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那颗蜷缩着的心猛地一紧,仿佛瞬间停止了跳动。与其说她听到了望风的士兵们进入战斗准备的动静,不如说她是切实感觉到了。她能感觉到他们各自手握利剑,如即将展翅的猛禽般,蓄势待发地蹲伏着。
那声音越来越近。在这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下,是一望无际、毫无生机的海岸。在这片海岸上,她完全无法判断,那个欢快的歌手究竟离自己有多近,又有多远,会从哪个方向,在浑然不知危险正步步逼近的情况下,一边唱着《天佑吾王》,一边朝自己走来。起初,那歌声还很微弱,渐渐地却越来越响亮。时不时地,能听到歌手有力的脚步踢飞小石子,石子顺着布满岩石的悬崖滚落,掉进下方海湾的声音。
玛格丽特听着,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点点溜走。当那声音靠近,当那歌手落入陷阱之时……
玛格丽特清楚地听到了德加斯的手枪发出 “咔嗒” 一声。……
不!不!不要!不要!哦,万能的上帝啊,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我宁愿让阿尔芒的血溅到自己头上!我宁愿从此背上杀害兄长的骂名!就算因此被深爱的帕西轻蔑、厌恶,也无所谓,只求上帝啊!哦,上帝啊,无论如何,请救救我的丈夫!
她发出近乎疯狂的尖叫,猛地站起身,从一直蜷缩着的岩石上冲了出去。看到小屋缝隙中透出的小红灯,她朝它飞奔而去,一头撞到木屋的墙壁上,然后用紧握的拳头拼命地、疯狂地捶打着,大声呼喊着 ——
“阿尔芒,阿尔芒,求求你,开枪啊。红花侠他就在附近,他来了,敌人就要抓住他了,阿尔芒,阿尔芒,开枪啊,我求求你。”
玛格丽特被猛地抓住,摔倒在地。她呜咽着,全然不顾受伤的身体,仍半是抽泣地呼喊着 ——
“帕西,你快跑。阿尔芒,阿尔芒!你为什么不开枪?”
“谁去把那个女人的嘴堵上。” 萧布兰咬着牙说道,那架势似乎真要对玛格丽特动手。
有什么东西捂住了她的脸,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不得已只能闭嘴。
那位大胆的歌手似乎也从玛格丽特近乎疯狂的呼喊中察觉到了头顶悬着的危险,也沉默了下来。
士兵们一跃而起。现在已经没必要再压低声音了。那可怜的、悲痛欲绝的女人的呼喊声在悬崖间回荡,仿佛连悬崖都要跟着呼喊起来。
萧布兰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这个破坏了他最重要计划的女人,一边下达紧急命令。
“冲进去,都给我冲进去,一个都别让他们从屋里活着出来。”
月亮又一次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刚才还被悬崖阴影笼罩的地方,再次充满了明亮的银色光辉。几个士兵朝着小屋那简陋的木门冲了过去。与此同时,一名士兵负责监视玛格丽特。
门半掩着。一名士兵用力推开。但屋里一片漆黑,只有小屋角落的木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士兵们像等待命令的机器一样,不由自主地在门口停了下来。
萧布兰原本预计会遭到屋内猛烈的突袭,预料到四名逃亡者会借着夜色进行殊死抵抗。可现在,士兵们像站岗的哨兵一样,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而小屋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自己也走到小屋门口,透过黑暗向屋内窥视,急切地问道:
“你们该不会是让那四个人给跑了吧。” 萧布兰愤怒地吼道,“我不是命令你们一个都不能放走吗?快,都去追。赶紧的,散到各处去找。”
士兵们像机器一样温顺,沿着悬崖的斜坡向海滩冲去,有的向右,有的向左,拼尽全力向远处跑去。
“因为这次失误,你和你的部下都要被治死罪,中士。” 萧布兰恶狠狠地对带队的中士说道。然后,他又带着恶意看向德加斯,补充道,“还有你,你也一样,因为你没有服从我的命令。”
“您之前命令我们等待,说那个高个子英国人来了,和屋里的四个人会合后再行动。可一直没人来。” 中士气鼓鼓地说道。
“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那个女人大喊的时候,让你们赶紧冲进去,一个都别放走。”
“你觉得!你?” 萧布兰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么说,是你把他们放走了。”
“您命令我们等待,还说要誓死服从命令,所以我们就等了。” 中士辩解道。
“我们埋伏好没多久,在那个女人大喊之前,我就听到他们从小屋里偷偷溜出去的声音了。”
远处传来连续不断的 “砰砰” 枪声。萧布兰向下方的海滩望去。可惜,那反复无常的月亮又一次把光芒藏到了云层后面,他什么也看不见。
中士慢吞吞地走进屋,来到木炭火旁,点燃了挂在腰间皮带上的灯笼。小屋确实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他们一开始径直朝悬崖下走去,然后就消失在那些圆石后面了。”
三个人都竖起了耳朵。远处,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六支船桨快速、有力地划水的声音,然后渐渐消失了。萧布兰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是帆船配备的小艇。” 他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说道。
很明显,阿尔芒・圣茹斯特和他的三个同伴顺着悬崖的斜坡离开了。而士兵们,作为革命军训练有素的真正士兵,盲目地、同时又因为太过害怕丢掉自己的性命,绝对服从了萧布兰的命令 —— 也就是等待那个高个子英国人,因为他才是真正重要的猎物。
事实上,逃亡者们来到了海岸边众多伸向大海的小海湾中的一个。之后,“白日梦” 号的小艇肯定在那里等着他们,此刻他们想必已经安全地登上了英国的帆船。
萧布兰极力克制着,不让愤怒爆发出来,以免暴露自己的丑态。很明显,那个讨厌的英国人又一次完全算计了他。他实在想不明白,“红花侠” 是怎么在三十个守卫这里的士兵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小屋的。当然,在三十个士兵到达悬崖边之前,他肯定已经到了小屋。可他坐着戈德斯坦的马车,从加莱一路走来,沿途的岗哨怎么就没发现他呢?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只能让人觉得,仿佛万能的命运之神在偏袒那个大胆的 “红花侠”。萧布兰望着高耸的悬崖和这片荒凉偏僻的海岸,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传遍了全身。
但这确实是现实!而且现在是公元 1792 年。没有仙女,也没有妖怪。萧布兰和他的三十个部下在小屋周围埋伏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确确实实听到了那个讨厌的歌声,人家唱着 “天佑吾王”。那时,四个逃亡者肯定已经到达了小海湾,登上了小艇。而且,即使是最近的小海湾,离小屋也有快两公里远。
那个胆大包天的歌手去哪儿了呢?除非借了恶魔的翅膀,否则不可能在两分钟内,沿着这布满岩石的悬崖跑完快两公里。而且,从他唱歌到听到小艇划向大海的桨声,中间只过了两分钟。他肯定还在后面。此时此刻,他肯定就藏在悬崖边的某个地方。巡逻队还在附近,说不定还能找到他。萧布兰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去追逃亡者的一两个士兵,慢慢地从悬崖上爬了回来。其中一个士兵刚走到萧布兰身边,这位精明的外交官心中正好又燃起了这丝希望。
“我们没赶上。我们在月亮躲进云层之前不久到达了海滩。小艇确实在一英里外第一个海湾的后面等着。但我们到达海滩的时候,它已经提前出发了,而且已经向大海深处驶去。我们向小艇开了枪,但当然没什么效果。小艇径直向帆船驶去。月光下,我们看得很清楚。”
“对。你说小艇提前出发了。而且最近的海湾离这儿也有一英里远。” 萧布兰兴奋而急促地说道。
“是的。我拼命朝海滩跑去。我本来以为小艇会在某个海湾附近等着。因为潮水最先到那里。小艇肯定是在那个女人大喊前几分钟就出发了。”
女人大喊前几分钟?这么说,萧布兰的想法没错。“红花侠” 先把逃亡者用小艇送走了,但他自己没来得及上船。他肯定还在岸上。而且所有的道路都有岗哨把守。不管怎样,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也不用太悲观。只要那个厚颜无耻的英国人还在法国的土地上……
“把灯拿进来。” 萧布兰一边再次走进小屋,一边大声命令道。
中士拿着灯过来,两个人一起在这个狭小的地方搜查起来。萧布兰迅速扫视了一下屋内的情况。一个大锅里放着快要熄灭的木炭余烬,就放在墙壁的凹处下面。两把翻倒的凳子,像是匆忙出发时弄的。角落里放着渔夫的工具和渔网,旁边有个小小的白色东西。
“把那个捡起来拿过来。” 萧布兰指着那个白色的东西对中士说道。
那是一张揉皱的纸片,肯定是逃亡者们匆忙逃走时落下的。中士非常害怕萧布兰毫不掩饰的愤怒和烦躁,捡起纸片,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这几乎看不清。这…… 这…… 写得太潦草了……”
“小生如果去了你们那里,反会危及你们的生命,徒增救援难度。你们收到这封信后,先等两分钟。然后一个个从小屋溜出去,迅速左转,小心地爬下悬崖。一直沿着左手边,走到远远地伸向大海的第一块巨石那里 —— 在它后面的小海湾里,有一艘小艇在等你们 —— 吹一声长长的、尖锐的口哨 —— 小艇就会过来 —— 你们上小艇去—— 我的部下会把你们送到帆船那里。然后带你们去英国或其他安全地方 —— 登上‘白日梦’号后,马上打发小艇回来,告诉我的部下:我就在加莱附近‘灰猫亭’旅馆正对面的小海湾。那个地方你们知道。我会尽快赶到那儿—— 在听到既定暗号之前,你们必须在海上安全的距离外等我。切勿拖延 —— 必须绝对服从这个指令。”
“上面还有签名。” 中士说着,把纸片还给萧布兰,又补充了一句。
萧布兰一刻也没耽搁。信中的关键一句引起了他的注意。“我在加莱附近‘灰猫亭’旅馆正对面的小海湾。” 这句话或许还能给他一线翻盘的希望。
“你们当中,谁最熟悉这片海岸?” 他对着那些从无果的追捕中一个一个回来,又都聚集在小屋周围的士兵们吼道。
“我。” 一个人说道,“我在加莱出生,这片悬崖边的每一块石头我都很熟悉。”
“那个英国人打算去那个小海湾。他不可能熟悉这片悬崖边的每一块石头,所以肯定会绕远路过去。不管怎样,他肯定会因为害怕巡逻队而小心翼翼地前进。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有抓住他的机会。谁先赶到这个小海湾,抓住那个高个子英国人,我就赏他一千法郎。”
“我知道沿着悬崖的近路。” 刚才那个士兵话音刚落,就欢呼着以惊人的速度冲了出去,他的同伴们也不甘落后地跟在后面。
短短两三分钟内,士兵们奔跑的脚步声就消失在了远方。萧布兰听了一会儿。赏金让革命军的士兵们斗志昂扬。仇恨和对胜利的期待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脸上。
德加斯依然默默地、面无表情地站在萧布兰旁边,等待着下一道命令。两个士兵则跪在躺在地上的玛格丽特旁边。萧布兰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秘书。他精心策划的计划失败了,结果也难以预料。“红花侠” 很有可能成功逃脱。就像性格强硬的人有时会出现的情况一样,萧布兰被一种毫无缘由的愤怒所左右,急于找个人发泄。
士兵们把毫无反抗之力的玛格丽特按在地上。她过度劳累、精神紧张,最终体力不支,像死了一样昏了过去。她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紫色的阴影,仿佛诉说着无数个无眠的长夜。头发在额头周围纠结着,湿漉漉地耷拉着。扭曲着张开的嘴唇,仿佛在诉说着身体的痛苦。
这位全欧洲最有才华的女子,曾以美貌、智慧和奢华令伦敦社交界为之倾倒的布莱克尼夫人,此刻展现出的是一个疲惫不堪、痛苦万分的女人的悲惨模样。这一幕,除了那些对她心怀敌意、渴望无情复仇的人,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悯。
“没必要留几个守卫看守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让五个生龙活虎的男人轻轻松松地跑了。” 他恶狠狠地对士兵们说道。士兵们乖乖地站了起来。
“还不如去那条小路和大路找找,看看那辆咯吱作响的马车。”
“就在附近。按照您的命令,已经给他戴上口套,绑住了双脚。” 德加斯说道。
不远处传来一阵悲惨的呜咽声,传入了萧布兰的耳中。他跟着秘书绕到小屋的另一边。只见那个倒霉的犹太老人,双脚被紧紧绑住,嘴里塞着口套,像一堆沮丧的烂泥一样瘫倒在那里。
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他的脸因恐惧而变得惨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像玻璃一样闪着光。他的全身像发了疟疾一样不停地颤抖着,凄惨的哭声从他毫无血色的嘴唇间溢出。起初缠在他肩膀和手臂上的绳子似乎松了,在犹太人周围散落着。但他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还待在德加斯最初把他放的地方,一动不动。
此刻,他的心情的确非常残酷。由于士兵们对命令过于死板地执行,让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发泄自己的不满,于是他觉得这个可鄙种族的子孙正是发泄的对象。萧布兰带着几个世纪以来法国人对犹太人的轻蔑,并没有靠这个可怜的老人太近,但当这个可怜的老人在月光下被两个士兵带过来时,他用尖刻的讽刺口吻说道:
看到犹太人因为恐惧,只是嘴唇颤抖,什么也说不出来,萧布兰又命令道:“回答我。”
“那你应该还记得,在加莱的时候,我们约定好,如果你能追上鲁本・戈德施泰因和他的瘦马,还有我那个瘦高个的外国朋友,你就能得到十枚金币,对吧?”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降临。这个倒霉的老人环顾着巨大的悬崖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士兵们的脸,甚至还看了看倒在旁边昏迷不醒的可怜女人。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犹太人试图开口,但可惜,似乎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似乎很清楚面前这个可怕的男人会对他做什么。
“你大概是吓得舌头都麻了,那我来帮你回忆一下。我们的约定是,如果在我那个瘦高个的外国朋友到达这里之前,你能追上他,你就能得到十枚金币。” 萧布兰恶狠狠地说道。
“但是,” 萧布兰一字一顿、加重语气地接着说,“如果你违背了约定,为了让你知道不能说谎,我就会把你打倒。”
“我没有违背约定,大人。我发誓,以老天爷的名义……”
“带上你们民族的先祖也无妨。但可惜,按照你的教义,他们大概还在地狱里吧。所以,他们现在可救不了你。你没有履行交易中的承诺,不过我会马上履行我的承诺。喂,你们两个,用皮带抽这个犹太杂种。”
士兵们顺从地解下沉重的皮带,这时,犹太人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处或是世界尽头传来,要把他们民族的所有祖先都召唤过来,保护他们的子孙免受这个法国官员的暴行。
“你们,给我用力抽。” 萧布兰恶毒地笑着说,“把这个老骗子打得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但别打死了。” 他冷冷地补充道。
萧布兰知道,这些因为刚才被责备而自尊心受挫的士兵,不会敷衍了事地执行这个命令,所以他没有留下来看他们执行。
“等你们收拾完这个没用的胆小鬼,” 萧布兰对德加斯说,“让这家伙带我们到马车那儿去,再让他们其中一人驾车送我们回加莱。这犹太人和那女人可以好好作伴,互相照顾。” 他粗声粗气地补充道,“天亮了就派人来接他们。就他们现在这状态,哪儿也逃不了,我们也能省些麻烦。”
萧布兰还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他知道部下们都被赏金冲昏了头脑,一心想着要立功。那个胆大包天、神秘莫测的 “红花侠”,这次就算再厉害,孤身一人被三十个士兵追捕,想必也插翅难逃。
然而,此刻他却没那么自信了。他被那个英国人算计了,士兵们又蠢笨如牛,再加上这个女人从中捣乱,他手里的牌全被搅得一团糟…… 要是玛格丽特没捣乱,要是士兵们能稍微动点脑子,要是…… 这一连串的 “要是” 没完没了。萧布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在心里对这三十多个人发出了长长的、恶毒的诅咒。这充满诗意、静谧无声、令人陶醉的大自然,皎洁的月光,平静如银的海面,本都在诉说着美丽与安宁。但萧布兰却诅咒着大自然,诅咒着男人,也诅咒着女人。他把那个身材高挑、爱管闲事的英国人,连同所有相关的人,都狠狠地诅咒了一遍。
身后传来犹太人遭受折磨的凄惨叫声,这声音如同复仇的火焰,又似憎恶的喘息,却给萧布兰那颗充满仇恨的心,带来了一丝慰藉的微风。他露出了一丝冷笑。至少,除了他之外,还有人对人类世界感到不安,这让他颇感欣慰。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无人的海边。那座木制小屋在月光的照耀下静静伫立,他萧布兰可是公众安全委员会的头面人物,却在这个小木屋吃了一个大大的败仗。
玛格丽特・布莱克尼失去了意识,斜靠在岩石上,躺在坚硬的石板上。就在她前方几步远的地方,革命政府的两名强壮士兵,正用结实的皮鞭抽打着倒霉的犹太人。本杰明・罗森鲍姆的叫声响彻四周,仿佛能把死人从坟墓中唤醒。他的叫声或许能让海面上的海鸥都惊醒,说不定这些万物之灵还会饶有兴致地欣赏人类这奇特的举动。
“行了,别把他打死了。” 看到犹太人的叫声渐渐微弱,可怜的老人快要昏过去了,萧布兰下令道。
士兵们乖乖地系好皮带,其中一人还恶意地把犹太人往旁边踢了一脚。
“离那儿远点,然后赶紧带我们去马车那儿。我马上就来。”
他走到玛格丽特躺着的地方,低头盯着她的脸。她似乎恢复了些意识,虚弱地想要坐起来。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惊恐地环顾着被月光笼罩的四周。带着恐惧与怜悯交织的眼神,她看到了犹太人的惨状。恢复意识后,最先引起她注意的,就是犹太人那悲惨的模样和凄惨的叫声。接着,她看到了萧布兰,他依然穿着那身几乎没有一丝褶皱的整齐黑衣服。萧布兰面带嘲讽地微笑着,淡黄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强烈的恶意,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他故作优雅地弯下腰,把她冰冷的手举到唇边。这一举动让玛格丽特疲惫不堪的身体因厌恶而颤抖起来。
“实在是万分抱歉,美丽的夫人,” 他用极其温柔的语气说道,“由于情况所迫,我不得不暂时把您留在这里。但我绝不会把您独自置于危险之中就离开。我们的朋友,这位本杰明,虽然此刻有点晕头转向,但想必他很快就会成为您勇敢的守护者。天亮之后,我会派人来护送您。在此之前,这位朋友虽然行动可能有点迟缓,但我相信他会全心全意地为您效劳。”
玛格丽特好不容易才把脸转开。她的心被痛苦的思绪搅得一团乱麻。随着意识逐渐恢复,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帕西怎么样了 —— 阿尔芒又怎么样了?”
在她听到那声如同死亡信号的 “天佑吾王” 的欢快歌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我本人实在是万分不舍,但此刻不得不告辞了。再见,美丽的夫人。我希望不久后能在伦敦与您相见。或许能在皇太子殿下的游园会上碰面?—— 不行吗?啊,好吧,再见,请代我向帕西・布莱克尼爵士问好。”
最后,他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低下头,再次轻吻了她的手,然后跟在士兵们身后,沿着小路消失了,面无表情的德加斯也紧随其后。
玛格丽特仿佛置身梦中,听着渐行渐远的四个男人沉重的脚步声。
天地万物都已归于寂静,她侧卧在地,将耳朵贴在地面,能清楚地追踪着四人的脚步声,直到他们拐上大路。不久,老旧马车车辙的微弱声响,瘦马一瘸一拐的拖沓步伐,都表明敌人已经走出了一公里远。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躺了多久,时间观念已完全消失。她如梦似地仰望着洒满月光的天空,侧耳倾听着一波又一波单调的海浪声。
那带来生机的海滨气息,对于疲惫不堪的她而言,犹如美酒。这片荒芜、无人的悬崖小径,没有任何声响,仿若梦幻之境。她的脑海中,始终被一种不安所萦绕。
帕西此刻是否已落入革命政府士兵之手,和玛格丽特曾经体验过的一样,正遭到敌人的嘲笑与摆布?阿尔芒冰凉的尸体是否还横陈在那间小屋里?帕西是否已安全逃脱,他又是否知道是自己的妻子引领着那些毫无人性的鹰犬害死了阿尔芒和他的朋友们?
极度的疲惫让她全身剧痛,在经历了这两三天的骚乱、兴奋与阴谋之后 —— 此刻,在澄澈的天空下,听着海浪的声音,感受着那如同最后摇篮曲般温柔的秋风轻拂,玛格丽特由衷地希望能在此处永远安息自己疲惫的身躯。一切都无比孤寂、静谧,宛如梦境。就连远处马车最后的细微声响,也早已消失在远方。
突然…… 一个声音…… 一个这法国荒凉悬崖小径从未听过的奇妙声音,打破了海岸的寂静。
这声音太过陌生,温柔的微风停止了低语,顺着陡坡滚落的小石子也静止不动。这声音如此不可思议,疲惫不堪的玛格丽特甚至以为,是不是临死前那种慈悲的无意识状态悄然降临,让她半梦半醒的意识产生了奇怪而荒诞的幻象。
海鸥在巢穴中惊醒,惊讶地环顾四周。远处,孤独、寂寞的猫头鹰在午夜开始哀鸣。高耸的悬崖峭壁,威严地俯视着这奇妙而陌生的话语。
玛格丽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半坐起身,全神贯注地试图去理解这个无比现实的声音究竟意味着什么,努力去看、去听、去弄清楚。
两三秒间,一切又归于平静。先前的寂静,再度笼罩着这片广阔而孤寂的海岸。
紧接着,本来处于近乎昏厥的状态,头顶着迷人的月光,仿佛在梦境中徘徊的玛格丽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此刻,她猛地一惊,随后震惊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瞪大眼睛,环顾四周。不能仅仅依靠耳朵。
这次绝对不会听错。只有地道的英国人,而且是某个特别的人的嘴唇,才能发出这种带着困意、故作姿态的腔调。“该死!” 同样的英国式咒骂,从同一个人的嘴里用力吐出。“啧!但我现在虚弱得像只老鼠。”
这是梦吗?这片布满石头的悬崖,难道是通往天国的大门?突然吹来的、那令人陶醉的微风,是不是天使群的翅膀扇动,给一直痛苦的她带来了超凡喜悦的消息?还是说,她已经衰弱、生病 —— 精神错乱了?
她再次侧耳倾听。接着,她又听到了那与天国的低语和天使翅膀的扇动毫无关联,却无比现实、无比熟悉、无比地道的英语。
她急切地环顾着高耸的悬崖、寂静的小屋、一望无际布满岩石的海岸。声音的主人一定就藏在她的上面或下面,又或是圆石背后、石缝之中,她那饱含深情爱慕的双眼,只要找到他,就能成为全欧洲最幸福的女人。
“帕西,帕西!” 在怀疑与希望的驱使下,她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我在这儿。请出来吧。你在哪里,帕西,帕西……”
“你能呼唤我,真是感激不尽。哎呀呀,我可没办法走到你那儿去。那个法国蛮子把我像烤叉上的鹅一样绑得死死的。所以,我现在虚弱得像只老鼠,根本挣脱不开。” 那带着困意、故作姿态的声音说道。
玛格丽特还是没反应过来。至少在接下来的十秒钟左右,她还不确定这熟悉的、虚弱痛苦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那块岩石那儿…… 天哪!…… 是那个犹太老人!…… 她是疯了吗,还是在做梦?……
他的后背正对着青白的月光。他半蹲着,试图用被紧紧绑住的双手撑起身体,却无能为力。玛格丽特飞奔过去,用双手捧住他的头。然后,她凝视着这个面容扭曲、令人厌恶的犹太人面具背后,那双善良又略带古怪的蓝色眼睛。
“帕西…… 帕西…… 是你。” 她因喜悦而哽咽。“上帝啊,感谢您。感谢您。”
“哦,是你啊。” 他兴致勃勃地说道。“嗯,那份感谢咱俩稍后再好好表达。你能不能先帮我解开这讨厌的绳子,把我从这狼狈的模样中解救出来呢?”
她没有刀,手指无力,但她用牙齿去咬。其间,她大颗的喜悦泪水,纷纷落在那可怜的、被绑着的手上。
“哎呀呀,我终于得救了。” 当她拼死努力,终于把那要命的绳子解开时,他说道。“不过一个堂堂英国绅士,被一群外国佬踢打,却不怎么还手,想想还真是前所未有的事呢。”
她清楚地看到,他因躯体的剧痛而虚弱不堪。绳子一解开,他便轰然倒在岩石上。
“啊,在这可怕的海岸上,哪怕只有一滴淡水…… 要是有水就好了!” 看到丈夫又要昏厥过去,她焦急地呼喊着。
“不,亲爱的,给我来一滴上等的法国白兰地,那才是我最想要的。帮我掏掏这破衣服的口袋,酒瓶子就在里面。啊,要是能动就好了。” 他面带惯有的愉快微笑,喃喃自语。
“啊,这下舒服多了。对吧,亲爱的?” 他满足地舒了口气。“哎呀呀,身为帕西・布莱克尼准男爵,被夫人发现时竟是这副古怪模样。哎哟哟。” 他一边抚摸着下巴,一边说,“我差不多有二十个小时没刮胡子了。我想必看起来很邋遢吧,这卷发……”
他笑着摘下伪装的假发和卷发,长久以来蜷缩束缚着的修长四肢猛地伸展开来。接着,他向前探身,专注地凝视着妻子的蓝色眼眸。
“帕西。” 她轻声呼唤,美丽的脸颊和脖颈泛起深深的红晕。“要是你早知道……”
“我知道,亲爱的…… 全都知道。” 他无比温柔地说道。
“何止原谅,亲爱的。你的勇敢,你的献身,啊,我都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足以弥补舞会上那场不幸的插曲。”
“是的。” 他温柔地回答。“我一直都知道…… 但,唉,真遗憾,要是早知道你有如此高尚的心灵,我的玛戈,我本应全心信赖你……不,该说早该毫无保留地信任你才对。那样的话,你就不用追随我这个不称职的丈夫,经历这几个小时的痛苦折磨了。或许,我才是那个需要跪地求饶,请求宽恕的人啊。”
两人倚靠着岩石并肩而坐。他将疼痛的头靠在她的肩上。此刻,她已然有了被称为 “全欧洲最幸福的女人” 的资格。
“就像盲人引领跛子,咱俩现在这模样。” 他带着惯有的亲切微笑说道。“这可真是,也不知道是我的肩膀更疼,还是你那小脚更疼。”
他倾身向前,亲吻着她的脚。从破了的袜子里露出来的脚趾,那惨不忍睹的脚,诉说着她无私忍耐与献身的故事。
“可是,阿尔芒……” 沉浸在幸福中的她,突然被一阵恐惧与懊悔攫住。她犯下如此重罪,都是为了心爱的哥哥。此刻,哥哥的面容浮现在她的心头。
“啊,别担心阿尔芒。” 他温柔地说道。“我不是向你发誓,一定会让哥哥平安无事吗?阿尔芒现在正和塔尼伯爵他们一起,在‘白日梦’号上呢。”
“很简单,亲爱的。” 他露出那特有的、有点古怪、有点腼腆又有点憨态的笑容。“你瞧,那个萧布兰像蚂蟥一样缠着我,怎么甩都甩不掉。既然甩不掉,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带着他一起走。我无论如何都得赶到阿尔芒他们那里。所有的道路都被封锁了,所有人都在盯着我—您忠诚的丈夫。当我从‘灰猫亭’旅馆溜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他肯定会在这儿设伏。我得盯着他和他的一举一动。毕竟,法国人永远不比英国人聪明。”
事实上,这证明了英国人的头脑远比法国人高深莫测。他继续讲述着如何从萧布兰的眼皮底下,大胆地把逃亡者们救走,她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与惊叹。
“脏兮兮的老犹太扮相,谁都不会起疑。傍晚的时候,我提前和鲁本・戈德施泰因在加莱碰了头。给了鲁本几枚金币,他就帮我搞到了这身行头,还答应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把那辆破旧的马车和瘦马借给我。”
“可要是萧布兰识破了你呢?你乔装得确实很巧妙…… 但萧布兰的眼睛可尖了。” 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哎呀呀。” 他平静地说道。“到那时,确实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只能孤注一掷。现在我算是了解人性了。” 他快活的年轻声音微微一沉,补充道,“尤其是法国人,我对他们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的种族成见极其严重,一定要离开人家超过两米。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按法国人对犹太人的成见,把自己的形象弄得尽量猥琐。”
“嘿,接着我就开始实施我的小小计划。起初,我打算听天由命。但听到萧布兰给士兵们下命令,我就知道老天在眷顾我了。我也算准了士兵们会盲从。萧布兰用死刑威胁他们,命令他们在那高个子英国人现身之前,不得擅动。不是吗?德加斯把我扔在小屋旁边。士兵们根本不留意我这个把萧布兰阁下带到这儿来的犹太人。我解开了那畜生绑住我的绳子,双手重获自由。我一向随身带着铅笔和纸,便匆忙在一张纸上写下几条重要指令,然后环顾四周。我在士兵们的眼皮底下,爬到小屋旁边。他们都按照萧布兰的命令,纹丝不动地伏着。于是,我把纸条从墙壁的缝隙塞进屋里。纸条上,我让逃亡者们悄悄地从小屋溜出来,沿着悬崖爬下去,一直向左走,到达第一个海湾。在那儿放出信号,‘白日梦’号的小艇就在不远处的海面等着,看到信号就会接他们上船。他们照做了,这对他们和我来说,都是幸事。监视小屋的士兵们,也果然忠实地执行了萧布兰的命令,一动不动。我等了将近三十分钟。确认逃亡者们安然脱身,我发出了信号,然后就引发了那阵大乱。””
这就是全部的经过。看似如此简单。玛格丽特对这个大胆计划的巧妙构思与完美执行,以及其中蕴含的无尽勇气与胆识,惊叹不已,只能瞪大眼睛。
“可那些混蛋,把你打成那样……” 她想起那可怕的侮辱,心中满是愤慨。
“没办法的事。” 他温柔地说道。“我担心我亲爱的妻子会遭遇不测,所以必须留在这儿守着她。哎呀呀。” 他愉快地补充道,“别担心。我不会让萧布兰白白得逞的。有朝一日我把他弄回英国,一定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玛格丽特笑了。能在他身边,听到他那快活的声音,就是无上的幸福。他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双臂用力伸展,仿佛在想象着,等与敌人再次相遇时,给予对方狠狠的报复。
然而,她突然一惊。脸上喜悦的红晕褪去,眼中的光芒消失。她听到头顶传来悄然的脚步声,接着一块石头从悬崖顶上滚落,掉进下方的海岸。
事实上,她完全把这位忠诚的朋友和同伴抛诸脑后了。弗克斯爵士在这几个小时的担忧与辛劳中,始终信任她,支持她。直到此刻,她才满心懊悔地想起他。
“没错。你把弗克斯给忘了,对吧?怎么样?” 帕西爵士打趣道。
“幸运的是,在我和萧布兰那场愉快的晚宴之前,在离‘灰猫亭’不远的地方,我碰到了弗克斯…… 嗯,那个小混蛋,我且有账要跟他算呢!不过,我给弗克斯指了一条非常漫长、迂回的路。那条路绕得远远的,萧布兰的手下绝对想不到。等他准备好的时候,正好赶到这儿。对吧,亲爱的。”
“这么说,安德鲁爵士照做了?” 玛格丽特惊讶地问道。
“他一声没吭,也没问任何问题。看,他来了。我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从不碍事。而现在,他来得正是时候。啊,弗克斯会成为可爱的苏珊娜最值得尊敬、最细心的丈夫。”
与此同时,安德鲁・弗克斯爵士小心翼翼地沿着悬崖爬下来。他不时停下来,倾听着低语声。顺着声音,他找到了布莱克尼的藏身之处。
“布莱克尼。” 最后,他鼓起勇气,环顾四周,喊道。“布莱克尼,你在那儿吗?”
下一秒,弗克斯爵士绕过帕西爵士和玛格丽特倚靠的岩石,看到一个还穿着犹太长袍、令人厌恶的家伙,惊得呆立当场。
“我在这儿呢,老伙计,精神着呢。多亏了这身漂亮的衣服,我看起来像个可怕的稻草人。”
认出是自己的老大,安德鲁爵士惊讶得叫出了声。“这家伙,怎么会……”
年轻人这时注意到了玛格丽特。他瞥见她身边有人穿着肮脏而令人厌恶的长袍,一堆骂人话涌到了嗓子眼儿;幸好他及时发现那是帕西爵士,及时把这些话咽到了肚子里。
“没错。” 布莱克尼镇定地说道。“确实很奇怪…… 朋友,我不是命令你留在伦敦吗?你在法国干什么,我还没来得及问呢。违抗命令?嗯?等我肩膀的疼痛稍微缓解一下,再好好跟你算账。肯定会给你丰厚的奖赏。”
“哎呀,那我就等着啦。” 安德鲁爵士高兴地笑着说。“看到你还活着,还能说话,我就满足了。但你居然让布莱克尼夫人独自踏上旅途,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吗?不过,你到底从哪儿搞到这身漂亮的衣服的?”
“呵,是有点古怪,对吧?” 帕西爵士愉快地笑了笑,但突然又恢复严肃、庄重的神情,“但现在,你也来了,弗克斯,咱们不能再耽搁了。免得萧布兰那混蛋万一派人来对付咱们。”
玛格丽特听到帕西的声音,满心幸福,一个接一个地问着问题,甚至希望能永远留在这儿。但一听到萧布兰的名字,她又担心起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丈夫的安危,不禁打了个寒战。
“可我们能回去吗?从这儿到加莱,所有道路都被封锁了…… 而且……”
“我们不回加莱,亲爱的。在灰色岬角的另一侧,离这儿不到两公里的地方,‘白日梦’号的小艇在等着我们。”
“没错。” 他愉快地笑道。“这又是我耍的一个小花招。我该早点跟你交代的——其实往小屋里塞那张便条时,我特意在后面另附了封写着假指令的信,要求你哥哥把它落在屋里,从而诱使萧布兰为了抓我带队直奔"灰猫亭"。但最初那张便条才写着真指令,里头还有给布里吉斯的指令:我要他先驶向外海,再调头向西。等完全脱离加莱的视线后,就按约定在格林岬角正对面那个我俩都熟悉的小海湾派小艇接应。水手们应该正严阵以待——暗号早就定好了,咱俩自能平安登船。倒是萧布兰那帮人,那时可能还在如临大敌地盯着"灰猫亭"正对面的海湾呢。”
“格林岬角对面?可我,我走不动了,帕西。” 她试图用疲惫的双腿站起来,却发现连站都站不稳,顿时惊慌失措地哭了起来。
“我抱着你走。” 他简单地说道。“就像瞎子领着瘸子,对吧?”
安德鲁爵士也立刻上前,想要帮忙搬运这珍贵的 “货物”,但帕西爵士不愿把自己最心爱的人交给别人。
“等你和玛格丽特安全登上‘白日梦’号,让我不用担心回国后被苏珊娜小姐怒目而视,那时我就能安心休息了。” 他对年轻的盟友说道。
尽管疲惫又疼痛,他强壮的双臂还是毫不犹豫地抱起了玛格丽特那可怜、疲惫不堪的身躯;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小心,仿佛她轻如一片羽毛。
之后,夫妻二人之间,因为安德鲁爵士自觉地保持着距离,以免听到他们的谈话,所以说了许多许多话。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轻声细语。那些亲昵私密的夫妻絮语,连秋日的微风都听不见,因为微风早就入眠了。
帕西已然忘却了所有疲惫。想必他的肩膀被士兵们狠狠击打后疼痛难忍。但这个男人的肌肉好似钢铁铸就,他的精力近乎超人。在布满石头的悬崖山腰行走两公里绝非易事。然而,他的勇气一瞬也未曾受挫,肌肉也未向疲惫屈服。他稳步前行,迈着坚实的步伐,用有力的臂膀紧紧抱着这珍贵的 “负担”。而她,静静地沉浸在幸福之中,时而昏昏欲睡,时而透过渐渐破晓的晨光,凝视着丈夫那张明朗和善的脸庞,还有那双透着欢快、总是带着愉悦笑意而闪闪发光的,惺忪而低垂的蓝色眼眸,她轻声诉说着许多话语,这话语不仅缩短了这漫长的路途,还像镇痛膏一样舒缓了他酸痛的肌腱。
当五彩斑斓的黎明曙光染白了东边的天空时,他们终于抵达了格林岬角对面的小海湾。小艇早已等候在那里。收到帕西爵士的信号,小艇靠了过来,两名健壮的英国水手将夫人扶上了船。
三十分钟后,他们登上了 “白日梦” 号。船员们自然对主人的秘密守口如瓶,从心底忠诚地为他效力,所以无论他穿着什么奇装异服出现,他们都毫不惊讶。
阿尔芒・圣茹斯特和其他逃亡者们,一直在翘首期盼着他们勇敢的救命恩人到来。但帕西爵士不想为他们的感激之词留步,匆匆走进了自己的船舱。玛格丽特则被兄长阿尔芒搂在臂弯里,喜极而泣。
“白日梦” 号上的一切,都是按照帕西・布莱克尼爵士的喜好精心挑选的奢华物品。在一行人抵达多佛上岸之前,帕西爵士已经换上了他平时放在船上的自己钟爱的华丽服饰。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玛格丽特需要一双合适的鞋子。一名小个子船员拿出了自己最好的鞋子,正合夫人的脚。当夫人穿着这双鞋踏上英国的土地时,那名船员得意极了。
接下来,正如《哈姆雷特》的那句经典台词所说:世间仅余沉默——但这回不是死亡!而是沉默与欢欣!经历了太多磨难的这对夫妻,终于找到了无尽的幸福。
另据记载:安德鲁・弗克斯男爵与巴斯利夫的塔尼伯爵之女苏珊娜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这场婚礼可谓高朋满座冠盖云集,连东宫殿下都出席了。而布莱克尼夫人当然是艳压群芳。另一方面,帕西・布莱克尼爵士出席婚礼时的着装,在伦敦的阔少圈子里,也成了好几个月的谈资。
自格伦维尔爵爷举办舞会的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以来,法国革命政府的全权大使萧布兰先生,就没有参加过伦敦的任何其他仪式和宴会——当然也包括这场婚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红花侠》(The Scarlet Pimpernel)是以法国革命为题材而情节极具戏剧性变化的小说。作者奥希兹夫人出生于匈牙利,拥有英国国籍,是剧作家和小说家。
她的父亲是匈牙利贵族费利克斯·奥希兹,所以她使用“奥希兹女男爵(Baroness Orczy)”的笔名。奥希兹夫人的著作中,以《红花侠》最为世人所知,除此之外,她还著有《红花侠的胜利》、《角落里的老人》、《我要复仇》等多部小说。也有《献给凯撒》等纯粹的宗教小说。
1905年1月,《红花侠》初版,之后又出版了数十版,1907年出版了平装本第一版。我手头的是1908年出版的平装本第二十四版。《红花侠》在国外确实是广为阅读的作品。在咱们日本,也许由于节译本和缩写本出得太多,《红花侠》反而一直没有全译本。
很久以前,如今卧病在床的松村峰子女士(爱尔兰文学研究者,在和歌界以“片山广子”的名字而活跃)送给我这册平装本,我一口气——真的是一口气——在一个晚上读完了它。如今在这册译本出版之前,我再次想起了那份刺激感。那时,我还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学校教师,可已经燃起了翻译这部小说的愿望。
在奥希兹女男爵的丈夫蒙太古・巴斯图先生的帮助下,《红花侠》被改编成话剧。自从在伦敦新剧院首演以来,迄今上演了多少回呢?我手头上的这本1908年版平装本上写着:截止当时,话剧版已经上演了六百多场。当然,《红花侠》也多次被搬上银幕。
1792年9月,巴黎处于嗜血的革命军统治之下。断头台日日夜夜都在砍下贵族的首级。连全世界同情法国革命的人们也皱起了眉头,觉得这太过分了。在伦敦,以某个神秘人为首,少数人结成了秘密团体,计划营救法国贵族,以“红色繁笺花“为组织标志——这是一种英国乡间路旁常见的小花的图案。
小说《红花侠》讲述了一个小团体的勇气和智慧,而这个团体正在抵抗强大的法国革命当局的暴力行径。在这里,危险、计谋、突然死亡的震惊、美女的苦恼和各种惊险接连发生。
而且,充满纯洁爱意的睿智,在这一切之上绽放光芒,这就是本作的魅力所在。
此书为法国贵族男爵夫人所著,其斥自由平等,至矣,尽矣!是时法人斩刈贵族,不令留其遗噍,几谓贵族尽,法国平也。然古无长日杀人,而求其国之平治者。鲁意十四之横暴,用一纸诏书,驱十余万新敎之人于境外,百姓痛心疾首于贵族,故酿成此九月之变。然报之过烈,遂动天下之兵,而拿破仑亦因而起事,复遵贵族故轨,驱数十万人伏尸于异域。以因果言之,则平民之残刈而死,其死数亦适与断头台中之贵族相埓。不过贵族之数寡,平民之数多,若以平均分数相抵,亦正不甚高下也。悲哉!悲哉!
魏武之篡汉,谓汉不能报也,而子孙覆于司马氏。司马氏之篡魏,谓魏不能报也,而诸王自相屠戮,遗孽遂覆于五胡。天下太快意事,万非吉祥之事。法国之改革,怀愤者多以为是;而高识者恒以为非,此务在有国者,上下交警,事事适乎物情,协乎公理,则人心自平,天下自治。要在有宪法为之限制,则君民均在轨范之中,谓千百世无鲁意十六之变局可也。
此书贬法而崇英,竟推尊一大侠红蘩蕗,谓能出难人于险,此亦贵族中不平之言。至红蘩蕗之有无其人,姑不具论,然而叙法人当日之咆哮,如狂如痫,人人皆张其牙吻,以待噬人,情景逼真,此复成何国度!以流血为善果,此史家所不经见之事。吾姑译以示吾中国人,俾知好为改革之谈者,于事良无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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