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灵感来自于格雷格·伊根《游离之境》(或译为《谎言空间中的不稳定轨道》)
距离上一次联系过去的时间比约定得久了许多,但可别责怪我粗心忘记了哦。在我刚刚走出的共鸣体,随便给你发消息不太安全,和不明人士传讯,可要冒着降低社会良序打分的风险。不过,鉴于我总是随便在公园里找张椅子就睡觉,大概得分已经被扣成负数了吧。
要怎么描述那里呢?就从天空说起吧。这里的属民建起了遮蔽天空的、水晶似的半透明穹顶,过滤掉阳光中频率较高,据说和皮肤癌有关的那部分,兼有收集太阳能之用。可惜你不喜欢粉色,更具体来说,是大断裂之前的纪录片里火烈鸟的粉色,不然你一定觉得那个地方很奇妙。无论何时闭上双眼,再睁开它时,拂过你睫毛的都会是那种柔和的颜色,墙壁,灯光,电器的外壳,所有的地方上都堆满了粉色,像画刷一样覆满整片眼帘。天青色和藕荷色的地位不如水粉色那么崇高,但也十分常见。至于银灰、血红,这些锐利的色彩则被放弃了。听起来还真不适合总是穿一身黑或紫的你啊。
他们说,眼中所见的色彩会作用于心灵,因此一个社会若想保持完美的安宁,也只需要恬静温柔的色彩。即使我已经走出这个共鸣体大概二十个小时,还是觉得他们挺有道理。也可能,只是这个标榜以高技术和教育宣传促使公民自发控制行为,每个人都牺牲一部分自由,进而增进集体幸福的共鸣体辐射范围过大。毕竟,从你逼我读的那些旧杂志啊,新闻片啊里头,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大断裂之前的社会。那时,就有很多人支持这种想法了,对吧。
不过我现在确定,这绝对是错的。我见过的每个人都笑意盈盈,即使透过植入到义眼中的现实增强组件,我低得可怕的良序等级一眼就能看穿,也都能热情以待,街头也到处都有分发免费食品的公务机器人,但是,拿到的全都是一些食之无味的健康食品:糙面包,蛋白棒,没放酱的煮菜叶配上两粒脂溶性维生素胶囊等等。即使这样,无依无靠了这么久,有个安定的去处也挺好。有那么一会儿,我已经差不多要相信,公民约束自己的食欲,通过合理的健康管控以减少疾病,进而大幅抑制医疗保险开支是维持社会长期繁荣的必要先决条件,而一个负责任的政府也有义务加以督促,良好的支出平衡则有助于政府进一步将资金用于公共事业,比如强制平等化原则、基础收入制度、宽容举止促进令还有挽救我这种不守规矩分子的免费均衡饮食普及法案——现在想想,这些词我还真是一个都不明白,但那时可真是觉得个个都是牢不可破的真理,正着读、反着念都不容怀疑。等有机会,可要和我解释一下它们的来历啊。
直到我发觉我对甜味的渴望难以抑制,结果搭着免费电车绕共鸣体转了一圈,都没能找到一瓶加了真正糖分的汽水,这才醒悟过来。什么嘛,无论有什么理由,不准吃糖,都绝对不能饶恕!
不管怎样,现在我逃了出来。不过,不是在自由界里,是与之毗邻的另一个共鸣体。和之前涂满粉色的国度不同,这里的人全都懒洋洋的,只有两件事能使之提起一点兴致:喝咖啡,还有争论一些我听不懂的问题。比如说,一个裸着上身的老男人在我经过时,像拧上了发条似的突然从躺椅上坐起来,对着街道和根本不想听他讲话的我发表演讲:
“难道这位背着枪、从我们这个和平的社区中毫无顾忌地走过的女孩,不正是工具理性文化创造的典型肉身符码么?用僵死的警察社会的伦理试图打断我们重建历史和文化语言共时性的进程,将我们贬为被镇压的他者...“
接下来他又引述了一长串人名及其名言,就好像要透过言灵,施展降神术那样。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去问他有没有听说《文豪异闻录》OVA,毕竟,那是你最记挂的东西,而且,作为墓志铭小组的一员,搜集旧世界的遗迹也同样是我的使命,不能光靠你的努力。可惜一无所获就是了,还被他骂成是“晚期资本主义拜物教奇观和爱欲投射的拥趸”(这些词是什么意思,而且拼在一起根本没道理吧!也太荒唐了。)
不过,许多天来,我终于能放心地入睡了,不必担忧醒来后就心甘情愿地被共鸣体捕获,忘记了唯一重要的你,一门心思地传播某些大道理,还以为自己一向如此。这里的人讲的全是外星语言,哪怕外星人在我耳边念叨上整晚开保险时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好处,大概我也是听不进去的吧。
但我很担心你,请别生气,可我一直以来都清楚,你不是个很坚强的人啊。
我知道,我知道,不同共鸣体间的时间计量不一致,即使用了什么你说叫时钟同步的技术做补偿有较大时差。所以,你回消息,应当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如果能骑着摩托飞奔到你身边就好了。瑞希牌跨共鸣体紧急救援,为您效劳。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又热又饿又困惑,但暂时还不会死掉。
你最好把你那挺宝贝机枪扔掉,用你唯独不缺的一身怪力挖个坑把它埋起来。我劝过你,留着它显眼容易惹麻烦,也请你考虑,我们只有两个人,而作为墓志铭计划唯二的成员之一,要收集旧人类的未被共鸣体扭曲的文化碎片,就意味着要背上一堆磁盘,光碟...想想看,恐怕并没有留给子弹的余地哦。
莉莉放下手机。盛夏以热风的形式,毫无保留地沿着光秃秃的水泥路面袭来。太阳已然西沉,共鸣体之间的荒凉公路笼罩在有些窒闷的黄昏中。这寻常的日落,她已错失了许多。
嫉妒。嫉妒油然而生,尤其是读到瑞希竟然挑剔起不要钱的午餐的时候。在她刚刚离开的遍地是轰鸣工地和联排写字楼的地方,免费的茶点大概就只能去垃圾桶找到,或者是靠偷的。她仔细思考过,两者到底哪个更加有伤体面,是把半腐烂的披萨饼塞进挂着可爱小熊挂饰的大背包里,还是当个套着好几层衬裙的蹩脚小贼。
她做出了在事后看来也相当明智的选择。于是她现在得以靠着护栏,慢吞吞地用垫了纸巾的手指把罐头肉送进嘴里。口味重到能把她腌成咸火腿,而且疑似掺杂了她刚刚掉下的几滴不争气的眼泪,更添一许苦味。隔着雾气,远方如通天塔般的楼群影影绰绰,而且还在热气里扭来扭去的。偶尔,还会有一道突破引力的火光烙进天空。
不劳者不得食,工程师精英统御并不那么有天资的一般民众,而人类求得幸福的方式只有建造、发明和用载人航天具把自己发射到大气层外头,加速人类成为宇宙生命体的进化过程。为了延长属于工作时间的白昼,他们甚至用灯光和全息投影制造了一轮虚假的太阳,这人造极昼起初还使她误判,以为自己在共鸣体边界振荡后,头脑不清楚地不断北行,直到北极圈里。诅咒那些人,愿他们发射火箭时,隔热瓦残片像电视剧里总在高中生告白时恰到好处地漫天飘落的百万雪屑一样,平等地落到每个人头上。幸好,即使身处共鸣体的核心区域,她依然成功说服自己“偷窃也是一种集合了技艺和辛苦,而且历史悠久的劳动形式”,不然,她大概陷入到了虚弱到无法逃脱、因无法逃脱而更加虚弱,通往屈服或饿昏的螺旋中了吧。
支持大脑活动的卡路里、推理所必须的阴凉、莉莉之所以为莉莉的荷叶边洋装裙等黄金三要素皆以齐备,她终于可以好好想想自己是怎样落入这般境地,也就是和瑞希分离,还置身于全然陌生的共鸣体之间。刚才向她发动最猛烈进攻的是西边的泛灵论,而她现在开始觉得自己的困境是因为没能充分了解脑科学和认知科学的前沿成果,以至于无法掌握种种反智逻辑作用于她的机理——很明显,这是科学进步主义的主张。总之,以这些思想体系为核心的共鸣体,她全都闻所未闻。对于在边界之外躲藏,小心翼翼地规划路线以免被任何思潮席卷而去的流浪者来说,这简直是末日的预兆...啊,现在又是末世天启教义占了上风。
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加油站。从碎窗等种种破败迹象看来,是不能指望能找到任何能当零食的东西了,但此处各个共鸣体的引力相互抵消,因此勉强能凑合一晚。大断裂发生后,仅因侥幸而未成为任一共鸣体的一分子的少数人迅速把超市货架席卷一空,而各个共鸣体内的工厂自然不会为这些冥顽不灵的死硬派服务,只有普遍服务市内所有区域的电力和网络照常供应。很快,流浪者的人数大为减少,纷纷拥抱自己最感兴趣的思维体系享受幸福得多的新人生。即使不然,大概也感受不到不幸福这种情绪了。余下的主要以盗窃为生,向共鸣体索取被后者垄断的东西。即使不用为口粮发愁,流浪者也难免被共鸣体给俘获,尤其是像现在一类的时期,大的共鸣体开始吞并小的,而膨胀到一定程度后又难免四分五裂,共鸣体边界的剧烈变化成了那些自由意志超过生命者的大敌。
但她可不记得自己和瑞希在一起时有做过任何会被旧人类视同不道德的行为,而“在一起”的期限,大概要上溯到大断裂刚发生,也许是她们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吧,流浪日久,同那个直率的黑发军火狂结识的起点早已被忘记,便只能猜想是发端于两小无猜的友谊——这推论合情合理,只有一丝最细微的矛盾,比如,自由界中的万物都落满斑斑锈迹,怎么看都不是仅十几年的风蚀和酸雨就能造就的。
不管了。她相信自己能算是清白无瑕到足以自鸣得意呢。或许是幸运吧,又或许是瑞希的脑筋过于简单,思想传播到她的颅骨里,一如月光透入空屋,只是穿过,并不留一点痕迹,这也为与之同行的莉莉自己带来了些许抵抗力,迄今她们都未长久地成为某一共鸣体的俘虏,哪怕在抢救俄国小说、深入圣愚崇拜思想乌云密布之地时,也成功保住了对甜食的兴趣。
如果她没有非得去找那部动画片就好了。事到如今,找到它、让它占去宝贵的磁盘空间的渴望依旧清晰分明,一如她所记得的、瑞希的一切。但究竟为何如此,一时却也难以忆起。终究,被种种水火不容的思想洪流轮番洗濯后,还是难免忘记些东西。
想起理由,找到《文豪异闻录》ova拷贝,以及,找到她。
她展开笔记本电脑,在备忘录里敲下目标,策划起与之相适的行动。
「将文本转换为向量、聚类作思想体系,从而推测周边可能存在的共鸣体,乃至通过词频高低判断相对位置,Lilbot堪称流浪者的指北之星,不想被某一信仰蛊惑请务必免费试用!就是还无法分析图像和声音信息啦...另附最后一版M.E.T框架,不安装它就运行程序肯定会报错。」
莉莉,莉莉,你还真是坏心眼呢,明明只要简单解释程序的用途就好了,偏要添上这些让我搞不清楚的原理说明。算了,想得太多,也是你的可爱之处啊。
以下是用户反馈,很棒,太棒了。我能这么容易地进入游离之境,多亏了你的小发明。注意,不是共鸣体引力互相抵消的交界地,而是真正的、感受不到任何价值观诱惑的空白地域。虽说根据Lilbot的预测,只是不到一英里长的一道小小夹缝。用你喜欢的命名法,就叫它“破碎故事心之裂隙”好了。
你肯定想知道呆在这种好地方会有什么体会,离我们上一次造访类似的地点...好吧完全想不起来那是何时了。
我很想说,「就像射中山谷对面的郊狼一样有成就感!比蛋奶酒还甜蜜哟。」,好让你放心。但,可能我们期待得都太多了。事实上,这里和任何共鸣体外的地段都看不出分别,只有一片凄凉。一到晚上,各大共鸣体发出的灯光比月亮和星星还要耀眼,就好像在宣示,他们掌控了光与电能,是人类的真正后裔,而我们只是悖离常轨的野生物种,不仅缺吃少穿,还担惊受怕。没有一个笃定的声音告诉我只要遵循某种原则、执行某种行动一切就会顺利,连明天要去向何方得综合有限的情报自行判断,如果选错方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甚至把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彻底忘记..
另一对流浪者在街对面生了火,我是该向他们问问那部动画片的下落的,可我有些害怕。哪怕在打着字,还是能感受到那两人投来的钢针般的目光;他们也一定在害怕我吧,因为我怀抱着火力强劲的8.6毫米机枪。对彼此的恐惧使我们相对却无言,哪怕是谈论天气一类的话题也无法说出口。甚至,连我都产生了阴暗的念头,想着威胁他们离开,这样自己就不可能在入睡后受害了。难道,自由是邪恶的苗床么?
生活在共鸣体里的人一定不会遇到这类问题,受到同样的理念支配,隔阂却也不复存在了。哪怕是遭到其它的思潮兼并,过程也相当温柔,只是转眼间相信起一套截然不同的理念,也没有痛苦可言。
但是,就算被人畏惧,我也不会放下枪的。因为,莉莉你唯有头脑灵活、脖子以下全无用处,我必须得有保护你的办法才行啊。
我是在争吵声中醒来的。前一天晚上始终保持沉默的那对男人,在我看来是毫无来由地厮打起来,起初是高声的争执,然后是以低音进行的斗殴,最终以沉默收尾。更加伤痕累累的那个,提着包,一个人离开了了,头也不回地往西南侧的数字命理学爱好者那走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我们这些没被共鸣体捕获的人应该互相扶持才对啊!”我一时间有些气恼,竟然质问剩下的那个男子来。你若在场,大概会批评我的鲁莽吧。
但支撑着他的愤怒已经弃他而去,他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像被野火烧过的焦枯树枝,喃喃说:
“光之堡垒...怎么会有那种庇护所。谁都知道共鸣体之外只有废墟,他肯定是哪个教派送来的间谍,专门来诱骗我的!我真是看错了人...”然后,他抬起头,“喂,你也是这么觉得吧?”
光之堡垒。我记得,是有这么个地方。一部分流浪者住进了过去的垂直水培农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在入夜后,农场能发出毫不逊于周边共鸣体的灯光,如此得名。要是真有这样的去处,倒确实让人神往。只是,这到底是传说,还是事实呢?那里会有我们一直追寻的盗版图书馆镜像,还有《文豪异闻录》么?
如果有更多的人生活在此处,这一定是他们最常说的话吧。
关于Lilbot,你还可以多夸我几句,我很受用哦。
看来你确实是忘记了,考虑到眼下的情形,这副健忘也不能全然归罪于你的天性。若非你提醒我,我也会不记得,我们就是在寻找“光之堡垒”时候失散的。当时,对它的称呼是“稳定边界”,这一说法多半也是从其他流浪者那听来的。
但是,什么叫“唯有头脑灵活、脖子以下全无用处”嘛,你才是开动脑筋只会浪费热量的无谋女人吧!
无垠高天之外,有一部代号为旅行者的探测器正朝着太阳风的尽头飞去,上面还搭载了一盘唱片,刻录了各地音乐,被当时志得意满的人类发射到太空去了。对于下一顿饭的着落,莉莉一无所知,但对于这台宇航器的存在及其任务,她倒是颇为肯定。在人类消亡很久以后,旅行者还是会在真空中漂流吧。但它飞得太慢,绝无可能成为人类向宇宙人自我介绍的开场白,更像是墓碑,上书:我曾在此,看好了。然而太空总归是个又大又空旷的地方,而探测器又太过渺小,连和小行星相遇的希望都极为渺茫,和有机生命碰面的概率,哪怕乘上几百亿年的时间,也可以忽略不计。多半就只会孤零零地被真空包裹到时间尽头,到底没能达成制造者加诸于斯的使命。
——她怎么会相信这种东西呢?她从未亲眼见过探测器,而有关于它设计和发射的资料,如何完善缜密,当然都可能只是精心伪造的成果,当时的官方机构为了巧借名目榨取税金——她向前一步,踏进前夜大雨留下的水坑里,越过了又一道共鸣体的边界,深层政府阴谋论不情不愿地松开了魔爪,放她离去。
每个共鸣体都对大断裂各有一套解释,不过最后的落点,总是一套布道——皈依我们是正确的、大断裂是认清真理的契机,如此而已。流浪分子倒是形成了一致定论:共鸣体降临在世,跟这些嗡鸣着各种思想、设想和幻想的东西有莫大关系,最好把它们当成病原体,离得再远都嫌不够安全,因此统统对她的事业与收藏毫无兴趣。听过了瑞希的经历,更是养成了在自由界里见人就躲的恶习,这两天没少钻进树篱。瑞希就算不去当恶霸也不会有人胆敢去冒犯,而她身上的疑点太多,穿着旧人类眼中的奇装异服,加上一背包的光碟、磁盘、闪存,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捧着帽子走进城市的乡下魔术师,只会些老旧过时的把戏,挣不到半个硬币,但说不定因为一身洋装,更像是摄政时期英国茶会文化的代言人,必须得先不吝怀疑,再痛打一顿,最后丢进最近的共鸣体眼不见为净。
哪怕在不会被狂热信念俘获的地带,她也感到无处可去。这么想来,能让她片刻安心的,也只有瑞希身边吧。世上应该不会再有另一个人,还愿和她一起开启动画片里那个被书魔师的恐怖故事所改写的1910年伦敦,然后感叹道那个金发的热衷讽刺的好人像是她,黑发的擅于射击的好人像是瑞希自己,那么说来,她非得穿着这身碍手碍脚的荷叶边,一定是为了模仿主角。在那部剧场版中,毒舌金发和持枪黑发成功战胜了书魔师,把全体人类从哥特灵异小说里解脱了出来,尽管只是意味着继续在每个烟囱都直冒蒸汽的雾都劳作到得上肺结核而已,但至少家里不再住鬼了,而金发姑娘虽然性情和人格都很阴暗,也勉为其难地出了不少好主意,是她想要学习的榜样。
更多细节伴随回忆涌现,就像一幅黑白线稿得到补全,还往上施加了诱发种种浮想的香氛。小熊是毒舌金发最爱的玩偶,形影不离;动画片之夜前的黄昏,她们用过期了的速溶咖啡和黄油,在电熨斗上煎了怪味儿面饼,油点四下迸溅,弄得瑞希发出了声调高低莫测、效果近于喜感的哀嚎,吓得一只浣熊从屋里逃了出去。在空屋里一同看电影,一起做着世界光复如前的梦的、而且还被如此多触手可及的细微印象涂抹得真真切切的晚上,竟也险些被她遗落,如今方才想起;那晚播放的蓝光碟,则真的找不到了。
没错,正是在特定的那个彼时彼刻,她意识到,既然过去的人也写过美丽的故事,以此为导体传播的不只有会雕琢人心的思潮,幸福也是再真切不过的。那幸福,她体会过。留住它们的回响、哪怕只是一线希望,也值得去不断寻求。即使那只是像旅行者一号一样,为人类写下墓志铭而已,又或者,留住那个唯一她愿意在其中生活,但早已消失的世界,可她也同样无法忘记,曾存在着人类历史一般长久、比互相指责是传道者酷烈得多的种种分歧,更绝非一场无害的游戏。
在共鸣体之外并无真理可言。她把这句话打进备忘录又删掉。就连怀疑本身,也是可被怀疑的。
沾湿了的裙子令她步履蹒跚,但有了明确的方向,她感到行动力增长了不止十倍,翻过一道标记私人财产的破烂铁丝网后,青绿色的丘陵下方,教堂的尖顶映入眼帘,环绕它的是一群小巧的砖楼,颜色缤纷,与开在面前山坡上的无名小花倒是相衬。
除定位共鸣体外,Lilbot还有一个不必让瑞希知晓的功用。与普遍以当文盲音盲为荣的流浪者不同,各个共鸣体往往非常倾向于对旧的媒体讯息进行别处心裁的解读,声称它们全都受到同一种思潮的影响,作出反映同一种真相的隐喻,就像只吃葡萄的人只会修建葡萄园,葡萄园里只种葡萄藤,葡萄藤上只会长葡萄那样。而在坡下的那个社群中,《文豪异闻录》各个要素被化用的频率相当惊人,这点也被lilbot充分掌握。她又在脑海中快放一遍动画之夜,沿着小径下山。她发现,想着与瑞希共度过的时刻,小心翼翼地握住收集旧世界残迹的梦想,并牢牢记住只有这些才是唯一可靠的印象,格外能帮她抵挡其他信仰的侵袭。
而且,还要把所有的彷徨都牢牢锁住,不要以言语的形式传递,以至于让瑞希和她的小小联结徒劳地陷入忧郁气氛才行啊。
我果然还是没法忘掉光之堡垒。似乎,除了我们以外,每个流浪者都记得它,但他们却说,它的拥有者筑起高墙,闭门不出,这样不会很自私么、也很目光短浅么?
我知道,我这样说显得过分理想主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了周边思绪的影响呢——但是,我今天、昨天、还有前天,都是这样觉得的。即使是我,也清楚共鸣体因为加入者越来越多而不断扩张,早晚会吞没掉所有的无主之境吧。不愿放弃的人们,必须得团结起来做点什么,比如测绘出城市内完整的地图,找出一条通往外界的路线。虽然lilbot来自于你的智慧,但仅仅靠你,就算再加上我,也是绝对不够的。即使能说服大家,但仍要终日忙于为果腹奔波的话,也不可能做得到。想来想去,果然还是得和堡垒的拥有者们好好谈谈才行,何况,那座被叫作堡垒的农场根本就不是他们的财产吧!
还有件奇怪的事。今早我碰到了一个神志不太清楚的家伙,声称光之堡垒那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而他是幸存者之一——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非得说他记得我和我的枪,带着一脸也不说不好是畏惧还是崇拜的表情,试图说服我和他曾作为同伴一同试图攻占那里之类。花了好久才摆脱掉他,真是很困扰啊。
攻占这个词听起来可太吓人了,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呢,对吧。
如果Lilbot的计算没错的话,我离让你魂牵梦萦的应许之地之间,只隔了一两个共鸣体的距离,到时,我大概会嚼着从附近菜园里一边道歉一边偷挖来的胡萝卜,百无聊赖地等你吧。
吃掉长着五颜六色可疑霉斑的面包会引发食物中毒,摄入了变质信息则是精神败坏的诱因。以至于逃出与之毗邻的共鸣体,躲进教堂后,她发觉,和她刚才所见的相比,讲坛上牧师冗长无味的布道堪称高尚廉洁,那些旨在反映不朽神恩的宗教故事也显得纯洁可爱。
至少,这里传播的只是些大体良善的说教,要会讲道,要乐意为信念舍身遭到焚烧,更要别忘记去爱之类,可没人把《文豪异闻录》OVA的那位金发主角说成是书魔师假扮、从始至终都在欺骗伙伴,还把她出场的所有片段和一些20世纪的黑白影像剪辑到一起。后者总是对各位历史书上大人物的近景特写,一般是他们对着台下汹涌却整齐划一的人潮挥手致意。
他们声称,书魔师这一形象被创造出来,是因为人类渴望共用同一副思想的集体无意识所致。她收集过的其他影视动画同样惨遭肢解,统统被解读出了一番象征意味,哪怕片中人物抽支烟,也定然富于寓意,可不能说是导演留住这镜头,纯粹是因为那姑娘抽烟的样子潇洒到极点,就像瑞希那样。
浓郁的混沌在她的头骨里盘桓许久,马上就要煮沸成汤,还冒着病恹恹的绿色气泡。混乱的精神必须涤荡殆尽,她必须要在慈爱中受救赎才行。只在布道后,跟着教友唱着无师自通的圣歌时,特别是“你可曾在羔羊之血中受洗”那句时,她才又一次找回了平静。一时间,救赎之愿景说服了她,让她认识到,自己留住旧时故事的愿望,皆因在梦中领会宏旨的一部分,是祂大能的应践...
终于再度走在在既不饱含隐喻,也没有显现着福音的天空下,她拿出手机,把Lilbot绘制的共鸣体分布图和古老的城市地图叠加在一起。结果一如她的猜想,瑞希见过的生态型政府拥护者分布于市政厅,她逃离的火箭狂热症候群们则以一家商业航天公司总部为活动中心,教堂紧挨着的是嬉皮社区。也许,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踏入教堂的不只有安立甘宗信徒,也可能有位相信地球盖亚说的装置艺术家,而他会和忙碌到没空琢磨宗教信仰的控制工程师挤进政府大楼的同一部电梯去交超速罚单,两人呼吸着同一方被汗水污染的空气,先是鄙夷对方的荒谬或迂腐,随后却猜测起,是否在眼前这一生中仅会匆匆见过一面的人身上,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那么,每一天都得走进彼此互不相容的世界观中,被迫让自己信念的根基遭到动摇,这样的日子,想必无法忍受吧。
全人类唯一共通的心声汇聚起来,造就了如今的新世界,也是自然而然的吧。
如今,也仍有人在共鸣体之外,终日诘问自己,无法安眠,说不定,竟然是染上了自由意志主义,尚且浑然不觉?
那么,她和瑞希又算什么。又或许,她们也只是身处一个吸引力格外弱的共鸣体,仅仅透过手机消息传递。相伴的回忆总是难以记起,其实是伪造出来的缘故。说不定,真如她刚见过的那样,在动画片里,只有黑发代表正义,而金发原由大反派假扮,终究要与前者为敌。
双生的蔷薇仍旧是蔷薇,将之连起的却是荆棘,缠住她的心脏,让它又枯萎了一点点。
她的目光落到地图右下角,光之堡垒的位置和“哈伦-斯特兰德生态建筑”的位置相互重合,如果那里真的存在过一片隔绝模因污染的区域,如今也已不再了,lilbot已捕捉到它附近新生的共鸣体。而按照过去的行政区划,它属于城市之外的地带,其实根本跨了州界,证明流浪者们对大断裂仅发生在城市之内的这一乐观看法,也只是一种自我慰藉。
但,在困惑和惶恐之中,也生出了一些决心。如果追逐的是幻影,记得的也是幻影,那么,她必须得亲自看清才行。哪怕在看穿的一刻就会心碎而死,只要能把瑞希从那打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连结中拯救出来...只要这样便好。
我以为,陶醉于探寻再度连结世界的方法,只是怀抱着荒唐的却也真挚的希望。但如果说每一个共鸣体都是一个小小的星系,那么,在发出上一封消息时,我就已经被它的引力捕获了。接下来,无论划出怎样优美的轨迹,也不过是引力下的注定。
很可笑吧?就像因饱受磨难而满怀恨意者发出痛彻的呼召,不惜一切要驱逐恶魔,应邀而来的却是另一位魔王那样。
要从何说起呢?就在片刻之前,我还和大家一起聚集在广场上。这里的人们看似与我有类似的抱负,找到通往城外——等同于自由的办法,那么我好像没有理由不去欣然加入。然后,同他们一起,宣告要把人类的意愿还给每个平凡的人类,而不再由来路不明的共鸣体指定。我们排成队列,骄傲地扬起脸,注视着父帅的合金塑像,高举起手立誓。虽然那只是金属制的仿品,但父帅被髭须修饰的面容却显得格外粗犷英俊,嵌在深邃轮廓中的眼睛则流露出温和的理解,似乎在既与人们对视,又在远眺自由的彼方,教人愿意在这张脸的主人面前谦恭行礼,或为他未竟的事业献出余生得全部。
他们说,雕像的材料来自于武器。在很久以前,人们不满腐败的政府和跨国巨企,举起武器反抗。无法压抑民众怒火的当局启用了未经充分实验的模因武器,迫使人们沉湎于无边无际的梦中。然而,父帅以坚强的意志进行抵抗,鼓舞仅剩的战友继续下去。当局意识到无法使他们轻易屈服,假意和谈的同时却也派出了刺客无人机,以为夺走父帅的生命就能消灭人类的意志。
这里的每个人都清楚记得,哪怕在重伤濒死时,父帅仍要用掉最后的气息鼓励大家不要放弃,“把光明还给我们的孩子!”——他如此说道。为了纪念父帅,以及所有为了人类未来献出生命的牺牲者,余下的反抗阵线成员将英雄们所操纵的兵器——各取下一部分,熔铸成塑像。打造雕像的整个过程完全由人力实现,因为真正的情谊要在汗水和鲜血中凝结。而记录父帅最后时刻的影像也被一再地播放,成为了每日的固定礼仪,每逢此时,人们都会陷入共同的悲伤中,有些还泣不成声。
对逝者的膜拜过后,便是对那些还活着的恶人的没齿之恨。起初,我虽觉古怪,倒也颇感理解,若真有特定的人或组织、乃至某一思想该为如今局面负责,那么有过切身创伤的他们,抱有如此热烈的仇恨也是在所难免。礼堂里的屏幕不断放送着敌人们的影像,用AI模仿出的父帅的声音,以严厉的语气徐徐介绍其恶迹:如何滥用权柄、腐败贪婪或者朽烂堕落,而由他们发明创造的种种论调又是怎样以更微妙的方式污染人心,总之,该为人类的不幸负起责任,只要将其全部摧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于是,前一秒还落着泪的,突然换上一副严酷的面孔,向旁人宣讲自己对敌人的处置方案,从简单的屠戮殆尽直至抽筋扒骨、或是把他们关进那些盛行施虐文化的共鸣体中,以彼之恶业还施彼身。时不时就会有一位因情绪格外激烈而血流不畅,当场眩晕过去。
直到我在那上头,找到了熟悉的你的脸,被金色长发环绕着的纤细美丽的脸,总是带着一丝怅然,只在望向我时会换上不耐烦的神色——其实,莉莉,你的演技,真的很拙劣。片刻后,我想起,那其实也并不是你的面容,而是动画里书魔师的容貌——因为你与她打扮得一般无二(为什么呢?),样貌也类若,嗯,别怀疑,这是在夸奖你哦。
好像在漂流中力竭入梦的海难者,被月光舔舐眼睑而苏醒,也仅仅在找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猛然惊觉,察觉到托举着我的海水并不是安稳的。
随即,周边发生的一切都褪下了伪饰。滚动播出的敌人的人像,其实改编自历史上有名的列位暴君,或者根本就是电影里的反派,其恶行也压根是胡编乱造出来的,没道理到放在小说里会被你耻笑的程度;人们彼此激励或陷入仇恨不能自拔时,机器人忙碌不停,把大家都喂得很饱,并没有人真的受苦。至于父帅,我猜他压根就没有存在过,对他的崇敬是本共鸣体内盛行的幻觉。反正,就算他不是虚构角色,就我推测,多半也是个相当糟糕的人物。
共鸣体的魔法不再对我生效,但其他人仍沉浸在相似的念头里,坚信只要把某些东西打倒,他们便自由了。因为从不会、也根本没法付诸行动,这样的信念也不可能破裂。不曾怀疑的他们,是幸福的。
离开他们以后,我一直在想。人类栖身于共鸣体中互相隔绝,也许并非真由少数人的恶意所致,不过是忠实顺应每个人心中的期待罢了。我们都见过,在共鸣体里,不满、忿恨、厌倦,所有会伤害身边人和自己的负面情感都消失了,只有毫无保留的认同和理解。
可能因为你只喜欢昨日的世界,不喜欢那样的世界吧。也可能是因为,如果按照性情和理念划分,我们定然会从属于不同的共鸣体,没有可能相遇。
对不起,莉莉,是时候坦白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我对你做过可怕的事情。从其他流浪者那里听来的话,以及被各种思潮冲刷后逐渐裸露出的记忆,都使我不得不想起。
现在,你也一定在去往光之堡垒的路上,或者如你所说,嚼着从附近菜园里一边道歉一边偷挖来的胡萝卜,百无聊赖地等我。但是,你不会有那样轻松的心境。因为你将看到,那些死在我枪口下的你真正的同伴。他们和你一样,都只想尽力写下墓志铭,用过去的人所作的诗句、传奇、画作、影像和电子游戏,去刻印其无可避免的消逝。而无情又愚蠢的我,还有那些和我一样的家伙,单方面地认定人类仍有获救的希望,比起死者更应在乎生者,所以,向流浪者紧闭门扉,宁愿把电力供应给存储中心也不愿意扩建水培农场的你们是自私又促狭的,既然用言语说服不了,就只能施加武力,而既然你们享受着不配得的优裕生活,毁灭掉也不会有负担。
我做了那时我唯一理解的事情,多亏了你,现在我知道,那远不是旧世界的全部,更绝非值得学会的东西。
我会带着枪去的。若你愿意,我可以教你用它哦。离开了我,你也得好好地保护好自己,即使避免和其他流浪者的冲突,郊狼、美洲狮乃至灰熊,可都是说服不了的。这是支好枪,连共鸣体内的机器人都对付得了,还有着浮动枪管的设计,不会像你给我看的那些动作片那样,让你因为后座力而摔倒呢。然后,就只要把瞄具的准心对准我、用适中的力度扣下扳机就好,不必担心,它的口径够大,即使会疼,也只有一瞬间而已。我会努力忍耐的。
假如,假如,你宁愿让我活着赎罪的话。不,凡动刀的,必死于刀下。慈悲,是我不该期待的,连想到都是一种妄念。
可犹豫再三,这些微的浮想,我仍不愿放弃。贪婪至此,真是不值得原谅。但是,莉莉你,毕竟不是个很坚强的人啊。我会担心的。
夏夜温暖晴朗,远离城市,各大共鸣体的天际线只如银河般遥远地闪亮,而周边的群落也往往青睐亲近自然的观念,因此,曾经被称作光之堡垒的生态建筑已不见太多人工光照污染的痕迹,倒像在为支持环保而节约电力,只有中庭印着H-S标志的太阳能广告灯箱发出冷色调的光芒,照在干涸的喷泉上。铺设了智能调温瓦的楼房挡住月色,使得草坪始终遮蔽在视线不可穿越的黑暗中。那上头横陈着早已高度腐烂的尸体,为蝇蛆之流提供了充分的养料。即使她坐在三层的仓库里,苍蝇和螟蛾也持续不断地滋扰着她。
但她毫无察觉,只是在电脑前拖动着进度条,僵硬机械地不断重复,屏幕上的动画结局也不断重放。
寄托了百人心声的子弹自黑发女孩的转轮手枪中射出,划出一道流星般带有银光的轨迹,准确无误地命中了书魔师的心脏。然而,不像其他直到临死前仍不甘失败的反派,书魔师只是露出了悲伤的表情,然后,吃力地拖着鸦青色的裙子,向前,一步、两步,握住女孩的手,送入些什么。接着,她便消散,如燃尽的书、消融的雪,向雾蒙蒙的夜空散尽。镜头一转,被夺去的光芒重新出现在人们的眼中,他们只惊讶于自己全无意志地过活了那么久,却忘记了那成为现实的书中的恐怖,也忘了书魔师。女孩展开手指,显出掌心的一片干花,寒风吹过,那花也飘去。
在交火时,她就是躲在这间封闭的屋中,不断地重放着这集动画,看到自由意志的篡夺者被毁灭,而正义不打折扣地重回世间,聊以麻醉自己,因为她知道,所有的她收集起的旧世之声都会消逝,就像那朵干花,不留一点痕迹。
现在想来,她最后所见的片段一定像楔子一样刻进了脑中,把书魔师的身影笼罩住自己。因为,她仍然记得她被组织的领导者要求启动那件兵器时的念头。
“可是,这样不是与我们所想要留住的一切都完全相悖么...就像是...”她没敢说出那个词。在同伴接连殒命之际仍然满脑子都是动画片剧情,无疑是冷漠无情的体现。
莉莉最后向窗外看了一眼,想要留住真正的自由意志仍存时最后所见的事物。庭院里的交火已经停止,在兴致勃勃地踢着尸体、尽情宣泄不满的胜利者们当中,站着一个孤零零的黑发女孩,虽然天气闷热,可她却在发抖,像是在畏惧自己所做过的一切事。
她好像电影里那个帅气的黑发姑娘,来自东洋的怪谈小说家——五十岚瑞希啊,而且还跟莉莉自己年龄相近。如果在曾经的世界,她们一定可以成为朋友吧,然后就可以把自己最爱的动画片强行推荐给她了。
想到这,她按下了按钮。她应该,多少能救下几个人吧?无论是自己这方的,还是另外一方的。
事到如今,我仍然只能如此称呼你,是我万感歉意之事,因为这并非你真正的名字。还请原谅,虽是我强行加诸于你的名字,却也是我唯一记得的你的名字。
那夜的经过,我已透彻地重温过,悲伤与惊悸,也只由我一人承受便好。此时,由我之手通过广播施放的短效共鸣因子,效力想必也已告终,本不该有的眷恋,也恰如其分地褪去了吧,然而,过去的记忆却难以重拾,那夜,我单凭一己之私,便将你同你真正的同路人、乃至共同结下刻骨回忆的亲友分离,代之以对我的虚假情谊。
你无需为夺去的性命太过介怀。在人类一贯的历史中,为实践自己的理想不得不将对方消灭,是常有的事;交战中的死伤,作为向天平投去的砝码之一,也往往在双方的预期当中。何况,我们远非全然无罪,洗劫无主的图书馆,或抢夺旁人不愿无偿赠予的宝贵孤本,我虽因幸运而不曾参与,却也不停从其他成员处耳闻,而为了深入城市探索而仿制的短效共鸣因子,虽然其初衷是将受影响者置于不能长久维系的盲信中,以此防止其他理念占据头脑,却有不可逆地损伤记忆的代价,也难以精确控制作用对象。更何况,其机理或效用,和共鸣体都毫无区别。
与真正的你的相识,即便只有目光交汇的瞬间,我也能看出,你必定怀有一颗怜惜之心,这样的怜惜之心,是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也许含我本人在内,都从未有过的。故此,切不要为那一晚怅然。
然而,在人所能犯下的一切罪孽当中,对自由意志的歪曲是尤为沉重的,仅因软弱便犯下此罪的我也毫无得到宽恕的余地。死的惩罚是不足为诫的,强夺某样事物者,便应遭到同等地剥夺。
眷恋着昔日的幻影,用幻影填满了眼见现实和脑中遐思间的鸿沟,也用幻影蒙蔽了你,像这样,只会编织幻影的我,也应当像结局时分的书魔师那样,简单地被忘记才好啊。
请一定不要记得我,对某人的恨或爱,终究会消减自由。真是可笑的自矜啊,哪怕现在,我依旧期待着其中仍存一丝与恨相对的成分。我如何想归还给你被我贸然夺走的自由,都无法做到,毕竟,那是最宝贵的礼物、最沉重的重负。到最后,也只能给予你一点微小的报偿。
附件中包含了Lilbot的最后一个版本,提升了识别准确度,嵌入了全国范围的卫星地图和市政地图,不止如此,还包括旧时代通信网的分布图。五十岚小姐,如果真有一人能找到共鸣体尚未染指之所,非你莫属。即便是无人居住的国家公园,喷着热气的硫磺泉边,想必对坚韧的你,也是一片可安歇的水边吧。
我仅有最后一样请托,我不敢奢求你接纳我这罪人的愿望,但,若你听到一支旧世的蓝调,或找到一件尚能读取的游戏卡带,还请代我记下。墓志铭小组的手段是错的,但我们想保留的东西却全然无罪。在那个因为没有共鸣体所以冲突无休无止的过去世代,它们单凭微薄的分量,便将遥遥相隔、甚至彼此敌对的不同个体置于同一份美的光晕中,在有限的空间中,一切距离或分别都隐去不见。偶尔,思想无需相同,心却能相通,这是我所见过的,仅次于爱的美妙奇迹。这奇迹与你也是相衬的。
莉莉,你真的不打算回我消息了么?我会伤心患病的哦,比如厌食、忧郁、失眠、脱发、脑力下降...
又一个清晨,她和社区中其他人一样,在六点准时醒来,然后,坐在窗前,望着大家开始新一天的忙碌。村中的生活虽丰裕但也辛苦,因为封存了那些引发最初堕落的机械产品,所有杂务都得亲手完成。这里的人都很善良,在接纳她的第一天,就认定她体格瘦弱,不宜像其他人那样拼命劳作。但只是荒度时光,难免令她愧疚,于是她主动应下了编写和绘制连环插画剧的工作,虽然一开始是为教育孩子而作,时间一长,连上了年纪的人也着了迷。不时有邻人拜访,诉说一段因太过美满而不得不分享的家常,或只是带来手制的甜点。日子一长,虽然那种期待着某人的心情仍然没法搁置,却也不再时时想起。
听到敲门声,她立刻慌乱地拍拍裙子。她想起,她带来的几套裙子与村民朴素的穿着格格不入,但无人介意,反倒赚来了些善意的羡慕。
原来只是管理林场的威尔先生和邻家的玛格丽特嬷嬷,他们带来了五旬节将至、庆典即将举办的好消息,并拜托她再写一出新的剧目。她随口应下,告别二人,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她扭开钢笔帽,刚准备写下第一个字,窗外却传来了一阵搅碎了村中安宁的发动机声,响彻山谷,随后是大山雀被惊起的叽叽喳喳声。她被吓了一跳,钢笔跌落在地。
门外的是诱骗人灵魂的魔鬼。你若信我,就静待于此。一个满怀慈爱的声音对她说道。
然而,她还是站了起来。每走一步,都越发艰辛,好像受到引力束缚。
“哐当”一声巨响,迟迟没人应声,来人干脆没有礼貌地闯进屋里,用沾满了雨后泥土的靴子在地毯上留下一串脏兮兮的脚印。她战战兢兢,不敢动作半分,只见来人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摘下摩托车盔,把黑色的长发披散开来,然后攥着力道莫名强劲的拳头,在她的肩头捶打了好几下。
“什么‘幻影’、‘幻影’的啊,你这别扭的傻瓜,害我找了这么久。”
见她仍有迟疑,对方先是生拉硬拽、最后干脆把她抱了起来,在众人惊恐的瞩目中,强行把她从屋中带离,扔到摩托车后座上。等到引擎再度启动,她也被扣上了另一顶头盔时,她已想起了她所记得的那个来人的名字,她对她犯下的罪孽以及她对她犯下的罪孽。
虽然骑着摩托,她们却也没法疾驰,只能在杉树林中为了躲避共鸣体而绕来绕去。“现在怎么办?而且我做过那样的事...”她用怯怯的声音问道。一路上,她的手都没处可放,只好搭在瑞希的腰上。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继续塞满那个搞笑的背包啊,虽然你干了坏事,可我也一样。”对方向后备箱一指。“另外就是寻找出路,外加分享我多到一个人承受不了的少女的焦虑。”
她笑了,因为这是个糟糕的谎。其实她们都知道,根本没有出路。迟早,无限扩张且分裂增殖的共鸣体,终将填满地表,自由界,还有流浪者,也会成为消失的概念。到那时,今天的一切如何甜美,也是会全部遗忘的吧,甚至,成为共鸣体的养料也不一定。
想到这,她闭上眼睛,轻轻倚在对方背上,感到久违的惬意,还有,彷徨。
最后加粗的句子是《机动警察》第二部剧场版结尾处南云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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