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爱情」我最喜欢的描写,就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张爱玲是如是写道:「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这里的「倾城」自然是用了《汉书》中的典故,李延年为了引荐自己的妹妹,在汉武帝面前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当然这与其说是「爱情故事」,不如说汉武帝刘彻不过就是图「佳人」的「倾国倾城」的容貌。
正因如此,以此上位的李夫人在病中临死前拒绝和前来探病的汉武帝见面。理由我们固然可以用某种「爱情话语」去包装,类似于「我希望我最后留在爱人的心中,是最好的一面」之类的。但是如果褪去这层话语,《汉书》中的记录其实非常直白,李夫人说:
「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而她死前还指望汉武帝照顾自己的兄弟,而这些兄弟的身家安危,自然也系于武帝对于李夫人的最后印象。
而张爱玲所描写的「倾城之恋」在这个意义上也是颇为微妙。
上海的大户人家白流苏离婚后虽然回到了娘家,但是资财也被骗了个干净,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在娘家难以自处。所以她借着时机抢了妹妹的相亲对象——多金浪子范柳原。
之后的故事就变成了两方的相互算计和拉扯,白流苏显然需要范柳原这样一个优质的结婚对象来摆脱当前的困境,而范柳原则怀疑白流苏是否懂他爱他。
最终打破僵局的其实是战争。这种极端状况,给二人情感赋予了一层超越性。此前的算计和顾虑,在生死面前都变得渺小。最终「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
小说中的范柳原对人生的知觉,沉浸在动荡和不安之中。在和白流苏通话的时候,他说:
「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只不过这种面对命运洪流感到的苍白无力,和即便如此也试图抓住点什么的感受,并没有传达给白流苏。白流苏将这种「做不了主」解读为他不愿与自己结婚的借口。
这种需求错位和相互之间的难以理解,最终还是通过战争将其打破。当然,这并不是说理解达成了,而是变得「不需理解」了。
柳原歇下脚来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战来,向流苏道:“现在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不巧——”流苏嗔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柳原笑道:“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
在这个意义上,「生死」是「爱情故事」中的一个非常好用的「工具」。
在我过去的文章中,我介绍了《欢迎加入NHK!》。这是一个大学中退的蛰居族男主佐藤达广,并没有被女主中原岬所拯救的故事,尽管中原岬最初是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的。 女主中原岬因为小时候母亲自杀和父亲家暴,一直对于自我存在的价值有所怀疑。于是她开展了一个十分幼稚的自救计划:豢养一个比自己还废的人,最终让他无法离开自己,以保证这个世界还有人需要自己。为了保证这个计划,她要求佐藤达广签下了「契约」。
当然,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能保证真心的。中原岬最终发现哪怕是佐藤达广这样的蛰居族也并不是一定要依赖自己之后,她的心理防线崩溃了,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佐藤达广通过自己愿意为中原岬放弃生命的行为,实现了二人情感上的超越性。最终二人缔结了「新的契约」,共同面对寡淡、平庸、无趣,却跌宕的日常。
从这三段「爱情故事」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某种共性。即期望通过「爱情」的缔结,在无常的世事与人生中寻找到一个可靠的支点。相比于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情感,显然后面两个故事更具有现代性。不过虽然都是「爱情故事」,但是其背后的指向其实都是
——「情感是不可靠的。」
对于李夫人来说,汉武帝对她的情感是由容颜所决定的。对于白流苏来说,她必须要通过婚姻这个绳子将范柳原拴住。对于中原岬来说,「契约」和佐藤达广对她的经济依存关系,才是一切的保证。
「爱情」作为概念,具有很明显的情感主义倾向。但是,人心易变,情感会变化,也会被消磨。而以情感作为依托的「爱情」自然是根基不稳的。故而,在文艺作品的叙述中,如果希望爱情稳固,就需要「爱情」在某一时刻产生超越性。自然,没有什么比生死更能体现这种超越性的了。
「那我昨晚传的那个小说的草稿,社长觉得怎么样?那是故事开头部分的序章。我今天晚上想写成小说。」
「那个喔?……女主角的描写不够深入呢。」
「意思是女主角爱上男主角的理由不够充分吗?」
唔嗯,果然要更加着墨于男女主角之间的心灵交流吧。
「不对,反了。你的男主角先帮助了女主角,才得到她的好感,对吧?」
「对,没错。起初女主角事事针锋相对,但是感受到男主角的温柔后,才渐渐倾心。」
「那是利益交换。」
「咦?」
「因为得到帮助、因为温柔对待才喜欢上,这只不过是心灵的交易。有条件的爱情,并非纯粹之物。」
我原以为是说笑,但社长十分认真。
「男主角被爱要有如水往低处流、如世间常理般毋庸置疑。倾心这个字眼反过来说,也有可能会倾向别人而远离。女主角们一定要喜欢上男主角。她们仰慕男主角必须是世界的常理,一定要无条件地赞扬男主角。」
一口气说完后,社长感触良多地仰望天空。
「我也好想转生异世界,沐浴在众人的赞赏之中……灌完酒后游泳应该就能去吧?」
「还是等到中元节吧。我觉得就时期来看,那样比较有希望。」
——雨森焚火:《败犬女主太多了!》
这个段落选自一本很典型的以恋爱喜剧为题材的日式轻小说。
一般来说,类型文学往往具有非常鲜明的模式化特征。故而,类型文学的突破也就是由反对经典套路的作品带来的。这段话的作者借角色之口直白地揭示了「爱情」作品中的叙述困境。
当然类型小说对于这一困境的处理也非常直接和草率:让男主角/女主角受欢迎成为世界的常理。在一个虚构的「异世界」中,只要不会有故事中的角色自己提出质疑,读者就可以沉浸在一种虚幻的恒常之中。或者更直白地说,这正是某些类型小说的「功能」。如果不能满足这种功能,这一类型都是不成立的。
但是,正因如此,这种状况本身就揭示出了「爱情」叙述在现代性之下的困境。读者正因为无法取得「无条件的爱」,才需要依赖这种功能性作品虚构的「自己受欢迎的恒常世界」。正因为人世与人生的无常,才更需要一种虚构的恒常来对生活中的不确定性来进行无望地弥补。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情感主义的「爱情」似乎通向这一个死路……沉浸于乏味日常生活的人们,要么去期待与伴侣产生「契阔生死」的超越性情感(但是正常人也没那么想要为了爱情去「历经生死」),要么沉浸在「自己受欢迎是恒常真理」的虚幻世界。
但是无论如何,现代性下的个体其实都难以找到自己真正的「不可替代性」。只有沉浸在恋爱中和恋爱幻想中的人才说得出「你是我的唯一」,还会在未来的数段关系中持续重复这种话。
在传统社会中,人际关系网络、社会身份标定一个人在社会中的基本位置。这个位置当然是不可被他人替代的。但是在现代社会,作为个体更加自由的代价是,个体之间的连接也更加薄弱。血亲的身份还不可被替代,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似乎始终有更好的选择:更好的伴侣、朋友、同事。但是同样我们也被他人选择着。我们始终面临着某个位置「被他人替代的压力」。既然一个伴侣的选择仅仅取决于心,而非其背后的社会网络,一旦内心发生变化,「爱情」曾经的建构和承诺就会发生动摇。
不过我最后想说的其实是,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或者说,我们或许需要容许一些更「包含可能性」的「爱情」叙述。更多承认「爱情」之外的情感的多样性。同时也要接受「你是我的唯一」这种话可能在这一生可能确实需要对不同的人说很多次。而文艺作品不应当让读者和观众产生过度浪漫化的错觉。
如果考虑到我们这代人的预期寿命可能要到85岁(男性更短些,女性更长些),多段情感生活或婚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不必将「一生一世」视为某种绝对的浪漫,以至于非要许下这种誓言。如果在30岁结婚,真的实现所谓白头到老,可能这段婚姻要有55年。但事实上,很多人和血亲一起生活20年就已经费尽心思想要逃跑了。也就是说,现代的「浪漫爱情神话」所渴求的婚姻本质上就是这么恐怖的一种很难实现的东西:和一个非血亲的人维持超长时间的亲密关系。
嘛,天长地久的誓言,其浪漫的前提,就是最好不要真的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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