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钟悄然而迅速地过去了。在此期间,布罗加德在楼下房间里收拾餐桌,以迎接其他客人。
玛格丽特看到了这一切过程,因而觉得时光流逝的速度快得惊人。这顿晚餐是为帕西准备的。显然,对这位身材高大的英国人,布罗加德还是颇有敬意。为了让这地方看上去更舒服些,他似乎准备得更仔细了。
他甚至从老旧烹饪台的某个角落里,拽出一块桌布似的东西。当他摊开那玩意儿,看见上面满是破洞时,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他还歪着脑袋琢磨了一阵子,最终费了好大的劲才设法在餐桌上盖住大部分破洞。接着,他又拿出一张破旧的干净餐巾,仔细地擦拭餐桌上的各式餐具。
餐桌这样就算摆好了——布罗加德一脸满足地望着那儿。然后他用上衣一角给一把椅子掸去灰尘,又在汤锅里搅了一下,还给火炉添了捆新柴,便慢吞吞地挪出了房间。
玛格丽特独自留在房间里,陷入了沉思。她把旅行大衣在稻草上摊开,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稻草是新的,虽然偶尔有难闻的气味从底下飘上来,但味道极其微弱。
但是,在这一刻,玛格丽特心情大好,几乎可说是觉得幸福。因为从破烂的窗帘往外看,能看到的东西就只有:摇摇晃晃的破椅子、破了洞的桌布,再就是杯子、碟子和汤匙。而这些一言不发的丑陋物件似乎都在说:大家都等着帕西呢。没过多久,不,帕西马上就会来到这儿的。况且这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应该可以和帕西独处片刻吧。
想到这里,玛格丽特就非常开心,她闭上双眼,不再看其他地方了。再过几分钟,这儿就是只有她和帕西两人的天地了。她会跑下楼梯在帕西面前现身,帕西会给她一个拥抱。她会告诉他,只要是为了帕西,只要是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就算是死,她也心甘情愿。因为在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之后会怎么样呢?她无法想象。当然,她知道,正如安德鲁爵士所说,帕西做事有始有终,绝不会半途而废。现在身处法国的她只能做到一件事,就是向帕西发出警告,让他知道萧布兰正在追踪。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在警告之后,她就只能眼看着帕西偏向虎山行了。她无法用语言或手势表达出想留住帕西的意思。她会完全服从帕西的命令。即使帕西让她离开这里,在难以名状的苦闷中捱过他接近死亡的这段时间,她也只能服从。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这远远好过无法告诉帕西她多么爱他。——但只有这一点,她觉得完全无需担心。连这个看上去似乎正等着帕西的脏乱房间,也似乎在告诉她,帕西马上就要来了。
突然,她紧张的双耳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她的心脏因狂喜而猛然跳起。帕西他总算来了。不,这脚步声不像帕西的那么响亮,也不那么有力。而且,玛格丽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组脚步声。没错,两个男人正朝这边走来。大概是两个旅客来这儿结伴喝酒,或者是......
但是,玛格丽特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因为一阵傲慢的喊声很快就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有人猛地推开房门,语气粗野的命令声响了起来:
玛格丽特虽然没有看见新进房间的人,但她可以通过窗帘的一个破洞看到下面房间的一部分。
玛格丽特听到布罗加德一瘸一拐地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路上依然骂个不停。但是,一看到这些客人,他就在房间正中央停下了脚步,玛格丽特刚好能看到那儿。带着比先前面对玛格丽特一行时还要严重的轻蔑表情,他打量了一下来客,低声骂道:“混账神棍!”
玛格丽特的心脏似乎突然停止了跳动。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快步走向布罗加德的一位新客人。这人身穿长袍,头戴宽边帽,脚穿带扣皮鞋,乍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法国僧侣的模样。(修译)但当面对旅店老板的时候,他把长袍的扣子解开了片刻,露出领口系着的三色围巾——这是在法国革命当局供职的标志。于是,布罗加德脸上的轻蔑神色立刻踪迹全无,彻底变成了卑躬屈膝的媚态。
就是这位法国僧侣的身影,让玛格丽特感到不寒而栗,似乎所有血液都要结冰了。她虽然看不见他那被宽边帽挡住的面孔,但她清楚地看到:那瘦骨嶙峋的手、那微驼的背、还有那步态!此人正是萧布兰!
局面的这一可怕变化,似乎把她击垮了。极度的失望,当然还有对今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的预想,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她付出了惊人的努力,才让自己没有晕倒。
“给我一碗汤和一瓶酒,然后就回你那边呆着去。明白吗?”萧布兰傲慢地对布罗加德说道。
这一回,布罗加德一言不发地乖乖照办了,一句咒骂也没有。萧布兰坐在专门为高个子英国人准备的餐桌旁。在他身边,店老板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忙不迭地伺候他,又是盛汤又是倒酒。和萧布兰一起到来的男人站在门边等着,玛格丽特看不到这人的面孔。
萧布兰毫不客气地示意店老板退场。布罗加德见状,匆匆回到了里屋。现在,萧布兰向陪同他的男人招手。
玛格丽特一眼就认出他是德加斯,此人乃是萧布兰的秘书、也是他的心腹仆从。过去在巴黎时,玛格丽特总能见到他。秘书穿过房间,把耳朵贴在布罗加德的房门上,仔细听了一两分钟。
有那么一瞬,玛格丽特深感担忧,她怕萧布兰会命令德加斯搜索这个阁楼。一想到被发现的后果,她就不寒而栗。幸运的是,比起担心敌人的耳目,萧布兰更急于跟自家秘书说话。他吩咐德加斯尽快到身边来。
“我们在日落时跟丢了它。但在那时,它正驶向西方的格里斯内兹角。”
“这样啊——好啊!”萧布兰低语道:“那么,贾特雷上尉那边怎么样?他怎么跟你说的?”
“上尉说,您上周下达的所有指令都得到了正确执行。从那以后,所有来这儿的路,都处于昼夜巡防镇守之下。在海岸和悬崖地带,他们已布下天罗地网,正严阵以待。”
“不知道。好像没人知道这个名字。当然,沿着海岸有好多渔民小屋呢....不过...”
“就这样吧,不过,今晚的事情呢?”萧布兰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我们在道路和海岸上照常实施警戒。贾特雷上尉正在等待您进一步的命令。”
“那你马上回到上尉那儿去,告诉他给各处巡逻队增派援兵,尤其是海岸方向,明白了吗?”
萧布兰简单地交代了要点。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直刺玛格丽特的胸膛,就像为玛格丽特心中最珍贵的希望送葬的丧钟。
“告诉所有人,把所有来这儿的人都给我盯住!不论他是在大路上,还是在海岸上,不论他是徒步、骑马还是乘坐马车,凡是来这儿的人,他们都要使出浑身解数,给我盯牢盯死。对方应该是乔装改扮过了,所以没必要把长相告诉他们。但是,对方身材高大,除了向前弯腰,他没法完全藏住自己的身高,明白了吗?”
“还要告诉他们,如果发现了任何形迹可疑之人,他们就必须派出两个人紧盯着他。要是谁敢把那个可疑的大个子跟丢了,老子就按怠慢渎职之罪办他,那可是要杀头的。此外,他们一旦发现可疑人等,还必须派一个人直接骑马赶过来报信儿。听明白了吗?”
“那就好。你马上赶到贾特雷上尉那边,看着增援人员向巡逻队的所在方向进发,然后让上尉再派给你六个人。你把他们带到这儿来。这一去一回,十分钟完全够了。去吧!”
玛格丽特一边惊恐万分地听着萧布兰对部下的指示,一边在脑海里勾勒出了抓捕“红花侠”计划的全貌:萧布兰故意让流亡者安心地等到帕西来找他们。当帕西来到流亡者的落脚处时,这个胆大妄为的谋略家将被革命当局的执法人员包围并逮捕——罪名是:对保皇党人进行煽动,而保皇党被革命当局定为叛国逆贼。这样一来,即使“红花侠”被捕的消息传到国外,英国政府也不能合法地庇护他。他与法国政府的敌人互相勾结,法国有权判他死刑。
帕西和流亡者无法逃脱。每条路上都有哨兵站岗监视。现在网还张得很宽,但会逐渐收窄,最终会把这大胆的谋略家兜入网中。这样一来,就算帕西再怎么机智过人,他也是插翅难逃。
德加斯刚要出去,萧布兰又把他叫了回来。玛格丽特不知道他们还会定出何等毒辣的计划来拿捕这位勇士。玛格丽特紧紧地盯着萧布兰。为了方便说话,他把脸转向德加斯一边。玛格丽特只能看到他从宽檐僧侣帽下露出的脸。他瘦削的脸庞和淡黄色的小眼睛里充满了强烈的憎恨和恶魔般的恶意。当她看到这些的时候,玛格丽特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她感到此人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手下留情。
“我忘了。“萧布兰又说了一遍,他咯咯地狞笑着,带着一脸凶恶而自满的表情,搓着那鸟爪般粗骨嶙峋的手:“那个英国大个子没准儿会反抗。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们都不能开枪射击。给我记住,除非万不得已,我希望你们尽量活捉那个高个子外国佬。”
他哈哈大笑起来,就像但丁笔下的恶魔取笑落入地狱的罪人的痛苦之态一样。一直以来,玛格丽特以为自己已经经历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的恐惧和痛苦。但是现在,当德加斯离开,她独自在这个脏乱的空房间里面对这个恶魔时,她发现,从前遭受的那点痛苦,与现在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想到胜利即将到来,萧布兰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时而大笑、时而轻笑。
计划定得很是周详,他肯定会取得胜利,无论猎物多么果敢机智,都无从逃脱。所有的道路和角落都处于监视之下。在海岸上某个孤零零的小屋里,一小群流亡者正等待着他们的救星,并把这位救星引向死亡——不,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那个装扮成神职人员模样的魔鬼,乃是大奸大恶之人,绝不会让这位勇士像正在执行任务的战士一样当场战死。
更重要的是,萧布兰正在焦急地等待这位宿敌落入自己手中——过去“红花侠”老是从他手下逃脱。他想幸灾乐祸地打量一下“红花侠”,享受这位侠士的失败,用只有在无比憎恨之下才想得出来的精神和心灵上的拷问来折磨人家(村冈花子本句有两处错译,已经改正)。一旦这只勇敢的雄鹰沦为囚徒,其高贵的翅膀被折断,他便只能听任老鼠的撕咬。身为帕西的妻子,玛格丽特不仅深爱着他,还把他引入了这个陷阱,此时此刻却一点也帮不上他。
她只能祈祷,希望自己能死在他身边,希望老天能给她一瞬间,让她能亲口告诉他:她彻底、真实、热烈地爱着他。
现在,萧布兰把椅子拉到餐桌旁边坐了下来。他摘下了帽子,俯身去吃那贫乏单调的晚餐。玛格丽特看到了他那瘦削的侧脸和长长的下巴。萧布兰看上去心满意足,冷静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他甚至似乎很享受布罗加德那难吃的饭菜。一个人心中竟能隐藏着对他人如此强烈的憎恨,玛格丽特为此感到惊叹。
当她就这么盯着萧布兰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传进她的耳朵,这使得她一时间心冻如石。然而,那声音并不会吓到任何人,因为那只是一个爽朗、年轻、快活的声音,充满朝气地纵声高唱着英国国歌《天佑吾王》。
玛格丽特倒吸一口凉气。一听到他的声音和歌声,她的呼吸仿佛一下子停止了。那位歌者正是她的丈夫。萧布兰肯定也听到了,他朝门口瞥了一眼,急忙抓起宽边帽戴在头上。
声音越来越近了。玛格丽特受到一种强烈愿望的驱动,她想立刻跑下楼梯、冲过房间,无论如何都要让那首歌停住,说服那个欢快的歌手拼命逃走——趁时间还来得及。但她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萧布兰会在她走到门口之前拦住她。而且,萧布兰很可能已经在有效传令范围内布置了士兵。如果她过早地采取行动,很可能就此把自己甘愿豁出性命营救的丈夫送上绝路。
声音比先前更有力了。接下来,门迅速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持续了大约一两秒钟。
玛格丽特看不到门那边的景物,她屏住呼吸,试图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帕西・布莱克尼走了进来。当然,他立刻看到了坐在餐桌旁的僧侣。他仅仅犹豫了三四秒钟时间,紧接着,玛格丽特便看到他高大的身影穿过房间。帕西朗声说道:“喂!这里没人吗?布罗加德那个傻瓜在哪儿呢?”
若干小时前,当帕西在里士满与玛格丽特最后告别时,他穿着的豪华上衣与马裤,现在仍然穿在身上。和往常一样,他的衣着打扮无可挑剔。脖子和手腕上的梅赫林花边纤巧优美、一尘不染。他的手又白又细,一头金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惯常的做作姿态拿着眼镜。实际上,在这时候,与其说帕西・布莱克尼准男爵正从容自适地走进最强劲敌设下的陷阱,还不如说他正在赶赴太子殿下举办的游园会。他在房间正中央站了片刻,那边厢,玛格丽特似乎被吓得浑身发麻,连口气都喘不了。
现在,只要萧布兰一发信号,士兵们就会挤满整个房间。她急切地等待着这一时刻,一旦帕西着手自尽,她会跑下来和他一起赴死。看到帕西一无所知而平静地站在那里,她几乎要大叫起来:“快跑,帕西!那边是你的强敌!快跑啊!”但是,来不及了。下一刻,布莱克尼就悄悄地走到餐桌旁,快活地拍了拍僧侣的后背,用他那无精打采而扭捏造作的腔调说道——
“啊唷....萧布兰先生。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儿见到您。”
正在往嘴里送汤的萧布兰被吓得呛到了,他那瘦削的脸庞变成了紫色。由于剧烈的咳嗽发作,这位狡猾的法国政府代表才没有流露出被吓到腿软的窘态。看来萧布兰确实没想到对方会出这么一招。而且这种大胆的无礼举动也真是让萧布兰惊慌失措。显然,萧布兰百密一疏,没有安排士兵包围这间旅馆。布莱克尼肯定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并且考虑到了这场出人意料的会面,从而制定了一个相应的计划。
呆在上方阁楼里的玛格丽特一动也不动。首先,她和安德鲁爵士郑重约定,绝不在陌生人面前与丈夫交谈。另外,她也有足够的自制力,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妨碍丈夫的计划。静静地坐着注视这两个男人,是一件需要惊人耐心的事情。萧布兰要求在所有道路开展巡逻,玛格丽特听见了这条命令。她明白,如果帕西现在离开“灰猫亭”,无论他走哪个方向,不超十步,他就会被贾特雷上尉撒出的耳目盯上。但是,如果他继续留在这儿,德加斯很快就会赶回来,带着萧布兰特意下令调来的六个士兵。
陷阱逼近了。除了坐在那儿犹豫不决、苦无良策,玛格丽特什么也做不了。这两个人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而在这两个人中,只有萧布兰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惧意。玛格丽特非常了解萧布兰的性格,所以不难想出他现在的心理活动。在这间空荡荡的客栈里,萧布兰独自与这位体格健壮、胆识过人、英勇无畏的男士共处,但他并不害怕自己面临的人身危险。玛格丽特知道:为了根植于心的“大义”,此人甘愿置身于风口浪尖;但他害怕的是,一旦这位英国侠士动手放倒自己,对方成功逃亡的几率将增加一倍。萧布兰既有狡猾多变的手段,也有由誓不两立的刻骨仇恨激发出来的聪敏头脑,但他的部下可没这些本事。没了他的指挥,这群虾兵蟹将再难抓住“红花侠”。
但在当下,这位法国政府代表显然不必惧怕他的劲敌。布莱克尼一如既往地傻笑着,满脸和颜悦色,认真地抚摸着萧布兰的后背。
“真是对不起呢。”他开心地说道:“真是对不起....把您吓得不轻...我没看着您正在喝汤....哎呀,汤这玩意儿啊,特麻烦、特难对付......哎!....嗯!我有个朋友啊,就死在它上面了....活活憋死了...就跟您现在一样...被一勺汤呛了一下......”
与此同时,他一边俯视着萧布兰,一边愉快而腼腆地微笑着。
“真的!这地方可真破..."看到对方稍微平静下来,他说道:“嗯,您不介意吧?”
他一边表示歉意,一边坐在靠近餐桌的椅子上,把汤罐拉到自己手边:“布罗加德那个白痴,好像睡着了。”
餐桌上有备好的碗碟,帕西静静地喝着汤,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
萧布兰会如何应对,这真让玛格丽特琢磨了片刻。既然他巧妙地乔装改扮过了,等到完全平静下来,或许他会打算坚持宣称帕西认错人了。但是,萧布兰并不是那种靠着明显的谎言和笨拙的伎俩来混日子的白痴。他已经伸出手来,愉快地说道:
“很高兴见到您,帕西爵士。很抱歉,我一直以为您在海峡对岸。这个惊喜实在是太突然了,我被吓得差点就没呼吸了。”
“您那可不是差点,是真的没呼吸了,是不是啊,呃?萧悖当先生?”帕西爵士满面春风地说道。
“我这真是失礼了。是啊,您叫萧布兰,我当然记得.....那...那个,我不太擅长记忆外国人名。”
他开开心心、悠然自得地喝着汤,就像他是专程赶到加来这间肮脏客栈,与最强劲敌共进晚餐的。
玛格丽特心里纳闷,为什么帕西不立刻动手,把这个法国小个子当场放倒呢?帕西似乎也在这么想:每当他那双倦目的视线落在萧布兰那瘦弱的身躯上——后者不仅已经完全恢复,还在悠闲地喝汤,他的眼里就会闪现出骇人的凶光。
但是,以帕西那副制定并执行过诸多大胆计划的敏锐头脑,他绝不会无谓地去冒险。这里或许也有敌人的耳目在徘徊窥视。或许客栈老板也被萧布兰收买了。萧布兰一声令下,或许就会有二十条大汉蜂拥而入。这样一来,帕西就会落入陷阱、当场被捕,非但帮不上那些流亡者,连向他们发出警告的时间都不会有。他不会冒这个险的。帕西此行的目的是帮助其他人,让他们安全逃脱。帕西发过誓,一定要把诸位流亡者救走。生而为人,当言出必行。就这样,他一边吃着饭、聊着天,一边苦苦地琢磨着对策。另一边,在阁楼里,那个不安得焦灼万分的可怜女子正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渴望着立刻冲下去,跑到丈夫身边。之所以她现在还一动不动地留在阁楼里忍耐着,只是因为担心打乱丈夫的计划。
“我真不知道。”布莱克尼高兴地说:“您....呃.....当上了神职人员。”
“我......那个......呃...”萧布兰结结巴巴地说道。敌人的沉着和勇敢使他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不过.....无论您走到哪儿,在下都认得出来。”帕西爵士又喝了一杯酒,温和平静地说道。“尽管您稍稍改变了一下假发和帽子。”
“实际上,您完全没有改变自己的形象....不过,我这么说,您也不会介意吧?.....我有个坏毛病:好为人师、指点江山,您也不介意吧?”
“不介意,丝毫不介意——呃,布莱克尼夫人身体很好吧?”萧布兰连忙改变话题。
布莱克尼缓缓喝完了汤,把酒一饮而尽。在玛格丽特看来,他似乎瞬间迅速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她很好,谢谢。”他终于开口了,然后是一阵沉默。在这段时间里,玛格丽特一直注视着这两个在心中互相试探的敌人。帕西就坐在餐桌旁,她几乎能看清他的整个面孔。玛格丽特曾经因为不知所措和苦无良策而在阁楼里徘徊,而阁楼离帕西的位置不到十码远。这时她已经克制住了冲下去在丈夫面前现身的冲动。现在,他正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对于这样一位男士,不需要女士提醒他行事小心。
玛格丽特深情地看着她心爱的男人。每一个善良的女人,都会珍惜这种喜悦。她透过破烂的窗帘注视着丈夫端正的脸庞。她清楚地看到:在那无精打采的蓝眼睛里、在那空洞的微笑后面,隐藏着他的体力、精力和机智,正是这些东西使他得到了部下们的敬重与信任。安德鲁爵士对她说过:“我们十九位弟兄愿为您的丈夫赴死,布莱克尼夫人。”她观察着帕西的全貌:低矮方正而宽阔的额头、深陷而有神的蓝眼睛、隐藏在完美无暇的喜剧表演背后的不屈不挠的精力、近乎超人般的坚强意志和惊人的头脑。她觉得自己也明确体会到了丈夫对部下们的魅力,要说原因,大概是她的心灵和想像力也已经被他的魔力征服了吧?
萧布兰试图用彬彬有礼的态度来掩饰自己的恼怒。他看了一眼钟表。德加斯就快回来了。再过两三分钟,这位英国勇士就要被贾特雷上尉的六个心腹手下擒住了。
“哪儿的话,我才不去呢。”布莱克尼笑着回答道:“我要去里尔...巴黎不适合我...那个地方很让人不舒服...我是说巴黎...到目前为止....啊...萧悖当先生。啊....对不起....萧布兰先生。”
“对那里正在进行的斗争,您这类英国绅士是毫无兴趣呢。”萧布兰讽刺地说道。
“啊,这可与我毫不相干。再说我国政府不是完全站在你们那边吗?皮特首相是个胆小如鼠的孱头。您可真是着急呀。”见萧布兰又掏出手表来看,帕西补充道:“您有约在先吧,我猜.....请不要管我....我自己会安排好的.....”
他从餐桌旁站起来,把椅子拖到炉边。玛格丽特又一次强烈地想要冲到他身边。因为时间越来越紧迫,德加斯随时可能带着部下回来。帕西对此还一无所知。然后……哎呀,事情变得多么可怕啊。而且,她也无能为力。
“我倒是不着急。”帕西愉快地继续说道:“可是啊,哎!这地方这么破,我可不想再待下去了!不过啊,嗯!我说啊,不管您看了几回,那手表它也快不了。您在这儿是等朋友呢,对吧?”
“该不会是位女士吧,神父大人?”布莱克尼笑道:“神圣的教会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啊?怎么样啊?还是来炉边烤烤火吧...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呢。”
他用靴子的后跟踢了火,让古式炉子的火势旺起来。他并不急于离开,似乎对迫在眉睫的危险一无所知。他又将一把椅子拉到炉火旁,这样一来,已经焦躁得手足无措的萧布兰也来到炉边,坐在可以看清门口的位置上。德加斯已经走了快一刻钟了。玛格丽特痛苦的头脑明确地意识到,一旦德加斯回来,萧布兰就会改变原定的搜捕流亡者计划,立刻逮捕这位英勇无畏的“红花侠”。
布莱克尼高兴地说:“亲爱的萧布兰先生,您那位朋友肯定很漂亮吧?在法国,那种粉妆玉琢、楚楚可爱的女子,可是会不时出现呢。您说呢?不过,其实我这一问也实在多余。”他漫不经心地走回餐桌旁:“在闲情逸致上,教会诸君一向不落人后,对吧?”
但是萧布兰根本没在听帕西说话,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德加斯随时会走进的门口。玛格丽特的思绪也集中到那儿去了。因为就在此时,许多从远方齐步走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传进了她的耳朵。
这脚步声来自德加斯和他的部下。再过三分钟他们就该到这儿了!三分钟后,大祸将至。勇敢的雄鹰将落入黄鼠狼挖好的陷阱。她现在真想站起来大声叫喊,但她没有。她一边倾听士兵们逐渐走近的脚步声,一边注视着帕西的一举一动。他站在餐桌旁、桌上散落着晚餐剩下的杯子、盘碟、汤匙、盐和胡椒罐。他背对着萧布兰,一边照例用做作而愚蠢的腔调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鼻烟壶,以电光石火之势把胡椒罐里的东西塞进其中。
萧布兰在倾听脚步声上集中了过多的精力,根本没察觉狡猾敌人的所作所为。现在,萧布兰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的仪态,在胜利唾手可得的时刻,他竭力装得淡定自若。
“没。”他立刻回答:“这个嘛.....就像您说得那样,帕西爵士。”
“我想说。”布莱克尼一边说着,一边走近火炉旁的萧布兰:“我最近刚刚淘到一种很棒的鼻烟,好到前所未有,是从皮卡迪利的一个犹太人那儿买到的。能请您品鉴一下吗,神父大人?”
他照例漫不经心一团和气地站在萧布兰身边,把鼻烟壶递给了这位劲敌。
就像之前他对玛格丽特所做的那样,萧布兰不可能不懂得施展和防范计谋,但他做梦也想不到帕西的这套手法。萧布兰一只耳朵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只眼睛盯着德加斯和他的部下即将出现的门口,又被这位英国勇士装出来的轻率姿态所麻痹,丝毫没有怀疑敌人正在对他使计。
从来没有误吸过胡椒粉的人,绝不会知道闻到它的人会陷入何种状态。
萧布兰头痛欲裂——喷嚏一个接一个,几乎让他窒息。好一段时间,他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有话说不出。与此同时,布莱克尼泰然自若地取下帽子,从口袋里掏出些钱放在餐桌上,然后慢悠悠地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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