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渐逝,暮色四合。悠长微凉的英国夏季黄昏降临了,它给原本绿意盎然的肯特郡罩上了一层雾纱。
“白日梦号”启航了。玛格丽特兀自在崖边站了一个多小时,注视着那离去的白帆,这白帆很快载走了那个人,那个世上唯一真正关心她、也受到她真心关爱和信赖的人。
雾气渐深。在她左手边稍远处,“渔人之家”旅馆餐厅照下的灯光,在雾中泛着黄色光芒。嬉闹声、欢快的说话声、还有丈夫那老是折磨她敏感耳朵的空洞干笑声,不时传到她的耳朵里,刺得她的神经痛楚阵阵。
帕西爵士刻意关照着她,让她此时得以独处。她想,丈夫为人一贯迟钝忠厚,他或许意识到:自己妻子需要独处,直到白帆在几英里外的地平线彼岸消失。丈夫虽然在礼仪上总是过度敏感,此刻却连这样一点要求都没提起:在声音可及的范围内带上随从。玛格丽特感激丈夫的这种态度。她一直在努力感谢丈夫一贯的体贴和无限的宽容,有时也想克制那种对丈夫的刻薄讽刺之念,但也因为这一点,她总想伤害帕西,不由自主地想对帕西说些残酷的侮辱性语言。
没错,她是希望伤害他,想借这种方式告诉他:她也蔑视着他;她从前几乎爱上他,但现在已经忘光啦。她怎么会爱上这么个既愚钝又扭捏的家伙?什么系个领带啦、穿件新式外套啦,他的脑子也就能处理这些小事了。哼!可是……那微弱的,甜美而热烈的,与这平静的夏日黄昏十分相称的回忆……乘着轻盈海风的无形翅膀,飘回她的记忆中。首次向她表达崇拜时,他把自己彻底奉献出来了,就像一员奴仆。这份爱中蕴藏着一种异样的激烈,这份激烈吸引了她。
突然间,求婚时帕西宛如忠犬的奴仆式献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俩在圣罗什的古刹里办了个简单的小型仪式。仪式刚过一天,她就向帕西坦白:她无意间跟几个男性朋友谈起关于圣西尔侯爵的事情,而她说出的消息被这几位朋友用来加害圣西尔侯爵,使圣西尔侯爵及其家人遭到斩首。
玛格丽特憎恨侯爵,几年前,她深爱的兄长阿尔芒曾经爱上过安吉尔・德・圣西尔。但是圣茹斯特家族是平民家庭,而圣西尔侯爵对自身的阶级深感自豪,同时对平民怀着傲慢的偏见。某天,阿尔芒这位礼貌而羞怯的情人,毅然地给他憧憬的女神送去一首激情澎湃的小诗。次日晚上,圣西尔侯爵的仆从们在巴黎城外伏击了阿尔芒,不仅对他肆意侮辱,还将他打倒在地。这些伥鬼以“平民男子竟敢看上贵族女儿”为由,把阿尔芒像狗一样打得半死。这类贵族折辱平民的事件,在大革命爆发两年前的法国,几乎是家常便饭。这类事件的不断发生,日积月累,最终招来了血腥的报复——两三年后,这帮傲慢的贵族被送上了断头台。
玛格丽特对此记得清清楚楚:哥哥的男子气概和自尊心受到的严重伤害,她想想都只觉得毛骨悚然。至于她通过哥哥感受到、以及与哥哥一起感受到了何种痛苦,她连想都不愿再想。
最后的审判日终于到来了。圣西尔和他的同类们被迫将自己一贯蔑视的平民奉为主人。阿尔芒和玛格丽特既是知识分子也是思想者,兄妹俩以和同龄狂热者同样的热情,倾心于大革命的乌托邦信条。另一方面,圣西尔侯爵一门却汲汲于保持自己更高社会地位的特权。这时,冲动的、盲目的、不考虑自己说话后果的、只是为哥哥阿尔芒被侯爵肆意侮辱而激愤的玛格丽特,从她的某位“追星族”那里听到一则消息:圣西尔一家正在勾结奥地利当局,企图借助该国皇帝的力量,镇压本国正在兴起的革命。
当时只需要告发就够了。玛格丽特鲁莽的几句话,不到 24 小时就结出了果实。侯爵被捕,革命当局对他的书信文件进行了搜查,在桌子里发现了奥地利皇帝承诺讨伐巴黎市民的信件。侯爵因叛国罪被押上了断头台,他的妻儿也同样遭此噩运。
玛格丽特为自身莽撞举动的可怕后果而战栗,她无论如何也无力拯救侯爵一家。追捧着她的革命领袖们,都称她是女中豪杰。因此,当她嫁给帕西・布莱克尼爵士,她恐怕没有充分认识到,尽管是无心之罪,丈夫会用多么严厉的眼光来看待压在她心头的这桩罪行。她向丈夫坦白了一切。她相信,由于丈夫对她的盲目之爱、以及她对丈夫的无限统治力,帕西很快就会忘记这件对英国人来说耳不忍闻且令人不快的罪行。
当时,帕西确实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实际上,他似乎连妻子说话的意思都没弄明白。但更确切的是,帕西那曾经坚信妻子完全属于自己的炙热爱意,从那以后消失得片甲不存。如今,夫妻俩早已离心离德。帕西爵士抛弃了对玛格丽特的爱,就像扔掉一只不合适的手套。她用自己敏锐的机智刺激过丈夫迟钝的脑筋,如果唤不回昔日的爱意,至少要激起他的妒火,试图威胁他的自信。但一切终归徒劳。他依然保持着一种被动、迟钝、无精打采的态度,总是彬彬有礼、相敬如宾,始终保持着绅士风度。因此,虽然她拥有了富有的丈夫和现世能给予美女的一切报偿,但是,在这美丽的夏日黄昏,当“白日梦号”的白帆终于隐没在暮色中,玛格丽特感受到强烈的孤独感。当一个旅人独自在坎坷悬崖路上蹒跚行走时,他所感受到的孤独感,也不如玛格丽特感受到的那么强烈。
玛格丽特・布莱克尼又深叹一口气,然后背对着海面和崖道,朝“渔人之家”缓缓走去,离得越近,宴会的喧闹声和爽朗的欢笑声就越高亢清晰。她从中听见了:安德鲁・弗克斯爵士动听的嗓音、托尼爵爷喧闹的大笑声、偶尔还夹杂着她丈夫倦怠而呆滞的说话声。她意识到:路上人影稀少、夜幕逼近,便加快了脚步。下一刻,她看到有位陌生人快步朝她走来。玛格丽特无意抬头看向对方。她毫不畏惧,因为此时离“渔人之家”已经很近,只要一喊叫,里面的人一定听得到。
看到玛格丽特快步走来,陌生人停住了脚步,就在她要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非常平静地说道:
听到身边有人说出自己熟悉的少女时代姓氏,玛格丽特不禁小声惊叫了一声“啊!”。她抬头看着那位陌生人。这回她发自内心地发出欢呼,高兴地向他伸出双手。
玛格丽特沉默了片刻,颇为怀念地打量着自己面前这个不太讨喜的小个子。萧布兰此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行将不惑。他聪明伶俐,心思缜密,一双深陷的眼睛里充满着狐狸般的奇怪神情。他就是一两个钟头之前与杰利班德先生亲密畅饮的那位陌生客人。
“萧布兰,能见到你,我真是好开心啊。”玛格丽特可爱而满意地叹了口气,说道。萧布兰也当年玛格丽特在巴黎的熟人。在奢华的生活中,玛格丽特陷在各种讲究规矩礼仪的交际活动里,内心寂寞伤感。此时出现的萧布兰,其面孔让她想起在巴黎的幸福岁月——像女王一样君临黎塞留街那群知识分子朋友的日子。看到这么张熟面孔,她由衷地感到高兴。然而,她没注意到,萧布兰浅浅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
“啊,你问我吗?”她耸耸肩:“我很无聊,仅此而已。”
他们来到“渔人之家”的大门口,玛格丽特却不想进去。暴风雨过后的空气清爽宜人,而且她还遇到了一位熟悉阿尔芒、能谈论她离开后所有优秀友人近况的朋友,这位朋友还带来了巴黎的气息。然后,她就在令人舒适的玄关处磨蹭着。另一方面,从餐厅那被灯光照得通亮的屋顶窗户里传来了笑声、呼喊“莎莉”的声音、大喊“拿啤酒来”的声音,其间还混杂着帕西・布莱克尼爵士空洞而矫饰的笑声。萧布兰站在她身边。在这片平静的英国薄暮中,他锐利而淡黄色的眼睛,紧盯着玛格丽特那分外温柔又带着几许童稚的脸庞。
“您这番话真是令我意外呢。”萧布兰一边把鼻烟壶往鼻子里凑,一边平静地说道。
“啊,是吗?”她爽朗地回答:“嘿,萧布兰。这英伦三岛,乃是雾霾之薮、顽固之窟。在这儿,我玛格丽特・圣茹斯特怎么可能待得舒服?我还以为,以你的洞察力,你应该能看出来呢。”
“那也太奇怪了,我还以为,您这位美丽的女士,格外喜欢英国的田园生活呢。”
“是啊,我也这么想。”她叹了口气,陷入沉思。“在英国,美丽的女士们本应过得很开心才对。因为,她们被禁止做任何愉快有趣的事情——即使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实在难以置信吧,萧布兰。可是,我常常一整天——整整一天——都过得波澜不惊,没有让我提起兴趣的地方或时刻。”
“这么说,堂堂欧洲第一才女,也无聊得难受吧?”萧布兰郑重地答道。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对吧?不然我也不会为了见到你而这么开心。”她调皮地说。
“可是,离那浪漫的恋爱结婚还不到一年......”
“是啊,浪漫的恋爱结婚的第一年, 所以更麻烦了。”
“啊!那田园牧歌般的热恋……就……只持续了几个礼拜?”萧布兰平静地调侃道。
“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热恋长久不了,萧布兰先生。这玩意就像麻疹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萧布兰又把鼻烟壶拿到了鼻子上,他似乎深受当时流行的这种有害习惯的影响。同时,他也有意把鼻烟壶当成一种便利的遮蔽物:当他通过自己那锐利而迅速的视线解读接触者的内心时,以此来防止对方察觉。
“如此说来,您那欧洲最聪明的头脑,也会因为倦怠而退化了。”
“萧布兰,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专治此病的灵丹妙药呢。”
“连帕西·布莱克尼都治不好的病,我又怎能治好呢?”
“这时候,咱们还是先把帕西排除在外吧。”她冷冷地说。
“啊,夫人,请您原谅。不过,我知道这不可能。”说着,萧布兰用那毫不松懈的狐狸般锐利的目光,再次快速打量了一遍玛格丽特。“我知道一种偏方,不论多么严重的倦怠症,都能药到病除。我很乐意告诉您,可是......"
“我想关系很密切。夫人,我告诉您,我提供的偏方,有个很平民化的名字,就是‘工作’。”
萧布兰像盘根究底一样盯着玛格丽特看了好一会儿。那样子就像他那双眼睛把她的所有想法都看透了一样。只有他们两人。傍晚的空气静悄悄的,他们两人的低语被餐厅传来的吵闹声所淹没。尽管如此,萧布兰还是走出玄关一两步,以锐利的目光飞快地环视四周,确认了声音所及之处没有人,然后再次回到玛格丽特身旁。
“哎呀,你啊。”她以轻浮的口气回答:“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地问我要不要帮助法国....总之,无论是帮助法国,还是帮助你,要看你们需要何种服务。”
“请问您听说过‘红花侠’吗?圣茹斯特小姐?”萧布兰突然问道。
“你问我听没听说过‘红花侠’?”她发出长长的爽朗笑声。“嗯,我告诉你。除了这个话题,我们几乎就不聊别的了。我们戴着‘猩红色繁笺花’型的帽子。我们的马匹被取名为‘红花侠’。在王太子殿下的某次晚宴上,出现了‘猩红色繁笺花’样式的蛋奶酥。对了对了,前些日子,我向经常光顾的裁缝铺订了一件绿边蓝底的衣服,怎么说呢,他们说那可是‘红花侠’款式呢。”她风趣地补充道。
当她愉快地说话时,萧布兰一动不动。当她音乐般的嗓音和孩童般的笑声在寂静的傍晚空气中回荡,他也没有打断,而是以认真、热心的态度一直站着。当他终于开口时,他也把自己那清晰、尖锐而坚硬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是勉强能让人听见。
“那么,如果您听说过那个神秘人,怎么说呢,您也会意识到,这个用奇怪假名隐藏身份的人,对于我们革命政体、对于法国、以及像阿尔芒·圣茹斯特这样的人,是最难对付的敌人。”
“嗯”,她奇怪地轻轻叹了口气:“确实是个棘手的敌人……法国最近碰到了很多劲敌呢。”
“但是,你是法国的女儿。所以,在国家危机存亡关头,你必须主动帮助她。”
“我哥哥阿尔芒,已经把全部生命都奉献给了法国。”她骄傲地反驳道:“要说到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在这英国......"
"不,你能做......”他更加热情地逼迫道,而他那瘦如狐狸的脸突然变得令人印象深刻且充满威严:“只有身在英国的你,才能帮助我们。请听好——我是法国共和政府派驻英国的全权大使,明天就要向皮特先生递交国书。我来英国的任务之一,就是彻底揪出‘红花侠’一伙人。那些人发誓要让那些该死的贵族、与自己国家作对的家伙、人民公敌逃脱应有的惩罚。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法国的长期威胁。你我都知道,那帮贵族一旦到了这儿,这帮流亡者就会煽动舆论,使之对共和政府不利。他们敢于和任何攻击法国的敌人携手参加论战。就在上个月,很多逃亡者度过了海峡,其中既有区区的嫌疑犯,也有已经被公众安全审判定罪的人。每次逃亡都是由这帮英国毛头小子策划、组织、执行的。‘红花侠’首领那智计百出的头脑,和他那神秘的身份一样深不可测。尽管我手下的细作们竭尽全力,也查不出他的真实身份。其他人都是爪牙,只有这个在奇特假名下逐步推进法国灭亡的男人才是首领。我要捉住这位首领,所以希望你能帮忙——只要他落网,其他人就好对付了。这厮肯定是个英国社交圈里举止做作浮夸的年轻小子。请您为我找到他,为法国找到他!"他如此催促道。
玛格丽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屏息凝神地听着萧布兰的话。刚才她告诉他,她所在的伦敦社交界,整天都在谈论关于这位神秘豪侠的传闻。但在此之前,只要一想到这位不求名声,只是专注于把几百人的生命从可怕的、有时甚至过于无情的命运中解救出来的勇敢男士,她就不禁心潮澎湃。她本人对傲慢的法国贵族们那骄横的阶级意识毫无同情——巴斯利普地方的塔尼伯爵夫人就是其中一个典型范例。不过,虽然她把共和政治作为自己的政治信念加以支持,并信奉自由主义,但对于那些年轻的共和主义者为建立自己的政治体制而选择的手段,她却满怀憎恨和厌恶。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巴黎了。由于隔着海峡,以九月屠杀为高潮的法国恐怖政治时代的恐怖与流血,只是作为微弱的回声传到了她耳中。她还不知道:罗伯斯皮尔、丹东、马拉等人获得了新的身份:血腥的法官、断头台的无情控制者。即便如此,看到他们这种过激的做法,她不禁想到:她哥哥、稳健的共和主义者阿尔芒,或许没过多久,就会沦为其牺牲品,因而害怕得惶恐不安。
当她头一次听说:有群满怀热情的英国年轻人,出于真正的同胞之情而伸出援手,不分男女老幼都施加救助,使其免遭冤杀;她心中燃起了对他们的自豪感。而现在,她一边听着萧布兰讲话,一边想起了这支勇敢队伍充满侠气的神秘首领。他日日身处险境、没有半点夸耀、为了人道而献上自己的生命。
当萧布兰讲完,她的眼睛湿润了,胸前的花边因兴奋的呼吸而起伏不定。她早已听不见旅馆里酒宴上的骚动,丈夫的声音和那呆滞的笑声也不再被她注意。她的思绪已经流转到寻找那个神秘英雄上了。如果遇到他,自己也许会爱上他。笼罩着他的一切,正煽起她浪漫的想象。他的为人、他的力量、他的勇敢,出于同样高尚动机而为他效力的人们的忠诚,尤其是那像华丽光环般装饰着他的那种匿名行为,勾起了她的遐想。
“请为法国找出他。”萧布兰近在耳边的声音把她从梦中唤回现实。神秘的英雄消失了,在不到二十码远的地方,她曾宣誓要诚实对待并保持忠贞的男人,正一边喝着酒、一边开怀笑着。
“哎呀,您这番话太惊人了,我到哪里去找他呢?”她用回原来的做作语调回答道。
“您可以涉足任何地方。布莱克尼夫人,您可被公认为伦敦社交界的中心呢。您能看到所有的东西,一切事情都会进入您的视野。”萧布兰谄媚地低语道。
“太扯了。”玛格丽特猛地起身,以轻蔑的神情俯视着眼前瘦小的身影:“怎么可能。您似乎忘了,您刚才所说的那些,和我这个布莱克尼夫人之间,还隔着身高六英尺的帕西·布莱克尼爵士和一整个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
"为了法国!”萧布兰热情地重复着。玛格丽特咋了咋舌。
“不管怎样,您都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蠢话。就算你知道了‘红花侠’是谁,你也拿他没辙吧。毕竟人家可是英国人。”
“那就撞大运试试看呗。”萧布兰说:“总之,我们可以先把他送上断头台,给反对我们革命的热潮降降温。如果惹出什么外交纠纷,我们当然会低头道歉——向英国政府道歉——必要时再给遗属一点抚慰金就行了。”
“你所说的话太可怕了,萧布兰。”她抽身离开他身边,就像要摆脱一条毒虫。“不论他是谁,他都是个勇敢而高尚的人。所以……请您听好……这种缺德坏良心的事儿,我不干。”
“那么,您的意思是,您宁可被每个来到这里的法国贵族侮辱?”
萧布兰这番话可谓量身定制、有的放矢。玛格丽特那明明还很稚嫩的脸颊,刷地变白了。她咬住下嘴唇,不想让萧布兰发现他说中了自己的心结。
“那点事儿不算什么。”她终于振作起来,回答道:“我会保护自己的。不过,缺德事儿我绝对不干。无论你打什么幌子,为了你也罢,为了法国也好,一律不行。你应该还有别的好法子。就这么着吧。”
说完,玛格丽特·布莱克尼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背对着他,径直走进旅馆。
“这可不会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咱们伦敦见。”当通道里的灯光照亮她衣香鬓影的身姿时,萧布兰如是说道。
“咱们可能会在伦敦碰上,但这可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回过头说。
她打开餐厅的门,从萧布兰的视野中消失了。萧布兰不仅遭到斥责,还碰了一鼻子灰。尽管如此,他那张狐狸般机敏的面孔上,并未出现羞愧或失望之色,与此相反,他浅浅的嘴唇一角,漂着一种半是嘲讽、半是满足的奇特微笑。
在下了一整天之后,雨终于停了。美丽的星空旋即接手了这个夜晚。这是个凉爽而美好的夏末之夜,令人想起英国特有的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和露水滴落的树叶。
号称英国第一的四匹顶级纯血马,拉着帕西家的豪华马车在伦敦大路上行驶。在赶车人座台上,帕西准男爵用他那纤细的女士般的手牵着缰绳,坐在裹着奢侈皮草的玛格丽特身边。在繁星点点的夏夜,乘马车兜风五十英里!一想到这,玛格丽特就高兴得心潮澎湃。帕西爵士非常喜欢驾驶马车。为了让这次旅行顺利愉快,两天前被运到多佛的四匹纯血马,被安排稍事休整,因此劲头十足。
在这几个钟头里,玛格丽特最享受的就是独自静静地待着,任温柔的夜风轻拂着脸颊,放飞自己的思绪。根据过往的经验,她知道帕西爵士极少说话。他常在夜里,让妻子坐上这辆豪华马车,从起点到目的地,除了谈上一两句天气、路况,就是默默地赶车。他非常喜欢在夜间驾着马车兜风,她也很快被丈夫的爱好所吸引。当她在他身边一坐就是几小时、入迷地欣赏着他娴熟而扎实的缰绳运用技巧时,她曾经多次怀疑过,帕西那迟钝的脑子这时到底在想什么。帕西从没对她说过,她也没想过去了解。
在“渔人之家”旅馆,杰利班德先生一边逐个熄灯,一边环视四周。虽然酒吧的常客都回家去了,但二楼舒适的卧室里可有贵客下榻呢:就是塔尼伯爵夫人、苏珊娜和子爵。还有两个卧室被特意准备好,留给安德鲁·弗克斯爵士和安东尼·杜哈斯特爵爷,一旦他俩想在这座古朴的建筑物里过夜,可以迅速就寝。
有那么一会儿,虽然今晚如此温暖,这两个帅小伙却还是舒服地留在餐厅里,呆在那烧得通红的圆木明火前面。
“喂,杰利,大家都回去了吗?”托尼爵爷对忙着收拾杯盏的老板说。
“只有在酒吧值夜班的小伙计还没睡,但他肯定马上就会睡着。那小子,真让人拿他没辙。”杰利班德先生补白道。
“爵爷,您二位尽管聊就是了。我会把蜡烛放在壁橱上,供您使用……另外,房间也给您二位准备好了……我就住在最上层,如果您大声叫我,我想应该能听见。”
“好,好,杰利……然后……对了,把灯熄了吧——壁炉的光亮就够了——而且我不想让路过的人发现。”
杰利班德照做了,他掐灭了从椽木砌成的天花板上垂下的老式油灯,吹灭了所有蜡烛。
杰利班德去取酒了,房间完全暗了下来。壁炉里的圆木烧得很旺,火焰啪嗒啪嗒地蹿动着,绘出明亮的圆圈。
“两位,还有何吩咐吗?”杰利班德拿着一个啤酒瓶和两个酒杯折了回来,一边把它们放在桌子上,一边问道。
当杰利班德先生沉重的脚步声从走廊向楼梯远去时,两位小伙子一直注意倾听着。没过多久,那声音也消失了。除了在炉边静静地喝着酒的两位青年,“渔人之家”仿佛陷入了沉睡的包围。
一时间,除了老式时钟的滴答声和柴火熊熊燃烧时的火花飞溅声,餐厅里没有任何动静。
“这次又成功了吗,弗克斯?”安东尼爵爷终于开口了。
安德鲁爵士凝视着火光,他确实在做梦,而且,他肯定梦见了苏珊娜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和孩童般充满活力的面庞。
“来,为了祝她身体健康,咱们干杯吧。”满面快意的托尼爵爷说道。“她是个好姑娘,虽然是法国人。为预祝你求婚成功,咱们再干一杯——祝你无比幸运,并且成功。”
他把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喝掉,然后坐在壁炉边的朋友身旁。
“是啊,下次旅行就轮到你了,托尼。”安德鲁终于从冥想中醒来,说道:“我记得应该是你和海斯汀。我希望你能像我这次一样,度过愉快的旅程、结识可爱的旅伴。你根本想象不到,托尼......”
“嗯,我是没法想象。”安东尼愉快地打断了他。“但是我很感谢你刚才所说的话,那么......"他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突然变得认真起来,继续问道:“工作的事儿,怎么样了?”
两个小伙子把椅子拉得更近了,虽然只有他俩,但他们还是压低了声音,变成了耳语。
“我在加来看见过‘红花侠’一小会儿。”安德鲁爵士说:“那是一到两天前,他比我们还早两天回英国。他把母子三人一路从巴黎送出来。你绝对没法相信:他装扮成进出集市的老太婆,驾着带蓬的运货马车,直到平安出到城外。货厢里堆满了芜菁和卷心菜,塔尼伯爵夫人、苏珊娜、子爵他们仨就藏在这堆菜里。他们做梦也不会知道,这赶车人到底是谁。他赶着马车、载着这三位,穿过叫嚣‘打倒贵族’的暴徒人群和一排士兵,然后和其他经常进出市场的运货马车一起通过关卡。‘红花侠’披着披肩、穿着衬裙、裹着头巾,高喊‘打倒贵族’,那声音比任何人都大。真是个令人惊叹的人物!那强悍的心理素质,真了不起!——正因为如此,他才能顺利通过一切关卡!”小伙子的脸上闪耀着对敬爱领袖的赞美之情。
安东尼爵爷没有安德鲁那么能说,只是随口说了一两句,以此表达对领袖的敬意。
“他说,他想与你和黑斯廷斯在加来见面。”安德鲁以相对平静一点的语气说:“时间定在下月二日,也就是下周三。”
“当然,这次的任务就是救出塔尼伯爵。虽然伯爵刚上了公众安全委员会的嫌疑犯名单,就被咱们首领从他家别墅救了出去——在堂堂‘红花侠’的神奇义举中,那也算一大杰作。但如今,伯爵已被缺席判处死刑。因此,把他带出法国是非常冒险的事,就算一切顺利,也是九死一生。实际上,圣茹斯特这次回去,就是去拜见伯爵大人——当然,法国那边还没人怀疑他,但是结果……要把他俩带出法国,真是件棘手的差事。就算首领再挖空心思,也一定是个沉重的负担。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接到指令,成为这次冒险犯难的伙伴之一。”
“嗯,这次的指示比平时更明确。据说:法国革命政府向英国派出了特命大使,是个叫萧布兰的男人。这人极度敌视我们,决心查出我们首领的真面目,打算等他一到法国,就抓捕归案。萧布兰带来了一整队奸细。所以首领认为,在实施关键行动之前,咱们还是尽量避免内部聚会,暂时不要在人群中互相交谈为好。如果他想跟咱们说话,一定会设法通知的。”
他俩都蹲在火上,因为火势已经落下,燃烧的红色火焰在壁炉前映出一个阴森的半圆。房间其他地方都是一片黑暗。安德鲁爵士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从里面抽出张纸条。两人在昏暗的红色火光前读起了纸条,还读得非常入神。换言之,他们埋头于心头牵挂的工作,被首领亲手交付的珍贵文书所吸引,投入了全部精力。周围的响动、柔软的灰烬从炉排上燃烧坠落时发出的碎裂声,自鸣钟发出的单调声音,附近地板上微弱而来源不明的衣服摩擦声,他们都丝毫没听到。一个身影从长椅下出现,像蛇一样无声地穿过黑漆漆的房间,连口气也不喘,徐徐靠近两个年轻人。
他正要把记事本放进口袋,一张小纸条突然飘落在地板上,安东尼爵爷蹲下去拾它。
“这张小纸条可是从你衣袋里掉出来的。咱看过的那张纸条,我记得也没和它放在一起。”
“奇怪了——这纸条到底什么时候被塞进来的?是首领送来的。”
两人蹲下身子,想读读这张匆匆写了几句的小纸条。就在这时,微弱的声响突然从对面走廊的大致方位传来,把他俩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他们下意识地说。安东尼爵爷穿过房间,走到门口,一下子把门打开。就在这一刹那,有人对他的眉间来了一记重击,把他狠狠地扔回了房间。与此同时,蜷缩在黑暗中的蛇一般的身姿猛地蹿了起来,从毫不知情的安德烈爵士背后扑了过去,将他扑倒在地。
这一切都只用了两三秒,安东尼和安德鲁完全没有时间喊叫和抵抗。他俩各被一个男人擒住,嘴巴很快被塞上。两人被背对背捆住,四肢都被捆得紧紧的。另一方面,一个蒙面男子静静地把门关上,当别人在干活时,此人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切就绪了。”他手下的一个男人瞥了一眼绑着两个人的绳子,说道。
“好!”门口的蒙面男子回答说:“来,把从他们兜里翻出来的文件递给我。”
这个命令落实得迅速而安静。拿到所有文件的蒙面男子,先是注意倾听着旅馆里有何动静。如此卑鄙的暴行竟然没人听见,他对此露出满意之态,再次打开门,傲慢地指着走廊。四个男子把安德鲁和安东尼从地板上抬起来,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把两个被绑住的帅小伙抬出旅馆,消失在多佛大路的黑暗中。
在餐厅里,策划并实施这一大胆阴谋的首魁,正飞快地阅览着偷来的文件。
“以一天的工作来说,成果还算不错。”他低声嘟囔着,同时揭下了自己的面罩。他那淡黄色的狐狸般的眼睛,在红色的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还不错哦。”
他又从安德鲁·弗克斯爵士的记事本里打开了一两封信。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张纸条上,就是那张两个小伙儿刚刚才来得及读完的纸条。而且,有封特别的信件,上面有阿尔芒·圣茹斯特,似乎让他格外满意。
“好啊,阿尔芒·圣茹斯特这小子,果然也是个叛徒。”他小声说道。“现在好了,有了这个,美丽的玛格丽特·布莱克尼太太,你也只能乖乖就范,帮我们找出‘红花侠’。”他从咬紧的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了这句话。
在科文特花园剧场,今晚正值一个欢庆之日。1792 年是个格外值得纪念的年头。这一年的秋季演出季就在今晚开幕。
剧场内座无虚席,不论是豪华的贵宾包厢、舞台正面下方的观众席、再到票价亲民的三楼看台和顶层座席,都挤得满满当当。虽然德国作曲家格鲁克的歌剧《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深深地感动了观众中的知识分子,但那些对“最新德国进口商品”丝毫不感兴趣的人,却把目光投向了那些成群结队、打扮华丽的社交界女子。
译注:《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内地通称《奥菲欧与尤丽狄茜》。原作考据有误,格鲁克本人已于 1787 年逝世,歌剧《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1762 年在维也纳首演,1770 年在伦敦上演,但伦敦上演版本的大部分音乐都被替换成了巴赫的作品。另英文原版将格鲁克的名字错写成 Glück。
传奇女高音塞丽娜·斯托拉斯唱毕一曲精彩的咏叹调,她的无数崇拜者报以理所当然的掌声。大家公认的贵妇宠儿、著名男高音本杰明·英克莱登,从皇族包厢那里得到了郑重的点头致意。而现在,第二幕华丽的终曲结束,帷幕落下。曾被音乐大师的神奇曲调迷住魂魄的众多观众,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又一起用吵吵嚷嚷的空洞闲谈和无聊玩笑来缓解紧张。
豪华气派的贵宾包厢里出现了很多名流的面孔。日理万机的首相小威廉·皮特先生,也在今晚的音乐款待中,得到了片刻放松。活泼、肥胖、乍一看有点粗野、俗气的东宫太子殿下,在区区一刻钟的幕间休息时间里,从包厢转到包厢,与诸位密友谈笑风生。
在格伦维尔爵爷的包厢里,也有个令人产生奇怪兴趣的人物,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个男人有着尖利而讽刺的面孔,眼窝深深凹陷,身材瘦小。他一边专心欣赏音乐,一边紧盯着场内的听众。此人一身黑衣,头发上完全没撒发粉。身为皮特内阁的外交大臣,格伦维尔爵爷对他表示了虽然明确、却很冷峻的敬意。
无论在任何地方,总有一两张外国面孔混杂在一望便知的英式美女之中,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傲慢的贵族式面孔,属于众多在此流亡的法国保皇党人。他们受到本国残酷革命动乱的迫害,在英国找到了避风港。悲伤和忧虑的阴影重重地笼罩着这些人的脸庞。尤其是诸位女士,音乐也罢、衣冠楚楚的听众也好,她们都基本不予关注。当然,她们肯定思念着远方仍未脱险或近期不幸罹难的丈夫、兄弟或儿子。
在这群人中,刚刚从法国逃来的巴斯利普地方的塔尼伯爵夫人,最为引人注目。她穿着沉重的深黑色绸缎晚礼服,只有白色蕾丝围巾缓和了丧服的味道。她坐在波塔勒斯夫人旁边,后者正徒劳地运用着富有机智的警句和稍显粗俗的玩笑,试图让伯爵夫人悲伤的嘴角笑出来。在她身后,小小的苏珊娜和子爵就这样夹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间,略显羞涩地默默坐着。苏珊娜的眼神显得有些不满意。一开始,当她走进人满为患的剧场时,热情地环视四周,仔细端详每一张脸,逐个包厢检视一遍。她想见的那张面孔显然没有出现。她闷坐在母亲身后,意兴阑珊地听着音乐,也不再关注观众。
“啊,格伦维尔爵爷!”一阵恭敬得体的敲门声之后,这位贤明而快活的外交大臣的脑袋出现在包厢门口。见此情形,波塔勒斯夫人说道。“您来得正好。这位是巴斯利普地方的塔尼伯爵夫人。她很想听听法国最近的新闻。”
“啊,实在糟透了,杀戮还在持续,巴黎真是血流漂杵,每天都有上百人血祭断头台。”
伯爵夫人脸色阴沉,含着眼泪靠在椅背上,一脸恐惧地听着这简洁而生动的消息——关于完全脱离常轨的祖国面貌的消息。
“啊,先生(Monsieur)。”她用蹩脚的英语说道:“听到您这番话,我深感恐惧。我可怜的丈夫还在那可怕的国家。而我却安全、和平地坐在英国的剧场里,真是无法忍受。”
“夫人,就算您在修道院里坐着,您丈夫也谈不上平安无事。而且您总得为孩子们想想啊,他俩岁数还小,如果您现在就被担心和过早的悲伤压倒,那也实在太可怜了。”心直口快的波塔勒斯夫人说道。
听到朋友强烈的语气,伯爵夫人含泪而笑。波塔勒斯夫人的声音和举止几乎和赛马骑师一样粗野,但却有一颗金子般纯良的心。当时部分贵妇流行装出一副粗俗相,但在波塔勒斯夫人摆出的这副派头下面,却涌动着无比纯真的同情和温柔的好心肠。
“还有,夫人。”格伦维尔外相补充道:“您昨天不是说过吗?‘红花侠士团’赌上他们的名誉,发誓要把伯爵先生平安送过海峡。”
“没错,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昨天,我去拜见黑斯廷斯爵爷时,他还是这么说的。”伯爵夫人回答道。
“那就无需担心了,那帮人言出必行,行则必果。“老外交官叹了口气,补白道:“啊,要是我再年轻个两三岁......”
“哎呀,阁下。”心直口快的波塔勒斯夫人打断了他:“把大模大样端坐在您包厢里的那个法国稻草人晾在一边吧。做这件事您还是够年轻的,对吧?”
“要是能做到就好了。不过,夫人,您得考虑到,我们公门中人必须舍弃私情,萧布兰可是他们政府的全权大使啊。”
“哎呀!讨厌!你管那些嗜血恶棍叫政府吗?”她反驳道。
“我认为,英国还不到与法国断交的时候,所以,对法国派出的大使,我们必须以与其职务相应的礼仪来接待。”大臣缓缓说道。
“阁下,这和外交关系有何瓜葛?我敢保证,那边那只狡猾的小狐狸只是个特务。您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否则就是我大错特错了。他对外交根本不感兴趣。他想要伤害保皇派的流亡者、‘红花侠’还有那个勇敢小团体的成员们。这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如果他想加害于我们,布来克尼夫人一定会充当他忠实的帮凶。”伯爵夫人噘起薄薄的嘴唇说道。
“哎!这人真是!”波塔勒斯夫人嚷道:“有这么任性耍脾气的吗?格伦维尔爵爷,您口才不错,麻烦您忠告一下伯爵夫人,告诉她:她做出的举动傻透了。夫人,您可是在英国啊。”她怒气冲冲、表情决绝地对伯爵夫人说:“在这儿,你们法国贵族一向钟爱的那种傲慢姿态行不通。不管布莱克尼夫人会不会与那些法国恶棍产生共鸣,圣西尔侯爵是吧?嗯,名字什么的都不重要。她是否与圣西尔侯爵的被捕与审判有关也不重要。总之,布莱克尼夫人是本国社交界的头号人物。帕西·布莱克尼爵士的财产比六个大富翁加起来还多,他和王室也是过从甚密。就算你想教训布莱克尼夫人,非但伤不了人家分毫,反而会让你看起来很傻。我说得对吧,格伦维尔爵爷?”
但是,格伦维尔爵爷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想法,塔尼伯爵夫人也没能说出对波塔莱斯夫人直白批评的看法,《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的第三幕就开始了。场内到处传来要求肃静的声音。
格伦维尔爵爷急忙与诸位贵妇告别,悄悄溜回自己的包厢。刚才幕间休息时,萧布兰拿着一直没抽过的鼻烟壶坐在那里,他那锐利的黄色眼睛一直紧盯着对面包厢。刚刚,在那个包厢里,在观众的骚动和好奇心浪潮的迎接下,在丈夫的陪同下,随着丝绸裙摆发出的沙沙声,玛格丽特・布莱克尼女士出现了。(参考英文,译为“包厢”)她那头略带红色的茂密金色卷发,上面撒了少许发粉,优雅的后颈部系着大大的蝴蝶结,形象可谓美若天仙。在当天晚上的所有贵妇中,只有一贯走在时尚前沿的玛格丽特,抛弃了近两三年来流行的三角披肩和大翻领上衣,改穿短腰的古典式长袍。这成了在欧洲各国大受好评的着装模式的先驱。这身长袍非常适合她优雅高贵的身姿。它由某种闪闪发光的面料制成,看上去就像一团豪华的金线刺绣。
一进到包厢,她就把身子倾出包厢外片刻,环视了一下正好在场的熟人。这时,很多人向她打招呼。连皇族包厢里也有人迅速而亲切地向她致意。
在第三幕序曲演奏时,萧布兰一直专心盯着陶醉于音乐中的玛格丽特。她用一只纤柔的小手,把玩着一把镶有钻石的扇子。她高贵的头颅、还有喉咙、手臂、脖子,都布满了豪华的钻石和稀有的宝石。这些都是悠然地呆在她身边的、一贯崇拜她的丈夫送给她的礼物。
玛格丽特非常喜欢音乐。今晚的《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迷住了她。活着的喜悦生动地浮现在那可爱而年轻的脸上。那喜悦使得她从明亮的蓝色眼睛里闪出光芒,唇边洋溢着微笑。无论,她年方 25 岁,正值青春年华,却受到上层人士的喜爱,被人们崇拜、推崇、溺爱和珍惜。两天前,“白日梦号”从法国加来返回,带来了如下消息:她心爱的哥哥平安上岸,他很想念她,打算为她慎重行事。
在这一刻,听着格鲁克热烈的旋律,她忘却了幻灭的悲哀,忘却了消失的爱之梦,而且还顺理成章地忘掉了自己的丈夫,他大方地把自己享受的社会和物质特权奉献给妻子,以掩饰自身在知识和智力层面的缺陷。
帕西只在妻子身边稍作停留,只呆了礼仪上必须陪同的那点时间。玛格丽特毕竟是社交界女王,以王太子为首的大量崇拜者络绎不绝地赶来向她致敬,以此为契机,他让出座位,抽身离去。帕西爵士没准儿是找亲密好友聊天儿去了。丈夫行踪什么的,对玛格丽特来说,都不重要,她也不关心(根据英文修译)。有一阵子,她被伦敦的众多富家子弟团团围住。她想留出至少片刻时间,独自品味格鲁克的音乐,刚才把他们全都打发走了。
一直在寻找机会的萧布兰,看到玛格丽特独自坐在包厢里,在她不耐烦地回答“请进”之前,就跑进了包厢,下一刻就站在了玛格丽特的椅子后面。
“请允许我跟您说句话。”他平静地说。玛格丽特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来,这可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被吓着了。
“哎呦,您可是吓我一跳呢。”她勉强堆出笑容,说道。:“您这时候来得太不巧了,我想专心品味格鲁克的作品,所以不想说话。”
“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萧布兰说道。没等她同意,他就悄悄将一把椅子拖到她身后,两把椅子离得很近,使得他无需惊动其他听众,就可以躲在包厢暗部的深处,避人耳目地贴在她耳边低语。“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见她不回答,他又说了一遍。“布莱克尼夫人,您身边老是围着一大群崇拜者,众星捧月,密不透风。如果只是老朋友,很难见着您。”
“你这人可真是.....”她不耐烦地说:“那你得另找机会了。今晚歌剧结束后,我得参加格伦维尔爵爷举办的舞会。你大概也会到场吧?到时候给你五分钟时间.....”“对我来说,在这个包厢里私聊三分钟,就足够了。”他平静地回答:“另外,我想,听我讲话才是您比较明智的选择。圣茹斯特女士。”
萧布兰话音刚落,玛格丽特就打了个寒战。萧布兰的声音并不大,只是耳语。此刻,他静静地吸了下鼻烟。但是,他的态度里似乎另有乾坤。那狐狸般的浅黄色眼睛里,似乎隐藏着某种东西,就像某种她从未想到的毁灭性危险,冻住了她的血液。
“不,夫人。我只是朝空中射了一箭罢了。”他郑重地回答,然后停顿了一下。就像一只看到老鼠鲁莽跑过的猫咪,一边准备跳过去,一边通过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嘶鸣,享受着这种残忍。不久,他平静地开口了:
他面前的那张美丽面孔,连块肌肉都没动一下。玛格丽特摆出一副专心看着舞台的样子。但是萧布兰的观察能力极强。他发现她的眼神变得严峻、嘴角紧闭、美丽优雅的全身僵硬地紧张起来。
“哟,这也是您想象出来的情节吧。您快点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让我独自慢慢享受音乐吧。”她强作欢乐地说,然后开始神经质地用手敲着包厢的靠垫打拍子。首席女高音塞丽娜·斯托拉斯在为其歌声倾倒的人们面前,唱起了《世上没有欧律狄刻我该怎么活》。萧布兰没有离席,他死盯着那只神经兮兮的小手,只有那只手告诉他:他的箭射中目标了。
"那么...."冷不防地、她突然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有关于令兄的消息要告诉你,你肯定很感兴趣。但在这之前,我得先说明一下......行吗?”
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玛格丽特依旧把脸扭向一边,但萧布兰能感觉到,她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他会说的话上了。
“前些日子,我向您求助。法国需要您的帮助。我以为可以依靠您。没想到您的回答辜负了我的期待……此后,我自己的工作和您的社会义务把我们分开了……但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请拣要点说。”她高兴地说:“这音乐令人心醉,所以旁人一定很烦你的说话声。”
“请再稍等一下。我在多佛见到您那天,在得到您最后答复不到一小时后,我拿到了一份文件。通过该文件,我又发现一个旨在救走一群法国贵族的巧妙计划——塔尼伯爵那个逆贼也是救助对象。这都是那个爱管闲事的罪魁‘红花侠’策划的。我虽然掌握了有关该神秘组织的部分线索,但还谈不上全部。所以我想请您——不!您必须帮我把所有线索收集起来。”
玛格丽特听着,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但听到了这里,她耸耸肩,欢快地说道:“真是不巧,我不是说过吗?我对你的计划和‘红花侠’丝毫不感兴趣。对了,你说过,你这回是来谈关于我哥哥的事.....”
“请您再忍耐一下。”他镇定自若地继续说道。“在咱们相遇的那个晚上,两位绅士,安东尼·杜哈斯特爵爷和安德鲁·弗克斯爵士,住在多佛的‘渔人之家’旅馆。”
“我手下的细作们早就知道,他们是那个可恶团伙的一员。是安德鲁·弗克斯爵士把塔尼伯爵夫人和孩子们送过海峡的。在这两个小伙独处的时候,我的细作们闯进旅馆餐厅,把两位公子拿下,然后堵住嘴巴、五花大绑,把文件夺下,送到我这边。”
她突然意识到了危险。什么文件?阿尔芒是不是做了什么欠考虑的事?一想到这里,她就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但是,不能让这家伙看出来。她故作轻松地放声笑了出来。
“你的厚颜无耻,真是吓到我了。竟然在英国国内,还是在人多的旅店里,公然实施盗窃和暴力!你的部下可能当场就会被抓起来。” 她惊讶地说。
“就算被抓到又怎样?他们可是法国的孩子,都由我亲自训练。一旦被捕,他们也会毫无怨言、守口如瓶地去坐牢,不,是上绞架。总之此事值得冒险一搏。在聚了很多人的旅店做这种琐碎活儿,远比想象的更安全。而且我的部下们也习以为常了。”
“运气不好的是,根据那份文件,我虽然知道了部分成员的名字……还有部分行动……我想我应该能阻止他们的巧妙手段,但遗憾的是,我仍然不知道‘红花侠’的真面目。”
“哎呀,你啊”,她还是装出一脸毫不在乎的样子。“那,你这不是老调重弹吗?是吧?那,让我享受下咏叹调的最后部分吧,喂……”她故意夸张地装出咽下哈欠的样子,补上一句。“你不是来告诉我关于我哥哥的事吗?”
“马上就谈到他了。文件里有封寄给安德鲁·弗克斯的信件,寄信人是令兄阿尔芒。”
“通过那封信,我了解到:令兄不只与法国的敌人颇有共鸣,还亲自下水了。即使他不是‘红花侠士团’的正式成员,如今也是他们的帮手。”
打击终于来了,玛格丽特起初就有所预料,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畏惧的样子,便下定决心,要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甚至有些轻浮的态度。她想,当打击来临时,不要慌张,集中自己号称“欧洲第一才女”的全部机智来应对。即使遭到打击的现在,她也没有退缩。她知道萧布兰说的是实话。他过于认真而盲目地倾注于心中的错误理念,对自己的同胞和革命领袖太过自豪,以致于不会扯出低级而毫无目的的谎言。
阿尔芒的信——愚蠢轻率的阿尔芒——落到了萧布兰的手里。玛格丽特对此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亲眼看到了那封信。而且,玛格丽特知道,萧布兰要充分利用它:烧掉也好,用来加害阿尔芒也好,在明确实现目的之前,绝对不会放手。尽管如此,她还是笑得比以前更开心、更大声了。
“天哪。”她回过头去,正面注视着他的脸说道:“我不是说过了?那都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故事.....阿尔芒居然加入了那神秘的‘红花侠’一伙人....还一心一意地帮助那些他极为轻蔑的法国贵族.....真的,这个故事刚好证明你们在胡思乱想、大开脑洞。”
“挑白了说吧,我郑重地告诉您,令兄的处境极其危险,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萧布兰依然冷静而沉着地说道。
他俩所在的贵宾席包厢里,沉寂了一两秒钟。玛格丽特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她在全力思考现今情况下的合适应对方案。
舞台上,斯托拉斯唱完了咏叹调。她穿着古典式样但符合十八世纪流行风格的服装,狂热的听众们为她热烈鼓掌,她在掌声中向他们致意。
“萧布兰”。玛格丽特终于放下了她一贯的装腔作势的姿态,平静地说道:“喂,咱们好好相互理解一下吧。我总觉得,自己的智慧好像在这里的潮湿气候中生锈了。总之,你一定要找出‘红花侠’的真面目,对吧?”
“他可是法国最棘手的敌人,因为他负责幕后指挥,所以更加危险。”
“因此也更加高尚,不是吗?算了,你要挟我为你做一些特务工作,以换回我哥哥阿尔芒的安全?”
“太过分了,您的用词太令人厌恶了。”萧布兰优雅地提出抗议。“而且,您不应该用特务这种恶名,来称呼我以祖国的名义委托您去做的事。”
“总之,在英国,这就叫特务行径。”她冷淡地说:“这就是您原本的打算吧?”
“我的打算是,通过给我少许协助,您就能自力救令兄于水火,使其免于一死。”
“圣茹斯特女士,今晚您帮我干点盯梢的活儿就行了。”他热情地说:“你听我说,在安德鲁弗克斯身上找到的文件中,有张草草写就的字条。请看。”他从记事本中取出一张小纸条,递给她。
这就是四天前,两个贵族小伙在遭到萧布兰手下袭击时,正在阅读的那张字条。玛格丽特机械地接过字条,向前探出身子读了起来。写纸条的人显然在隐藏字迹,歪歪扭扭地只写了两行,她大声地读了字条的一半——
“请务必记住,除非情况紧急,否则咱们必须尽量避免见面。关于下月二日那天的指示,我已经全部通知了你们。如果你们还有话要说,我会出席 G 先生主办的舞会,到那儿去找我。”
“哎呀,那个角落上有个图案,小小的花朵......"
“是‘红花侠’啊。”她急切地说:“所谓‘G 先生主办的舞会’就是指格伦维尔外相举办的舞会,他今晚要来参加格伦维尔阁下举办的舞会。”
“我也是这么解释的。“萧布兰郑重地给出了结论:“安东尼・杜哈斯特爵爷被我手下的细作们绑住手脚、仔细搜身之后,根据我的命令,被送到多佛大路上我事先租好的一间孤零零的独栋住宅里。直到今天早上,他们在那儿都被死死看住。但看到这张纸条后,我改了主意。为了让他们赶上格伦维尔阁下举办的舞会,我放他们去伦敦。你明白了吧?经此一夜,他们肯定有很多话要跟首领讲。这样一来,他们按照首领的指令,才有机会与首领接触并交谈。因此,今天早上,这两位公子就发现,面向多佛大路的独栋宅子门户大开,看守们也消失了。两匹备好马鞍的好马被拴在院子里。虽然我还没见着这二位,但我确信,他们可以一路骑到伦敦,全程无需考虑拉绳勒马。好了,现在您知道,这一切是多么简单了吧!"
“看起来很简单。”她用尽最后一丝痛苦的力气,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说道:“当你要杀一只鸡时,你会一把抓住它,扭断它的脖子。对你很简单,但对鸡来说,却毫不简单。现在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还拿着人质逼我服从,对你来说是很简单,但我却不是这样。”
“不,我是在给你机会,让你把他从他自身蠢行招致的后果中解救出来。”
玛格丽特的表情变得软弱,眼睛终于湿润了,半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这世上,只有我哥哥真正一如既往地爱着我......可是,你要我做什么呢,萧布兰?”她从绝望的深渊中挤出了含着眼泪的声音:“以我现在的处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你能做到。”玛格丽特孩子般的绝望哀求,连铁石心肠都能融化,却打动不了萧布兰。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冷酷而淡漠地说道:“身为布莱克尼夫人,没人会怀疑您。那么,今天晚上,在您的帮助下,或许我就能够发现‘红花侠’的真面目。您很快就会去参加舞会吧。那么,请在那里进行监视活动。请您监视他们的活动、耐心倾听他们的谈话。如果您无意间听到了一句话或者低语,都请告诉我。因为您知道安德鲁・弗克斯爵士或安东尼・杜哈斯特爵爷会和什么样的人交谈。如果由您来监视他们,绝对不会招来怀疑。今晚‘红花侠’一定会参加格伦维尔爵爷举办的舞会吧。请查明他是什么人。您一旦做到,我就以法兰西的名义保证,让令兄身家平安。”
现在,萧布兰抓住了她的要害,如同用刀子顶住了她的喉咙。玛格丽特意识到:自己被卷进了插翅难逃的严密罗网。对方抓住昂贵的人质,以此来换取她的服从。她知道这家伙不会发出空虚的恐吓。阿尔芒肯定已经作为嫌疑犯被上报到公众安全委员会。如果她拒绝服从萧布兰,阿尔芒将从此被禁止离开法国,并被冷酷地打倒。有那么一刻——很有女性风格——她觉得或许还能改变对方的心意。虽然她如今对这个男人又恨又怕,但还是向他伸出一只手:“如果我答应在这件事上帮助你,萧布兰,能把我哥哥的信给我吗?”
“如果您今晚真能帮到我。”他一脸嘲讽地笑着回答:“那封信啊.....我明天就交给您。”
“夫人,我绝对信任您。但是,令兄的生命将被剥夺,这是国家对他的惩罚。所以,能否还上这笔债,替令兄赎罪,关键全看您了。”
玛格丽特浑身颤抖。她感到:从这个男人身上,不能指望半点怜悯。萧布兰无所不能,手上攥着她至亲的性命。玛格丽特非常了解他,所以她很清楚:如果没能达到目的,他又会怎么做。
在歌剧院里,密集的人群使得空气闷热。但此时此刻,她却感到一丝寒意。震撼人心的音乐旋律,仿佛从遥远的国度传来。她把奢华的蕾丝披肩围在肩上,凝视着华丽的舞台,就像在做梦一样。
有那么一瞬,她的思绪离开身处险境的兄长,转到了她信赖并有义务去爱的另一个男人身上。想到阿尔芒,她感到寂寥和恐惧,渴望那些能帮助和抚慰她的人,能为她打气,帮她支招儿。帕西·布莱克尼爵士曾经爱过她,还是她丈夫。为什么她要独自承受这可怕的考验?就算帕西不够聪明,但肌肉还很发达。对了,如果她制定好对策,而他有男子汉的精力和勇敢,他们两人就能智胜这个狡猾的外交官,同时也能避免伤害那位统领群英的侠士,从萧布兰的复仇魔掌中救出人质。帕西爵士似乎很了解阿尔芒,也很喜欢他。她确信他一定会帮忙。
萧布兰不再理会她了。他残酷地提出了“非此即彼”的交换条件,剩下的就交给玛格丽特决定了。这次,他似乎陶醉于《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那动人心魄的旋律。随着音乐,他那黄鼠狼一样尖锐的脑袋居然打起了拍子。
礼貌的敲门声把玛格丽特从冥想中唤醒。敲门的正是身材高大、睡眼惺忪、和蔼可亲、半羞涩半憨傻地微笑着的帕西·布莱克尼爵士。现在,似乎他才是最能触动她全部神经的人。
“啊,您的车正在外面等着呢。”他特意慢吞吞地说道:“因为我觉得:您应该想去那个麻烦的舞会吧......呃,对不起,嗯,萧布兰先生,恕我眼拙,刚才没看到您.....”
萧布兰还没等帕西男爵走进包厢,就站起来了。此时,帕西朝他伸出了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
玛格丽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最后的希望突然消失了,她裹上斗篷,一眼也不看丈夫。
玛格丽特拽着帕西的胳膊说道:“咱们走吧。”走到包厢入口,她回过头盯着萧布兰看。萧布兰夹着礼帽,薄薄的嘴唇上带着奇怪的微笑,想跟在这对怪异而不般配的夫妻后面。
“那么,咱们待会儿见,萧布兰。”她以愉快的口气说道:“很快,我们就会在格伦维尔外相的舞会上见面的。”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这个狡猾的法国人,似乎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能让他极度满意的东西。这是因为,他面带嘲讽的微笑,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鼻烟,又掸掸男装精美蕾丝褶边的灰尘,然后心满意得地搓起了瘦骨嶙峋的双手。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