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导语: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或者喜欢上阅读美式漫画,其中对蝙蝠侠漫画情有独钟的人可能会更少。然而RED老师本篇为各位推荐的这本《Dark Night》却是一本真正意义上适合所有人看的蝙蝠侠漫画——与其说它是在讲蝙蝠侠的故事,倒不如说它是在剖析你的内心,每个人的内心。
“墨菲斯[1]告诉蝙蝠侠[2],他站在一个岔路口。他可以追随死神前往永恒的安息,或者他可以让墨菲斯带他走。哪个选择都不是错的…… ……但只有蝙蝠侠可以做出这个选择。蝙蝠侠知道选择苏醒意味着他必须经受疼痛,但他知道,他会痊愈的。他选择活下来。”
——保罗·迪尼[3]
1993年,保罗·迪尼向《蝙蝠侠:动画系列》[4]的制作人兼编剧艾伦·伯内特[5]提出了一个剧本,哥谭的超级恶棍们结成同盟,设下天罗地网,蝙蝠侠单刀赴会,却双拳难敌四手,纵然在最后一刻逃出生天,却悬在半空失去了意识,于生死一线之间徘徊。此时,《睡魔》[6]宇宙中七位无尽[7]之一的死神[8]来到他身边,尽管曾经无数次逃出她的掌心,这一次蝙蝠侠却再也无力反抗,等待他的,将是永恒的安眠。
这时睡魔突然现身,阻止了死神,告诉她蝙蝠侠不仅仅要为自己的梦负责,他还出现在很多人的梦中,让恶徒因恐惧而改邪归正,让弱者能够拥有一份希望,在某种意义上说,蝙蝠侠也是一位梦境[9]的使者。他给了蝙蝠侠一个选择的机会,选择生存,就要面对无尽的伤痛,选择死亡,则可以彻底结束一切,放下肩头的重担。
艾伦并没有给这个剧本开绿灯,他的理由是“太过形而上学[10]”,如果你儿时曾经看过《蝙蝠侠:动画系列》,应该知道这部动画的基调颇为“黑色”[11],以犯罪作为叙事的核心,保罗的剧本放在其中自然显得有些另类。但提议未获通过并没让保罗感到多么沮丧,因为能够一吐心中块垒,对彼时的他而言已然足够。
23年之后,他终于将这个故事以漫画的形式讲了出来,这部漫画的名字是《黑夜:一个真实的蝙蝠侠故事》(以下简称《黑夜》)。
谜语人[12]:“很久之前你经历了可怕的一晚。于是你照单全收并继续前进。谁跟你说的有人会在乎你经历的这点儿痛苦?”
保罗·迪尼:“我问过自己很长时间。而最终总是得到同一个答案:“我在乎。”当然,很多人曾经面对过更糟糕的伤痛,但如果有人能够在我的故事中寻找到一些同感,那么这个故事就值得讲述。”
如果我们将贯穿这部漫画的超级英雄元素剔除,那么剩下的不过是一次在平常不过的抢劫事件。1993年夏天,保罗·迪尼在一次约会之后独自回家的路上遭遇两个陌生人的袭击,歹徒下手凶狠,猛烈的殴打甚至造成了保罗面部的粉碎性骨折。这场变故发生在保罗事业的巅峰期,对他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心理伤害,但他最终还是振作了起来,以创作来面对伤害,持续高产地写出了大量优秀的漫画、动画、游戏作品。
谜语人的疑问恐怕也是很多人在读完这个故事之后想要说的:“谁在乎呢?”这不过是一个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故事,甚至还不乏那么点儿鸡汤意味。只是因为它发生在了一位作家身上,就重要到值得为此出一本漫画吗?难道没有更重要、更有趣的东西可以去创作吗?人们买来超级英雄题材的漫画,想要看到的是激烈的动作场面,打击犯罪的英勇行为,并不是被歹徒狠揍一顿的漫画作家,和正义无法得到伸张的结局吧?
这也是为什么《黑夜:一个真实的蝙蝠侠故事》这个名字中就包含“蝙蝠侠”的漫画,并未在DC漫画出版,而是出现在其子品牌眩晕漫画中。如果说DC漫画代表着传统意义上的超级英雄漫画,那么眩晕漫画的风格则更加多样化,既有《睡魔》、《寓言》[13]、《地狱神探》[14]这种偏奇幻的作品,也有《100颗子弹》[15]、《巴比伦警长》[16]等大量偏现实题材的作品。而《黑夜》出现于此,一开始固然令人感到错愕,读毕却显得颇为合理,毕竟眩晕漫画旗下作品无论掺杂了多少奇幻、科幻要素,讲述的仍然是人、而非神的故事。
而保罗迪尼,当然是个人,一个不算那么普通的,普通人。
“此外,提到颜色…… ……我们这些隐形的孩子学会了将自己原本的颜色藏在内部。只有在做我们热爱的事情时,才会将它们释放出来…… 绘画、音乐、表演…… 这些事情定义了我们,让我们能够发光。治愈我,能够让我显形的…… ……是我的想象力。故事是我的激情所在,不论它们来自书、漫画或是卡通。我在心里把它们全部记下来,对角色熟悉到就像他们是我自己的家人一样。”
在学校里,他从不显眼,没有外向性格孩子的活泼,也自然不会得到他人的注目,哦,除了那些以欺负人为乐的大孩子之外。学校所教授的一切在他的眼里并不重要,唯一能抓住他兴趣的,是那些学校不会教给他的东西,是那些课本之外的东西,是故事、是艺术、是想象力。
当他回到家,进入自己的房间之后,隐藏在身体内部的颜色渐渐显现,将这个只有线条存在的小孩填满,他那冷漠而僵硬的表情也缓和下来。而将他从一个鬼魂,重新变成人的,是卡通片。
卡通?没错,卡通。也许在成年人看来一无是处,只会损伤视力的东西,却是孩子眼中的珍宝。而如果你仔细去思考,在卡通中恰恰蕴含了那些让年幼的保罗喜爱的一切,卡通片有着鲜艳的色彩、有趣的故事、动听的音乐和无比发达的想象力。他可以躲进幻想的世界,避开现实世界的残酷,也可以将这份想象力代入现实,让乏味的生活重新变得鲜艳起来。
年幼时期在故事中并没有占据太大的比例,却为整个故事奠定了基调,也完成了对保罗基本人格的塑造。这将是一个幻想与现实并存,且完美融合在一起的故事,而保罗对待两者的态度,也将决定其后他的命运,以及在面对这个世界时所选择的处事方式。
“真有趣啊,你可以自愿伤害自己的身体并觉得合情合理,但陌生人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后,却会觉得愤怒。当然了,她从未真正恨过你。也许也从没喜欢过你,但我猜她根本就没怎么想到过你。因为即使是想想你也需要投入太多的情感了。你感受到的唯一的恨意,其实来自于你自己。因为在那一刻你望着自己,却鄙视所看到的一切。现在你因为被两个坏蛋揍了一顿而哭泣,然而一年以前却自愿把自己割到浑身缠满绷带。”
— — 毒藤女[17]
保罗长大了,他顺利进入了自己理想的行业,获得了一份完美的职业:卡通片编剧,而这份选择也获得了全家人的支持,甚至包括祖父一辈;他有着与自己志趣相投的同事,在世界上最棒的动画公司就职;他深知将自己的住所变成了一座卡通博物馆,里面满墙的卡通海报,遍地漫画和周边玩具。这样的成人生活对于当初那个隐形的孩子来说,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只除了一点,那就是他仍然孤身一人。
在某种意义上看,保罗从未长大。没错,他将自己的爱好变成了工作,也将自己小时候的房间,拓展成了一间独立的公寓,但他生活中的内容并没有改变,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也没有任何变化。他仍然只在自己的世界中才可能发光,一旦离开了卡通相关的世界,便会手足无措。当他不得不走出虚拟的界域,进入现实去寻找另一个人的陪伴时,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男人,而是那个曾经饱受欺凌的隐形小孩。
布鲁斯[18]:“议员先生。蝙蝠袭扰的情况如何了?”
里夫斯[19]:“比你的私人生活好多了(扫视了一遍女士们)说真的,布鲁斯,你之所以选她们,看起来就像是因为知道根本不可能发展出一段认真的关系。”
保罗·迪尼:“阿兰,布鲁斯和里夫斯这段对话听起来怪耳熟的。”
艾伦·伯内特[20]:“我写的都是我知道的。以及我看到的。”
艾伦将他所观察到的保罗的私人生活片段写进了《蝙蝠侠:幻影面具》[21]这部剧场版动画的舞会桥段中去,他的观察犀利而直接。如果说布鲁斯在挑选女友的时候,追求的是创造一种花花公子的外在形象以迷惑世人,那么保罗在挑选女友方面则完全迷失了方向。他追逐着一个又一个能让自己在颁奖典礼上看起来有面子的美丽女友,尽管意识到这些人不过是想通过他的社交关系在影视圈中向上爬,却不以为然,甚至默然许之。
也许在心里,这个隐形的孩子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像那些外向性格的男生一样讨女生喜欢,他也未能在隔绝外界的成长环境中发展出与自身年龄相匹配的交流能力。更甚者,也只有一个生活在卡通片中的人才可能与这些别有所图的女性保持这种奇怪的关系,因为他并不知道正常状态下的男女关系应该是怎样的,抑或即使知晓,也不敢去放弃眼前以利益交换为纽带结成的联系。
双面人:“很有趣吧,镜子会显示出一个人真实的内在。”
保罗·迪尼:“是,我俩看起来都和我胃里的感觉很像。”
双面人:“我可没说你的胃,蠢货。我在说你到底是谁,还有你这家伙昨晚是如何罪有应得。”
保罗·迪尼:“你可真是个喜欢指摘他人的混蛋,不是吗,哈维[22]?”
你自找的。
双面人:“朝另一个方向掉头而去,想让那女孩以为你还要去见别人。一个人还能多‘两面派’?”
保罗·迪尼:“她难道就不两面派吗?已经有了男朋友,还在欺骗我?当我当个傻瓜一样?”
双面人:“而你仍然忍受这一切,只是因为你觉得那样的女孩会让你看起来体面。当你从她那里得不到更多的喜爱后,就想让她感到难过。你不觉得如此行径有些下作吗?”
他已经将自己划入了受害者的行列,尽管长大之后不再有人去欺负他,他仍然会不自觉地去寻找一个类似的角色来替代,这些所谓的女友,也许就是这个隐形的成年人给自己选择的欺凌者,她们侵蚀着他的自信,又在另一个方向推动他远离创作的初衷。而他自己同样难辞其咎,在面对来自外部世界的利用与否定时,他始终没有勇气站出来,说出自己的愤怒,摆脱她们的控制、告别自己的童年,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年人。
是啊,那太痛苦了,不如躲到卡通片中去吧?毕竟在动画世界里,我才是主人,不是吗?
而一旦想象力从过程变为目标,将创造出无穷乐趣的幻想世界,打造成一个躲避现实的避难所,儿时的乐园也就随之变成了阿卡姆疗养院[23],甚至他生活的整个世界,都随之彻底倾覆,他躲避了三十六年的成人仪式,终于姗姗来迟。
蝙蝠侠:“你可以把自己的愤怒化为动力来完成下一项工作。而不是把它当根拐棍来拖延。”
保罗·迪尼:“我差点儿就不得不真的拄拐了,记得吗?他们是对的 — — 那天晚上你应该救我的。”
蝙蝠侠:“我就在那儿,如果你愿意像我一样去思考!你看到了他们,两个挤在一起的身影,面孔模糊,以捕猎者的模样走向你!用不着做多少侦探工作就能猜出他们谋划什么,不是吗?”
保罗·迪尼:“不,不用。”
蝙蝠侠:“好,就算你不是个战士。你仍然可以改变方向,或敲某扇门,有很多事情都可以避免这次攻击。但你担心自己看起来害怕或显得歧视。于是你忽视了显而易见的危险信号,莽撞前行。这就像是我站到一个写着‘站到红色X标志上以触发死亡陷阱’标牌旁边的红色X标志上一样。”
保罗·迪尼:“嘿,如果不是因为那些红色的X标志和显而易见的死亡陷阱,我们俩都会失业的。漏算了这一点,是不是,大侦探?”
抢劫本身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如何面对抢劫,才是对他而言真正的考验所在。也许是一生顺遂的缘故,在家庭的保护下隔绝现实世界生活至今的保罗,在为人处事上总有种不切实际的天真。正如他脑海中的蝙蝠侠所说的,面对逐步逼近的危险,他不仅没有寻找机会避开,反而大步迎上前去。他对于现实世界缺乏足够的认识,毕竟在卡通世界里,不论情况如何危急,总会有蝙蝠侠出现解决一切冲突,甚至就连危险本身也是完成叙事所必须的情节机关。直到拳头辉上自己的脸颊,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袭击结束后回到家的保罗,开始意识到自己长期自闭生活所带来的孤单。虽然有着热心的同事和赶来照顾自己的家人,却没有人可以替代他内心的空洞。从前的女友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似乎连仅存的一点点同情心都不愿施舍。而保罗必须直面这一切:面对一个空荡荡、冷冰冰的家;面对无比发达的想象力带来的一个又一个超级恶棍们;面对本应拯救自己,却并未现身的蝙蝠侠;面对围观伤痛、表达遗憾、期待着他回去工作的同事们;还有,面对自己心里那个隐形的小孩子。
他的第一个反应,仍然是躲回自己的小世界,用酒精和沐浴来麻醉和放松,用电子游戏来打发时间。继续工作?难道要继续写蝙蝠侠的故事吗?被抢劫殴打的时候,他在哪里?逍遥法外的罪犯令人恐惧、敷衍了事的警察固然令人心寒,但更可怕的是这突然降临的暴力,已经将偌大的洛杉矶,变成了属于保罗的可怕的罪恶巷,不论走到哪里,危险都可能随时发生。
“你这可怜的、可恨的孩子!你已经筋疲力竭了!不过你也正当如此,精疲力竭 — — 当然是在这儿了!因为,只需要付出最少的气力,你就再也不必踏出你的公寓半步了!把你那三流的想象力调到最高档!让我展示给你近在咫尺的游乐场吧!向这纵情享乐的奇境头像吧!大屏电视,成堆的电影,漫画和电子游戏…… ……你渴求的一切玩具!为什么不呢?这是你应得的!看这儿!本地每一家送外卖的餐馆电话!还有贩酒店!吃吃喝喝快乐起来!反正你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别忘了刚刚发芽的互联网!既然你可以在线上聊个天昏地暗,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和他人互动呢?欢迎回到你儿时的卧室,隐形的小孩!你在这儿是永远安全的!”
— — 小丑[24]
如果他不能站起来直面这种危机,他的整个人生就将在恐惧中消失殆尽。更别提在他身为卡通画家那无比发达的想象力加成下,无时无刻都在实体化的超级恶棍们了。尽管暂时脱离了蝙蝠侠故事的创作,但哥谭的一众反派们却并没有放过他。他们侵入他的整个人生,点评着他的每一个念头,讥讽、嘲笑、指责、质疑着他的行为,想要让他彻底沉沦在自己的世界中去;而在另一面,蝙蝠侠同样陪在他的身边,指引、鼓励、批评、棒喝着他,想要让他直面一切,学会在现实世界的处世之道。
在保罗脑海中上演的正邪对决,以及幻想与现实之间的无缝衔接,是整部作品最大的特色,而漫画角色的核心特征与保罗人格中各个方面恰到好处的结合,让这部作品摆脱了励志作品的通病,具备了一份足以供人细细琢磨的深度。
小丑:“如果你疯了呢?来到我这边,把这份疯狂四处传播呢?那样的话你可就真的有趣了!”
保罗·迪尼:“不时像一个快乐的虚无主义者一样去思考是很有趣的。像你这样的人物,可以说,是天赐的礼物。你让艺术家、作家和演员得以探寻他们心中最黑暗的地方。”
小丑:“对于那些胆敢透过我的双眼去看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我一直是一位慷慨的缪斯。”
保罗·迪尼:“但如果越过虚构之界,去拥抱愤怒与残忍,并利用它们来感受力量,人们最终只会迷失并感受到无法承受的悲伤。”
也许是因为一直保存着隐形小孩的那份天真,他虽然过着看似自闭的生活,却并不孤单,在他的脑海里、甚至眼前,总有数不尽的卡通形象作陪。小时候或许是以搞笑形象为主,但在长期写作蝙蝠侠故事后,哥谭的人物也就随之进入了他的生活,这其中固然有蝙蝠侠、阿尔弗雷德[25]和罗宾[26],数量更多的却是那一个个超级恶棍,小丑、双面人[27]、企鹅人[28]、毒藤女、谜语人、哈利·奎因[29]、泥面人[30]、冷冻先生[31]等等等等。
在年少时,卡通形象是他躲避生活规常的法宝,它们可以自内向外为无趣的生活添上一份色彩;但在成年后,哥谭的居民却正好相反,它们不请自来侵入保罗的现实生活,并一步步深入到他的内心深处,以各自的个性特征呼应着他的每一个念头。
精神分裂的双面人嘲笑着他的心口不一、性感犀利的毒藤女讥讽着他面对女孩与自己时的缺乏勇气、纸醉金迷的企鹅人在他开始酗酒时赞颂酒精、虚无主义的小丑则不断劝说他避世逃离。虚幻的想象与真实的事件在保罗·迪尼的生活中以一种奇异的形式共存于一处,哥谭的反派们在保罗的内心冲突中找到了代表自己的最佳位置,而他们的出现也反过来以一种极为夸张却形象的方式,增进了我们对他在这一人生阶段心理变化的理解。
更有趣的是保罗要如何面对这些充斥在他脑海中的声音,当质疑、否定、愤怒、逃避占据他的整个生活,当第四面墙被彻底打破、虚幻与真实难以分辨、洛杉矶彻底沦为另一个哥谭之后,身为一个普通人的保罗,要如何回到现实世界,重新振作起来呢?
保罗·迪尼:“我该怎么逃离?”
蝙蝠侠:“那不是我的问题。找到你自己的钥匙。驱逐你自己的心魔。”
保罗·迪尼:“要怎么做?”
蝙蝠侠:“这个世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不止有你脑海中的那些。仔细聆听。”
能击败超级恶棍的,只有超级英雄。能对抗小丑的,只有蝙蝠侠。
保罗的心中不只有超级恶棍,同样有蝙蝠侠,隐藏在七宗罪之下的,也总有一份希望。只不过在质问蝙蝠侠为何没能拯救自己于危难之时的过程中,保罗选择了在心中否定蝙蝠侠的存在。殊不知,在否定超级英雄的同时,他也否定了自己一直以来从事的事业,进而否定了自己的整个人生。没错,卡通不可能帮助我们击败歹徒,不可能帮助我们获得真爱,也不可能让我们的人生步上正轨,走向巅峰。更糟糕的是,如果我们选择将它作为躲避现实世界的工具,那么你同样能够在其中找到虚幻的慰藉和温暖,让你乐不思蜀,沉醉不归。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看卡通呢?保罗又是否应该回去创作卡通剧本呢?
店员:“打扰一下。”
保罗·迪尼:“什么事?”
店员:“你为华纳兄弟工作?”
保罗·迪尼:“对。”
店员:“兔宝宝[32]?”
保罗·迪尼:“偶尔。还有蝙蝠侠。呃,直到最近。”
店员:“那节目真棒,但我妻子和我更喜欢兔宝宝。我们看过一集,笑得屁滚尿流。小猪汉普顿[33]丢了裤子,不得不光屁股走回家。”
保罗·迪尼:“哦,没错!那集很好笑。”
店员:“那集是你做的吗?”
保罗·迪尼:“不,但我会告诉编剧和导演你很喜欢的。”
店员:“我的妻子……我们很需要一些可以逗笑的东西。她得了癌症。”
保罗·迪尼:“哦,伙计。我很难过。她现在怎么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店员:“日子时好时坏。就像我刚才说的,好的卡通总能帮上忙。”
保罗·迪尼:“当然。”
店员:“能和他人以这种方式联系起来一定很棒吧。你肯定有世界上最好的工作。”
保罗·迪尼:“我很幸运。能和很好的人一起工作。”
店员:“祝你们好运。”
简·迪尼[34]:“你还说你不重要。”
虽然夸赞的并非保罗创作的《蝙蝠侠》,但是现实生活中这名店员的话却点醒了保罗,让他意识到了卡通所具备的价值。《兔宝宝》也许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内涵,它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人们开怀大笑,忘却现实生活的烦恼,但对于店员那罹患癌症的妻子来说,这其实已经足够。有趣的是,这段改变保罗消沉状态,让他重新振作起来重新上班开始创作的对话,恰恰是来自一个陌生人。至此,这个故事也恰好形成了一个首尾相应的环,以来陌生人的恶意为始,以陌生人的善意为结。歹徒的殴打击碎了保罗那沉醉于卡通的个人世界,而这个店员的话则让他重新意识到了卡通的价值。
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答案:那一夜,蝙蝠侠究竟在哪里?
“没错。理论上我可以减掉六十磅体重,做做引体向上,学几招柔道…… ……但即使我二十年前就开始做,也不可能变成你现在的样子。没人能做到。你是一个小孩对力量的幻想那超现实的,不可实现的延伸。”
— — 保罗·迪尼
对,就算是穿上蝙蝠战衣,也不行。就算是成为亿万富翁,也不行(父母双亡当然也,不行)。蝙蝠侠是个虚构的人物,他只存在于纸面、光盘、零与一、以及创作者和我们的脑海中。他无法出现在现实世界,帮助我们击败歹徒,也不会在每一夜都于城市上空划过,巡视保卫我们,更没法说服那些“公事公办”的警察去认真探案,还民众一个公道。在这层意义上,自然可以说他不过是虚幻、无力、甚至有些可笑的成人童话。
但布鲁斯·韦恩之所以选择戴上面具、披上斗篷,正是因为以一人之力,本就不可能根除如野草般不断蔓生的罪恶,唯有将恐惧击入每个罪犯的内心,才可能改变哥谭的现状。蝙蝠侠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理念,面具的存在将打击犯罪的行为与个人身份分离开来,这固然意味着蝙蝠侠可以是任何人,也同时指明了另一件事,任何人都可以是蝙蝠侠。
“我花了许多年才终于明白那时你曾经对我说的,那一夜你就在我的身边。你并不是从天而降拯救我的义警,而是一个理想,一个启示。一个我在黑暗中听到的声音,命令我站起来。在我们被击倒的时候说,同样是这个声音说道,我们可以接受自己成为受害者,也可以选择成为我们自己故事的英雄。而要作出这个选择,我们必须站起来。”
— — 保罗·迪尼
蝙蝠侠并不会从天而降,但他就在保罗的心里与他同在,只不过在袭击事件发生之时,他沉浸在自我怀疑和否定中,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于是面对气势汹汹的歹徒,他没有选择避开;面对对方的攻击,他不仅没有求救,反而不发一言。他不仅对自己缺乏信心,不敢反抗,而且对周边的人家也不曾抱有任何希望,面对现实世界的残酷时,这个隐形的成年男性是茫然无措、逆来顺受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蝙蝠侠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告诉他站起来,去战斗,去创作。如果我们将保罗脑海中的反派理解为他人性中的弱点,那么同理,他脑海中的蝙蝠侠,就是隐藏在这一切懦弱之下的勇气和希望。蝙蝠侠的形象固然来自虚构的艺术创作,但这个陪伴在他身边的版本,却是保罗人格中一直被压抑和否定的那一个侧面。
保罗·迪尼:“也许在现实生活中蝙蝠侠并不会现身救我,但人们看卡通的那几分钟能够让他们这一天好一些。虽然微不足道,但聊胜于无。而如果我能够成为参与其中,没有理由就这么离开。被痛揍一顿是一回事,但如果放弃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 ……那也就相当于让那些混蛋将我再次击倒。回去工作是取胜的唯一方式。”
心理医生:“那么当你不工作的时候呢?当只剩下你自己的时候,没有工作室,没有卡通,没有女孩,不管是现实生活中还是你的梦里…… ……当只剩下你自己,你的疤痕和你空荡荡的公寓,你要如何应对呢?”
保罗·迪尼:“就像唱片店里的那家伙说的一样,日子总是是好是坏。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对每一天都心存感激,句号。确实,我有时候会哭。我会发怒。我会问:‘为什么是我?’在他们刚抓住我的时候,有一个瞬间,一个可怕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这是你应得的。你唯一配得上的生理感受就是痛苦。’”
心理医生:“你觉得你为什么会这么对自己说?”
保罗·迪尼:“将对薇薇[35]的感情深埋起来,让自己没法站起来直面一切……我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已经太久了,感觉就像是整个宇宙给我的审判。当然,在我的小玩伴们打破我的颅骨后,我的想法改变了。没有人应当经历那些痛苦。现在我试着去以一种更加善待自己的方式去思考和行动。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当做一个道歉来对待。至于那些攻击我的人,我会永远记住,我所拥有的远比他们从我这里夺走的要多。”
保罗是不幸的,这次袭击事件让他在肉体与精神层面都坠入了人生的最低谷,但他也是幸运的,因为这个一直以来都躲在卡通世界里,不肯直面现实的大男孩,终于在蝙蝠侠的引导下发现了源自心底的那份勇气,也正是这份勇气让他能够振作起来,放弃一直以来追寻爱情的方式,直面自己的欲望和弱点,跳出受害者的自我定位,成为自己人生中的英雄。
稻草人:“别告诉我你心中所然无惧。”
保罗·迪尼:“是的。”
稻草人:“你要如何活在这潜伏的恐惧之中,毁灭可能随时将你击倒吧?”
保罗·迪尼:“森林有熊出没;天空布满闪电。我无法预知灾难,但我也不会活在恐惧之中。”
将自己的真实经历说出来,并不容易,这意味着将自己的过往、自己的弱点全部袒露在社会公众的眼前。保罗选择将这段人生最低谷呈现在世人面前,本身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勇气了。但仅仅是勇气与坦诚,并不足以确保这部作品拥有艺术价值。他将自己多年创作蝙蝠侠故事的过程中获得的对蝙蝠侠以及哥谭一众超级恶棍的深刻理解融入到这段经历之中,彻底击碎了漫画与现实的分野。但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这一过程中,他还更进一层,同时完成了对另一个问题的探讨,那就是艺术与现实的关系。
艺术究竟是躲避现实的借口,还是让现实世界能够变得更加美好的要素,一直以来都是处于风口浪尖的话题。几乎每一种艺术形式在其发展的初期都会遭到质疑,漫画曾经因为暴力、色情等元素的存在而被诟病,直接导致了“漫画标准协会”的出现,电影同样如此,而游戏则至今仍然饱受质疑。在这种种质疑背后,总有足够的论据支撑,但通过这部作品,保罗·迪尼以自身经历向我们展示了在种种表象之后的真相。
当他将艺术作为逃离外部世界的工具时,并不是真心快乐的,他仍然处于被害者的身份,也仍然心怀恐惧,只不过比较幸运,躲开了那些欺凌他人之辈而已。但这种恐惧并不会因为恐惧而消失,只会蔓延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以哥谭恶党的形象呈现出来,让他愈发无法真正自立。唯有选择直面外部世界,建立起与他人之间的关系,通过创作实现自己的价值,才可能拥有希望和勇气,去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残酷,活出自己的价值。而让他走出低谷的,不仅仅是店员的一席话,也有来自内心深处,以蝙蝠侠形象呈现而出的勇气和希望。
艺术作品与现实世界并无不同,它不过是我们所处社会在理解层面的对应呈现,同样复杂奇诡,也同样善恶杂陈,既有蝙蝠侠的指引,也有小丑的耳语。选择听谁的话,决定权在你自己。将责任推给艺术,就像将抢劫带来的伤痛推给未能从天而降的蝙蝠侠一样,不仅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反而会掩盖更深层次的问题。
但保罗·迪尼站了出来,在剖析自己内心最深处黑暗的同时,也将艺术的双重性展示在我们面前。他以身作则告诉了我们在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时,如何去倾听真正有价值的声音,也告诉了我们希望与勇气的源泉,并不在艺术之中,而在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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