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贵的天神到伟大的英雄,缪斯用极美的歌声颂吟故事,诗人以如椽大笔传颂诗篇。但在永生与有死的边界,一些怪物静默地存在着,向我们隐隐诉说着可怖的灾祸,不安定的无序和幽暗的欲望,他们却也成为了宙斯王权秩序的注脚与荣誉的证明。而揉杂着神话中不可名状的异质性因素,古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在宇宙恐怖的文学类型中进一步发展,展现着在现代背景下人们对世界想象与表达的变化与古典文化的鲜活生命力。
一般而言,古希腊神话诗有三大源头:荷马、赫西俄德和俄耳甫斯,分别代表不同的神谱传统,三者之间的差异则主要表现在奥林波斯诸神的始祖上,笔者则围绕赫西俄德的神谱传统,对古希腊神话中的怪物进行梳理。
追溯怪物的起源,我们可以看到,在赫西俄德的神谱系统里,奥林波斯诸神是大地该亚的后代,而怪物们亦然。“她又生下荒芜而怒涛不尽的大海蓬托斯,她未经交欢生下这些后代。”大地该亚通过自体繁殖生出了大海蓬托斯,而蓬托斯随后“和该亚相爱,还生下高大的陶马斯、勇猛的福耳库斯、美颜的刻托,还有心硬如铁石的欧律比厄。”在大洋的妖怪家族之外,宽广的该亚和塔耳塔罗斯相爱生下最小的孩子提丰,“他肩上长着一百个蛇头或可怕的龙头”。
“刻托”,即意为“海上怪物”,而后她与福耳库斯兄妹结合,生下了一个怪物的家族:出生便是“娇颜的老妇人”的格赖埃姐妹(彭菲瑞多和厄倪俄),蛇发的戈耳戈姐妹(斯忒诺、欧律阿勒和墨杜萨),半是少女半是大蛇的厄客德娜,以及在黑色大地的深处看守金苹果的可怖的蛇妖。而从蛇发的墨杜莎头颅蹦出克律萨俄耳与神马佩伽索斯,克律萨俄耳与大洋神之女卡利若厄生下三个脑袋的革律俄涅,人面蛇身的厄客德娜则和同样身为怪物的提丰生下一群怪物:牧犬俄耳托斯、看门犬刻尔柏若斯、蛇妖许德拉、吐火的克迈拉、斯芬克斯和涅墨厄的狮子。
在梳理的基础之上,我们以赫西俄德《神谱》为中心,对照于永生的天神,可以发现:他们在神话的宇宙叙事中赫然代表着混沌无序的力量,以无形无常的姿态孕育着可怖的灾祸。随着宙斯确立秩序,混沌无序被排除出世间,怪物似乎成为秩序化的工具和荣誉证明。然而,他们却仍然游走于永生的神和有死的凡人的边缘,展现着幽暗的非理性的欲望和对未知的恐惧。
“最早生出的是浑沌,接着便是宽胸的大地那所有永生者永远牢靠的根基。”大地以实体的姿态呈现于世,和浑沌之间构成虚无与实在的对立。然而大地未经交欢孕育了自己的配偶,不论是“与她一样大的繁星无数的天”,还是“荒芜而怒涛不尽的大海蓬托斯”,都足以说明该亚自身所内涵的复杂属性,她不仅仅是单纯的自性,仿佛创造与毁灭相伴而生,她带来新生和建立,却也鼓动着对于上一代神王的颠覆。混杂的变幻的属性内在于她自身,实体本身便可以衍生出多样的存在。
大地所诞下的海神世家延续了这样的特点,以鲜明的两面承续了大地的混杂。“涅柔斯有一群最讨人喜爱的神仙女儿”,长子涅柔斯的女儿们代表了大海的各种美好品质,而福耳库斯和刻托的妖怪后代们则代表了大海的负面特点:无形、无常、无序。这些怪物们成为无序的超乎寻常的灾祸的代名词。“毁灭卡德摩斯人的斯芬克斯和涅墨厄的狮子”杀戮本地人的宗族,称霸山林,实际以非自然的躯体发挥着可怕的超乎想象的自然世界伟力,象征着人类族群所面临的自然危险,成为人们惧怕的灾祸之源。《奥德赛》中海妖斯库拉则是航行者的噩梦,“任何航海人都不可夸说他能安全地把船只驶过那里”,奥德修斯听从喀耳刻的提示,最终选择了牺牲六名船员的方式,方得以顺利通过该海峡。它们无形、无常、无序,恰如同刹那间风起云涌的大海,风平浪静总是表象,它实际有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磅礴破坏力
怪物愈发强大与可怕,战胜怪物就因其艰难而愈发彰显荣耀,海神世家中的怪物们游走于永生与有死的边界,而所有的有死都是英雄们荣誉的勋章。以蛇发的戈耳戈姐妹(斯忒诺、欧律阿勒和墨杜萨)为例,墨杜萨的两位姐姐都是不死之身,而墨杜萨却是有死的存在,被珀尔修斯斩杀。“这个妖怪家族将在宙斯时代走向衰败,他们几乎面临着共同的命运:死于赫拉克勒斯等英雄手下。随着宙斯王权确立,宙斯的英雄儿子们将负责铲除世间妖孽,以重整世界秩序。”无序混沌的怪物们将会被克服,它们的有死会成为英雄们的功绩,成为由原始的无序走向宙斯王权秩序确立光辉历程的注脚。而无论是斯芬克斯与墨杜莎,还是厄客德娜,怪物似乎较多地赋予女性特征,或被认定为雌性地动物复合体。它们是“有着女性面孔”的死亡象征,是向男性权威发出挑战的女性,而她们必然会被她们所挑战的男性所征服。
随着秩序的确立,永生的怪物除了被视作灾祸解释的原因外,则是被内化于秩序之中,成为了奥林波斯神们秩序维护的工具。在古希腊人的地理观里,人类定居土地的外围是现实和幻想交汇之处,这种边缘之地引人遐想,而秘宝也潜藏其中。相应地,守护宝藏的也不可能是寻常性的可想象的,这样的任务须由异质的怪物承担。因而刻托的孩子“一条可怖的蛇妖,在黑色大地的深处,世界的尽头,看守着金苹果”,怪物在不可能之地存在,唯有居于恶劣之地艰苦地守护宝藏才是它们所应当享有的那一份。而在死神哈得斯的门前,可怕的刻尔柏若斯“冷酷无情,擅使阴险的计谋”,他兢兢业业地看守着。但本已作为看门狗他,却又在天神和英雄面前深受愚弄,仿若玩物,俄耳甫斯以里拉琴使他入睡,从而走出冥界,赫拉克勒斯活捉而又放回。
诚然,许多的怪物以有死的姿态成为了秩序的工具与荣耀的证明,恰若海神世家美好与无序的一体两面,怪物在宙斯确立秩序之后并未消亡,它们在秩序之内,却也是永恒的不灭的欲望,潜滋暗长。人们在神话叙事中惧怕地为其施以诅咒般的烙印,仿佛可以心安理得。但那内心深处有着一头怪物,始终欲求更多,在幽暗角落欲望叫嚣着,展示出对界限的跨越之心。
当试图跨越人神分途的界限,愚弄宙斯之时,普罗米修斯被处以啄食肝脏的酷刑,那永不休止的凶恶神鹰仿若不灭的欲望;那牛首人身的怪物弥诺陶洛斯,则是弥诺斯王因未如约送去祭礼的渎神罪证,是对不虔敬内心的诅咒;竭力追求赫拉的伊克西翁爱欲膨胀,甚至与赫拉形状的云交合生下野蛮残暴的半人马,这些怪物子嗣们在拉庇泰王的宴席上诱拐新娘,奸淫女宾,并用树干和石头袭击东道主,浑然是过度色欲和动物性本能的化身,即便是贤德的喀戎在酒醉时也不可避免展露几分。而在《奥德赛》中,塞壬的歌声和仙乐隐含着强大的吸引力,它们许诺向听取歌声的人们提供某种秘密的、不为凡人所知的知识。对知识渴求的内在欲望诱惑着智慧的奥德修斯,狡诈的他将自己捆在船上面对诱惑,欲拒还迎。从这个层面而言,或许后世的但丁将奥德修斯超出凡人限度的求知,解释为人类傲慢的原罪,也确有几分道理。
此外,古希腊神话中可怕的女性怪物也值得注意。她们中的大多数展现出怪诞的,不自然的女性身体与动物的结合,被看作非常性欲望的载体。“所有关于可怕女人的故事,关于怪物太庞大、太愤怒、太狡猾、太贪婪、太聪明而不为自己着想的故事,都是由男人讲述的。”如同维吉尔描述塞壬鹰身女妖有着“处女的面孔,却有着淫荡的子宫”,女性怪物们在高扬着古希腊英雄伦理的世界里,进行越界般的抢夺,成为不可忽视而又无可奈何的威胁。在随后中世纪的“女巫恐惧”中,恰若女巫捕手海因里希·克雷默和斯普瑞格把克迈拉与女人做对比:“她们看起来都很美丽、很难抚慰而且根本不可能驯服。”试图将怪物与女性难以征服的欲望关联,从文化意义上进一步地赋予了怪物表里矛盾而不可控制的色彩。由此,我们或可以窥见,怪物和隐秘的欲望在文化的源流中紧密地勾连着,仿佛天神的诅咒,欲望与怪物如影随形,不可消磨,令人心生恐惧。
在早期诸如以超自然元素、神秘事件和恐怖氛围为特点的哥特式恐怖文学,古希腊神话中的怪物更多地以恐怖元素再创作的形式出现。随着以量子力学科学理论与现代科技发展,传统的古典世界理念被打破,人类深入了对宇宙的理解与探索,成为浩瀚宇宙中的尘埃一角,而在世界大战的背景之下,人们则加深了对科技与理性反思,重新对人类欲望的灾难后果加以评估,加之后现代知识界对真理的怀疑态度和心理学研究的发展,洛夫克拉夫特所创作的《克苏鲁神话》为代表的宇宙恐怖风格,则在这样的背景下,将古希腊神话中的怪物与神话中不可名状的特质进一步融合,赋予古典文化语境下的怪物们的“变形”。
洛氏所创建的克苏鲁神话体系将象征着混沌无序的怪物由神话的地球场域,进一步扩展于宇宙秩序之中,以混沌丑恶的怪物存在取代了古典空间里统治世间的美丽天神,发生了形象与地位的畸变。实际而言,则是将怪物们从秩序之中解放出来,成为宇宙中统摄性的恐怖存在。如在《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的犹格·索托斯被称为“万物归一者”,掌管着宇宙间的所有奥秘与真理,仅以投影的形式展现于世,其神话原型或可追溯为古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与雅典娜,而其在1932年《蜡像馆惊魂》的则被描述为非人的怪异存在:“虽然仅仅只是一堆彩虹色球体的集合,但却充满了惊人的险恶意味”。在古希腊神话中为赫拉克勒斯斩杀的蛇妖许德拉,则在《海德拉》中则转变为处于异形维度的一片浮现着无数哭泣头颅的灰色淤泥海洋,是一种吸收智慧种族的头颅生存的实体存在。
在古希腊神话中,人的意志并非世界秩序的一部分,这意味着,人无法完全地认识世界,理解世界,人们朦胧地听凭神引,听从祭司所解读的神谕。恰若韦尔南所言,“独一、完美、超越、与人类有限精神没有共同尺度的神,我们如何凭借思想到达他呢?知性通过何种罔眼能够切入无限?上帝是不可认识的。人们只能承认他,知道他在其绝对存在中存在。”洛氏所创建的克苏鲁神话延续了古典时代中人的意志并不处于世界秩序之内这一特点,发展并着意地放大了古希腊神话中那不可名状的特点,将以天神之姿存在的宇宙怪物变为不可名状的存在。恰若“人类居住在幽暗的海洋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小岛上,这海洋浩淼无垠、蕴藏无穷秘密,但我们并不应该航行过远,探究太深。”贴合现代科技探索下对于宇宙黑暗混沌的理解,宇宙呈现出难以捉摸的未知的特点,人类的自由意志显得微不足道,一切法则、利益和情感在浩瀚的宇宙中都毫无意义,世界成为混沌无序而不可理解的存在,隐隐展现出虚无的色彩。如在《墙中之鼠》中,因视角受限等种种原因,主人公始终对自己就是灾难的起因不得而知,展现出不可理解的反逻辑性。“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由古希腊神话中异质于人类世界的怪物,到宇宙中不可名状的怪物神祇,以未知理解“他者”的恐惧一以贯之,不确定性造成的灾难叙事便借此展现出压倒一切的恐怖意味。
而同时,宇宙恐怖文学创作中的人物们往往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诱惑和引导,延续着古希腊神话中对的幽暗欲望的叙事,招致诅咒般的命运。他们大多为学者的形象,一方面试图运用理性理解现状,以侦探般的视角探问,另一方面却身中恰若古希腊渎神僭越的诅咒般,他们步步为营却逃无可逃,在求知和求生的欲望与不可捉摸的命运中,无法摆脱恐惧和死亡的阴影,这或可理解成人类的理性最终被强大的非理性的欲望压倒。如贯穿整个神话体系的疯诗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以全部的生命热情探求未知的神秘事物,最终为不可见的怪物吞食;《克苏鲁的召唤》中试图探寻怪物神祇克苏鲁的老教授,在研究过程中突然暴毙身亡。“毁灭是绝大多数人物的最终命运, 他们有时被潜意识恐惧所折磨最后失去理智和生命, 有时也被潜意识的探索和叛逆精神引向黑暗的结局。”此外,以《敦威治恐怖事件》为例,多为近亲结合的家族囚禁着无形的怪兽,而其实际上是怪物神祇与人类女性结合生下的孪生兄弟之一,这则隐隐象征了对乱伦罪恶与非正常的爱欲的诅咒。
或许恰如洛氏所言“可憎之物在深渊中等待着梦境,衰败蔓延于人类岌岌可危的城市。那一刻终将到来。”由古至今,怪物们始终存在着,灾祸与无序,幽暗的欲望在阴暗的角落休憩,在未知的时刻,它便被悄然唤醒,无形的恐惧始终在文化中恐吓着人们,成为理性的明镜。我们无法对怪兽的背叛,那也是对人性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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