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regard——客体对主体的凝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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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康的「凝视」（regard 与 void 相对）既是拉康最重要的理论概念之一，他直到晚年的 Television 演讲中依然在强调这个概念，也是拉康最难懂的概念之一，因为这个概念的论证过程涉及到射影几何和拓扑学。要说清楚 regard 这个问题，首先得先弄清楚人的「可见之物」到底是如何出现的？这段时间我一有空就会在B站上刷盲人出行的 vlog ，通常这些盲人会提供一个第一视角，就像玩 FPS 游戏那样，手上拿着盲杖或者牵着导盲犬，一边走路一边和观众聊天。后来有一次，我偶然间看见了某个盲人Up 主在拍摄出行 vlog 时的「第三视角」（视频找不到了 ），我惊讶的其实是一个看似不言自明的问题——为什么盲人上街要穿衣服？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蠢（实际上就是很蠢），但我真正关心的是，为什么盲人出门穿的衣服，是经过「设计和搭配」的？更进一步说，便是：如果失去了视觉功能，仍不意味着被剥离出「被看」的场域，反而强调了自身的「给看」，那么主体的视觉功能到底如何可能？
这个问题同样可以置换到另一个场景中。
前段时间对 Apple 推出的一部美剧《看见》特别痴迷，这部剧中的除了少数几个特例外所有人都是盲人，并围绕这个「目盲」的前提条件构建了一套社会生态，使我痴迷的并非是这部剧的剧情或演出，而就是它所构建的生态，因为剧中的盲人并未脱离「看的功能」，或者说，他们并没有去停止以「成像」的方式去建构周遭世界，而是在目盲的前提下，以手、耳、鼻等等器官去建构「像」，并且他们所建构的「像」是成立的，因为当我追了一天剧之后，我甚至会有一种「我是盲人」的错觉（尤其是晚上做了个自己成为盲人的梦）。
在《看见》中的目盲者们去建构「像」和在B站上的盲人up主的穿搭似乎都在澄清这样一件事：目盲并非不能去看，而是看不见「可见之物」，换句话说，人的视觉和「去看」并非等同。
对于这个问题，萨特举的例子特别贴切：当一个人透过小孔去偷窥别人的时候，此时偷窥者所处房间的门产生了异响，偷窥者便为此感到紧张。
——这里偷窥者的看是一种「不被看见的看」，而一旦门那里发出了声音则意味着偷窥者有了「被看的可能性」，因此他产生了一种「不被看见的看被假设看到了」，所以他在为一种未发生的「像」而紧张。
这种「未发生的假设的象」便是主体的「可见之物」，对于偷窥者来说，此时便出现了「可见之物」和「去看」的分裂。事实上这种「可见之物」是一种「现实」，人们所用的「现实」的字眼本就充满了这样的矛盾，一些东西被看见，一些东西不被看见但「被假设看见」，在精神分析中，所谓「现实」便是经由象征秩序所建构出来的东西——象征秩序保证了你能对「可见之物」成像，但可见之物和主体的去看是断裂的。
为了说明「象征秩序提供了可见之物」，拉康搬出了射影几何（以下假定读者没有接触过射影几何，当然我也不是很懂，如有错误烦请指正）：
最初，射影几何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二维平面上呈现三维空间，本质上也就是如何对绘画中的透视法进行数理化论证。
于是德扎格便弄出来了这样一种数学方法：

此时 obeserver 的横向平面和纵向平面相交的点，即为视点 O，而视点 O 所有所见的「像」就都在成像面 T 上出现，因此便有了：

于是就产生了「透视法」：

经由透视法，画家们便可在二维平面上呈现三维空间，而对于数学家来说，则可以在三维空间中计算其二维的「像」是如何呈现的。但对于画家来说，仅这一个消失点是不够的，因为画家们要解决如何「画出方形地砖」的问题，例如：

在这幅画中，要解决的问题不光是地砖上垂直于观画者的线条的角度如何确定，还要考虑平行于观画者的线条之间的间距，于是便有了经由地砖方格的对角线而形成的「第二消失点」，如果第一消失点规定了观看者相对于这幅画所在的「角度」，那么第二消失点则规定了观看者相对于这幅画的距离，由 O 点出发抵达 T 平面的直线与后者相交于 S 点， 再由 S 点为起点作一个 OSO' 等腰三角形，线段 OS 长度=线段 O'S 长度，这里的 O' 便是「第二消失点」，这两个消失点便使得观画者的视点被画作本身规定，因此看画的人便「步入」了画作当中：

这里需要进一步解释所谓的「步入」是什么含义。在射影几何中，第一消失点 O 规定了「看画的主体」相对于成像面 T 的角度，第二消失点 O' 规定了其相对于成像面 T 的距离和高度，因此并非是「主体去看画」，而是画作本身反制了主体，或者说画作本身便规定了主体的位置。射影几何通过这种方式还原了主体的视觉成像的机理，在此，对于德扎格来说， 世界就并非以一眼尽观的整体呈现在我们面前， 而是一个消失点远离视界不断后退的一个无限空间，更进一步说，并非主体去看，而是成像面 T 对主体的强迫性的「给我看！」：

在拉康那里，成像面 T 及射影几何的诸多特性，便是「象征秩序的给看的命令」，此时被成像面 T 所规定的主体，便是在光学结构图中的「理想自我」：

拉康试图澄清的是，主体的视觉功能为主体所呈现的「像」实际上并非如人所预料的那样，是先验主体的「去看见」，而是像本身便通过两个消失点规定了主体的位置，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失去了目视功能的盲人依然执着于去构建一个「成像」的世界，因为这个成像的过程不止涉及到目视功能，而是「像的世界」本身规定了眼睛（长期以来被视为「心灵的窗户」的主体性的代表），换句话说，只要你有「自我」这件事，便会有这个「像的世界」，尽管你失去了「目视的功能」，在此，拉康把这个象征秩序对目视的规定过程，称为 champ du regard（视界领域）。
在这个基础上，拉康进一步要提出的问题是，如果象征秩序规定了主体的「给我看！」的命令，那么在此处到底是什么在看呢？对此，拉康在十一期研讨班上通过这样一个故事来说明：拉康某次在普罗旺斯度假时， 那时现代工业对渔业的影响还不如现在这般深远。一天他随一艘小渔船出海， 看见海面上浮动着一个沙丁鱼罐头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同在船上的小男孩指着它叫道：“你看到那个盒子了吗， 它看不到你！ ” 这个有趣的小故事他是这样来解读的：他自己把眼前的场景视作一幅在海面上漂浮着罐头盒的画卷（成像面 T）， 但小男孩却将自己作为被看的东西， 而将那个盒子作为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只不过它没有眼睛看不到自己罢了。
换句话说，拉康提出的问题是，作为规定了画作和看画的眼的「消失点」（拉康没看见的那个罐头）本身是如何被看见的？以及，正如在一副画作上的「消失点」实际上是被画家画出来的，也就是这个点位暗含了画家相对于看画者本身的在场，那么这个代表着湮灭的构成物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消失点本身在看着小男孩到底是如何可能的？
对此，放在射影几何所展现的「视界领域」中便有：

经由这张图，拉康指出了他问题的最根源。在图上拉康找到了三个「异常」的直线——
视点朝向立足点无限延伸直线；
从视点背后的地平线到平面 T 的直线；
视点到平面 T 上的消失点的直线。
这三条直线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它们最终都不会与地平线相交，导致的结果就是在 T 平面上无法成像，也就是相对于视点（主体）的「处于无限的不可见之物」，具体来看就是：

此时，处在视点背后的 a 点在 T 平面上的成像为 c 点，但事实上由于 a 点在 O 点的「身后」，因此它是无法成像的，所以拉康说：
在透视画法中， 位于视平线之上的是天空吗？完全不是， 它只是位于你身后的视平线。
——研讨班十三
换句话说，相对于视点 O 背后的任意一点，均处在 T 平面的「天空」，于是就有了——

根据射影几何的形式，直线的两端会在同一点相交。
回到上一副图上，直线Ob（主体与他的立足点）和Oi（主体与第一消失点）之间便有着同样的性质，也就是：

在射影几何中，所有的投射直线都是一个圆，并且直线的两端会在无限远处相交，根据此性质构想，射影几何中的 P 和 T 平面便形成了：

一个交叉帽。
在 Oa，Ob 和 Oi 这三者当中，最奇怪的就是 Oi ，因为前两者一个是「主体不可见」，另一个是「未投射在平面 T 上，而不可见」，唯有 Oi 是「构成性的不可见」，它实际上是以「不可见」的方式出现在了平面 T 上，它不是真的不可见，而是以一个不可见的点被主体所见，因而将 Oi 在这个交叉帽的图形中切割下来，就会有：

看到这里你想到了什么？没错，就是幻想公式 S̸ ⋄a ，所以为什么说 ⋄ 符号就是「围合」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在此，objet a 便是那个被切割下来的倒八字形，根据射影几何的性质，它其实是一个圆的扭转并折叠，而主体的无意识结构便是剩下的莫比乌斯带，拉康式拓扑学就这样出来了。
根据这幅图，我们就可以直观地去说 objet a 到底是什么了：大他者（T）为主题提供了可见之物，但是其中有个极度异常且无法解释的无限远的「消失点」，并且大他者所提供的所有可见之物都朝向那个消失点，这个消失点为大他者提供了「补全」和「湮灭」（这两者在这里变成了同一个行为）的同时发生，而最恐怖的是，这个点竟然与我的视点翻转地重合，它正是那个最本真的「主体的存在」——这就是 objet a。
因此拉康便回答了如下问题：凝视着主体的不可见之物，便是作为「消失点」的 objet a，它其实是把主体的视点翻转到 T 平面上，并根据 T 平面的二维投影性质还原到三维空间的点位，换句话说，objet a 便是 le sujet supposé savoir （假设知道的主体），在此，主体便经由「视界领域」的射影几何性质而产生分裂，即一个呈现在视界之内的消失点 objet a，另一个就是被消失点所规定的视点 O，换句话说，objet a 便是那个在主体的视界中构成性的不可见，并且规定了视点 O 的东西，在这种可见/不可见的分裂之间，主体便产生了欲望。
在此 O 的所见便是 Sujet qui voit（看），而 objet a 所见的便是 Sujet qui regarde（凝视），凝视便是不可见之物对主体的凝视，这才是拉康所谓的「客体的凝视」，在精神分析中，客体只有 objet a，而它之所以会凝视视点 O ，是因为消失点本质上是个构成性的「无」。因此主体的观看的欲望，便是这一分裂的效应与 O 点之间无限不可分的落差，并在此企图去以 objet a 填补莫比乌斯带当中不可能的「中空」（莫比乌斯带只有一个面，因此其中间的中空并非单纯的「无」的性质，而是无的无，缺失之缺失，这也是消失点的性质）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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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读十三期研讨班中这部分内容时，因为没有射影几何的基础知识，所以感觉非常抽象，直到我用 Python 把这个东西弄了个三维可视化，一遍读一遍把这个可视化图形转来转去，就比较容易理解这里面的内容了，下附源代码，帮助其他想要厘清这个概念的人去理解：
import plotly.graph_objects as go
import numpy as np

# 创建数据
x = np.linspace(0, 9, 9)
y = np.linspace(0, 9, 9)
X, Y = np.meshgrid(x, y)

# 创建图形对象
fig = go.Figure()

# 添加 z=4.5 平面
fig.add_trace(
    go.Surface(
        x=X,
        y=Y,
        z=X*0 + 4.5,
        showscale=False,
        opacity=0.6,
        colorscale=[[0, 'green'], [1, 'green']],
        name='observer 的横向平面',
        showlegend=True
    )
)

# 添加 y=4.5 平面
fig.add_trace(
    go.Surface(
        x=X,
        y=X*0 + 4.5,
        z=Y,
        showscale=False,
        opacity=0.6,
        colorscale=[[0, 'yellow'], [1, 'yellow']],
        name='observer 的纵向平面',
        showlegend=True
    )
)

# 添加 x=4.5 平面
fig.add_trace(
    go.Surface(
        x=X*0 + 4.5,
        y=Y,
        z=X,
        showscale=False,
        opacity=0.6,
        colorscale=[[0, 'red'], [1, 'red']],
        name='成像面T',
        showlegend=True
    )
)

# 更新布局
fig.update_layout(
    scene = dict(
        xaxis = dict(
            title='X',
            range=[0, 9],
            dtick=2
        ),
        yaxis = dict(
            title='Y',
            range=[0, 9],
            dtick=1
        ),
        zaxis = dict(
            title='Z',
            range=[0, 9],
            dtick=1
        ),
        camera=dict(
            eye=dict(x=1.5, y=1.5, z=1),
            up=dict(x=0, y=0, z=1)
        )
    ),
    width=800,
    height=800,
    showlegend=True,
    legend=dict(
        x=1.1,
        y=0.9,
        bgcolor='rgba(255, 255, 255, 0.8)',
        bordercolor='rgba(0, 0, 0, 0.2)',
        borderwidth=1
    ),
    paper_bgcolor='lightyellow',
    title='射影几何'
)

# 显示图形
fig.s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