨天抵达了皇都,他们带了许多特产,其中一种是叫菟丝的草药。我听说你一直在找这个,你能自己弄到这种草药吗?”
“好,那你会接下这份不起眼的、十分简单的使命吗?”
菟丝是一种东方植物,我所生活的地方方圆一千里内都不长这玩意儿,很少人知道这东西怎么培育,他们基本来自于遥远的东方,在那里,菟丝有另一个称呼:蒙。
在我大哥雷蒙泼十二岁那年,父亲卖掉了家里的大部分产业,跟随公爵大人去东征,结果,他得了东征路上四处蔓延的瘟疫,一周内就死了。
在他死后,留下了一封信。这封信辗转了差不多一年才到雷蒙泼手里。在雷蒙泼死后,我在箱子里找到了它。
信里说,我和雷蒙泼是父亲第一次东征结束带回来的双胞胎(他比我早出生几个呼吸的时间),所以我们长得很像,而我们那素未谋面的母亲,是一位东方女子,我们的名字是她取的,父亲还特别强调,她有难以言传的魔力——雷蒙泼以为这只是修辞,只有我知道,这是实话。
我和雷蒙泼确实具有某种魔力。我很清楚世界上没有魔法,在学院的第一天,老师就会这样告诉你。
取而代之的是自然哲学——也就是说具有逻辑条理、能够被证明的事实,以及可预测的、可再现的反应和结果。
具体地说,我能够把水变成酒,只要在下午五点至七点往一个碗里装水;我可以呼唤闪电,只要在雨中大吼;我也可以治愈自己身上的瘟疫——只要在患者的床前挥舞那柄我大哥化作的长矛。
而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儿也不神秘。它属于自然哲学,在这一领域里,学院的人记载并整理出一定数量的因果关系,并尝试解释这些因果到底是如何、为何作用的。当然至今很多解释都失败了,但相关研究仍在继续。
我为什么没有死?当我睁开眼睛时,自己正躺在地上。手里紧紧抓着那根长矛。我的汗液痕迹已经干透,在地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湿印。我还很虚弱,但毋庸置疑,我恢复了健康,这怎么可能?
我离开家,想进村找人帮忙,结果只看到滚滚浓烟。村口架起的柴火堆上,未被完全烧焦的尸体像是黑色的稻草人,朝我露出狰狞的面孔。
瘟疫来得非常快,很快感染、杀死了大部分人,剩下的人甚至无力添柴,有的柴堆塞着好几个人。我挨家挨户地搜索,在村长家的地窖里,我找到了她。
“小魄!”她喊我的小名,但没能发出声音,她拼命想要冲我伸出手,但只能微微挪动手指。
“你在这里。”我对她说,我们初次见面,我也说的是这句话。我记得当时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欢快的曲子,她不得不大吼大叫,才能让我听到。“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去庆祝?”
她大笑起来。“你不想参加收获节的庆典,”她说,“那你一定愿意参加我的舞会。”
我摇摇头。我真的不想单独和她待在一起。她看起来像雕像上的女神,她笑着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站起来。她的力气一向很大。有一次我看到她把一大袋土豆举起来放到牛车顶上。这动作让我来做,还有点儿困难——说实话,我就是在那时坠入爱河的。你知道那些古老传说里的女神,看起来娇小玲珑,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大山夷平,还能在战场的千军万马之间救出英雄,而英雄只是凡人之躯。
我们进了磨坊。空无一人,只有一壶无人看管的酒和几个陶土杯子。她让我帮她倒杯酒。“你不喝酒吗?”她问我。
我点了点头,于是,她请我喝了酒,我们还在磨坊跳舞,属于我们的舞会,一支舞的时间仿若永恒,我以为每年我们都能这样跳舞,直到永远。
我得到过的最大教训是,每当你想要一件事“永远”,它就会快速迈向终结,像是神在冲我低语,傻子,只有死亡才能永恒。
“大家都死了,你快走吧。”她没法发出声音,但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冲我无力地做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我徒劳地抱着她,给她喝水、为她降温,我试了一切能想到的办法,直到我忽然想到,长矛可能会有用,我把长矛塞进她的手里。
埋葬他们后,我把村子甩在身后,浑浑噩噩地走在大路上,我走了很久,中间干了不少事,但我都不记得了。等我真正意识到自己在哪儿时,正坐在一个营地里,热气腾腾的炖汤正在火架上翻滚,我的腿边摆着那根长矛,一个眼窝深陷、留着长胡子的老人指着长矛,问我:“你怎么会有这个”
“一种东方法器,”他拿了一根树枝,为我在地上写下这个字,看起来像是一个人手持长矛。
我回答他,这是我大哥的遗物,他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冲我介绍,说他们是一伙搞学术的——我们总是这么说,我们不会说自己是法师,我们只会说,我们在研究,研究的内容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比如召唤灵魂(这个是真的),或者点石成金(这个是骗人的)。
“学院曾经有过不少东方学生,你不是特例,”老人说。几天后,他成为了我的老师。我们都叫他“老师”,用的是东方的说法。
老师研究了一辈子汉语——东方汉帝国的一种古语。就像我说的,我们不是法师,我们只是收集、研究因果关系。某种程度上,我是老师的果。
师在古汉语中是军队编制的一级,当老师为自己命名为“老师”时,一种因果关系就发生了:他无法招收学生,所有师生关系都只能维持很短时间,之后就会不得不分开,他无法逆转这种因果。而如果他不传授知识,那关于汉语的知识,很可能会从方圆一千里内彻底消失。
为了找到学生,同时弄清楚这种因果关系,他一直在外面游荡,直到遇到了我。
我有什么特别的?入学后的几天,我们有过一次正式的聊天。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我看了一眼身边的那根长矛,大哥死后,我一直随身携带。
当时我大致掌握了一些老师教的古汉语字词。注意,古汉语是一门失落了很久的语言,后人能收集的,只有一些零碎的残本,基本是死的,我们无法构建出语法,只能学习单个字词,而就算是单个字词,我所学会的数量也仅仅是(可以预测的)总量中非常小的一部分。
还记得我说“殳”很像一个人拿着长矛吗?汉语是象形文字,所以,发挥一下想象力,当一个人挥舞着殳时,它会是什么意思?答案是“役”,意思是从军。意思是,我只要拿着长矛,我和老师的关系就永远牢固。
我挥舞的长矛差点戳到老师的下巴,我尴尬地后退了一步,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老师摇摇头:“不是这个原因。对了,你上周是不是跟隔壁班的人打过架?”
“你说的,一切都有因果,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唉,我不该说这句话的。
老师又开始唠叨了:“过度痴迷因果关系、总想搞清楚为什么,会反过来限制你,你不需要去合理化一切,它像你的愤怒,没有尽头,你不一定非要为大哥报仇。”
为了这句话,我本该和他决斗的,但我头一次没觉得愤怒。
“特别不一定体现在因果联系上。”老师和蔼地说,他的声音常让我想起父亲。教导方式也是,循循善诱。“你心里有必须解决的问题,”老师仔细看着我,“问我,或者尝试自己解答。”
古汉语中“疫”的始意,是躺着的人拿着殳驱赶瘟疫恶魔,不管瘟疫恶魔是否存在,当你拿着殳躺着时,你就总能从瘟疫中复原。
当雷蒙泼得瘟疫的那一刻,瘟疫的效果在他身上被语义化了,按照字面意思,他只能在高温中燃尽,剩下没来得及挥舞的殳。
我对院长说,我需要钱买东西。他看上去受到了冒犯,有点儿伤心。他让会计给我写了一张可以提取十五个金币的批条。其实我说的是五十金币,但院长说事后再给我。
不管怎么说,十五金币也是一大笔钱。我拿着批条去商会,他们数了十五枚硬币放到我手里,还让我签了一张收据。
我分出十个金币,给了学院的萨瓦教授,他为我调配药剂的钱我一直欠着,现在才算还上,就是靠着这些药剂,老师的遗体能够保持新鲜——要是我能知道古汉语中代表“新鲜”和“冷”这两个词就好了,古汉语太过残缺了。
剩下的五个金币,我留了两个,用剩下三个定制了一个捕鼠器和不透气的麻制袋子,顺便雇了一辆愿意送我到被瘟疫封锁的玛萨姆城边界的马车。
废墟在汉语中写作倾颓的房屋,如果把我的人生比作屋子,那我所在乎的人,就是一根根支柱,每根支柱的倒塌,都意味着我的人生变得更加逼仄、狭窄。学院生活曾经是我蓬荜生辉的一部分,现在已经成了死胡同。但那又如何?生活就是一层又一层废墟的累加,这些废墟支撑着我,让我走得更远,让我绝不回头,或者说不敢回头。
玛萨姆城内混乱不堪,无人看管照料的花园、果树渐渐只剩枯枝败叶。到处是放在木板上的尸体。我遇到了至少三起因为抢夺柴堆来火葬家人而大打出手的事件。满城上下,葬礼哀乐四处可闻。人们在室外大型沟渠里举行葬礼。死亡情况过于惨重,
我并不担心染疫,我担心的是那些游荡在街道上的死尸搬运工,他们也是病人,症状不严重,对世界的仇恨却比谁都大。我理解他们,正因此,我要尤其注意不惹上他们。
我选择了小路,我走出谷物市场,朝西边去了。但在羊街和铜门街交界的地方,我还是遇到了埋伏,在路边的尸堆里,一个搬运工猛地窜出来,扑向我。我在反应过来之前,他踢中我的下体,疼得我倒下了。但我及时扭转了身体,让肩部先着地,令肌肉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
他是空手,所以目标是我手上的长矛,他全力朝长矛踢出一脚,但我紧紧合住双手,那根长矛便像焊在我手上似的纹丝不动,他反而踹疼了自己的脚。
我抓住机会,用矛柄狠狠击中了他两块肩胛骨之间的位置。这是我从书上学到的,会让一个人完全喘不上气,但又不会造成永久性的损伤。这之后,被打的人就毫无还手之力、任你拿捏了。我拽住他,把他转了个方向,接着举起长矛,用全身力气朝他的锁骨砸去。这是能给人造成最大痛苦的办法之一。他张开了嘴,但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把矛尖抵在那人的脖子上。“你杀过几个人?”我问道。
他瞪着我,我喜欢这感觉。我把矛尖抵得更近了些,刚好能划出血来,但又不会割出大伤口。“三个,”他说。
他已经被疼痛吓到麻痹。我打晕了他,又把他绑起来,丢到旁边坍塌区小巷的一个没人的屋子里,那里离铁匠行会非常近。
我找到铁匠工会,工会的门紧闭着,我怎么敲都没用。于是,我只得从旁边因为火灾倒塌的房屋废墟之中,找到一根没有被烧光的木头,我把这根焦黑的木头横着抵在两扇关着的大门中间,双手尽可能以门缝为分界保持对称地抓着木头。
就在我做到这动作的下一瞬间,厚重的橡木门敞开了,像是被风吹开的两片落叶。露出几张惊诧的脸。我把木头丢到地上,他们手里拿着铁锤和尖利的未打磨锋利的长剑,但一动不动,我猜是我刚刚的举动,还有我的穿着,感谢萨瓦教授,我买不起紫貂皮点缀的紫色长袍,但我可以买杂色长袍和兔皮搭配紫色药水来达到同样的效果。
这些身强体壮的铁匠围在我身边,以为我是来带他们走的,技术工种从业者总是自视甚高,不过他们确实有这个资本,他们是当世最伟大的一批铸剑师、铠甲师和金匠——我不得不和他们解释,不是这样的,我来是为了找他们帮忙。我要和瘟疫作战。
他们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希望从我脸上找到一丝疯狂或者说谎的痕迹:“说吧,你要我们做什么?”
我用粉笔在石板上画了一张草图。对他们说:“按比例放大。我用圆规和卡尺量过了。”虽然不是出于本意,但大哥教过我尺规画图的方法。精确画图这个技能是纹章学的基础,我学得很不错。
他端详着石板。他的眼睛盯着白热化的金属看了四十年,已经不复从前的光彩。
“那你们自己选吧,我是帝国唯一派来帮你们的人,你们不帮我,我就让你们的门一直关不上,等着搬运工来找你们吧。至于宝石,你们的仓库里有,那些没打造完的首饰。”
他咽了下口水,有些危险地看着我,我估算着如果动起手来要用哪个字。终于,他垂下眼帘:“你得说服我们。”
我说:“我不会戴着它招摇过市,你们一定要的话,还可以在我旁边看着,我用完就还给你们。”
就像我说的,他已经习惯了我的行事风格。“皇冠上的链子用什么材料?”
“铁就行。上面要钻石和珍珠要足量,但大小没有要求,实际上你能做到八分之七就行。”
萨瓦教授说过,要解决一场规模巨大的瘟疫,问题不在于能力,而在于效率。而我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式,一个一劳永逸,只需要勇气和智慧就能解决的方式。我说过,我不大胆,也不机灵,但我有愤怒。很多人说,愤怒是无能的表现,我不这么看。万事都有代价,当你造就废墟的那一刻,你就得做好废墟向你复仇的准备,这不是世界运转的真相,这是我的人生法则。
冠冕很快打造好了,他们故意等到夜深了才给我,我知道这是为了最大程度地不被人看到我戴着王冠的样子,也许有人会认为王冠不过是顶金色三脚帽,实际上,我戴着的皇冠上满是一串串用链子串起来的钻石和珍珠,垂在耳边,一动就发出叮叮当当震耳欲聋的声音。皇冠比骑兵军官的头盔还要重。
我必须站得笔直,不然就会被皇冠的重量压得脖子抽筋,他们愁眉苦脸地给我戴上了这个,然后看着我离开帽子。
无所谓,我扛着斧子、背着长矛来到之前处理那个搬运工的地方,他已经醒了,他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什么难以想象的恐怖存在——那看一眼就会让人疯掉的东西。
我高举斧子,用全力让斧子落下,但不是对他,而是对门边一具腐烂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我砍下了脑袋,然后掏空了脑袋里的浆血,然后,我走向他,他已经被吓傻了,呆楞着,任由我把这个大号膨胀的脑袋套在他头上。
小时候,我一直疑惑为什么村里人从小就不叫我和雷蒙泼对的本名,他们只会给我们取各种外号,我一直以为是发音习惯的问题,他们发不出我们名字的读音,但我们可以,我们从小就这么说。我猜,我和雷蒙泼的名字就是汉语。
对此,让我更进一步猜测,只有听讲过成千上万次古汉语的人,才能作为汉语构词法相关的因果关系的影响对象。
在过去,有一名德高望重、研究灵魂召唤的教授对我说,这不科学,为什么使用一门语言的构词法可以做到如此之多的事情。
我当时的回答是,不知道。也许是出于创世神的一种恶趣味,也许汉人像是为创世而生的小精灵,天生就掌握了这门言出法随的技能,又或者,汉人就是神本身,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消失得如此彻底。
我能感受到它在附近了,周围的空气中有股恶臭弥漫不尽。
在东方的传说中,一切瘟疫都是由疫鬼带来的,祂不死不灭,杀人无数,又无法被看到。
把祂召唤到现世并不容易。我尝试眼前套着瘟疫而死的脑袋的杀人犯视为物体,,他像是古汉语中的“鬼”字,似人非人。过了一会,什么都没发生,但在大约八十次心跳后,祂来了。应该恶魔也有老鼠一样的本能,出门前总要观察一会周围有没有危险,我猜祂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看到眼前那个人的身体开始膨胀,筋肉发生了一次翻转,红色的肉筋跃动着撕裂了皮肤,转到外面,散发着恶臭。
巨大的脑袋上长出了一双全新的眼睛,白色无瞳,祂是个大块头,高出我一个头,比我强壮,比我凶恶。
“噢,又是你,”祂开口了,用的是新构造出的嘴,喋喋不休“为什么你老是缠着我,我说过我不是故意感染你大哥的,你烦不烦啊。”他的余光打量着周围,像是在找我有没有帮手。
我拔出长矛:“你喊了我大哥的名字,我要和你决斗。”
“你在尝试阻止瘟疫,这太荒谬了。”祂语气很不满,原先搬运工的嘴却在发出咆哮,同时,这副躯体向我发起了攻击。
祂的巨大力量敲碎了地板上的一块砖,那是我之前站的地方,我翻身躲过祂的攻击,同时一只手扶住了差点掉落的王冠。
“这座城的人差不都死完了,我就算输了,也没什么损失,”祂还在说话,想要干扰我,“而且我就是干这行的,你打走了我,也会有别人来干。”
在祂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我用长矛刺入了祂的心脏,祂却若无其事地顺着长矛撞向我,任由自己的伤口扩大到狰狞的地步。这次撞击我没能避开,我紧紧抓着长矛,被撞得飞向墙壁又弹到地上,过程中我仍然紧紧扶着冠冕。
我能感觉到我的肋骨断了三根,但我喘了口气,它们便恢复如初了,我站起来,继续冲向祂。
虽然身体上的伤害可以恢复,但疼痛却无可避免,巨大的痛楚让我的视线有些模糊。这样想想吧,当下就是短短的一瞬,如此微不足道,简直就跟不存在似的。其他所有事情、所有真正切实的事,就仿佛是由逝去瞬间的残骸垒起的珊瑚礁,渐渐构成了代表我们现实的岛屿或是大陆,构成这一切的,正是记忆。
我真正的记忆不多,大部分时间,我浑浑噩噩,只有和几个人相处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周围的图像、声音和温度。那才是我的记忆,除此之外,还有回首废墟时,几乎让我心碎的痛楚,铸就了我的最深的回忆,这些回忆一直在对我呼唤,呼唤那个词。
复仇。在我掌握的,和复仇相关的词汇中,第一个词是免疫,免写作冕:一个人戴着冠冕时,手持长矛时,能免疫一切伤害、疾病、痛楚。
等我回到学院,已经过去了一周。玛萨姆城的瘟疫得到了控制,也就是说,不会有新增加的因感染而死的人了,死尸搬运工没有了勒索的资本,而大部分发着烧的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死里逃生,猜猜他们会感谢谁?
我把冠冕还给了那些铁匠,他们忙不叠地把它丢尽了火炉,还向我发誓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同时,他们以我的捕鼠器为样品,制造了大量的捕鼠器,送去了猎人行会。就像大部分官员得到的消息一样:老鼠是瘟疫的源头,在玛萨姆猎人行会的帮助下,当地人都走上街头捕鼠,才最终战胜了疫情。
玛萨姆城的居民更愿意相信这是神的眷顾,只有皇帝知道真相,而只有我和一伙铁匠知道细节。
真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它包含了太多层次,你永远无法穷尽每个侧面,你能只看到你想要看到——或者说,你需要看到的。对我来说,我并不奢望汉语的全部,文化、语法、词源等等一切,我只想要知道核心的那句话,就是能使废墟复原的那句,只有这才有意义。
院长说话算话,我拿到了菟丝,他得到了学院下一个季度的皇室补贴和一个许诺。“这个许诺将创造学院的历史,”院长说,“因为它来自于皇帝陛下。”
我完全相信,比起我这个渺小的古汉语学者,皇帝陛下才是真正“创世语”的掌握者之一。
他是那种会创造、改变真理的人——真理是什么?如果你是他们中的一员的话,那真理就是你所知道的事情。真理就是你的囊中之物。如果你有一天突发奇想,完全可以张口就说:“在黑水河岸边有一座完全由大理石构建起来的城市。”可实际上,这城市并不存在呀,“不不,它确实是存在的。我刚刚叫人把它修好,就是上周的事。”抑或是,“汉人和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此话一出,你再到学院图书馆去查资料,想驳斥这愚蠢的说法,只会发现所有相关书籍的相关页全都消失不见了。又或者,“你说谁?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确实,这些彷如神明的人们能够构建未来、规范现世、改善过去——历史上几乎所有值得一提的事件都是这种人干出来的。他们建造城市、建立起贸易与制造产业、栽培出科学与艺术,继而又扶持慈善事业。要这样做,他们说,于是事情就如他们所言般发生了。理所当然地,他们的目标,就是我这样小人物的目标,
回家的路上,我去看了看老师,他还是死去时的样子,面色平和,好像睡得很沉。
关于古汉语,我一直想要找到复活这两个字,但始终找不到,原因(很有可能)是汉人相信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他们的能力堪与神明并肩,他们确实很讲究平衡,像是中庸,或是阴阳调和理论。那些两个颜色不断循环的符号,我学了够多了。
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得试试。这是我欠老师的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在家里,我把组成雷蒙泼,或者说,雷蒙魄,这三个字说法对应的概念摆在面前,门外的天空乌云密布,我很快可以唤来雷霆,我有“蒙草”,我还有“体魄”——老师的身体,新鲜的,可以作为对象的身体。
我一直知道一件事:她其实并不喜欢我。她喜欢的是我大哥,雷蒙泼,大哥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了她,大哥名字里的泼,也就是魄,是通假。但大哥和我长得太像了,在她叫我小魄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一切。但那又如何呢?我得感谢她告诉了我大哥的真名,她要还活着该有多好。
我在等待一场雨,一如多年前那个夜晚。湿润的晚风从窗外刮进来,老师坐在我坐着的椅子上。我心情抑郁地看着老师:“汉语里的‘忘记’怎么写?”
“你应该知道,石板上应该有这两个字,但我找不到它们。”
“我觉得现在很不好了,过去——那些废墟在折磨我,我想放下,我如果都忘记了,我就可以一直陪着你,我能重新学汉语,我会把汉语传给下一个人,你一直好奇汉语是怎么对人生效的不是吗?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呢?”
“噢,还有最后一个字,“老师说,他停了一下,然后和蔼地继续说了下去,“问我,或者尝试自己解答。”
我看着躺在面前的老师。如果学院生活也成了我的废墟,那我又要如何放下。老师帮的是倒忙,我不想学会“死”这个字,我见得已经够多了。但无论如何,我没有忘记,老师也死了,必须得有人记住这一切。
开始下雨了。我朝着窗外的天空大喊,我喊了雷蒙魄,老师,还有她,十几次呼吸后,天空以雷鸣般的咆哮回应我,巨大的雷鸣夹杂着闪电涌向我,耀眼的光芒融化我视野中的一切,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热量席卷我的全身,我感觉自己几乎要被烧焦。之后,一切平静下来,房间里被融化的晶石发出微光,我看到了眼前的人,老师的遗体,蒙草都不见了,或者说,它们结合成了一个崭新的造物。
我觉得眼睛有点酸,我走上前,试图唤醒大哥。但他始终紧闭着双眼。我检查了他,他的脉搏清晰有力,他的毛发有光泽,甚至还会打呼噜,但就是陷在深沉的睡梦中。
我想到了老师最后对于死亡的诠释:在汉语中,死一半写作灵魂,一半写作身体——老师找研究唤魂的教授释放了自己的灵魂,把他的体魄留给了我,我们都以为这足够复活雷蒙魄。
但结果呢?我得到了一个没有灵魂的大哥。他永远陷在半死的状态中,就像那个教训。
之后的十年里,我去了遥远的东方。我在东方找到了很稀有的那几个熟知、使用了十多年汉语的人,我想为雷蒙泼要到魂和魄,但我却仍然没法用构词法影响他们,他们对我也一样。
有一个使用了一辈子汉语的老人告诉我,我是在重蹈覆辙。关于汉语,有一个有趣却无人知晓的事实:使用者所能影响的对象,必须是极度在乎他的人。就像那句俗话,老人和我说,只有对在乎你的人,你说的话才有意义。
我之前对构词法影响对象的猜测是错误的。我也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和我彼此理解,在乎的人。
我三十八岁,一无所有,这世上,没有在乎我的人了,我也无法——不敢再去在乎别人。我害怕更多的废墟,又或者我的人生已经逼仄到无处下脚。我在学院里继承了老师的工作——讲授汉语,甚至连名字也是,我管自己叫老师,我唯一的学生,是从东方回来时带着的少女,我遇见她时,她手上拿着一根竹制尖头杖。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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