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与何问发现自己的战机迟迟没有整备就绪,在前往机库查看的半路上,有好几个骂骂咧咧的地勤人员擦肩而过,个个脸上带着伤口和瘀青,啐出来的唾沫里带着血。
庞大的整备机库被光与暗划分成两部分。路一的那架苏-27,以及新配装给何问的一架歼-10,被冷落在阴影的角落里,油箱仍是空的。而在灯光照耀的另一侧,另一支中队的飞行员们正亲自操作着地勤被赶走后的油罐车,为他们的那一排歼击机灌注燃料,领头儿的那人半屈着一条腿斜坐在配件箱上,像是个船老大在悠闲地看着底下水手们干活儿,所有人里只有他和刚才那些地勤一样,头脸上遍布着斗殴过的痕迹,所不同的是,脸上却带着打赢了架的快活笑容,那件没好好穿的飞行服反而让他更加不像飞行员,倒像是个从死人身上扒衣服倒卖的二道贩子。他就是“野猫”截击机中队的“问题队长”胡铁。
路一和何问踏到了灯光底下,每人各自面向着对面一半的人手,他们以前就和胡铁这一帮子生过很多是非,架打得更多。路一直视着胡铁那对不安分的眼睛:“伤疤不适合飞行员。”
“但很适合老爷们儿!”胡铁咧嘴牵动了一下脸上的伤痕,仿佛那也是可供炫耀的商品,“我也不想动真格儿的,但他们不肯给我加油,我只好自己动手来抢。”
路一伸手扳下墙上的灯闸,让更多灯光照耀到“萤火”队的那两架战机上:“燃料要留给执行命令的勇士,不是留给当逃兵的懦夫!”
“没头苍蝇算得上什么勇敢!?”随着灯光扩散,胡铁背后墙上挂着的一大副地图也被照亮了,上面标着“候鸟”行动的航线,屋脊冰川像一条刻痕般分隔在地图中央,冰川以北的辽阔冻土上标示着“铁鬼防御区”,其中大部分废墟已经被铁鬼啃咬成了卫星成像上看不见灯光的黑暗,至于最后一处幸存的秋分防御区,大部分人相信她将会在今夜沦陷;另一侧的平原地带则被标示为“不设防区”,“候鸟”航线穿过屋脊冰川指向了那里,终点处就是“不设防区”的首府西西弗斯市,“在这种季节翻越屋脊冰川简直就是自杀!至少会有三分之一的飞机和人员要坠毁在雪山上死掉!”
“我们受过的苦还少吗?困难越大,收获才会越大。”路一把头昂起来,夜雪隐隐飘落在他头顶的机库天台,此时,同一场大雪正落在另一片更加广阔的机翼上,那是已经起飞的“候鸟”行动第一批重型运输机群,正在高海拔稀薄大气的艰难托举之下,翻越隔断天地的屋脊冰川北麓。
“这是你编出来安慰自己的空话,它只有一部分是正确的。不必要的困难只会徒劳无功。”胡铁垂下了屈在配件箱上的那条腿,把两手搭在膝头,让自己的身形更加端正一些,“你们只会闭着眼睛去选最难的路,把‘吃苦’当作不愿寻找行动方向的借口,却从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要尽可能多的人活着降落在不设防区,安然地活过一辈子,再心满意足地在自己家里死去。”路一的回答毫无迟滞。
“本地佬儿,这里才是咱的家!”胡铁从箱子上跳下来,用力踩了踩机库的混凝土地板,让踏步声直抵深处的土地,“野猫”中队的飞行员们朝他靠拢了一些,隐隐形成一道不规则的翼展状。反对“候鸟”行动的那群人始终是一支不安定的势力,他们称自己为“守夜人”,留守在希望微茫的暗夜之中,主张集结力量死守岌岌可危的铁鬼防御区。路一已经听到了坏消息,“候鸟”行动的指挥机构在铁鬼伏击下受到严重破坏,指挥调度的削弱,使得“守夜人”又开始躁动起来了。
“死在家里毫无意义。”路一反驳,“不设防区有更多力量,可以帮助我们活着回到这里。”
“那你见过西西弗斯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他们只派了不到两位数的运输机来支援我们,超载的机舱里满满当当塞的全是这玩意儿!”胡铁挥舞着一张传单,上面用精美的字体印着些鼓励的字样,这就是来自“不设防区”的运输机所搭载的“战略物资”,“‘不设防区’是个没骨气的名字,老子瞧不起它!你不可能指望一帮把传单当武器的蠢货来帮忙夺回铁鬼防御区!”
“我见过的是先后三处防御区的沦陷,”路一答道,“留下来的人都死了。”
“这里不一样。‘候鸟’行动把附近五座防御区的人力和资源全都聚集在了这里,霜川河就是天然的交通线和地理屏障,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在这里重建防御。”胡铁的言语在地图上展开着“守夜人”们的防御构想,与此同时,机库深处传来一阵沉沉的震动,一台方形升降机从地下整备舱缓缓升起,将一架原本用于舰载的F-14“雄猫”式截击机抬起至地面,在自动传送带的运转之下,这架气动外形锋利的飞行器沉沉滑动至胡铁背后,并随着他的声音而缓缓平展开一对呈折叠状态的可变式后掠翼,“四季树被烧掉,只要重新种起来就好了!凭借着我们的力量,秋分防御区能够撑过这个冬天,在冰川以北留下一处握在咱们自己手里的反攻阵地!死的人绝不会比现在翻越冰川更多,活下来的人将会比去‘不设防区’寄人篱下更加光荣且骄傲!”
陈何问承受不住自己的沉默了。“候鸟”行动是如此漫长、艰难而又难以置信,当第一架运输机从防御区最远端起飞时,没有人相信自己竟真能飞过这样长的航程,支撑着人们坚持到现在的,是他们共同相信着存在于终点站的生命、胜利和光荣,现在他们距离所有这渴望已久的一切,已经只剩下一道没有铁鬼的冰川了。他一言不发地朝油罐车走去,想要径直将它开到自己的座机那边。对面的人一齐堵了上来,陈何问没有佩枪,但下意识伸手抵住后腰的动作,却让“野猫”中队的飞行员们误以为他要动家伙了,他们咄咄逼人地挡在胡铁面前。令陈何问惊愕的是,整备区后方轰地围上来一大群人,他们都是跟随“候鸟”行动降落在此的各处防御区居民,由于整座机场人员拥挤,而不得不被分散到各处建筑里避雪。这座机库里的一小群人在“野猫”中队背后聚集成一堵沉默的墙,陈何问在每一双眼睛里看到了敌意,他这才意识到,“守夜人”的主张竟然已经扩散得这么广了。
“事实才能驳倒雄辩。”胡铁从队员们之间挤回到前头,示意给路一与何问的两架战机加油,他身后的人群也稍稍松散了一些,“既然我们谁都无法驳倒对方,那就各自用眼睛和双手去验证对错吧。”
这样的验证必将代价沉重,而答案却并不一定尽如人意。
陈何问坐在缓缓滑上跑道的战机座舱里,注视着路一的苏-27撞碎无数雪花,在前方迅速消失成雪夜中的一点微光。背后的涡扇发动机也紧跟着爆发出加力燃烧的轰鸣声,一股强大的过载推压在背部,陈何问看着整个世界都被速度压缩成了跑道两侧的幻影。升空时,他看到李班所在的工兵部队正在抢修被炸坏的其它跑道,闯入机场后被击杀的吞龙遗体,被巨大的工程车从跑道上推进汹涌的霜川江。而在上方,机群与铁鬼交战的火光和航迹云正迟滞在城市与星空之间,往复盘旋的翼尖涡就像倒计时的一圈圈钟点,每扫过一圈,就意味着战争又向机场上空迫近了一步。刚起飞的歼击机升入这片破碎的天空,就好像一小块铁片投进了暴怒的炉火,天地线在前方急剧地旋转着,覆盖在他座舱上方的,一会儿是夜空,一会儿又变成大地。“野猫”中队在紧邻的5号跑道起飞,他们一升空就像落叶似的散开成众多自由猎杀小组,规避并撕扯着铁鬼群居高临下的俯冲压制。在这些钢铁羽痕的凌乱遮护之下,由运输机群组成的天空河再次湍流起来,向着远方的屋脊冰川涌去。
随着越来越多的战机升空,战局渐渐演变成一种微妙的三方对抗。飞行员们很快发现,自己不仅在与铁鬼作战,还与信念相左的战友们形成了隐隐的竞争关系,“候鸟”飞行员们集中在空域南侧为运输机群提供护航,“守夜人”却集中在北侧保卫机场,双方都似有若无地把铁鬼群向另一侧驱赶,想要增加对方的战争压力,使彼此因难以支持而被迫转入己方的机群。同样的分歧将非战斗人员分割成了更加庞大的两个群体,其中一群人拥挤在运输机舱中,渴望着不设防区的土地;另一群人则滞留在一片瓦砾的秋分市,仰望着伤痕累累的天空。
路一与何问发现,南北两侧战线间的缺口不断扩大,只剩下包括自己在内的少数几架战机,还在竭力弥合这处缝隙,孤独地阻止着优势兵力的铁鬼从此处将整个作战空域隔断成两部分。陈何问又一次从霜川江上空掠过时,看到了骇人的一幕:码头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江潮如受惊的野马般疯涨起来,大块的钢筋混凝土构件像浮冰一样冲涌着撞击在桥墩上,轰然冲垮了摇摇欲坠的霜川大桥,急剧上升的水位线蔓延淹没了两岸街区,是上游的霜川江大坝被击毁了!主河道黑沉的水面以下,有某种巨大的东西翻涌着冰凌,借助着水流和浮力的作用,一条水生种的幼体战列鲨顺流进入了秋分市中心!江水如瀑布般从它上浮的背鳍两侧轰然流下,纵列布设的两座舰艏主炮塔缓缓转动至与吻部中轴线垂直的角度,如两柄重锤般先后爆发出两大团沉沉的炮火,沿着长长的抛物线越过大半个城区之后,震天动地地炸响在了秋分机场最宽阔的一条跑道中央,怒放的冲击波,将附近正在起飞的运输机如纸片般掀翻在大地上。
“圆规”中队的三架歼轰-7式轰炸机形成一支突破箭头,排列成反舰突防队形,沿着霜川江主河道冲向幼鲨,来自空中、大地和江面的防空火力如暴雨般朝它们抽打而去。数轮阻击过后,只剩下最后一架歼轰-7还在独自向前突进,成群的歼击鹰从两侧天空朝它俯冲下来。“野猫”中队遮断了大江北侧的空域,但南侧空域的阻击却很快就被铁鬼突破。附近天空中距离那处缺口最近的,就只剩下路一与何问的双机编队了。
就在他们决定阻挡到歼轰-7和铁鬼之间时,一道紧急的无线电指令传输到了他们的机载电台:
-“迅速脱离当前空域,至8133位置为运输机群提供护航。”
这是一道很奇怪的指令,没有说明呼叫来源,但指挥优先级却高得惊人。在短暂犹豫的间隙中,那道命令催促了第二次:
-“加油机编队已经起飞,如未能及时跟随,剩余油量将无法支持你们翻越屋脊冰川!”
在压抑的缄默之中,路一拉起座机,汇入了正在远去的“候鸟”机群。陈何问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胡铁的座机独自越过霜川江去阻挡威胁南侧的铁鬼,三发大口径航炮弹药呈三角状穿透了他的战机进气口,动力受损的机身无声无息地飘落在了夜色中。随后屋脊冰川的余脉便遮断了火光与讯号,只剩下战列鲨的炮击还在岩幕那一侧隐隐震荡。而在机群前方,屋脊冰川正像一片凝结的天空般沉沉俯瞰着他们。
凡事有因必有果。那一晚所做出的决定,被抛掷进他们的时间长河之中,彻底改变了其后的流向轨迹,寒流的袭击,方位的迷失,寻找海拔最低处的雅卡山口穿过冰川幕障,三分之一的飞机和人员如预言般那样永远留在冰天雪地之中,都不过是必然划过的抛痕罢了。而当这次抛掷的轨迹划至尽头之时,“候鸟”行动幸存下来的残余机群,便跌落在了“西西弗斯”市的机场跑道上。
陈何问从耗尽燃油的战机里爬出来,感到了与探测到“路灯”热源时相似的惊愕,现在本该是夜间,他却看到一轮太阳漂浮在面前的雾气中,可这太阳又是多么地疲惫!它阴沉、黯淡、昏昏欲睡,与灰暗的夜色混合成泥泞的一团,将一切都遮挡在那模模糊糊的光晕背后,仿佛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热情而无力再去温暖、辉煌和灿烂。
这就是“不设防区”吗?他们成功了,他们冲过了终点线,但这就是终点线之后的模样吗?
那太阳猛地变亮了好几倍,阳光像是有了形体一般刺痛了身体、像是有了重量一般将他几乎压垮在地,他难以描述那种感觉,只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刺眼、暴烈和灼痛,恨不得沉没到霜川江刺骨的冰河里去。呆滞在机场上的所有人都为此爆发出一片混乱,他们拥挤着、争抢着每一片机翼下的每一处阴影,竭力想要逃离那难以言喻的阳光。
昏黄的光晕背后,传来一阵高音喇叭的震响,一个声音震耳却又低迷地说:“过来领取你们的荣誉勋章,然后去向工程驻地报到。”
陈何问强迫着自己迎向阳光站起来,强光穿透他的身体,将血的颜色投映在影子里:“秋分机场受到轰炸,有一半的人滞留在那里没能起飞,他们需要援助!”
那洪钟般的声音,像最终判决一样砸响在他心头:“战争已经结束了!领取你们的荣誉勋章,向工程驻地报到!”
人的意志是难以定量分析的。有时它的力量无穷无尽,仿佛能够永恒不断地燃烧下去,就像一轮不竭的太阳。可一旦失去了使之甘愿付出一切的目标,未来就会在茫然之中崩塌成碎片,将那原本坚不可摧的意志力划割得伤痕累累。有时候意志就此熄灭了,被掩埋在那碎片的尘埃之下,但另一些时候,它往往是挣扎着不愿轻易熄灭的,于是便要在接下来的长久岁月中承受无尽煎烘,这煎烘恰恰是由它自身那无处散放的光与热所造成的,它仍在燃烧,但光芒却变得消沉昏黯,成为了一轮“疲惫的太阳”。
西西弗斯市也是一轮“疲惫的太阳”,它的光芒来自于“奥德修斯塔”。这是一座巨塔,在庞大核反应堆阵列的能源供应之下,散发着人造的阳光,它的光芒被称作“光谱鸡尾酒”,亦即经过科技手段精密调制过的混合光,其中最核心的几种光辐射被用于防御铁鬼。经过对铁鬼标本长年不懈的解剖研究,科研机构发现了它们的“光敏”特性,特定普段光辐射的刺激会损害它们的生理机能,据此调制而成的人造强光,造就了令铁鬼本能远避的禁区,甚至比依靠歼击机和导弹所构建的空中遮断防线还要更加有力。当冰川以北的铁鬼防御区在一次次地激战和收缩之时,山南的“奥德修斯塔”则在一座接一座地修筑起来,千百平里又千百平里地散发出那人造的光芒,晨昏线所及之处,铁鬼匿迹,这些土地因而骄傲地称自己为不需要再对铁鬼施以防御的“不设防区”。
传说奥德修斯历经十年战争又十年漂泊,终于在一个黎明返回了故乡伊塔卡,“奥德修斯的黎明”因而成为了“长期困苦后达成胜利”之寓指,在不设防区的人们看来,“奥德修斯塔”就是那位传说英雄看到家乡时所升起的那轮太阳。这就是“候鸟”们降落在西西弗斯市时所见到的“深夜阳光”,并非只是铁鬼会有光敏症状,人也会,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奥德修斯塔的照耀下感到如此痛苦。光敏症在防御区与不设防区的两群人之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隔阂,人体对光敏症的抗性要比铁鬼强得多,它也许造成痛苦,这种痛苦的程度因个人体质而异,却很难危及生命,“奥德修斯”计划的第一座实验塔,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建立起来了,“不设防区”的居民们,是在这数十年的漫长岁月中缓慢适应其暴烈光芒的,而铁鬼防御区的居民们,却直到“候鸟”航线落地的那一夜才突然受到它的照耀。这是一种人为的环境选择,本地人早已对奥德修斯塔甘之如饴,在强光中入睡就有如曾经盖着夜幕的蔽护般香甜,反之却对黑夜、阴云、雨雪——即是没有阳光的一切——感到生理性的厌恶,外来者们则在那驱逐了铁鬼的强光之下如受火刑。
“候鸟”们逐渐明白,西西弗斯市对他们的那三句“欢迎词”,已经包含了他们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战争结束了!”在只需要摁下“电灯开关”就能驱逐铁鬼的不设防区,“铁鬼战争”已经被视作胜利了,用于运转奥德修斯塔的庞大资源没必要再浪费于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在冰川以北与铁鬼连年激战的人们,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作为战士的身份。
-“来领取你们的荣誉勋章。”所谓“荣誉勋章”,是一种纽扣形状的圆徽,可以把它缀在工服的前胸口袋上,每一名活着抵达不设防区的“候鸟”都领到了一枚,以示对他们的奋战、勇气和苦难予以至少是形式上的嘉许。战斗人员的勋章略有些不同,除用作装饰外,内置的磁性记忆芯片,还可用作银行凭证,在每月额外领取一笔不多不少的奖金,有人因此管它叫做“实际的荣誉”,还有人更直白地称其为“利益勋章”。
-“去向工程驻地报到!”来自防御区的所有人都在“奥德修斯”工程驻地接受了筛选,军队解散后的战斗人员被特别选拔为“筑塔员”,这被视作一种给予他们的奖励,随着大批防御区人口的涌入和资源负担的成倍增长,有活儿可干、有稳定收入可拿的“筑塔员”,被公认是“不设防区”最体面、最受人向往的职业。陈何问也成为了“筑塔员”中的一分子,虽然失去了自己的战机和飞行帽,但和平已经到来了,不必再面临被铁鬼吃掉的危险,他反复告诉自己,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即使他厌恶那人造的光芒,即使他在光照之下感到无比痛苦,甚至这灼人的日光就是他自己参与“点燃”的,但他能够忍受这一切,因为这高塔为防御铁鬼而建,因为这塔身里有由他亲手砌进去的砖,这是光荣的。唯一令他疑惑的是,为什么他参与修建的那些建筑不再叫作“奥德修斯塔”,而是称为“珀涅罗珀塔”?也许是因为它们比全城唯一的一座奥德修斯主塔要更小一些?
日复一日的攀爬和修筑,日复一日越来越早的日出与越来越晚的日落,冰川以北那遮蔽着霜雪的晦暗天空仿佛已被永久遗忘。在三个月后,陈何问所在的工程队提前完成了他们所修筑的第一座珀涅罗珀塔,在嘉奖仪式上,他们个个面色黧黑且汗水淋漓,但是快乐的,工地主管在一段冗长的讲话之后,对他们鼓励道:“不要沉湎于过去的胜利,新的工程更加紧急,必须在半个月内完成——去拆掉你们建好的珀涅罗珀塔吧!”
陈何问疑心自己理解错了。但他听到了无比细致的重复:“不能使用爆破或大型工程机械进行暴力破拆,那是对你们自身劳动成果的浪费和不尊重。必须从上到下一块砖、一块砖仔细地拆,拆下来的砖,还能用于建造新的珀涅罗珀塔!”
当陈何问提问这样的工程有何意义时,得到的回答是,这是为了让全体人员在反复劳作中真正感受到“奥德修斯”计划的重要性,并训练出快速筑塔的工程能力,以便更加高效地修筑和拆掉更多珀涅罗珀塔,如果思想上暂时无法接受,可以换着去拆其他工程队修好的另一座塔。
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在丈夫漂泊失踪的二十年间,受到了无数贵族的胁迫求婚,珀涅罗珀为摆脱纠缠,要求在织完一匹布后再行改嫁,她在白天织布,晚上又重新拆掉,于是布永远织不完,直到奥德修斯返回家乡——这就是“珀涅罗珀塔”的含义,建完再拆,拆完再建,永不完结的工作。珀涅罗珀的拖延是为了等待丈夫回家,可“珀涅罗珀塔”的拆建究竟有什么意义!?
陈何问终于感到,荒谬与虚无咬穿了他的躯体,奇痛无比,这是在“铁鬼战争”中绝不曾有过的痛苦。“候鸟”中的绝大多数人迅速适应了光敏症状,又或许,有些人是为了不被排斥,而强忍痛苦隐藏了自己的症状,陈何问却觉得阳光灼烧在眼睛和皮肤上的痛苦每日更甚,且绝不愿假装出对这阳光的喜爱,于是他和零星一小撮“冥顽者”迅速成为了极少数的异类。在一次罕见的午后阴雨之中,陈何问站在自己修建并即将拆掉的第18座珀涅罗珀塔上,从高高的回廊大窗后头向外望去,远方的奥德修斯塔被云雾遮蔽成了尚未建成时的模样。雨斜着落下,很慢,像缺少重量似的,看到雨从很辽阔的天空落向很狭窄的地面时,他会发疯一样地渴望逃离到另一个地方去。有时候他突然产生了没来由的错觉,一时相信自己真的能够逃离这一切,因而也短暂地获得了无上的快乐与勇气,但转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做出过怎样的选择:将一半的同伴抛弃在雪夜,逃向太阳,逃向自己的地狱,并坠落于此,一切努力都是在将自己埋葬。
下方街道上的人群避之惟恐不及地撑开一圈圈伞骨,那不只是普通的伞,而是一具具便携式的撑灯,伞衣在挡去雨水的同时,向下方投射出一圈如同奥德修斯塔般的人造强光,确保人们在可厌的雨天中也能时刻沐浴在阳光下,只有陈何问独自伸手贴在玻璃上,抚过雨水在窗户另一侧留下的痕迹,这时奥德修斯塔进入了试运行,它的光芒比以往更加强烈,雨水和阴云在一片灿烂中被蒸发了,陈何问慌忙躲进塔身所投映下来的唯一一线阴影之中,随着奥德修斯塔的功率被改造得越来越强劲,每日光照的时间不断延长,他躲藏在这道日益狭窄的阴影之中,听到街道上的人们齐声发出对太阳的礼赞,看到了一个无可逃脱的未来:奥德修斯塔功率最强大的设计指标必将被完全铸成,到那时,所有人都将幸福沐浴在每天24小时不间断的阳光之下,这阳光将会达成永久驱离铁鬼的奇迹,但真正起作用的那座巨塔上,没有一块砖是由他动手砌进去的,这奇迹和胜利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阳光将会照亮每一次黑夜,在阳光中出生的新一代人将永不进入铁鬼的栖息区,无论他感到多么沉重的痛苦,都不会有更年轻的人感同身受了。无法逃避的阳光在向他逼近,但他每天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在为他的绝望而欢笑祝福,祝愿他有幸成为这个最好的时代里最受羡慕的筑塔员。不知为何,不知如何,我们身在此处,究竟意欲何为呢?我们错了吗?错在哪里呢?是什么时候错的呢?
他会在深夜梦到飞行,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已不能再飞。他无法入睡地登上楼顶天台,整夜寻找着已经失去的天空,可这就是西西弗斯市的夜吗?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看到大地上满城灰暗的灯光,宛若星星死去后的遗迹。回到房间后,他抱着唯一能够接收无线电信号的收音机,无望地搜寻着曾经使用过的作战通讯频道,最后在无尽的盲音中退回到地板上。他不知道自己睁着眼躺了多久,收音机的音频突然有了起伏,他侧过脸来盯着声音传出的地方,就好像能看到那段旋律的形状。
播音员的声音端正而平实,仿佛随电波从遥远的云上传来,他们引用战争初期由第一代米格喷气机所开辟的首处“铁鬼禁飞区”——亦即大名鼎鼎的“米格走廊”——来称呼“守夜人”们如今所确保的安全空域:“……‘米格走廊’已经从霜川江流域延伸至落叶峡一线,确保了连续74日没有炸弹投落到秋分机场,我们需要仍然散落在各防御区的所有幸存者们加快向这里集结。下面播报空军各中队王牌机组的最新战绩,‘圆规-505’机组在17日的战斗中被击落,机组成员阵亡,最终战果为四只歼击鹰、两处铁鬼栖息区及一条大型水生种战列鲨幼体,在此谨以落叶峡战役的胜利,为勇士们致以悼念;在夺回落叶峡机场旧址的战斗中,‘野猫’中队的‘弹孔’机组取得了第27次空战胜利和第50个击落战果……”
广播被一阵干扰噪音所掐断了,窗外的夜色陡然被奥德修斯塔照亮,就好像那轮人造的太阳被这来自冰川另一侧的杂波所惊醒,房间里的电话惊天动地的响了起来,陈何问在话筒中听到了厉声的催促:“有破坏分子私自扰乱无线电通讯波段,马上对D17-E9区域所有高层建筑的通信天线进行检查!”
和其他筑塔员们匆匆穿过街道时,陈何问意外地与米佳擦肩而过,上一回看到她,还是在秋分机场起飞的时候,当时失去了座机的米佳不得不和众多非战斗人员一起挤进运输机舱。她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看起来既不高兴也不悲伤,奥德修斯塔把夜晚晒得很热,她却仍然披着围巾。
在其中一座计划明早开始拆除的珀涅罗珀塔顶端,筑塔员们发现了新加装的大功率通信天线,借助塔顶的高度,它得以接收到通过正北方雅卡山口穿过冰川的无线电讯号,将来自秋分防御区的声音转播给这昏沉中的西西弗斯市。奥德修斯工程理事会要求所有人彻夜不眠地继续检查了剩下的所有高层建筑,以防还有类似的信号能被转播到市内的任何一台收音机。
在陈何问疲于奔命的时候,米佳隐入了一处通宵营业的酒馆,在长长的柜台前,她看到了李班。后者两眼盯着空酒杯,面色暗红,但仍然显得清醒且沉静,他不是来买醉,而是来陪同——或者毋宁说是来照看——曾经在工兵部队的同伴们,他们全都比李班年轻,在经历了与陈何问类似的打击之后,他们在所有人的嘲笑之中辞掉了筑塔员的工作,终日沉溺于酗酒。这些着魔的小伙子们聚在酒馆另一侧,以一种搏命的可怕劲头沐浴在酒瀑之中,并扯着嗓子叫喊或歌唱,米佳从那吵闹中听到了无比的悲伤和落寞,就好像一支世代渔猎且信仰森林的部落,在进入现代化之后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猎枪与犴达罕。
李班不一样。不是因为他对如此变故有着更强的耐受能力,而是因为他原就是西西弗斯市本地人,是极少数应征前往铁鬼防御区支援作战的“不设防区”志愿兵员之一,对于这里发生着的一切,他早已司空见惯。
“这样喝下去,迟早是要出事儿的。”米佳在柜台前坐下,对唯一清醒的李班提醒道。
“你再这么整下去,也是要出事儿的。”李班说,“档案部的熟人告诉我说,被封存的部队数据库被人入侵过。跟你去调自己档案的日子正好是同一天……”
“我后座儿的侦察系统操纵员在坠机时死了,死之前发出了什么数据?那次夜间飞行任务究竟侦察到了些什么?我这个飞行员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去查自己的飞行员档案,发现它与SR-71侦察机的信息被归在了同一个条目底下:‘向日葵计划’,但条目下的关联内容已经被清空了。”米佳把围巾解掉了,“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来找你的,什么是‘向日葵计划’?”
李班露出苦味酒般的笑容来:“我怎么知道?我就一挖土的工兵……”
“‘原来那架SR-71是你开的。’这是我们在直升机里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的话。”米佳的双眼在昏暗的酒馆中闪闪着,“SR-71侦察机是极密项目,甚至连普通的空军飞行员都不知道它的存在,但你只看过一眼坠毁后的残骸,就准确说出了它的列装编号。你怎么认识它?你在‘向日葵计划’里扮演什么角色?”
“战争已经结束了。”李班把这句沉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些事儿还重要吗?”
“战争还没有结束!你明知道秋分防御区还存在!”米佳针锋相对,“坠毁了一架比等重黄金还要贵的‘双三体’侦察机、有很多人为之死去的侦察任务究竟取得了什么成果,这事儿很重要!”
“你查清楚了又能怎么样?”李班反问,“今晚有那么多人听到了你转播的防御区广播讯号,又能有什么改变?明天他们起了床,还是一样地去修塔拆塔、一样地要赚钱养家过日子。”
“如果他们听到了刚才的那段广播……”米佳指了指越闹越凶的酒鬼们。
李班没等她说完就打断道:“如果让他们得知秋分防御区还在打仗,那帮傻小子即使光着脚爬也要爬回到屋脊冰川那头去!你这是撺掇他们去送死!”
李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队伍散了,规矩还在。不该知道的事儿,还是别知道的好。”
那夜的转播如同往西西弗斯市的死水里飘落一点尘埃,一些关于支援秋分防御区的呼声像涟漪般泛过,很快又被通报建起了几座塔、拆掉了几座塔的海量信息洪流所淹没。正如李班所预言的那样,生活仍在一成不变地重复下去。
入冬后的某一天,又陆续有人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来自冰川那一边的声音,但不再有成文的战地广播,只剩下些杂乱的长短讯号,反复确认后,他们终于发现,那是三短、三长又三短的摩尔斯电码,即是SOS,代表求救的意思。时间一天天过去,偶尔出现在收音机里的求救讯号一成不变地持续着,仿佛是死去已久的魂灵在游荡,他们心中挣扎着燃起来一点儿虚幻的火苗,终于在这无望的重复中彻底熄灭了。
当又一个冬至日来临时,陈何问对一年前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即使偶尔想起,也仿佛不知相隔了几世几年的梦中之梦。他在下班后搭公共汽车回家,黄昏的阳光把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种淡淡的懒散之中,微微反光的灰尘在倾斜的阳光中飞舞回旋,宛如降下一层新雪。公车路线要经过靠近城市边缘的一座立交桥,从这里能够望见远方市郊的原野,入冬迁徙的铁鬼,正从那荒野之上的天空中大群地飞过。“不设防区”的人们早已对这种景象习以为常,铁鬼不会侵入到奥德修斯塔的范围以内,久而久之,它们宛如成为了和候鸟一般寻常无害的景致,成为了西西弗斯市荒郊的一部分。拥挤在公车里的乘客们各自滞立或小憩,对窗外飞过的铁鬼视若无睹,陈何问拉住靠窗的一处把手站着,隔着车窗和阳光看那些巨兽投下变幻的阴影。随着“不设防区”的不断扩大,附近的铁鬼栖息区几乎绝迹了,在食物匮乏的冬季,它们成群地向冰川以北迁徙,去摄取“路灯”所散发的热量,去捕食秋分防御区那些仍在反抗着的猎物。它们那样多,那样大,有时隐没在云层后面,有时又从天空的间隙中再次显现。歼击鹰逆着风向将翼幅展开到最大,借助气流的作用而迎风悬停,仿佛天空中一个凝然不动的形体,任由风从翅膀之上和之下流过。有一头巨大的重轰龙飞得很低,陈何问在它的侧颊上再次看到了那不寒而栗的“铁鬼的微笑”,它咧起嘴角来,嗅到随寒流从冰川以北吹来了猎物的气息。它在飞行途中打开腹舱,运载在其中的小型蝠类像投弹一样依次成对地坠落,在天空遥远而宏大的背景反衬之下,它们落得很慢,在展翼的瞬间,一对对翅膜整齐划一地接续成一连串船帆般的曲线,它们依次像箭一样在风的托举下骤然爬升,形成一道道遮蔽云层的上升轨迹。它们要到自己的家乡去,要去吃掉那些仍在战斗着的人们,陈何问这样想着,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倒映成一副与旁人一样木然的神情。
同一天晚上,酗酒的年轻人们出事了。即使是父母也无法一刻不停地看着孩子,在李班偶尔从酒桌上缺席的时候,他们跨上欠款买来的摩托车全速狂飙,头也不回地撞过护栏翻进了排涝河里。米佳闻讯赶到时,正看到跑来救人的李班全身水淋淋坐在河岸上,被他捞起来的人一个接一个排列在旁边,好几人已经淹死了,其中有两个是他在工兵部队的老战友。
米佳坐到他身边:“逼他们去筑塔吧,至少有事可做。”
李班因承受不了那痛苦的重量而低着头,像醉酒一样失魂落魄且语无伦次:“一年了……已经一年了……一年多前的晚上有陌生人到营地里来……有个女的……姓夏……”
米佳猛的扎煞起来,她记得一年前领受那次侦察任务前夕,有一名女研究员到秘密机场来和“夜莺”的机组成员见面。“要靠你们指路喽。”她笑着这样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夏琳!为了确定李班不是在说胡话,她故意给了个错误的暗示以做判断:“短头发的?”
李班苦苦地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长头发,散开来到肩膀。是个知识分子……”——长头发的研究员,就是她!
米佳强忍着没有催促干扰他,李班噎了一会儿,终于不堪重负地全讲了出来:“我原本被任命为‘向日葵’行动的前线步兵指挥员,行动的目的地就是那座铁鬼巢,那座‘路灯’!行动代号就是因为那座主巢的热量像太阳一样,而我们得朝着它去,选工兵部队负责行动,是因为要掘进到‘路灯’的树根底下去,这全是因为那个疯女人想到铁鬼的老窝里看一眼!”
“不知道!行动出岔子了!铁鬼的冬至日攻势截断了交通线,我们没能和夏琳的勘探队会合,只能转而投入到秋分市战线,所以才会跟你们碰上,‘向日葵’行动转由另一支待命的候补工兵负责执行……不只是工兵,还有特种部队,有科学家和坦克!我在行动方案里看到,有一架最新型的SR-71‘黑鸟’式侦察机将会从落叶峡起飞,无线电呼号是‘夜莺’,任务是对‘路灯’进行一次突破侦察,以便为勘探队确定最后阶段的行军路线。”
“死了!就死在铁鬼巢里!这该死的行动一切都不顺利!”李班用指甲掐着掌心,“因为作战通讯受到铁鬼干扰,前线与后方的协同被打乱了,勘探队比预定时间提前进入主巢底部,并被困在了里头,‘夜莺’机组的出动任务不再是为他们侦察渗透路线,而是为了接收他们被铁鬼吃掉之前所发出的勘探录像!”
米佳这才意识到,“夜莺”在一年前那次夜间飞行中所接收到和转发出的数据究竟是什么:“数据节点呢!?低密级的前线节点只接收到了‘夜莺’发出的侦察照片,最核心的数据只有一级加密数据库才有权限接收!当时能够接收的一级数据库有哪些?”
“不可能,你找不到的!现在所有一级数据库已经全都被西西弗斯市锁死封存了……”李班讲到这里时猛地停顿了一下,“等等……青铜……青铜!”
陈何问在楼下见到了路一。路一和他一样,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肉眼可见地迅速衰老下去,焦虑在他们的前额刻下刀口一样深的皱纹,从一侧太阳穴直刻到另一侧,胡子是从他们心底里疯长出来的野草。
“我们与胡铁的争论,不是已经验证出结果了么?是我们错了。”路一平和地对他说,“试错了就要纠正,我们回秋分市,回家去吧。”
“‘先试试,不行了再改’,这都是鬼话!世上没有回头路可走。”陈何问不自觉地引用了空军地勤人员经常打的比方,“涡扇发动机的第一片扇叶一旦装错,后头的也就全都跟着错了。”
“如果第一片扇叶装错,只要拆掉重装就好了!”路一有意无意地模仿着胡铁,“西西弗斯市正在计划销毁一年前‘候鸟’行动留下来的大批军机,去申请加入销毁工程队吧,去把你认识的‘候鸟’们全召进来,帮我把分散在各地垃圾堆里的机体集结到城市最北端的战机坟场去,这活儿只有熟悉战机的前飞行员们能干好!”
陈何问没听明白他的意图:“你是要我们亲手拆掉自己的飞机吗?”
“什么样的地方才容纳得下那么多飞机呢?”路一提醒道,“他们用来存放和拆毁旧飞机的‘战机坟场’,本身就是一座废弃的大型机场!那里有跑道,有飞机,有用不完的替换零件,只要有可靠的飞行员和地勤,我们可以在那里重新建立一支中队!既然机翼能够带我们越过屋脊冰川到这儿来,就一定也能再送我们回去。”
陈何问对这样的努力感到怀疑,他引述了一段西西弗斯的神话,这正是这座城市从中得名的出处:“诸神判罚西西弗斯,令他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因自身重量一次又一次滚落,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没有比无用又无望的劳动更可怕的惩罚了。”
路一则回答:“当西西弗斯一边推着石头又一边大笑和歌唱时,作弄他的诸神会因看不到他痛苦哭号而感到索然无趣,这就是他的报复。”
陈何问一时未决定如何回答,他俩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这时有一种肯定是极响、但因为距离尚远而极轻微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两人都从心底最深处向着全身震悚起来,就如同在旱土底下沉眠已久的种子终于听见了雨点砸落的声音——那是歼击机的航空引擎在轰鸣!呼啸声在极短的时间内陡然变大,他们循声抬头,愕然看到一架F-14紧贴着头顶穿过了阴郁的街道。
那架F-14从西北角闯入了西西弗斯市上空,一头铁鬼咬在后头紧紧地追着他,奥德修斯塔的阳光将追逐中的双方投映成一栋栋塔身上巨大而翻飞的剪影。这上演在城市上空的战斗,一瞬间就将那些隐藏在人群之中、伪装得与本地人无异的“候鸟”们区分了出来,真正的西西弗斯市居民惊恐地躲在家里,不知所措地看着多年以来未曾见过的第一场空战降临在面前,而“候鸟”们却从公寓楼、街边店铺和建筑工地上狂奔出来聚集在街道上,对着那翻飞缠斗的航迹云爆发出一片震动天地的欢呼!在他们燃烧着全部苦闷、悲怆和茫然的呐喊声潮之中,F-14俯冲进低空,借助奥德修斯塔的强光规避追击,紧随在后的歼击鹰则在接触到阳光的第一刻便悲鸣一声,脱离了战斗并回升到高空,从塔影林立之间穿梭而过的歼击机震碎了沿街楼房的所有窗户,这就好比往烈火中又添了一捆柴,让满城欢呼声爆发到了最高点,陈何问与路一循声来到街道上时,正好看到那架F-14从背后掠过,沿机身中轴翻转了一圈后又急剧爬升,在机身距离地面最近的那一刻,他们清楚地看到,右侧进气口位置留有三处被机炮打穿后修补好的痕迹,且特意用醒目的黑圈将三处弹着点全部标记了出来,这是胡铁的座机!那家伙特意把在霜川河上空挨过的三发航弹当作一种荣誉的疤痕保留了下来,战地广播中提到过的“弹孔”,正是他因此而得到的绰号。
爬升后的胡铁再次被歼击鹰咬了尾,F-14那对窄小的机翼,一度令陈何问认为它的翼载荷(飞机全重与机翼重面积之比)太高了,因而不利于对抗这种剧烈的缠斗,但他忽略了F-14宽大的机身所能提供的可观升力,如果计入机身面积,这种截击机的翼载将要比理论计算结果降低近50%,借助低翼载性能所带来更大的转弯角度和更小的转弯半径,胡铁始终将座机保持在歼击鹰的攻击角度界限附近,引诱敌人追逐着这种即将攻击得手的假象保持追踪,直到F-14的可变后掠翼像一对弹簧刀般突然展开,向斜上方做出了一个超过90度角的反向规避机动,歼击鹰在近距离追逐中被迫冲前,并被快速调转机首的F-14用机炮击打出一连串耀眼的火花。由于主翼受损,这只铁鬼未能像上次那样及时拉起,重重地一头冲砸在了街道上,在奥德修斯塔的强光照耀下可怕地嘶鸣并挣扎着,很快就在光敏症造成的生理应激作用下死去了。附近的人争相攀上它的遗体欢呼胜利,陈何问和路一则急于在天空中寻找胡铁的踪迹,如果他竟是翻越屋脊冰川后还进行了如此剧烈的缠斗,燃料应该已经耗尽了。
在奥德修斯塔的光晕边缘,失去动力的歼击机越飞越低,几乎是沿着直线消失在了北方的夜色中。路一扯了何问一把:“是战机坟场,只有那儿才能降落!”
“战机坟场”是西西弗斯市,亦是整个“不设防区”最北角的一片土地,气温也骤降到了冰点以下,寒风吹拂着废弃的跑道,在这里延展成塔影林立的市区中心所难于见到的平阔,覆了霜的旧军机成排地列次着,无人的座舱注视着远方阴郁的冰川棱线。
“候鸟”们循着航迹涌向这里。路一与何问赶到时,看见迫降的F-14歪撞在跑道尽头,先行赶到的人们已经乱哄哄地把陷入昏迷的胡铁从座舱中抱出来了:“头部受伤了!拿干净的布来!”“医生!有没有医生!?”
在一片暌违的哄乱之中,陈何问看到了米佳:“你好像总是出现在关键的地方。”
米佳远望着隐没在云端之上的屋脊冰川北麓主峰:“只有这里才能接收到来自青铜哨所的讯号。”
有经验的医生找到了,人们抬着胡铁涌进了一座机库做急救。米佳则独自朝封闭的塔台走去。路一和何问既不懂医学,也没明白米佳为什么要在此时提到青铜哨所,他们滞留在跑道上,成了两个闲人。
与被封存的旧军机相比,跑道起点处的雕像才是这里最旧的东西,大理石的底座上雕刻着一名旧时代装束的士兵,正手持一支早已落伍、配装有刺刀的半自动步枪,用严峻的神情仰望着远方天际,这表现的是“铁鬼战争”前夜,第一名哨兵目击到天际出现第一头铁鬼时的模样,那一代军人们如今已是受到所有人敬仰的英雄,他们在一个还装备着栓动式步枪甚至冷兵器的弱小时代,却昂起头来迎击早已拥有了飞机、坦克和航空母舰的强大敌人,并取得了无比艰难的胜利,使脚下的土地延续至今。路一与何问坐在雕像底座边上,奥德修斯塔的光芒与热力辐射到这里已经非常衰微了,夜幕恢复成了它原本的模样,映衬着战士雕像的侧面剪影,星空仍然像数十轮四季之前的那个英雄时代一样闪耀着。这尊雕像并不算很大,何问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显得非常小——我们宣称宁愿回到那苦难的时代与先辈一同战死,同时却又没有勇气和能力面对如今一个富足得多的时代;我们的痛苦是无足轻重的,不具有他人严肃的痛苦之中所蕴含的那种价值和伟力。
面对何问这样的叹息,路一站了起来,他的面孔一半照耀在星光下,一半遮映在雕像的投影中:“我们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去成为英雄,但由于力量、智慧、意志或时运的不足,终而没能成为英雄,甚或受到他人的嘲笑,不也是很相宜的吗?但不尽这些努力,便永远无法验证自己能否胜利。”
“咱们选错路了,就是被胡铁那家伙笑话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何问有些酸溜溜地说。
“我们没有资格互相嘲笑。”胡铁像个鬼影似的站到他们身后,头上的绷带还渗着血,把他抢救过来的“候鸟”们无声地在雕像边上围成一个半圆,“冰川两侧的日子都很不好过,如果唯结果论的话,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的选项,只要我们做出选择——且不论选的究竟是什么——就必然会是错的!如果非要说我有什么比你们强的地方,大概就是我这种人永远不懂得后悔吧。”
“你是来带我们回家的吗?”路一向他问道,相比在秋分机场争执的那个夜晚来,神色已经缓和得多了。
“我是来向你们求救的。”胡铁苦笑了一下,“我们也错了,夺回落叶峡机场的军事行动就是个败笔,这大大分散了原本聚集在秋分市的作战力量。我们已经在通讯系统中发现,其他沦陷的防御区里还散布着一些零星的幸存者,但他们前来会合增援的速度远低于预期。重建霜川江上游水坝的计划也没能成功,水生种的铁鬼仍然能沿着河道源源不断地进攻城区。入冬之后,大批铁鬼随着寒潮一起涌进了防御区,落叶峡与秋分市被彻底孤立开来了。我驻扎在新修整的落叶峡机场,尝试打通秋分市航线的每一次战斗都失败了,一开始还能听到从秋分市传出来的通讯,之后就只剩下循环重复的SOS信号了。我们的兵力损失很大而且得不到补充,与秋分市失去联系已经超过一个月,我是从落叶峡起飞到这儿来搬救兵的。”
面对冰封般的沉默,胡铁提醒道:“我必须现在就讲明白:秋分机场设置有自动化的战略通讯系统,即使整座城市都被毁掉,通讯中枢仍然能够在地热能源的供给之下,持续向外界自动发送事先设定的讯号,所以,秋分市很可能已经沦陷了,我们一个多月来收到的,也许只是系统自动发出的求救信号而已,现在对秋分市的救援行动,很可能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徒劳而已,你们明白了这一点再做决定!”
无人回答,寒风吹拂着锈迹斑斑的机翼,末了,不知是谁问了一句:“有作战方案没有?”
胡铁未及坦白自己尚无计划,米佳从人群背后闯进来打断了他:“你们得来看看这个!”
荒凉已久的塔台大厅里站满了人。米佳为他们播放了一段录像。录像是以极其混乱的交火声和喊叫声开始的,有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夜莺’已经抵达预定空域,并做好了数据接收准备,你可以开始录像。”
画面在短暂的失真闪烁后稳定下来,说出刚才那几句话的工兵指挥员,从镜头前短暂地影过一下便退开了,把位置让开给一个穿着防化服的女子,她的防毒面罩已经摘下来了,露出一副耷拉着眼皮的倦怠面容,她就是武装勘探队的生物科学家夏琳。
“这里是武装勘探队从铁鬼主巢内部发出的最后一次任务日志。”夏琳开始说话,她背后正呈班组防御队形散布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相互呐喊呼叫着拼命朝外围射击,在弹雨沿弧状散布开来的方向上,大批负责守卫主巢的小型种节肢类铁鬼,正从各个方向朝他们疯狂爬涌而来,全身包裹着防化服的喷火工兵背负着火焰喷射器,在防御弧线外围扫射成一道超过1000摄氏度的火墙,烈焰倒映着他们那一对对看不出表情的大圆镜片。而夏琳对近在身后的搏杀恍若不闻,沉静、且条理清晰的模样,就好像站在实验室里做一次普通的研究报告,前方的录影与背后的激战,形成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怪诞反差。
“我们所处的位置是L-79号主巢的地下第三层,由于工程炸药已经耗尽,勘探队无法继续向更深处掘进。从现场环境探测结果及根系分布结构推断,巢穴根系的最末端可能深达3000米,通过摄取深层地热资源来为整个主巢系统供能。”夏琳示意镜头放低到地面,可以看到巢穴内部蔓生着许多交缠重叠的生物质根脉,“根据‘克莱伯定律’,体型越大的动物基础代谢率越高,对主巢的勘探结果,解释了种群规模庞大的铁鬼,在食物来源极端匮乏的情况下是如何维持生存的,主巢根系所摄取的地热能源,能够保证铁鬼在长期不进食的情况下,仍能稳定摄取维持生命运行所需的最低限度热量,这正是大批铁鬼在冬季迁徙至主巢附近进行集群冬眠的原因。”
画面轰然震颤了一下,在勘探队员们的嘶吼声中,一只被速射火力扯掉了翅膀的大型武装蜂跌在了她背后,那对巨大而密集的复眼早已从两侧对称结构进化成了前低后高的纵列配置,分别负责航向观察和武器引导,两对残破的翅桨叶,还在背部呈纵列双旋翼结构耷拉着,在它挣扎着想要咬住夏琳的时候,有一辆重坦克从侧面冲进了镜头,咆哮着碾到了那只受伤的武装蜂身上,急转的履带像圆锯一样切断着肢体,那对被绞碎的纵复眼飞溅成一连串焊花般的残片。重坦克在将残蜂碾碎的同时,将炮塔转向远侧开了一炮,整个录像画面都震天动地地颤栗起来。协同作战的步兵们爬上那鲜血洗过的装甲,与探出炮塔来操纵高射机枪的车长形成交叉封锁火力,用弹雨将试图爬上车身的节肢类铁鬼一层层冲刷下去。
夏琳有些不耐烦地伸手稳定住镜头,将一只水桶大小的蛋搬到录像画面中央:“勘探行动采集到了一件铁鬼的羊膜卵活体标本,同类个体被发现大量置列于主巢第二层,由巢穴的主干子实部分进行成批量的孕育和生产,由根系形成的恒温环境进行孵化。”
她站了起来,像介绍某种宏伟的遗迹般抬起了脸和手,镜头随之拉远,展示出了铁鬼主巢那令人窒息的高大内景,它的顶端隐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不断有蝠类铁鬼的幼体从阴影中俯冲下来发动攻击,随即在斜射的火力暴雨中被抽打成无数碎片而散落下来。一只长达一米半的“战壕蜈蚣”被击中后,从侧壁摔到了一名工兵身上,后者将它翻压在地,并抽出工兵铲来劈开了它的螯肢和头颅,飞迸的碎屑溅到了夏琳的头发和脸上,她不以为意地草草抹了一把,将镜头指向高处那些丛集有如神经突触的藤蔓状物:“最具有突破性的发现,是这些散布于巢穴内部的神经系统,即使在采样分析之后,仍然无法界定它属于动物、植物抑或真菌,所有神经系统共同汇聚于类似脑组织的主巢顶冠部分,正是这处中枢控制了整个主巢系统的运行,以及卵生幼体的孕育、变异和进化!这是铁鬼得以在短期内实现高速进化的关键所在,即使是最初步的测试,也已经发现了‘冠脑’中枢所具备的高度智能水平,不排除它拥有对战争状况实施观察和分析的能力,也许正是这种能力帮助铁鬼了解了我们的武器装备性能,并针对性地进化出了具备代差优势的全新种群。”
重坦克在一轮来自铁鬼的直射炮击中殉爆开来,在这轰煌的光影映衬之下,夏琳为勘探成果总结道:“从生物学角度而言,主巢就是铁鬼生态系统最基础的组成部分;从社会学角度而言,这里就是铁鬼的育婴房、发电站、指挥部、研究学院与兵工厂!对主巢进行采样分析所得到的基因片断序列,兼具有植物与真菌的特征,初步推断它是由铁鬼孢子感染后的大型乔木所变异形成的。更详细的勘探数据,将与日志录像同步上传。”
在“数据传输完成”的系统提示音过后,她如释重负地转过头去,对着激战中的勘探队说道:“任务完成,我们都会被印在教科书上的!”
一头成年体吞龙闯进防御队列,将燃烧着的坦克撞翻在地,录像仪震倒在地陷入黑屏,只有那巨兽的咆哮和士兵们同样震耳的呐喊相互冲击着,掩埋在一片黑暗之中戛然而止。
这就是“向日葵录像”。当米佳驾驶着SR-71“黑鸟”进行那短短300秒的夜间飞行之时,这段录像和全部的勘探数据,被上传到她背后的侦察系统操纵舱,转而又传输至更多不同的数据接收节点。其中一处有权限接收全部数据的一级加密节点,位于“青铜”中队所驻扎的冰川北麓前线机场。正是由于从李班那儿得知了这些情报,米佳才决定到这处“战机坟场”来,尝试用塔台天线与“青铜”哨所取得联系。
“还没完呢,”米佳向屏幕示意道,“接着看就明白了。”
录像画面闪烁了两下,再次明亮起来,这回出现在镜头中的,是一间严整方正的作战指挥室,最尽头的墙上挂着军事地图,地图上方镶着一只青铜色的太阳神鸟,那是“青铜”中队的队徽图案,沙盘两侧的长桌原本是为容纳一整个中队、数十名作战人员而准备的,现在却只在长桌末端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身着风衣式样的黑色寒带军常服,大衣的颜色和顶灯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低沉的气氛之中,只有那双眼睛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动着。
“我是‘青铜’中队的歼击机飞行员常进。”他开始对着镜头讲话,“刚才你们看到的勘探录像,于一年前的冬至日,由代号‘夜莺’的前线侦察节点完成传输,由本队驻地的数据节点进行接收。”
陈何问试探着伸出手来向他示意,但常进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也一直看着镜头,没有被屏幕前站着的这么多人所分散,何问由此得知,这并不是实时通讯,而是预先已经录制完成的录像画面。
“候鸟行动结束后,由于指挥系统全面瘫痪,我的中队被遗忘在了这雪山之巅的哨所里,独自抵御铁鬼的持续攻击。至今天为止,其它所有队员已经全部在战斗中死去,我成为了这座机场最后的幸存者,与外界失去联系正好一年。”常进平静的声音中暗涌着悲怆,更加重了先前那种夜色般的气息,映衬在“青铜”哨所空旷的指挥室与隐隐的风雪声中,他就像一位独自困守在没落要塞中的末裔,“我不知道防御区是否还存在,也不知道是否还有人活着。为了防止重要情报信息被闭锁在这里,我决定每天定时在作战公用频段上广播这些讯号,第一段是由武装勘探队录制、揭示铁鬼主巢关键情报的‘向日葵录像’,第二段是由我根据勘探成果而制定、以打击铁鬼主巢为目标的作战方案。如果你接收到了这段讯息,请将它提供给最近的部队驻地,并尝试与我取得联系,好让我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
即使明知道他听不到这里的声音,塔台大厅里仍然一片寂静,人们甚至下意识地收住了呼吸,仿佛害怕打扰到他的作战推演。
“‘向日葵计划’所勘探的L-79号铁鬼主巢,也有人在战场通讯中管它叫‘路灯’,是冰川以北战场范围内已知的唯一一座主巢,它在铁鬼生态系统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使我们有必要将其列为首要打击目标。我将这一作战计划称为‘熄灯’行动。”他独自开始了作战计划的讲解,就好像在一场参谋会议上报告自己的战略构想,“根据勘探队所推测的主巢结构进行分析,要彻底摧毁‘路灯’的地下根系,至少需要投入百吨以上的特种弹药。但以现阶段的作战条件来看,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方案,即直接打击顶端的‘冠脑’部分,这里既是主巢体系最重要的神经中枢所在位置,同时也是最主要的热量辐射功能区,摧毁冠部所需要的弹药用量及作战成本都将大幅下降,而一旦行动成功,不仅能够切断本区域内所有铁鬼冬眠所必需的热量供应,还将摧毁铁鬼繁育进化所依赖的中枢控制机能,在至少十年的时间内,L-79号主巢都将难以恢复到打击前的完整生态结构,而本区域内所有铁鬼的生存环境将随之被完全破坏,按照克莱伯能量消耗公式的计算结果,它们必须在主巢被摧毁后立即迁徙,才有可能在机体热量耗尽之前,抵达位于远方边境的下一座主巢栖息过冬,即使就地捕食所能摄入的能量,也无法与能量消耗的速度达成平衡,任何迟延都会导致它们在迁徙途中就死于饥饿与寒冷。预计在L-79主巢完成自我修复,或者出现新的主巢之前,本区域内都不会出现大规模的铁鬼活动群落,这将为我们夺回并重建大片防御区赢得足够长的军事窗口期。”
作战地图上的屋脊冰川状如一弯新月,弧背处对着广大的“不设防区”,内弯包围着秋分防御区,“路灯”则位于秋分防御区的更北侧,由一道蜿蜒曲折的霜川江水道连接着紧邻巢畔北侧的霜湖湾水域。
“空战中的太阳干扰是一个难以避免的问题,如果弹目线距离太阳过近,太阳将成为红外制导弹药探测范围以内最强烈的热源,并造成制导失的,而这一原理正是‘熄灯’行动的核心战术思路所在。‘路灯’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强烈的热源,特别是在冬季夜间环境中,其红外特征将会与周边背景环境完全分离开来,这将为热红外制导弹药提供最明显的标靶。”常进用红蓝两色的铅笔在地图上分别标出我方与敌方作战航线,“根据‘青铜’哨所预警雷达对‘路灯’空域的长期侦察结果进行分析,‘路灯’主巢轮番不间断起飞2波次歼击鹰空巡群,绕巢区外围200公里边线执行空中巡航,第一空巡波自南部起飞后,沿正南-正东-东北方向巡航,第二空巡波于同时同地起飞,沿正南-正西-西北方向巡航,于‘路灯’北侧的霜湖空域会合。由于第二空巡波的巡航路线穿越了屋脊冰川南麓,巡航时间延长,导致其平均晚于第一空巡波5分钟抵达霜湖空域,造成霜湖上空出现约5分钟的机载雷达扫描空档。
‘熄灯’行动计划由歼击机一部护航轰炸机一部,利用这一巡航空档,自外线迂回至北侧霜湖空域的警戒盲区实施突破,确保轰炸机编队突入距目标50公里处,以热红外制导弹药对‘路灯’实施饱和打击。根据作战数据计算及系统模拟推演结果,在计入铁鬼拦截干扰因素的情况下,于50公里射程上每发射5枚机载巡航导弹,仅有2发命中,按照这一命中率及摧毁‘路灯’所需弹药当量计算,至少需要确保2支战术小组的轰炸机进入50公里核心打击圈进行攻击。推演完毕。”
画面内外都陷入了寂静,塔台大厅里的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这个远困在冰川绝域之上的孤独飞行员,如果他在这时把右臂横到胸前,倾下上身来做一个谢幕的动作,他们准要忍不住为他鼓起掌来。“向日葵计划”,勘探队录像,“夜莺”机组绝密的夜间飞行,所有这一系列相互关联的行动,就像一件破碎的古陶瓷,仿佛再也无望补上它那缺损的弧度,但由于常进将以上所有行动的成果制定成了“熄灯”计划,缺失的最后一块碎片被补全了,击败铁鬼、回到家乡的旧梦再一次在“青铜”哨所那冷冽的风雪中燃烧起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像常进一样闪烁出星空般的光,他们心中已经重燃了死灰中的火苗——到“米格走廊”去,去冲破铁鬼的包围,去熄灭“路灯”,去生命绝迹的冰川之上接常进回来,去从未见过的远方认识那些等待与我们相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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