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仍记得克洛丝死时的样子:卷曲的茶色短发,柔软干净的短脸,一双抱着希望的绿眼睛,穿在特务部的黑制服里。
那是一个生者的长相,却留在了一个已死灵魂的躯壳上。这并不让鬼怪悲伤,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死人。克劳的尸体就在旁边,他也一样,很多人的结局都是如此。不,不是很多人,是每一个人。这是每一个人都不可能改变的结局。
如果生命的结局永远是死亡,那生的过程要去哪寻找意义呢?
The Dust Has Not Settle: Nihil Client
鬼怪就住在特务部的特工公寓。这里每人拥有一个寝室,一个卫生间,一支小队占据一个区域,共用一间客厅,一片办公区。每人装修自定,房费直接从薪水中扣除。
他从走廊中穿过,这里干净,整洁,保洁阿姨会保证这里一尘不染,只有黑色的瓷砖的地面与粉刷的白色墙壁与屋顶。走廊中是一排排屋门,那是属于其他特工的寝室。这里的门永远紧闭着,鬼怪不知道门后是否住着人,甚至是否真正存在着一个房间也无法确定。屋门上贴着房间的编号,以证明这不是一个无尽的迷宫。
鬼怪的房间并没有多少生活气,但也并非如毛坯房般光秃秃地。他选择了默认的装修,书架上有几本看起来十分深奥的书,再有就是些储存的中高品质咖啡了(鬼怪的义体程度太高了,咖啡因对他不起作用)。
鬼怪沐浴过后没有围住浴巾,我们得以看到他的“裸体”。鬼怪有着白皙的肌肤,健美的体格。他裸露的部分尚十分饱满,肌肉与皮肤的搭配都十分协调。但在他的胸部以下,身体便被义体的黑色碳素外壳与胶制肌肉占据了。直到腿部的义体已经完全看不出人类自然身体结构的影子了,即便低密度金属框架仍然保留了人类双腿与双脚的外形,框架下镂空的部分已经没有了人造肌肉或骨骼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机械结构,盖板与线缆。大腿内各装了一个小型燃料槽,小腿除关节外的所有结构都是为了为肌腱处的火箭喷口留出位置。
实际上,为了全身的结构强度,即便是胸部,颈部等看似留有自然皮肤的部分之下也被义体取代,全身上下最后能检测出原生人类DNA的位置恐怕只剩下头部以及内部的大脑与部分皮肤中了。
顺带一提,鬼怪的循环系统等体内系统也为了如此大强度的改造而做出了替换,他的房间中有一台仪器与一条十分显眼的线缆,那是他的“充电线”。每当“睡觉”时他都要将其插在自己左胸盖板下心脏位置的插槽上,为自己充电。有了充电,他便无需再食用任何食物(本来吃下也无法消化),睡觉也无非是为了心理机制的休息。
他做梦了,或许那也不是梦。他在全身改造后就再也没有梦到过新的东西了,不知是改造的影响,还是那次使他不得不改造的创伤带来的影响太大。
他梦见自己在海滩上奔跑,那时他还有着真正的皮肤,真正的脚,他踩着真正的沙滩,接受着真正的神经信号。阳光,海风,浪潮的声音,以及远处的海鸟,这些欢乐的幽灵在他躯壳内萦绕,可他当时拥有的不只是幽灵,还有着真正的人。
“嘿!”塞勒涅拍着他的肩膀从背后跃过,跳入沙滩的浅海中。
她是鬼怪父亲的朋友——一位房地产大亨的女儿。塞勒涅的父亲不计利润为当地居民提供了大量廉价住宅,解决了住房问题,塞勒涅也像她父亲一样善良。
哗啦——塞勒涅泼起一把海水落在鬼怪身上,鬼怪举手挡住,又要挥手把海水泼回去。
这不是鬼怪最幸福的时光,但鬼怪还是愿意不计代价回到那时。不过不知为何,似乎有一种力量在鬼怪的内心,组织他继续想象自己回到当时。那大概也是一段回忆,不过它太模糊了,鬼怪想不起来了。
“鬼怪,这个案子给你吧。”岸田与他坐在沙发一角,烈狗与米姆正在一旁吵闹地用手机打着游戏。
“非法器官买卖。”组长回答,“组织不大,就是轮得着咱们组的那种。”
“都是警方交上来的,他们看着自己是处理不了了。”岸田起身离开,“看你的了。”
鬼怪开走了一辆公务车,行驶在阡陌的新埠市公路上。两侧都是高楼,它们是墙壁,每天都伫立在这里,却从来见不到它们发挥功能,仿佛只是一堆全息的投影。道路前后的车辆也是一样,这座城市太大了,无论什么时候街道上总会有着车,而且每次都不同——或也许是相同的,只不过没有人记得而已。
这些车中真的有像他自己一样的人在驾驶吗?鬼怪自问,并得到两个答案。
“有,问问你常识,这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个答案说到,“只是你看不到,产生了错觉罢了。”
“没有,那不是错觉。”第二个答案反驳道,“你要如何定义‘人’?会说话?会走路?不,会和你交流的才能被称为人。那些汽车的驾驶者虽然会驾驶车辆,会在转向时打开转向灯,但它们不会和你交流,尽管他们有着人的外表,有着人的生物特征和客观身份,但在他们和你交流之前都绝不可能是人。”
在档案中,警方发现前来移植非法人造器官的人许多都是由一位20-30岁的女性带去手术的。那位女性的身份已经被查明了,她名叫杨丽欣,这个心理咨询诊所便是她的工作地点:灵与机义体化心理咨询。所谓“义体化心理咨询”,是专为义体改造人开设的心理咨询类别。许多义体人往往会在义体化后产生对人类身份的认同问题,或者单纯只是被义体化后的生理不适应困扰而产生心理问题。
鬼怪的计划是在此处等她下班,跟踪她的轨迹以获得更多线索。于是,他现在需要寻找一个车位停车等待。
正当鬼怪倒车入库时,双臂双手肢体末端忽然传来一阵痛,一阵剧痛。鬼怪感到他的胳膊好像坍缩进了空间,紧接着直接被震得弹了起来,汽车的安全系统即刻接管了操纵才避免车辆发生危险。
那种痛觉并非割伤,钝器伤或灼伤,而是更接近电击,一种纯粹的,又不可能忍耐或缓解的痛觉。鬼怪很熟悉它,这对他来说就像咳嗽一样平常,全身上下任何部位都有可能出现这种问题。
幻痛作为一种身体的自然现象,往往出现在失去了肢体者身上,伤者会感到自己已经失去的肢体(被称为幻肢)仍然发痛,是一种神经现象。鬼怪虽然已经装备了义体与模拟神经,但大脑的原生神经仍然会将旧的肢体判定为缺失并触发幻痛。这种痛觉对鬼怪来说再正常不过了,但他却仍总因此苦恼。
车停好了,鬼怪活动活动两个方才剧痛的手臂,现在痛觉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它从未来过一样,仿佛鬼怪在责怪一个从未发生过的事件。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亚麻长裙的女人从楼中离开,确定那就是目标。那女人开走了一辆白色轿车,鬼怪驶出车位,保持适当的距离跟了上去。
那女人的驾驶十分平稳,并且遵守交通规章。太阳已开始融化在地平线了,女人在一处高架桥出口处遇到了排队。无数车辆都选择了插队,这更使队伍堵得水泄不通。可那女人却没有插队,她乖乖地排到了队尾,即便队伍中的许多车辆都已经选择离队加塞。鬼怪也自然只得与她一同排队。直到最终二车通行离开,队伍也没能疏散。
女人一直行驶在回家的方向上,鬼怪查看了她的住宅地址和路线,没有任何异常。他本以为今天要无功而返了,却发现她在离家很近的路口转向了一条并不顺路的地下层街道。那是一个夜市,一个属于贫民的小吃夜市,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巷子间广告牌与破街灯的光芒撑起了这里人们的生活,街边琳琅满目售卖着合成肉与添加剂制成的垃圾美食。
鬼怪起初怀疑自己是否是被发现了,即刻驱车绕开。但当他走得足够远时却发现女人并不是为了躲避自己,而是有着别的目的。鬼怪在车中远远看到女人来到一台自动售货机前,购买了一瓶饮料,可拿出来的却是一个移动硬盘——有人给她留了东西。
女人没有再去别的地方,上车后直接回家了。不知鬼怪是仍不死心还是过于谨慎,一直追踪她到了公寓,甚至上了同一个电梯。
“十六楼。”女人回答,鬼怪按下了按钮,同时装作自己也是住户一般按下了一旁的数字十七。
二人沉默地站在暖色灯光的电梯间中,鬼怪暗暗窥视女人,想着案子的事情,他好奇女人是否也在怀疑他。
鬼怪想起一段回忆,亦或是一段再没发生过的梦。梦中他看到塞勒涅愉悦的笑容,梦见他们二人在海边奔跑。
二人躺在沙滩上,海浪不停地为他们演奏着。他们轻轻互相亲吻,接着继续躺下。
几近黄昏,太阳尚未落下。它那么温暖,塞勒涅的身体也一样。
“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阵刻骨铭心的痛觉从中枢射入神经的每一个末端,这是模拟神经与幻肢现象的共同作用。他感到自己的神经蔓出了身体,缠满了整个世界。鬼怪是这世界的幻肢,这世界也是他的幻肢。电击,来自自己神经元的电击,比电击更痛!这是最无限的痛!
鬼怪最后看到的是女人惊恐的表情,他没能及时手动关闭痛觉,随即被迫晕了过去。
人们说人休克晕厥时不会做梦,而鬼怪本身就从不做梦,不过他也没有看到任何回忆,而是直接醒来了。
“你还好吗?”杨丽欣问他,鬼怪发现自己躺在她的身边。
“这里是你家吗?”鬼怪爬起来,自己在一张床上,房间四壁都贴着精美的墙纸,台灯的灯罩发着暖光,地面一尘不染。
“对,这里是我家,”杨丽欣说,她坐在床边,还穿着刚刚的衣服。
“是,我住在七楼。”鬼怪说着准备离开,“请问现在几点了?”
“我们可以加个联系方式。”杨丽欣说,她端起了手机。
“加上了。”鬼怪也操纵着手机,“你是心理咨询师吗?”
“是的,主要是义体适应方面的。”她说,“需要的话不妨联系我,也许我能帮到忙。”
杨丽欣看着他的背影,准备回到房间,却忽然发现他站住了。
“您说您是心理咨询师,那能不能告诉我:如果生命的结局永远是死亡,那生的过程要去哪寻找意义呢?”
在走廊中,鬼怪忽然感觉很虚无。不知是否与刚刚的休克有关,他似乎忘了自己的目的,也忘了自己的位置。他迷失在了时间之中,迷失在了目的之中,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这走廊中走下去,走在路上,然后为了什么呢?
刚刚的休克想必是一个很重大的失误,他不能就这样晕倒在任务中,然后被目标发现。不过好在他及时止损,趁借用杨丽欣的手机看时间时在其中安装了病毒,现在大概已经可以窥视储存空间中的信息了。
次日,鬼怪把信息交给米姆,他解析了一番后并没有发现太多杨丽欣与器官组织的联系,但还是查到了一批器官将被运输的消息。看似他们培育器官的实验室是在一艘长期处于公海的船上,以便避开警部和特务部的搜查。此次的运输应该是从船上运往新埠市内的仓库,只可惜我们尚未查到任何关于船只的信息。
但如果可以追踪这次运输,说不定可以找到他们的目的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一举抓住主使者,于是一次行动被策划了出来。
“鬼怪,这里是岸田。”组长在加密频道中说到,“他们快到了,进入装卸区吧。”
“鬼怪收到。”他说着来到一堵围墙边,那是一堵两人高的混凝土墙,虽然不厚,但显然无法攀爬,似乎穿过它的办法只有将其破坏。
但鬼怪另有其他办法,只见他稍稍蹲下,双眼盯着空中,锁定方向——小腿的喷口随即启动,一小团火焰短暂地射出,将鬼怪弹入空中。他紧接踩着墙壁一个猫跳,又借助旁边的集装箱反跳回去,鬼怪就这样越过了围墙。
围墙内,一群装卸工人正在将许多可疑的货箱装进有着冷冻货箱的无牌卡车,旁边竟还有些非正规的武装人员。结合各种已有的信息,这想必就是目标了。鬼怪在远处望着他们从叉车上卸下货箱,送进车厢。直到最后一箱货物的装入,鬼怪都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举动。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搞错了,但很快决定继续耐心等待。
五个人登入驾驶厢,卡车要离开了,但鬼怪必须要跟上。他启动光学迷彩披风,一跃飞上了卡车车顶。减震结构消除了他落地的声音,并没有引人注意。
货车朝市区行走起来,起初只是在市区边缘徘徊,但很快又将方向调向了新城区,去了地下,接着又进入了烂尾楼去。身边的车辆越来越少,噪音越来越稀疏,灯光也随着秩序一起暗淡起来。
自此鬼怪不得不起疑了,虽说在烂尾楼区藏匿一个非法团伙的基地非常合理,除非那是一个需要冷冻环境储存器官的组织。烂尾楼区根本没有通水,也没有通电,居住在这里的乞丐和罪犯们都是凭借发电机生活的,但如果要使用冷冻储存如此大量的器官,那一定会需要更多的电力。
卡车突然停下,几个人开门下车,鬼怪听到了枪支上膛的声音——
这不应该,鬼怪在登上车顶时十分谨慎,自己也一直待在对方的绝对盲区内,除非是这辆车有感觉,他是绝对不可能被发现的!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枪火喷涌,鬼怪一跃而起,伴随着光学迷彩斗篷的若隐若现的,鬼怪在顶灯下的剪影仿佛真的成了一个游离于世间的魅影。
烈刃出鞘,他急速落地,顺势斩杀了两个开枪的敌人,鲜血混杂着义体的冷却液爆浆喷出。其他敌人闻声而来,鬼怪则是隐身在一旁,忽然以血刃劈开第一个人的身躯,紧接着拿起斗篷勒住第二个人面目使其窒息,接着跃上他的肩头使用双腿夹断他的脊柱。第三个人胡乱开枪,他当然击中不了这个阴影的中的鬼魅,只见同伴的尸体被忽然抛来,紧接着就是一把热刀刺入了眉心。
鬼怪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央,似乎有些失神地收起刀,和刚刚敏捷的身手判若两人。他看了看这些人的残躯——这些人的死亡,除了血肉以外还有很高程度的义体。
在一旁,是那辆白色的厢式货车,被溅了同伴的鲜血,静静伫立在那里。鬼怪向它走去,它却忽然疾驶起来。这令鬼怪甚是吃惊,他以为自己刚刚杀掉了车中的所有人,却忽略了有人留在驾驶位。他记得当初上车的只有五个人,难道又是幻痛导致的注意力下降吗?
回到特务部后,鬼怪汇报了任务情况并报告了义体故障。天鹅让他去医务维护部做个检查,然后好好休息。鬼怪照做了,护士最后告诉他结果会直接发送到组内,鬼怪便离开了。
鬼怪回到屋内,他忽然感到世界似乎不那么孤独了,毕竟这个世界里只有他自己,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经陪在他身边了。他脱下疲惫的作战服,脱下除义体外的全部衣物,去浴室中沐浴。
鬼怪已经几乎没有汗腺了,他洗澡也并不总是为了清洁,而是让触觉出现在自己的全身,确认自己的虚拟神经还在工作。
洗浴后,我们再一次看到了他可悲的裸体。全身上下的每一片人造物,都意味着一个伤疤,都意味着一个器官或肢体的摘除,都意味着这个沉默男性歇斯底里的绝望哀嚎。
鬼怪充上电,平躺下来,自动复位每一个电机,休息了。
“如果生命的结局永远是死亡,那生的过程要去哪寻找意义呢?”塞勒涅问道。
鬼怪先是为不知如何回复而沉默,接着又为这句话的沉重而沉默。
“哈哈,不用担心啦。”塞勒涅打消了他的忧伤,她坐在长椅上,靠住鬼怪,湖边的两半夕阳远远望着他们,感情正在融化。
“我只是在担心,当我们分开时,你离开我,我离开你,你会不会难过。”
“我也很难想象。”塞勒涅的眼中有些忧伤,她扭头望向鬼怪,鬼怪则正望着地平线。“我也很难相信离开你后的样子,热恋中的情侣是不可能接受对方的离开的。”
“但是永恒是不存在的,至少生命不是。”鬼怪说,“那一天总会来的。”
在夜的另一个角落,杨丽欣独自坐在沙发的一角,几盏暖色的壁灯亮着,像是属于夜晚的夕阳,预示着即将降临的深夜。一室一厅的房子虽并不算大,但对她自己来说已经足够孤独了。
手机的白光映在她的脸上,独自一人自然也无需继续微笑了。她向贫困的家里转去一笔钱,骗他们自己还在大公司工作。那笔钱的金额自然是她真正的收入所无法比拟的,这笔钱是从哪来的呢?她希望只有自己知道。
她的罪恶感并非来着她伤害了谁,而是在于自己所处的危险。她看不到也不在乎自己伤害了谁,却实打实地恐惧着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每当听到家人那句“好姑娘,在外面风生水起的。”,这种感受便愈发深重了。
死亡已经降临了,鬼怪还是与塞勒涅分开了。鬼怪本以为自己会为失去塞勒涅而感到悲伤,哪怕一丁点,但他没有。这貌似不止是因为他的感情正在逐渐淡泊,更是因为他的记忆也很模糊。他只记得自己与塞勒涅最终分开了,却记不起是怎样分开的。
他的床在飘窗上,他打开百叶窗,露出了窗外淡蓝的天空与浅灰色的城市。
因为追踪货物运输的任务失败了,鬼怪需要再次找到杨丽欣,试着从她那获取更多线索。他换上了和上次差不多的行头,开了同一辆车,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像一个普通人。
“最近有时间吗?”鬼怪向她发去信息,“你上次说你是心理医生,我有些事情想聊聊。”
“灵与机义体化心理咨询。”鬼怪第二次来到这里,却是第一次走进其中。杨丽欣的咨询机构在一栋写字楼23层的位置,占据空间不大但是足够显眼。这里的装修并不张扬,但是很温馨:米色的墙壁与屋顶,淡灰色的地面,灯光是暖色的,而且窗户很多。
这里有一扇更加敞亮的落地窗,在这里可以看见新埠市并不繁华但仍然忙碌的一面。房间中有茶几和两张宽大的沙发,似乎能允许你躺在上面。一旁是一对办公桌椅,以及一盏咖啡壶,也许她稍后会问自己是否要喝咖啡。墙角有几个书架,除了些关于心理学的学术著作外,还有不少日本文学作品,比如《挪威的森林》。
“你说你想聊聊,遇到什么问题了吗?”杨医生已经坐下,鬼怪却还在一旁游荡。“哦哦,请坐吧。”
鬼怪这才坐了下来,杨丽欣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的局域网中植入了窃取信息的病毒。鬼怪这次的目标是杨丽欣的个人电脑,他发现她在咨询室携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想必是她的个人电脑。鬼怪没有把握,但只能指望这里面有些有用的线索。
而除此之外,鬼怪则需要靠话术尽可能套出些微小的信息。
“我一直在幻痛。”鬼怪低着头说,声音冷淡又寂寞,像是极不情愿的学生在念台词。“我去医院查了,医生说我的虚拟神经没有问题,可能是心理问题提高了神经系统的敏感度。”
鬼怪顺从了,继续说到,“我发现我的确有些烦恼的想法,我总是异常思念我的肉体。”
“原来是这个啊,很多义体人都有这样的问题,你的义体化程度很高吧。”杨丽欣点点头,问道,“你是否是感觉用义体生活不习惯呢?”
“不,我想不是。”鬼怪摇摇头,“我全身义体化已经很多年了,适应期已经过了,我只是思念我的肉身。”
“有些人的适应期很长呢?你知道吗?”杨医生亲切地问。
“我想我不是这种人,甚至我之前也并不这么想念肉体。”
“思念肉体的情节确实是会反复的,你确认不是适应期的问题吗?”
“我确认不是,我想您还是不要想着说服我这只是适应期而已了。”鬼怪抬头看向杨医生,“我感觉我真的很想要再次拥有我的肉体,我很确定这不是一个突然的想法。更加自然的义体也无济于事,我只是特别想要,想要重新拥有我那个由有机物组成,以生物化学为基础的血肉的身体。”
鬼怪反复提及“肉体”二字,这是他的策略。他预想如果杨丽欣真的参与了器官买卖的话,她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应该会有些反应的。不过刚刚的那些话对鬼怪来说,也并非百分百的谎话。
反观杨医生的反应,她只是不停地记下笔记,没有抬头。这是一种很讨巧的办法,鬼怪无法否决她与事件无关,却也找不到半分证据说她真的有关。
“怎么了?”杨医生抬起头,终于看向了他。那双不大的眼睛里有着真诚的关怀。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被杨医生带偏了话题。难道是她发觉他在试探自己,或是说这是她的专业素养,她真的在帮助鬼怪去解决一个不真诚的求助?
“如果生命的结局永远是死亡,那生的过程要去哪寻找意义呢?”
“不,回忆是记忆,只是海马体中储存的信息。随着生命的结束,脑死亡也会把这些信息留在外面的世界。”
“去奉献社会吧,后人会记住你,感激你留下的贡献。”
“他们的感激我在死后又收不到,更何况现在的社会我总觉得已经无法被改善了。”
“那就去寻找快乐,最简单的快乐。无论你是喜欢助人为乐,或者哪怕有点坏,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吧。好吃的食物,好玩的电视电影,只要让自己感受到快乐,那还会需要意义吗?那不已经是意义了吗?”
“理是这个理……”鬼怪叹息了,“只不过不知道是义体,还是我本人的原因——我感受不到快乐了。”
凝固的空气中,鬼怪与杨丽欣四目相对,他的视线射入她的眼中,她的视线射入他的眼中,两人的眼睛中建起一座桥梁。这座桥梁起初并不坚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被更多的眼神交流变得宽阔,结实起来,最终变成一座可靠伟岸的大桥。
鬼怪感到失败,愧疚,无意义,最终是疲惫。他累了,他忽然不愿再以一个特工的身份去演一个虚假的病人了,或者说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没在继续他的任务了。他对杨医生的回答都是真心的,而这些真心的困局,也在真实地困扰着鬼怪本人,直到:
二人清楚地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杨丽欣没能掩饰住脸上的慌张,鬼怪则已经找出了防身的手枪,她看到鬼怪的手枪很是惊异,看来她的确没意料到鬼怪的身份。
砰——砰——鬼怪探出屋门,击杀了一个衣着破旧的敌人。“安全出口在哪?”
又一名敌人冒出了墙角,鬼怪按住那人持枪的手接着一记踢技将他赶到墙边,枪也被缴了下来。那人尚不服气,拔出小刀便向鬼怪冲来,鬼怪则是一手抓住他的脑袋将其砸到墙上,脑壳爆裂了。
“啊—”杨丽欣吓得正要大叫,却自己意识到了那会暴露位置,忍了下来。
两人避开敌人乘电梯到了停车场,二人上了车。鬼怪在后座拿出一个瘦长的器械袋,拉开拉链,那正是他的黑色热能刀。
鬼怪启动车子赶出了停车场,上了公路。这时不知敌人是怎样发现他们的,一辆卡车从后方追来,横冲直闯。鬼怪从后视镜中定睛细看,竟发现这就是那天运载货物的那辆!
突突突突突突————一个打手模样的敌人从驾驶座中探出身子,用冲锋枪向他们射击。
鬼怪扭动方向盘,避开了袭来的子弹,杨丽欣则是没能做好准备,撞到了一旁。
砰——砰砰——鬼怪开枪,在义体的辅助下精准射杀了车中的两人。可令他难以置信的是,那卡车非但没有失控停下,反而继续向鬼怪冲来。卡车出其不意,猛然撞击鬼怪二人车尾,车子被重创。
鬼怪很确认地看到车中已经没有活人在驾驶了,可那卡车竟再次加速,又想撞击二人!鬼怪这次及时变道闪到一旁,杨丽欣又尖叫起来。那卡车仍不甘心,只它将计就计,竟想就此将二人的车挤在立交桥的混凝土护边——但鬼怪不给它这个机会。
哐——二人的银色轿车被撞在了护栏上,卡车仍在挤压,金属摩擦的火花四溅。但也就在此时,一道赤红的掠影如一条丝带穿透轿车顶棚,跃入空中。卡车没有停下,但只见那丝带闪过,车身上顿时多了一道可怕的巨疤!
卡车另一侧的车轮即刻失灵,松开轿车向一边倒去。此时鬼怪出现在卡车侧面,只见他小腿跟腱喷出火焰,毫不留情地踢击中卡车,它被整个丢下了立交桥。
杨丽欣蜷缩在扭曲变形的轿车中,已经无力尖叫了。鬼怪穿过残骸将她拉起,未多过问,“我们快走。”
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他们不能直接去到特务部,但好在鬼怪找到了附近的一处安全屋。杨丽欣扎了绷带稳固伤口,鬼怪则正在用修补凝胶止住他缓缓泄露的白色血液(人造血液并不含铁,故是白色的)。
安全屋有着几件简单的家具,以及一扇很大的落地窗用以观察外界。那是一块单向玻璃,并且防弹。窗外是仍然络绎不绝的车道以及立体交通,道路对岸则是一排排的连锁店铺。
“在特务部的生活,是只有这次如此,还是一直这样?”杨丽欣已经脱离惊险与恐惧了,但声音仍很微弱。
“我们的工作主要以调查为主,战斗并非常态。”鬼怪看着窗外答道,“但是其实……一直这样。”
杨丽欣没有回答,鬼怪也没再追问。两人就这样沉默着,鬼怪从大腿的某个槽中向外倒出一些液体,杨丽欣低头看着地面。
“是真的。”鬼怪冷漠回答道。他不是有意冷漠的,而是正像他说的一样,他并没有什么感情。
“你的睡眠怎么样,睡觉能让你感到安宁吗?”杨丽欣向鬼怪靠去。
杨丽欣只得坐到了床边,扭开头,沉沉地说到,“你们会逮捕我吗?”
“会,然后交给法院进行判决。”鬼怪仍然看向窗外和手中的维修工作说到,“但再次之前,我们需要你提供一些信息以协助调查。”
又是一阵沉默,活动着的只有那一扇大窗,车流络绎不绝,引擎与鸣笛不绝于耳。
“Utrum esse an nōn esse oporteat, ”
“utrum nōbilius sit mente patī, catapultās sagittāsque saevae fortūnae,”
“an sumere arma contra mare miseriae,”
“et in opponendō, eās fīnire. ”
这首歌飞扬着,众歌者高歌着,驾驭着管风琴,像是灵魂在祈祷,像是神的预示。
领唱身着一袭白袍,纯洁地像一道光。她的声音空灵并高昂,她将颂歌献给每一个听者。
“Morī, dormīre, aliud nihil, et somnō dīcere nōs fīnire. ”
“dolōrem cordis et mīlia nātūrālēs dolōrēs,”
“ad quōs corpus hērēs est. Est cōnsummātiō, ”
那是塞勒涅,她像月光,像日光,歌唱着。像女神的投影,在抚慰着。
鬼怪坐在观众席的某一角,在黑暗中,欣赏着,挚爱着。
“dormīre, fortasse somniāre, illīc problēma est,”
“nam in somnō illō mortis, quālia somnia veniant,”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喘着大气,这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回忆,但他的探索也就到此为止了。
回到特务部后,杨丽欣配合了。她承认自己对组织及其内部人员知之甚少,自己只是外围人员。组织之所以会去抓她也许是注意到她已被特务部盯上,防止她透露更多信息。现在她会装作是从特务部中逃出来,被器官组织抓住,特务部将会根据她的情报找到组织和头目。
“米姆,杨丽欣的信号是在哪消失的?”组长问计算机前的米姆,
“是在阿尔贝路的地下层入口。”米姆回应,“当时生命体征信号没有消失,应该是在搜身时被丢掉的。”
“好。”组长点点头,“雷管,烈狗,你们继续调查,我们还需要更多信息。”
“我要你去休息。”组长停下手中的工作,正视他的眼睛,“天鹅给我看过报告了,你的身心损耗都不小,我们需要你尽快恢复状态。”
“不,”组长却否决到,“你的心理状态也有过大的压力,你出去走走,做些安静的事情。但不要直接待机到下一天,那样没用。”
“好的。”鬼怪答应了,心中却并没有任何头绪。他不知道“放松心情”是什么意思,至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得到了一天的休假,却不怎么感到轻松。
摩托车奔驰在辅路中,登上大桥。太阳在燃烧着,但不会在今天熄灭。来往的主路上堆满了流动的汽车,鬼怪不知道它们要去哪,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又或许他知道自己要去哪;湾岸区有一家咖啡馆,很小,但是很有品味。在一个靠海的小巷中,人不多,店内还长着一棵大树。鬼怪曾在网上的某个角落看到过这家咖啡馆,他不禁想象,如果自己不是一个穿着西装领带,戴着工牌的特工,而是一个冷门咖啡馆的悠闲咖啡师。他的生活会不会轻松很多,他能有更多时间或机会去寻找那个“意义”。又或是说,他将会难以承受经营的压力,最终成为失业大军中浑浑噩噩的一员?
跟随着导航,穿过一条巷子,再穿过另一条巷子,便显示到达了目的地。这里的确人迹罕至,小路挨着一条河道,道路狭小以至于没有修建护栏。如此狭小的道路上却生长着几棵大树,竟也不显得拥挤。
鬼怪没有找到咖啡馆,他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任何招牌或店面,只看到这个静谧的巷子,河道的水面随着微风潺潺流淌,树叶也随着极轻地拍掌。巷边的建筑都比较低矮,它们生活在大楼的影子下面。这些小楼小屋似乎都是住宅,因为很多窗边都摆着花盆,墙角靠着自行车,屋与屋之间挂在晾衣绳。当然了,还有人,有一两个老头正在阴凉地扇着扇子,快递员在他的电动三轮车里打着瞌睡。
现在是上午11点12分,这不是吃饭的时候,也不是工作的时候,鬼怪不知道这是属于什么的时间。他继续在巷子中走,终于发现咖啡馆的名字写在一扇蛮不起眼的小门上。鬼怪感到有些缺失顾客的勇气,但还是推门走了进去,这的确是网上提到过的地方。
咖啡师是一个瘦高的年轻男性,他看到了鬼怪却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欢迎光临”。
鬼怪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先点了一杯黑咖啡。他坐到窗边,看到这里的有着木地板与白色漆墙,空间不大,那颗直插店铺中央的树,窗外完整的海景。鬼怪忽然感觉缺了什么;并非说这里不如上次见到照片中的样子,也并非是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那究竟是什么呢?
“请慢用。”咖啡师端上咖啡,那是一杯清冽的苦咖啡,他很快又回到自己的吧台后面。
鬼怪顿时感到孤独,自己可以独享这杯咖啡,却没有人可以与他分享这份悠闲。
“这不是被盯上了吗?特务部截了老大一车的货,好在最后逃走了。”
“应该不是告密,但肯定是盯上她了 。货被截后我们就有点怀疑她,等我们去找她的时候正好碰到特务部,先给她带走了。”
“又被放出来了,特务部在她身上装了定位器,还装了两个。但定位器被我们找到扔了,应该没有问题。”
房间里云雾萦绕,满是香烟的霾气,杨丽欣给几个脏兮兮的男人倒了茶水,便匆匆走开了。她纯洁的衣物与干净的皮肤与这一切格格不入,仅仅是待在这里就好像已经是被凌辱了。
她离开这个房间,去到了大屋。这里温度很低,堆着很多塑料盒子。她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尽是各种器官,用密封袋紧紧封装着。即便这里已经很冷了,但也不是可以长期保存的地方。这些货物都是送给各种“客户”的,马上就要运走了。
杨丽欣继续走去,最终把自己锁进了女厕所。另一个女性成员出去送货了,自己现在是这里唯一的女性,没有人会进来。她找出藏在身体里的通讯器,频道属于特务部内务七组,她对着麦克风说了一句:
“她说自己目前安全,但是对方可能会起疑,想让我们尽快行动。”
“行,”岸田回答,“告诉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等我们行动时第一时间向突击组投降。”
“好的。”米姆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个字,信号便关闭了。
“米姆,我抽根烟。”岸田说着,伸手拿来干净的烟灰缸,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他正要点火,烈狗和雷管却来了电话:
“我们在杨丽欣的手机备忘录里发现了一串医院的列表,其中不乏海兹尔大学,圣芳宾这样的大医院,但是没有写其他信息。”雷管把列表发到了指挥系统的组群中,“我和猎犬分别调查了列表中的大部分医院,最终发现他们在一年内基本都有至少一笔标注不清的花销。”
“他们肯定是和杨丽欣的组织交易了。”烈狗抢道。雷管白了他一眼,继续说着,“是的,这是我们的猜测。”
“杨丽欣是外围人员,正常来说是不能接触到这些信息的吧?”米姆问道,“而且为什么要专门留一个备忘录呢?”
“我们的猜测是,这是她偶然接触到的。”雷管答道,“她留下这个信息,也许是为了要挟这些医院以及其背后的赫氏公司,以便她某日被捕或需要脱身时能拥有一个谈判的筹码。”
这和岸田猜想的一样,但这却令他的担忧更上一层。正如杨丽欣所想的,这份名单确实非比寻常。这些公司政府旗下的医院虽然无时无刻不在做着非法的交易,但在公共面前却必须清清白白,如果拿出这样一份名单再附加上铁一样的证据,那的确会让赫氏十分头疼。他知道,如果让赫氏上层得知这个消息,那一定会灭杨丽欣的口,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他们现在大概已经通过指挥系统知道了。
有时岸田真的希望自己的下属能越过指挥系统直接联系自己,但那也是不被允许的。指挥系统就像老大哥一样无时无刻监视着每一个特工的行径,简单的越职失职可以被忽略,但它绝不会允许自己错过如此重要的信息。
鬼怪刚刚拿到自己的下一杯咖啡便收到消息:“休息时间结束,有紧急任务。”
他没有理会风景的挽留以及那杯未动的咖啡,即刻离开巷子,叫了最快的出租车返回总部。
这次的任务是个突击行动,鬼怪与突击组需要攻入器官贩卖组织的藏身点,肃清抵抗,保留证据与嫌疑人。所有人换上了战斗制服,乘坐悬浮机奔赴现场。
一路上,组长一直在纠结。上面已经下来命令,要求必须确认杨丽欣死亡,但组长不希望这个人以这种理由死去,同时鬼怪大概有会难以接受这个结果。但反之,岸田已经想尽了自己一切的小聪明,试图模糊证据啊,因不可抗力失败啊,亦或者否定她拥有名单的真实性,但显然全都无济于事。
悬浮机降落了,突击组的其他人都依序涌出了舱门,鬼怪正要离开却被组长叫住。
组长沉默着,双肘撑在腿上,舱门外的淡白光拂在他的脸上。组长沉默不语,似乎是在等着悬浮机的引擎安静下来,实则显然是在纠结。
鬼怪答案的简短令岸田出乎意料,即便他早已想到鬼怪并非会表现得多愁善感,但现实居然如此干脆。
也许这就是岸田所恐惧的,鬼怪所剩的情感比他想象的更少。为了搪塞自己他找到了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目的,即遵从最眼前的命令,现在他在前往虚无的道路上将不会停止了。
汽车厂像是一个巨大的停车场,灰色的地下停车场。环境理所当然地昏暗,只有些许暗淡的灯泡仍挂在顶部发光。无数僵尸车被排列在早已磨淡的车位线内,有些失去了前灯,有些失去了车轮,有些则仅仅是盖满了灰,却显然也无法再次启动了。
嗞————雷管在卷帘门上贴了一张铝热炸弹,随着火花走过一圈,一声巨响在铁板上炸出了一个入口,队员们即刻突入其中。
烈狗虽然手持霰弹枪,却总冲在队伍最前方。他享受暴力的乐趣,同时也有生还的运气。砰砰两铳,两名未能防备的敌人被动能糊到了墙上。
鬼怪示意一名队员与自己过门,其他人则负责掩护走廊后方。二人在门口切角,进门,突突突——鬼怪料理掉了墙角的一个敌人,队员却被死角内的另一个敌人射杀,紧接着涌入房间的队员们则将敌人射成了筛子。
杨丽欣感受到了骚动,向女厕所外望去。她听到枪声,看见组织里的人纷纷带着武器冲向什么地方,她知道时间到了。
雷管、烈狗、鬼怪分为三组,分别从三个入口向仓库逼进。鬼怪抛出一把震撼子雷,乒乒乒,三组随即突入。乓乓——乓——烈狗享受着散弹枪带来的后坐力,他轰碎了一个,两个,三个向他开枪的敌人。咔,子弹空了,一个头发脏乱的暴徒见状抄起撬棍向他奔去,烈狗却抓起枪杆敲中那人脑袋,随即掏出冲锋枪凿穿了那人腹腔。
“呃啊啊啊——”雷管的队友忽然被些子弹射杀,雷管急忙开枪却没能发现敌人。仓库中自带冷气,到处摆满了塑料箱子。雷管后退一步,却感到似乎踩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她低头看去,却先发现了一滩腥红的血水。她踩破了一个密封袋,袋中是一坨红得发黑的人造器官,不知是心脏还是肺。
突突突突突———更多子弹袭来,没能击中雷管,却打穿了她身后的箱子,散发着腥味的血液从中流出,浸满了雷管全身。这塑料箱子中装满了器官与血肉,虽不会动弹,却仿佛也是个活物。突突突突—雷管终于看清了敌人的身影,它的速度太快,无疑是个义体人。突突突突突——雷管急忙开枪,可它却如此迅速地躲过。伴随着仓库内四起的枪声,只见它移形换影,领先着雷管的子弹瞬时闪到了雷管身前——雷管深深地望见了那黑洞洞的枪口……
一道红刃闪去,一切都结束了。鬼怪抽刀断水,那义体人已经变成了两半,不再动弹。而鬼怪的刀痕同样留在了雷管身后的箱子上,除了更多的血水,一些器官也流落出来,掉在地上和雷管身上。仿佛他斩杀的并非一个高度改造的义体人,而是是无数无主的生命。
鬼怪确认雷管的安全后又同样迅速地离开继续战斗,她只得自己从粘稠的血肉中爬起来。雷管望着满是战斗痕迹的仓库,人的血肉,货物的血肉,义体人的机械,这里本没必要是地狱。
“接下来该去办公室了,我们还没找到头目。”雷管正说着,却被鬼怪打断——
“安静一下!”他举起手,所有人安静下来万籁俱寂,他们听到了汽车打火的声音:
哐————一辆货车猛然撞入仓库,烈狗被压在了铁板下面,尚未致命;雷管及时闪开,没被波及;而鬼怪则成功脱身,拔出刀准备应战。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这就是那辆在码头运输货物,之后又追杀自己与杨丽欣的卡车,他的车身处甚至仍然留有修补焊接的痕迹。
这时杨丽欣出现在不远处大声呼唤道,鬼怪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即便如此这真相还是令人难以置信。组织的头目是义体人,而这辆车就是他的义体。
突突突突突——车身上展开一把轻机枪,降下的弹雨造成了一波新的伤亡。
“撤退!”鬼怪向仍然存活的队员呼喊,“去后面掩护我!”
雷管最先接到命令,扛起烈狗带着剩余队员向后方赶去。他们明白这是鬼怪营救他们的一种方式,况且留在这里只能徒增伤亡。换言之,现在这么一片相对宽敞的区域中只剩下了鬼怪,以及那位卡车中的幽灵。灰尘的味道下,这是一张昏黄的角斗场,鬼怪抛下用尽子弹的步枪,拔刀应战。
嗡———引擎发动,伴随着车载的枪炮,卡车向鬼怪撞来。鬼怪横线奔跑,尽可能躲避着追逐着自己的弹孔。
哐———卡车重重撞在墙上,但未能创伤鬼怪。鬼怪想要趁机绕开卡车,却只见它敏捷地倒车,又堵住了鬼怪的去路。这卡车虽然笨重,但在感知上似乎一点也不迟钝。
啪————什么东西从远处飞来,爆出的液体糊在了卡车货箱下的某个设备上。是杨丽欣,她丢来的是一块带着血液的器官。
“攻击它的传感器!”她叫到。鬼怪即刻发现,车底盘上的一个摄像头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他即刻抽刀刺去,穿透那个镜头,那卡车随即愣住了,像是感受到痛一样。
鬼怪一跃翻过车顶,正要攻击他的另一个摄像头,但卡车却忽然驶去,没能给他机会。
卡车奔向远处,离心力让他有些侧翻。随着二人再次拉开距离,灰色的停车场中,第二回合开始了。
脱离了刚刚逼仄的墙角,卡车得以展开闸门,展露出更多的武器。卡车急而向鬼怪冲来,鬼怪则向反方向奔去;子弹,炮弹,火箭弹,鬼怪将它们尽数躲开落在停靠的僵尸车上;飞身手翻前滚翻,枪炮被鬼怪避开无一命中;轰隆隆隆,废弃车的起火与爆炸震颤着整个地下车厂。
又一刀,车前的盖板被整个斩飞,露出来下方嗡嗡作响的引擎!
这是汽车的动力源,这是这义体人的心脏。鬼怪高举长刀,只要刺下即可将它整个斩杀!
乓乓乓乓———几发大口径弹飞来,鬼怪匆忙闪躲却还是中了一弹,被击破飞至远处。他想要爬起,但是需要时间。而那卡车似乎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时间,只见他退到远处,准备加足马力给鬼怪最后一击。
簇簇簇簇簇——冲锋枪的声音响起,杨丽欣用捡到的冲锋枪打爆了一条轮胎,卡车想要冲向前去,却只能原地打转。它本能调整姿态发射武器,却死不妥协最终将自己卡入了死角。
鬼怪精确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快步奔去,纵使枪林弹雨击碎身上的各种部件,一跃登上了卡车车顶。他双手紧抓引擎护盖,可那被当做生命的骨壳又怎能让你轻易掰开?卡车已经丧失抵抗能力了,他盲目地宣泄着弹药,却因为角度无法命中鬼怪。弹火的嘶吼,车轮的空转似乎是他最后的挣扎,也可能是呻吟。
可鬼怪不打算松手,他紧抓着铁盖上的把柄,奋力拉拽。他任凭自己的电机过热,从金属缝隙中冒出烟;背部的仿生肌肉痉挛着,接着一条条地失活,崩断,他几乎是在逞强。
磅————那铁盖终于被扒开,露出了那正在燃烧(跳跃)的引擎(心脏)。鬼怪拉满长刃,纵而刺下,接着跃到远处,货车爆炸,死亡。
“Utrum esse an nōn esse oporteat, ”
人群乱作一团,尖叫取代了歌声。无论是观众席亦或是合唱团,所有人都四散而去,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逃生的出口。
鬼怪却是一头冲进合唱团,他在寻找塞勒涅。他看见塞勒涅就在眼前,他拿出全力向她奔去,即便别人都在向反方向逃生。
这是一场人为的袭击,目标就是鬼怪本人。他的身世给他招来了许多麻烦,这就是其中最严重的那个。
塞勒涅死了,鬼怪也差不多,不过最终还算是捡回了性命,虽说他至今也尚不清楚这究竟能不能算一条命。从那天起,世界成了他的幻痛。他被换进了机械义体,摘除了多数自然器官,自己却仍能感受到它们在隐隐作痛。不过时间久了,他似乎也感到颇为麻木。自己虚拟神经的低敏感度也使他在特务部的任务中少了很多伤痛。
鬼怪睁开眼,那辆货车已经在熊熊火焰中烧死了,而自己也伤势严重。刚刚战斗的一系列损伤比他想象的也要大:他的右腿断了,是大腿燃料罐殉爆炸断的;他的左臂也没了,似乎是刚刚摔得太重,连接关节在落地时被砸断了;他的右臂还在,但由于刚刚拉扯盖板过于用力,此处的肌肉已经全部崩断了,现在已经无法活动;最严重的问题在于活血泵,或是说心脏,它由于血液的泄露短路停机了。虽然作为电驱义体人不会因心脏停跳而死,由此引发的电量耗尽却是能终止他生命的。换言之,鬼怪要死了。
他感到白色的假血从胸口中溢出,渐渐形成一个湖泊,自己的身体,各种破碎的零件被它浸入,仿佛生命的流逝。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一双手,一双人类的血肉的手。她将鬼怪抱起来,宛如圣母怀中的基督。
“嗯。”鬼怪用仍能运转的一只眼看着她,脸上仅存的血肉上流下鲜红的血。
“你还记得你说过,自己感受不到快乐吗?你是不是已经没有感觉了。”
“我希望我不想。”鬼怪仍看着她,义体化的眼睛中看不出疲惫,痛苦,或者悲伤。
“……”杨丽欣贴住他的额头,抚慰他,用自己的呼吸。
“在这里,北门口那边有一个箱子。那里面装着一个完整的生化人类躯体,是人造的,但是是有血肉的。”她说,“也许会有排异之类的问题,但是能够保你活命,这里可以做紧急手术。”
“鬼怪!请回复!鬼怪!”频道中叫起了声音,由于收音器的故障,杨丽欣也能听见。
“通道被堵住了,我们无法进去,你的生命体征如何?”
“E级,可维持状态预计10分钟。”鬼怪回答,他的声音很轻,他感受不到痛。
“研发部送来了强化组件,正在以简易形态发射给你。”
鬼怪看到一个简易货箱框架从障碍外弹射过来,落在了自己的不远处。
“外面被隔绝了 ,我们可以说这是应急措施。”杨丽欣说,“换成肉体不会被多追究的,而我愿意看到你重新找到意义。”
“可是我还有一个任务。”鬼怪说,“我需要杀了你。”
“……”杨丽欣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没关系。”她说,“想要脱险已经很难了,而且我也早有预期。”
“是的,”杨丽欣说,“你很温柔,能在死前看到你找到自己的意义,我已经很满意了。”
“你不明白吗?不,我不明白。”杨丽欣仍抱着它,“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杨丽欣仍然困惑,“你不想要感觉了吗?”
“为什么?那有什么不好?”她质问道。“你有机会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那是好的。但我属于例外中的一个。”鬼怪回答,“的意义意味着无限的失去。”他说,
“好吧,我来帮你换上义体。”杨丽欣说,这是不知多久的沉默后的第一句话。
打开货箱框架,那是一双金属的手臂,以及许多崭新的维生设备。杨丽欣将它取出,鬼怪也规矩的坐起了身。
呲——原有的挂件被取下,他们取下了鬼怪破损的肩胛。鬼怪将自己逐步拆解,一步步放弃自己的人形。杨丽欣听着鬼怪的指示,将正确的零件按在正确的位置。
鬼怪的新组建是一对机关刀,它们平时可以隐藏在小臂内,使用时将会使小臂上下分开,使其看起来像是被拆解了,藏在内部的热能刀刃随之弹出。
嗞——挂锁重新扣上,撇开损坏的零件,鬼怪的生命被成功延续了。
二人相视一笑,安静地看着对方,他们都知道现在是该做什么的时候了。
杨丽欣伸手,鬼怪与她拥抱,紧紧地,轻轻地,鬼怪能听见她的心跳,杨丽欣能听见他的活血马达。杨丽欣的体温浸湿了鬼怪的刀刃,透过虚拟神经,鬼怪感受到了她的温暖。
特工专业能力强,义体化程度极高,需要时常维修保养。
我们始终不明白器官买卖组织的头目为什么选择以一辆卡车的形象示人。明明已经拥有了自由制造肉体的技术与能力,为自己制造一副身躯自然不在话下,再不济凭借他在器官交易中的获利,更换为人形的全身义体也绝非难事。
这或许说明他已经失去了自己作为人类的自我认同,或者不认为以人类的形态存在是自己最好的选择。无论如何,这只能代表人类的物理形态并不总被认为是人类最理想的形态,诸多种类的功能型义体也足以证明这一点。这也许是出于生存压力或工作需要,亦或是兴趣使然。
麦克卢汉认为基本,人类制造和使用的所有工具都是对肢体的延伸,功能型义体的出现更是对此观点的再一次佐证。然而无数工具/义体的出现将一个铁证带到了我们的面前:人类最基本的形态,是不理想的形态。人与世界的矛盾生而无法调和。
杨丽欣的家庭虽然处于贫困线以上,但仍然生活艰难。她在20岁以前来到了新埠读大学心理专业,靠奖学金和打工分担学费,此后便留在这里工作。她辗转过多个心理咨询与疗愈机构,最终创建了自己的“灵与机”义体化心理咨询。
我们不清楚她是在何时与现在的器官买卖组织产生接触的,但我们推测是在她拥有自己的机构之前,否则她不会有足够的资金自行建立和维持一个心理咨询机构。
我们最终只找到了她16岁弟弟的邮箱,并向他发送了遗体认领通知。
我们通常用百分比表示义体化程度,例如我的义体化程度为85.7%,但这个百分百究竟指代是什么呢?是义体化器官的数量吗?可是每个器官的功能,体积,重要性都不同,没办法放在统一标准衡量。科学家们也尝试过用体积或取代细胞的数量来衡量义体化程度,但细胞与器官一样,也有着不同的功能和重要性,至于体积则更加难以衡量了。
最终达成共识的标准是衡量义体取代神经元的数量。现代的义体基本都是以模拟神经接收神经电信号并进行回馈的,模拟神经会把自然神经的电信号转化为数字信号并传入义体进行输出,同时又将输出反馈的数字信号转化为神经电信号传回肉体。现代主流的义体化率其实就是模拟神经元数量与人体总神经元数量的比。
雷管:那些器官都是未经监管的 生产出来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雷管:你说得对 非法的器官确实可以用便宜的价格卖出人造器官帮助很多人
雷管:但是他们的利润来源于未经认证的技术和设备 这样才能卖的便宜
雷管:但是非法制造器官已经是很严重的犯罪 既然已经足够严重 那就一定要用更多非法武装保护自己的利益了
烈狗:可是任何违法行为都会有这样的结果啊,至少足够严重的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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