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某个遥远的地方,另一片大陆的边缘,一个男人苏醒了。现在是72年,他孤身一人。油布帐篷[173]里寒冷,早晨黑暗。男人蜷缩在他的睡袋里,揉搓身体两侧取暖,格子毛衣擦着他的皮肤。这使血液开始脉动,于是男人终于冒险把手从睡袋的温暖中伸出。他睡觉时戴着羊毛无指手套。这在他的工作流水线上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在地板上四处摸索,在黑暗中找到一个手电筒,花了半分钟摆弄冻结的开关。终于,灯泡亮起,电能光源非常黯淡,只能勉强照亮一个人。男人盘腿坐在他的睡袋里暖手。他在手指旁呼吸,张大没有牙齿的嘴。在帐篷的内部,手电筒的光束里,印出一个带有制造商名称的章,“‘微观世界’合作社”。
男人把手贴在油布上,寒意刺骨。在雪的重量下,绝缘的帐篷在下沉。外面没有一丝光亮,甚至也听不见风声。风暴已经在夜间平息了。电子手表显示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三十九岁了。现在是早上7:15。他蹲守在他的微观世界帐篷中,从睡袋里爬了出来,穿上他的阿诺拉克夹克,把脚塞进束带靴里。咔哒一声,锁打开了,就这样,他光着腿离开帐篷,径直走进灰域中。
距世界边缘二十公里的地方,雪花轻柔地落下。现在是昏暗的清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一个男人的影子从积雪覆盖的帐篷处向前跋涉了几步。在他周围,针叶林景观的黑白梦境从岩石牙齿和冷杉树的幽灵长袍中浮现。在视线无法抵达的地方,几乎察觉不到的蓝色穿越雪和迷雾,渗进了无色的世界。现在是早晨,这里也不会变得更亮了。身处其中,站在光秃秃的树前的,是一个完全被摧毁的人类。他是一位灰域行者。他是年迈的摇滚音乐家。他的名字是齐吉斯蒙特·贝尔格,他穿着深蓝色的白色条纹内裤。他在尿尿。
营地位于一座山坡上被冷杉树环绕的台地里。即使在远处,烟雾迷蒙的山谷里,也能听见灰域行者的雪铲挖开帐篷入口的响声。然后,是斧头的声音。齐吉斯蒙特·贝尔格捧着一把光秃秃的树枝,穿过平地回到了帐篷里。厚厚的雪花飘在空气中,男人已经穿上了牛仔裤。他站在那里,阿诺拉克夹克的前襟敞开,兜帽挂在肩上。在他正前方的灰域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
寂静无声。这是衍生出所有其他寂静的寂静。灰域行者猛地吸气,他的呼吸声足够响,淹没了耳中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柴火在他的大腿上裂开。他像往常一样微微驼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雪停了,灰域仍然与他一同存在。几分钟过去了,他手腕上的电子手表冻结在“07:48”。
花岗岩上传来蹄声。在他的正前方,一处岩石凸起,一只野山羊走出灰域。齐吉斯蒙特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他,野山羊也看着齐吉蒙斯特。他们都有一双深色的眼睛,因为寒冷而湿润。齐吉斯蒙特·贝尔格扎着老年摇滚乐手的马尾辫,发际线后移,而阿尔法雄性有一顶巨大的角冠。在野兽背后,灰域里,他的羊群滑过,画出剪影,蹄子往上的直腿折叠着;它们踏着步上坡。kozorogs[174]的角被灰 域包裹,就像旧日军队的长矛。一团团蒸汽从羔羊的鼻孔中升起。它们走在雌性身旁,而走在最后的是国王本人。野山羊移动着他戴着冠冕的头,退回到灰域中。他把灰域行者一个人留在那里。
“别走。”传来齐吉蒙斯特沙哑的醉汉嗓音。“请不要走!”他扔下柴火,爬上积雪覆盖的石墙。他的无指手套在花岗岩上打滑,他的脚找不到踩踏点。他呻吟着,拼命从低矮的灰色杉树间穿过。一只都没留下,全都走了,你在找什么,你这个傻瓜?
“*不要走,请不要走…*你就像那个老头!你知道的,去公园的松树林里寻求陪伴的那个:‘小米奇,过来小米奇!’对亲近的需求简直如饥似渴。他控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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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年前,寒假的一个晚上,齐吉站在有轨马车站。两天后,年号就要从51年变为52年。瓦萨的郊区在他周围沉睡,已经很晚了,外面很黑,但他并不急着去任何地方。家中的母亲没在等他。男孩躺在车站的木凳上来回穿梭,皮夹克上的拉链叮叮作响。背景里,高高的栅栏围出的一块地,是对私有财产的持续提醒。这让他烦躁。
他刚给富孩子们卖了东西。再往前一小段时间,他在冬至派对上表演了他著名的*诵唱*。不论如何,小学男孩们开怀大笑,他们喜欢它。一些高中男生心想:“看看那个蠢货,他活不到二十岁。”不过齐吉也不在乎那些高中男生。他们已经定型了。“小朋克。”同时齐吉亲切地以此称呼他们——只有他们还有希望。
同时齐吉也喝醉了,且绝对正处于找麻烦的状态。但一天中这个时段的法鲁车站,没有其他人,所以他只得勉强接受一个无生命物体。看看他是如何挑战时刻表的,但时刻表太容易屈服了。男孩对时刻表的缺乏攻击性感到失望,试图把它从柱子上弄下来,但金属只是向他弯折。因为齐吉是全极乐世界最可恶的混蛋——那个偷走时刻表以使其他人无从知晓末班列车是否已离开的人——他把必要的信息压成一个球扔了出去。车站依然空无一人,齐吉还处于恶作剧的状态,他已经无法接受垃圾桶的* weltanschauung [175] *了。
“你说什么?!”齐吉用两只手推了一把肮脏的垃圾桶,但它太满了,并为捍卫自己的荣誉感到满意。“我听到你在那说的话了。‘*暴动的暴徒*’,你太过自满了,‘*他胆敢举手反对私有财产*。’你以为自己很酷,哈?‘*暴徒*’,‘*胆敢举手*’。争论有什么问题,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但你猜怎么着?”
垃圾桶并不知道齐吉在说什么。它的头上有一顶雪盖,内部是熄灭的烟头——这就是全部。难道还有不达成和平协议的可能性吗?
“你想要那样,对吗?啊?你想要,不是吗?吃蛋去吧,布尔乔亚!”齐吉一脚踏进垃圾桶里,差点失去平衡。垃圾桶终于被制服了,而大自然无声的暴力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停车标志上。它在风中啪啪作响,上面写着“法鲁”。在齐吉踢它的时,它像水车一样转了起来。但当他脚落地时,他滑了一下向后倒去。一团雪云升到空中,一段时间里,齐吉就躺在那里,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他哈哈大笑。他的上方,灯笼在冬夜深蓝色的天空中闪耀,雪花飘落。在上方某处,视线不可及的黑暗中,环绕运行着一颗被遗忘的旧日通信卫星。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甜蜜,一个美丽,黑暗的世界,在秋千下摇曳。
但齐吉认为狂欢还不够。他挣扎地起身。因为他拆除了时刻表,他现在不知道末班列车是否已离开。幸运的是,年轻的男人还沉浸在改变世界的情绪中,于是我们看到他步行走来,牛仔裤膝盖处覆盖着白色的雪,他的皮夹克正面敞开,流行明星的发型在风中飘荡…他向下走到郊区的街道上,步行回家。而在路的两旁,尖桩栅栏后,坐落着木制房屋。他投去轻蔑的一瞥,舒适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他在寻找正确的那座,其中最亲爱的那座。
卡尔·伦德,一位年轻的造纸商,在楼下的客厅阅读报纸。报纸头版上一个戴着礼帽的半人马剪影十分显眼,端庄的衬线字体写着《Kapitalist[176]》。这可不是某些自称为投机者的杂志,而是五百年前,在市场经济的曙光中创立的报刊,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报纸之一。它不提供快速致富的小把戏;相反,《Kapitalist》通过经济棱镜审视整个政治现实。在世纪之交白日梦的另一边,仅仅反映出它真实的样子。卡尔·伦德关心世界,他通过阅读去理解,通过理解去提供帮助。真心实意。你可以亲自阅读一下——也会因此变成一个更有影响力的人——但不幸的是,你无法理解《Kapitalist》。
齐吉也无法理解它。他尝试过,但它不能。不过他也没付出多少努力。伊苏特的饥荒,萨拉米里扎的霉斑[177]流行病——这些东西不会困扰齐吉。他并不会被它们触动。对他来说,那些只是批评,还有消极。齐吉不关心世界,他不想理解和提供帮助。他想要完全不同的东西,而现在他将向你展示那是什么。男孩系紧他的鞋带,感谢酒精的振奋,他并不觉得冷。他站在白色的木制房屋前,手里拿着砖头,瞄准目标。
砖头脱手而出,齐吉发出野生动物一样的奸笑。砖块飞入冬夜的黑暗中,尽头是一幅等待被砸碎的讽刺画——甚至对年轻的齐吉斯蒙特·贝尔格的生活来说都有些寻常的事物:皮革装订的书籍,桃花心木的香味。窗户碎裂成上千片,造纸商从他的扶手椅上跳了起来。楼上,如同一个不祥之兆,深绿色的眼睛睁开了。
“我再也等不了了!”齐吉咆哮着,胳膊肘在身体两侧弯曲,背部拱起。“终结,世界,终-结!”唾液和蒸汽从他的嘴里喷出。他的吐息是带着酒气的火焰,他是一条恶龙。在51年,卡尔·伦德正处不惑之年的中期,还是个年轻人。他像步枪里的子弹一样飞到前门,穿上训练鞋。一个月以来,他总能在花园里发 现贴着“资产阶级”标签的垃圾袋。早上,到处都满是垃圾,令人作呕的罐头食品盒挂在榅桲灌木丛中。他冲了出去,撞开花园的大门停顿了一下。大约五十米开外,街道的中央,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人影在全力冲刺。造纸工业家从他的位置爆发启动,在男孩身后冲出。
齐吉一头流行明星略带油腻的黑发呈波浪形,在风中飘荡。在齐吉经过时,他身后灯笼的冰冷光晕收缩又展开,形成光环。雪花从他的运动鞋下飞出,后襟翼在风中飘动。此刻,加满了酒精的齐吉,正跑过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但是他的运动鞋在雪上打滑,而且他从九岁起就开始抽烟了。另外,体育课也不是他在学校里最喜欢的课程。
卡尔·伦德经常与同事一起跑步。而且当然了,他不抽烟。不,连香烟也不抽。尽管齐吉——拿着一侧写有“资产阶级”的垃圾袋——认为就在前几天,他看到他在抽一个巨大的阴茎形状的雪茄。那里的某处,就在高雅木屋的玻璃之后。顺便说一句,他也不喝卡拉夫瓶[178]外的白兰地,也不是Les Morts[179]的一员。他也不在发展中国家参与性旅游业。
一个男人飞驰而过,他穿着黑色高领运动衫,训练鞋的白色皮革在雪地上闪闪发光。距离在缩短,齐吉在转角滑倒,手脚并用再次启动。在身后三十米处,他听见卡尔·伦德大喊:“站住,你这个混蛋!”他的掌心刺痛,肺在流血,但是在酒精作用下,齐吉的超级人类疼痛忍耐力回来了。事实上,他已经把自己腿部的肌肉撕成了碎片,与多年无所事事的闲逛相比,计划之外的冲刺就像一场突然袭击。但齐吉什么也感受不到。他能永远跑下去。
当然了,这是幻觉。现实中他的身体存在上限,而在八分钟追逐后,它自己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在一辆火车经过时,两个人相隔不到十米奔跑着。齐吉急转弯,沿着楼梯跑上一座平台。在市郊的寂静里,脚踏在混凝土上的敲击声,以及两人越来越拼命的喘息声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两个模糊的黑影,在灯笼的光束下沿着平台奔跑,距离持续缩短。齐吉向后一瞥,看到那个资产阶级绅士在以迅捷的受控运动逼近,就像是从未来送来的*机器人*。在平台的尽头,男孩跳了下去,奔向市郊的铁路工业围场——他四处游荡的地方。他落地时保持着平衡,在雪地上继续进行比赛。在铁路路堤的黑暗中,他认为,他终于能甩掉那个机器人了。他怎么还不放弃?!通常,像他这样的人不敢走出住宅。他们会召唤心爱的警察,然后聚集在屋里。
齐吉沿着尖桩栅栏和墙壁之间的雪带,以及铁路的路堤,率先抵达。伏特加的魔力正在褪去,他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带着渺茫的希望奔跑着。他感觉他的右腿在抽筋。继续!但在那之前,他需要最后再努力一下。现在别放弃,你这个滥用腿部者!我现在真的很想要一支烟。
在他的身后,卡尔·伦德的鼻腔中感受到男孩的汗液。他来自世界没有终结的那个未来。那里所有人都是资产阶级,工人阶级几乎被完全摧毁了。卡尔·伦德疯狂地扫了一眼四周,他看到在前方等待着的是车库堵住的死路。为了将齐吉钉在墙上,他挤出最后的力气,做好冲击的准备。用尽全力。只瞟了一眼那只细长的蜘蛛,他就知道他能抓住他。男人伸出手摸到了男孩的外套。此刻,离车库墙壁仅有一米左右。齐吉将自己从右腿上推离,直接贴在砖墙上,但他抽筋的另一条腿并没有像他脑海里设想的那样正确地钩住墙上的裂缝。计划执行了一半,他并没有以塞拉斯的ensiferant [180]那样的姿态跑上墙。他滑落了,但试图用双手抓住屋顶的边缘。齐吉挂在了墙上,但卡尔·伦德抓住了他的腿。
但是在他的上方,车库顶,齐吉的朋友矗立在他面前,在身后鼓励他。尽管饱受时间的摧残,但齐吉的朋友依然自信且强大。他像一面灰色的旗帜在黑暗里飘荡,并招手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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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萨马拉东北方,刚刚陷落的奈德-乌麦生态区的针叶林里,一个被彻底摧毁的人类在抽烟。向南二十公里,世界从萨马拉人民共和国开始。四千公里外的更远处,东北方,是卡特拉洲,而两者之间坐落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别幼稚了,这当然不是某种来生。”齐吉斯蒙特结束了无意义的争论。他从铝制黄瓜罐中取出烟草卷,把它们放在卷烟纸上。在离开萨帕尔穆拉特·乌兰前,他囤积了够用两个月吸烟材料。粮食配给应该足够了。在中央商场,只能用罐装的干燥剩菜兑换荞麦券,纸没用,胶带也粘不牢固。纸贴在嘴唇上,发光的烟草从烟卷里落到胸前。灰域行者用手抚摸着他的外套,灰域里,发光的火星是他周围唯一的色彩。他坐在帐篷的三角形入口处,两条腿伸在外面,在他面前雪地中挖出的一个洞里,火焰冒着烟。在火光的另一边,伊格努斯·尼尔森,卡拉·马佐夫学生时期的朋友,一个末日嗜血的幽灵细胞质,蜷缩着。胶片上的诡异缺陷被背景迷雾中的冷杉树框住,它是黑白的,且极度反常。
“三十九岁,”齐吉斯蒙特回答。“呃,怎么会这样?”
“你现在可以简单地把它四舍五入成四十岁。再也没区别了。准备好,告诉你自己你现在四十了。”
“四十岁!怎么回事?不是说你活不过二十岁吗?到现在为止你都没有计划。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知道的,伊格努斯,我想要消失…”男人打着瞌睡,用一根木头整理火堆。火焰中心的深橘色火焰恢复了生命。
“你永远可以更加消逝,伊格努斯。你可以在身后留下更少:纸屑,牙医…”齐吉把水壶放在火焰上,里面新鲜的雪开始融化。
“他们会用牙医的事抓住你!你应该自己做的。当年在格拉德,你应该自己用ruuvimeisseli [181]把坏牙拔出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兄弟,别乱说!另外,如果不是医生,那你就是在高估资产阶级司法系统。自由裁量权[182]协议,就像荣誉,他们只会*pakazuuha[183]*。还记得马佐夫吗?”
齐吉从阿诺拉克夹克的口袋里拿出假牙放进嘴里。“你才是胡言乱语的那个。跟马佐夫有什么关系?另外——看看我在哪里!谁还能发现我在这儿?连灰域理论研究所都不会发现我在这里。”
齐吉把手伸进隔热手套里,等待水烧开。“我这样认为。而且还有!这次,我不只是想逃离那个国家。”
灰域变暗了,其下是雪原。水壶里的水颤抖着。“我的天…”已经被时间审查员裁切成残破碎片的伊格努斯·尼尔森,叹了口气。黑色的山脊留下他空洞的声音,没有回声。“上帝,我真的受够这些关于消失的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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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挣扎后,齐吉的腿从卡尔·伦德的控制中挣脱。他踩在拥有家室的男人的肩膀上,一脚蹬上了车库顶。他站在那里,在冬季天空下高奏凯歌,年轻气盛,自由自在。资产阶级蹲在他面前,一败涂地。
“哈?你现在要怎么办?”齐吉大喊,疯狂地比着手势,仿佛要“镇压”这位工业家。“你会怎么做,哈?试着爬上来?我会把你的手指踩成碎片!”他在车库屋顶的边缘跺脚,演示当你在他之后爬上来会发生什么。“你-输-了!我赢了!你刚刚*他妈的*输了!”
“干得好。”阴影中的伊格努斯·尼尔森低语道。“我也对中产阶级做过那样的事。和马佐夫一起,我们杀了他们,你明白的,成百上千的他们。我们杀了几乎一百万个资产阶级,我们本来能杀死更多,但是没有时间了。”
“我要杀了你!”齐吉咆哮道。在车库屋顶上,天启铁匠的* fiilis[184]*重新回归,万事皆允。“你把世界聚集在一起,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的家人。”
“孩子,去看看医生。”卡尔·伦德放弃了,转头离开,但齐吉的手中捏了一个雪球。当它击中卡尔·伦德的后脑时,他在怒火中转身三两步走回来:“你这个小混蛋,我记住你的脸了!”
“*我记住你的脸了*!”齐吉嘲弄地说。“我也记住你的脸了,我知道你住在哪!”齐吉的周围飘着雪,雪花在他的黑发上融化。
“下来,你这个下流种,如果你是个有种的男人就下来!”
“噢,我来了!”齐吉扔下一个雪球,但男人躲开了。“我会和杀戮天使一起下来,她们穿着皮大衣,你的家人死定了!男同!”
“非常经典。”他身后阴影中的伊格努斯·尼尔森称赞道,“引用特别委员会成员的话很天才。你是个诗人。但你是行为上的诗人,不是词语上的!”
“现在有点太学术了,别向那个方向继续,它是滑溜溜的冰块。你知道你其实并不真的了解这些事。告诉他他是个基佬!”
怒不可遏的卡尔·伦德试图爬上去,但是齐吉用更多的雪攻击他的面部,并跳到他的手指上,男人落回到下方。
“好的,现在是闪人的好时机了。但在那之前,说些能激怒他的话!”
“那起作用了。”伊格努斯·尼尔森说,齐吉被皮衣包裹的身影消失在车库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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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覆盖的蓝灰色山坡上,一个剪影浮现在一辆翻斗车的巨大车轮旁。奈德-乌麦依然是半明半暗的灰色。齐吉斯蒙特·贝尔格沿着山路独自走来,他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一条老摇滚乐手的马尾辫深藏在兜帽下。他的阿诺拉克夹克的茸边兜帽像烟囱一样冒着烟。男人手拿两根滑雪杖,嘴里叼着一根烟,跋涉穿越灰域理论灾难区。
“你是说在他朝自己的头开枪,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一头怪兽的时候?还是因为他正在失势?”
“完全不是那回事。”伊格努斯·尼尔森像一面灰色旗帜,在他的左侧飘荡,“马佐夫有一个温柔的灵魂,各地的反应如燎原烈火,不论我们杀了多少人,总是有更
多。之后就是那些挫折,一切都塌缩进瑞瓦肖。那时他只是感到悲伤,他不认为自己是怪兽。”
齐吉斯蒙特·贝尔格的足迹在杉树间的道路上划过,两侧是滑雪杖扎出的痕迹。“告诉我——你为了获得权力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位同志?告诉我,这次它到底是什么。‘当其他康米主义者来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马佐夫的思想再次发挥作用了!’是这样吗?还是相反呢?”
“当然不是,你想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我们,齐吉斯蒙特。这样你就不用再相信任何事情。你就可以完成来这里要做的事。告诉我,什么时候我们能期待一场干部的清洗?我们两个都是。你什么时候独自上路?”
“那就好好想想吧,但要知道那不全是谋杀和迫害。当我接手时,当一切终于掌控在我手里时,这是种令人陶醉的感觉。你能想象,整个国家都是你的吗?除了美好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那种感觉。我轻轻握住格拉德,就像建筑师握住一条镶嵌线…”一个灰色的盒子在伊格努斯的胸前闪烁,一扇历史之窗,“像手里的一根火柴。而且我现在保证,提供一个机会——我就会为人类做任何事。而且你知道,我没有让自己失望。”
“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大陆外殖民地,雪羊屎一样的东西!”
“不要那么狭隘。可以持怀疑态度,但不要低估萨马拉。我的心埋葬在萨马拉。当我们撤退到这里后…”
“没错,你*撤退*了!你为什么要再次撤退?为什么我的人们一直在撤退?”
“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也不会听天由命,成为一个宿命论者。我为这个殖民地鞠躬尽瘁。我的萨马拉革命共和国!”
“因为他们做的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在他们给我全搞砸之后。多么腐朽!我永远不会原谅!”灰色的幽灵细胞质怒火中烧。
灰域行者走过畅通关卡间的山桥。路的两侧,空荡的警卫棚屋在雪中打着瞌睡。在桥的尽头,一个标志上写着“内门吉·乌尔——36公里。”而在更远处,穿过下着雪的灰域,是乌麦山脉的针叶林。就在两周前,世界最大储量的萤石、钨、锌和稀有铌钇矿[185]的一部分,从这里的土地中提取...冶炼厂在熏烧,工业废料将生态区剔透的银色溪流变成锈色的泡沫。但再也不会那样了,现在这里安静而祥和。灰域行者沿着倾斜的货车道,向下走进山谷的黑暗裂缝中,周围的杉树变得更加昏暗。而在他前方,雪路上,一串蹄印狂暴地划过。
“太棒了!这是自我牺牲,完全献身于人民。我是安非他命上的统治机器,我从不睡觉。我们全都不睡觉。我们从头构建一切。凭借叶库坦[186]人的帮助,那是国家间的兄弟情谊。他们尊重我们的武器,我们尊重他们的快乐灵魂和舞蹈。六年间,一个国家从无到有,平地而起。工人们自愿工作到死,连续辛劳工作到第五天,真的死在施工现场;心脏病,衰竭….”
“你以为是这样,但你错了。那是现在的情况,当然了,但那时可不是。你无法想象这里发生了什么,如何发生的。就像欣快症[187]一样席卷世界!”
“欣快症?那时安非他命还没经过医学测试,到处都是。”
但是伊格努斯没有在听。“我说了恐怖的事情,是的!在暴风雪中,我站在一匹白马上发表演讲。在山区里,在施工现场…我挥舞着我的剑,剑柄上反射着银色的阳光。周围的所有人都在挥舞白色旗帜,上面有银线绘制的角冠,五角星在鹿角臂间,枝干指向天空。和我一起来的人们都很开心,齐吉!康米主义很强大!信仰康米主义,它是一场爆炸!我保证!如果你相信人民的话那很美妙,但如果没有了它…!”
“什么也没有。这里曾有一场雪暴。不过很亮,在早晨。康米主义是白色的,它在闪闪发光!康米主义是清晨,是欢腾!”
灰域行者周围的灰域开始危险地衰退了。世界在变白,射线光束从伊格努斯的胸部渗入冷杉树的暮色中。落下的雪在光束中像银色纸屑一样闪闪发光,色彩像威胁一样渗入世界。齐吉蒙斯特用脚跺着地面。他用手捂住双耳尖叫:“够了!停下来!”
“够了,停下来…”回响在森林中,像一把利剑切开空气。
“我真的非常抱歉,齐吉斯蒙特,我的朋友。”失真的声音响起。男人在森林小路的中间喘着气,半明半暗的薄暮恢复了。灰域回来了,男人解脱地长舒一口气。“你想让我…发疯?”
“不,我只是想让你理解那时的生活是多么美妙。那时的时光啊,多么美好的时代!我很抱歉…”
“那个时代结束了。它埋葬在你的穿孔卡和你的狗屎下。再也没人能说出那时有什么。没有人知道那时究竟是什么样。它移位了。那里真正存在的,消失了,只剩下灰域。那是幻景罢了。你知道这一点。*我*知道这一点。”
“那是你的女孩们会说的话。”细胞质在齐吉蒙斯特的耳中轻轻低语。杉树摇曳,灰域昏暗而又诱人的轻柔。“你的那些女孩,女孩们不相信任何事,所有女孩都是资产阶级,齐吉。”
“她们是资产阶级。每一个都是。她们阅读女孩杂志。瑞瓦肖的资产阶级时尚和香水,失去童贞的故事。都是资产阶级。事实上,每个女孩都是资产阶级的一把武器。”
“你不认识她们,你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但那不是资产阶级,伊格努斯。那是别的东西。”
“如果那就是你的想法,请。但你最好相信男人,而不是她们。相信康米主义。”
“我试过,但我不能!它对我不起作用…我不是康米主义者那类人。”
“那你为什么在跟我说话?我就是康米主义本身,行走在土地上的幽灵。如果你不相信康米主义的话,那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要跟我呆在一起?”
“出于对那些生活更富裕的人的仇恨,伊格努斯。此外——你是个怪物,怪诞之物。谁会不喜欢怪物的陪伴?”
“你是怪物。他们叫你‘世界末日的伯劳[188]’,你知道谁还被这样称呼?没人!格拉德所有的大屠杀都出自你手,到处都是你的签名。还有在撤退期间,连马佐夫都停止发号施令的时候,你把敌人的士兵穿刺在木杆上。一万两千人。你为了木杆砍倒杉树,你建造了木杆森林,那令人作呕,伊格努斯!”
“这样他们才会让我建立我的国家!我的未来之国。你明白的,他们永远不会放过我们…他们会像游戏一样猎杀我们直到死亡!”
“或许他们是这样,但仍然:有点过分。‘伯劳’——看看你变成了什么!”
人类的演讲在灰域的死寂中听起来错位了。齐吉蒙斯特穿过雪地时,它在黄昏的树林间回响。那是K·沃洛尼金的音轨,一位老灰域行者,在灰域里你必须要制造响声。否则,沉闷就会袭来,过去将会显现。但齐吉蒙斯特无需惧怕它。在第一次来到灰域时,他甚至极为惊愕地发现他不会像其他所有人那样倒退。或者说,他会,但不是去他真正想去的地方。这使他需要马佐夫的思想。伦德家孩子们的消失,确实赋予了齐吉特殊的灰域理论能力。
早晨结束了,天色开始变暗。几十公里外,是深层灰域开始的地方,在那里,世界白天的时光完全不登记。届时他必须存够电池。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手电筒。雪在手电筒的光束中闪闪发光,齐吉蒙斯特将它指向他可怜的朋友。伊格努斯的缺陷闪耀着光芒。
“看看你自己!你真可悲。如果他们做得干净些,对大家都好。一群业余爱好者!我本该烧掉你所有的胶卷。太残忍了,你就挂在这里…”
“但那你就不会认识我了,齐吉。想想我们一起度过的所有时光。并不全是糟糕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在谈论你。一个不存在你的历史,难道不是更好吗?没有木杆森林和安非他命,也没有残喘的细胞质。谁需要那个?”
“那不重要了。”伊格努斯慢吞吞地说。“你清楚的。我们杀了多少人并不重要。世界在终结。很快没有人会记得我。更不用说你了。甚至连这个世界的伟大都不会被记住。”
“那更好,那就对了。*这个世界的伟大*?你是个恶心的怪物,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
“你也在横冲直撞!看看你的手,齐吉!我们不要忘记…”
“再说一个词!说出来你就会消失了!”灰域行者大喊。“与你相比,我什么都没做!而且别忘了!我们中谁是革命委员?是你吗?”
“不!”伊格努斯颤抖着,他害怕了。“原谅我,朋友,一万个对不起!只有你是革命委员——齐吉斯蒙特·贝尔格——你的理性党的一把手。我没有权力。我的一切就是我给自己写的谦逊的批评。拿去。但不要杀我。我的另一面一文不值。为了留下来我会做任何事。任何事。我希望。”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这就是最后一件事。开始讲话!”
但是伊格努斯不能说话。他没有嘴。胶卷上的缺陷在黑暗中咔咔作响,被手电筒的光束照亮。这是残忍的极点,要求不可能的事情。森林空气中令人不安的死寂包裹着他。所有人都很尴尬。“为什么,伊格努斯?”灰域行者重复道,将手电筒靠得更近,以窥历史的心脏。“你为什么要做那件事,它没有任何价值。我理解你扫空了银行,那有必要。你甚至在撤退时带上了交响乐团。通过武力。毕竟,人民喜欢音乐。但为什么是*那个*?它会让谁开心?为什么是‘哈南库尔’,那个模型一文不值!告诉我你就能留下来。”
“但我一点也不知道。”背景里的声音悲伤地回答。音轨减慢了。“我不知道任何你不知道的事。”没有其他的话语。灰域行者摇晃着自己。雪从他的肩头落下,从他的阿诺拉克夹克上落下。他继续独自一人。在手电筒的光束中,冻结机器的轨迹经过这里,羊蹄刻印在雪中。随后,当路中间的雪羊群终于从黑暗中显现时,它们被冻结在了原地。如同一场自然博物馆展览。通常,有些雌羊会原地移动和打喷嚏;这是一种神经冲动,一种肌肉痉挛。它们的背部已经被雪覆盖,但鼻孔还在冒着蒸汽。它们还在呼吸——有的持续几天,有的持续几周。穿着阿诺拉克夹克的身影带着专业的冷漠在羊群中移动,直到手电筒的光束将阿尔法雄性的角的影子投射在杉树墙上。齐吉斯蒙特看向那只动物晶莹剔透的眼睛里。那里的时间感知已经瓦解了。自动机的原始脑段[189]比人类更先在灰域中陷落。这就是内陆猎人在*灰域卡塔[190]*中狩猎的方式。当然了,他们最后自己也发了疯,某一天后再也没有回来。但齐吉不是这样,他有特殊能力。他从腰带上取下弹簧刀,割开了蛋白质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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