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具体是哪一期节目了,当时重轻老师正在谈游戏真实感的要义,并且点名复数次批评了某款游戏: “你知道它是假的!他给你做了整个伦敦,但没有一扇门可以打开!”
严格说来这个其实不算空气墙,但游戏发展到现在,特别是在角色扮演这块领域,经常有这样一种情况:我拉着兄弟纵横四海无所不能,凭什么在酒吧里只能忍气吞声接任务,而不是按下F键掏出我的大左轮顶着他的头?这里我就发挥一下游戏脑,强行连接到现实世界的规则中给那些自称开放世界沉浸式游戏洗洗地。看看这些游戏中的规则,在律法的历史中是否有迹可循。以及当然,由于笔者本身的水平有限,不准确,不严谨的部分,问题肯定在我。
顺着重轻老师的批判来,故事发生在1868年,很好,工业革命接近尾声,新伦敦的雏形已经显现。那么这个时代的法律对于随意打开一扇门有什么看法呢?
首先在1860年代以前,英国的法律制度,体现在法条上,仍然没有跟上工业革命的突飞猛进。这种倦怠是有原因的。法官仍然是被统治阶级任命的有法律知识的人,他们所受到的法律训练已经有了判例法的基础,并有大量象牙塔中法学理论的探讨。而在君主立宪制度下贵族与富商巨贾高度重合,且都是社会的上流。他们当中出来的大法官,对于改进从中世纪,甚至更古早年代,就在维护他们自己利益的法律兴趣缺缺。
工业革命形成的社会转型产生了一批新的阶级,其中就包括中产阶级。这些中产阶级随着工业革命将生产力扩大,人群开始聚集在城市之后产生。他们大多从事专业和服务行业,比如会计、律师、小作坊的经营者、职业管理人,林林总总。这些人居住在工业化城市中相对核心的区域,服务于更上位者。居住地相对集中,中产的经济实力又让他们的家里经常有一些值钱的玩意儿。于是在那个帮派横行的年代,不光是传统的大街上打砸抢,入室盗窃、抢劫,或者其他犯案逐渐成为新的城市犯罪问题。于是在1861年,关于随意在伦敦打开一扇房门有了两条专门的法律。
首先是1861年盗窃法案,这个法条更主要的点在于其对“入室盗窃”进行了定义。在这个法条之下,夜间进入他人第宅 故意实施 犯罪行为的,被定义为入室盗窃。“夜间”我们先不管,白天有其他法条罩着。“故意”和“实施”才是这个法条的关键词,经常看判决书的机组成员们应该也经常看到这两个词。但是这里“入室盗窃”是现代中国法律的概念,英国的概念中Burglary更倾向于入室犯罪这个整体概念,因为该法案还对其他较轻的入室犯罪做了定义和量刑基础。对于陪审团认为重罪的,通常处以扣押资产,刑期较长的有期徒刑;轻罪的,多处以劳役、罚款和星期较短的有期徒刑。
然后是1861年侵害人身法案。这条法案中涉及到开门的是第18条,20条和47条,这三条分别将涉及到闯入行为时,该行为有意或无意形成了对他人的重大伤害;以及闯入行为进行过程中造成的伤害,划入了该法案的范围中。除了恶意造成重大伤害判三年以上至无期徒刑,甚至追加死刑之外,另外两种情况的判罚均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所以如果《刺客信条:枭雄》里的 Jacob 潜入圣殿骑士团某据点盗窃蓝图被发现,杀死所有目标后被警察抓住。Game Over 的完整过场应该是:大都会警局交付检方发起诉讼,根据警方提供的证据,陪审团认为 Jacob 有主观犯罪的故意,并有明显的犯罪实施行为,犯有入室盗窃罪。且因为闯入后故意实施伤害,造成多人死亡,情节特别严重,后果特别恶劣,因此同时适用侵害人身法案。事实证据清晰,陪审团认定有罪。数罪并罚,罚没乌鸦帮财产,Jacob无期徒刑,甚至死刑。过场结束之后还可以安排一个越狱环节,从纽盖特监狱逃出去。真要这么安排的话,谁敢说育碧不细?!
这里不能开门就很成了一个问题。Jacob在这一作中利用的身份是帮派领袖,您本来就是和法律对着干的啊!学学隔壁剃刀党啊。自成一派画地建国也不是不可能的嘛!
各家各派都有自己的地盘,大都会警局也很难过。伦敦曾经有非常明确自然划分,拉丁区,加勒比区,印度区,巴基斯坦区,南洋区,当然还有华人区。他们的形成主要是移民投靠逐渐形成的,就像现在整个伦敦基本上就是阿拉伯区一样……
说正经的。伦敦警察配备了更高效的设备,有了更多的人手,发展出了更专业的训练。但执行公务有了新的挑战,很多来自这些移民聚集地区的犯罪者经常回到自己的地盘如鱼得水,但警察想要得到当地的协助就基本不可能了。
很久以前,我也玩儿过《魔兽世界》。某一天通宵的时候同学被杀疯了,把我这种咸鱼都叫上从塞拉摩一直追到雷霆崖。进不去,人家部落看见我们都不用问我们找谁,打过来那特效多到二班赵夏又要凶多吉少。很明显就是玩儿我们呢,我们玩儿的是游戏,人家玩儿的是我们。
于是为了打破这种壁垒,伦敦加大了城市规划的力度。通过调节租金,协调地主(英国的爵爷和富商),重新规划商业街,出台特定区域的利好店铺政策等方式,将各个堂口的族裔比例重构。这个不能算立法支持,属于政策路线的改变。但是这种情况在游戏中也能找到踪迹。
就比如在《宣誓》这款游戏的电台,以及之前《永恒之柱》背景设定的电台中G君提到的。新一代CRPG游戏中,种族根据地的特性正在弱化。一个城镇的人口由各种各样的种族构成,居民自豪感主要来自于自己的城邦。初代《永恒之柱》中海神殿这种已经是宗族传承核心的地方,人类和其他族裔也在其中参与运作。而另一方面,记得似乎是制作一件特殊武器,我们前往了古代的矮人要塞。而这种完全由一个族裔进行运维的古都,在游戏中早已化为残垣断壁,等着我们下去探索了。
这并不是一个游戏通过代码形成的墙壁,而是通过人与人的态度行为形成的障碍。《魔兽世界》的地图便是这样,它代表了那个单一种族城邦时代的大成。在这种思潮下,它为人津津乐道的体验,是通过剧情巧妙安插在大陆各处不同派系的据点。你作为一个兽人远远看着暗夜精灵的据点,是有那个年代的诗意的。不论你眼中的景象是一个暗夜精灵射手在井水边跳舞,还是在你脑中不断演练着的屠城计划。
这个规划有一个专门的名词,Gentrification,词根是Gentry,原本指的是袁公路这种世袭贵族。Gentrification的思路便是通过各种政策让袁术这样有教养的优质人才入住到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地区,先富带动后富,让整个地区变得更加文明。
这个思路其实没啥不对的。袁公路要住在这儿,首先得置办地产吧?人家四世三公,得有牌面,自己住的面积不能低于阿房宫吧?拿钱给这块地的人,请搬走。我袁术又是一个很善心的人,我家附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不能有穷人。一出门看见一个踢足球的小孩儿衣衫褴褛。“快把他赶走,我心都碎了!” 真好,这块地又少了一批穷人。
袁术每天忙着公事,冯氏总得有点消遣。一听见这个消息,LV,普拉达,路易斯威登,全都跑来开店。这些店铺代替了原本在这里的可卡因作坊,冰毒提炼室和蛋白质来源不明的烧烤摊。被吸引的还不止店面,冯氏在这儿住,那想进入贵妇圈的当然都要搬来。国内有个电视剧,名字忘了,就记得贵妇们合影的时候谁是C位,谁拿的什么包之类的。上述程序开始多周末循环。
预想的非常美好,我甚至要为袁公路这种 “入淤泥而不染,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的善举感动了。可毕竟这个过程是统治阶级推动的,有利的总是他们自己。很多当地居民一旦离开这个环境其实是很难生活的,特别是已经年迈,生活习惯和社交全在这里的居民。以及当Gentrification 开始推进的时候,对于当地政策变动,政府通常会给画饼。你想想,以后和你儿子一起玩儿的那是谁?那是袁术的嫡子啊!周围的邻居不再是穿着趿拉板儿的老王,而是见了你就微微一笑,“How was your day” 的金发大学大美妞儿,不好吗?
拿袁公路做个夸张的例子没什么不妥,因为中国古代同样有城市运行制度的变化,只不过不像Gentrification 这样Contrivance 。也是重轻老师节目学的词,人工斧凿的。唐宋交替做了很多变化,其中就包括城市运行制度。《东京梦华录》中大宋的美轮美奂体现了“街市制”的繁华,商业活动为城市注入的活力。
在此之前,同样是为了便于管理,唐代中国的政策与Gentrification大相径庭。隋唐时期长安城和许多其他城市的运作都执行“坊市制”。在这种制度下,长安城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帝王之城。除了长安城自己的城墙,内部的规划也是如棋盘一般整齐。具体做法是将城内划分为多个方块,每个方块自己有围墙,是为“坊”,主要是给居民居住的地方。坊内通常一个十字主路划分四块,每个小块内也按照十字下路发展交通,就成了棋盘。并不是所有的地块都是坊,也有专门用作商业用途的地块,比如多索雷斯和卡兹米尔的商业地块(请脑补《被解放的姜戈》里的医生,“抱歉,实在忍不住”……)。
各坊还有“四民异居”制度,士、农、工、商要分开居住。你觉得周围都是商人气息太卷?你还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
那大唐皇帝不怕歹人利用这种小集体作恶吗?不怕。和英国君主立宪下权利在议会和商人之间轮转和争夺不同。大唐皇帝对帝国有绝对的控制。即便有人想要图谋不轨,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也给我们展现在了在大唐这种要权力有权力,要人才有人才的情况下大唐长安是怎样一个世界级都市。
而且亲王这本书的灵感就在于“如果《波斯王子》发生在中国会是什么样”这种命题。又是你,育碧!写这篇稿子的时候看到《刺客信条:影》的预售情况出乎意料的好,可喜可贺。这一座的“心之壁”可就太多了,单在游戏里的话,我觉得随意破坏神龛这个就是一种心之壁了吧?
并不是所有心之壁都是人心这种社会和态度的无形,它也可以是用法律加固的实体空气墙。在您的游戏经历中有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明明城墙这里开了个豁口,我却偏偏进不去?明明我有飞行法术/坐骑,但就是非让我走城门,不能飞过城墙?城外面放风筝好不容易把怪引到门口,不小心压线了武器自动收起来,到门口的怪物飞走了?以及开篇那个举例,我在外面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为什么进了城里就不能拿出我的大宝贝来耀武扬威呢?
制作组面对你的质问瑟瑟发抖,非常像当年面对凯撒的质问,有些议员发抖的模样。没错,这回使用罗马洗地。包括刚刚谈过的Gentrification 其实也不是英国人自己的发明创造,而是他们被罗马殖民期间,罗马自己就在用的方法。
法律在他们的生活之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这些法律上到对元老院选举的监督和实施,下到一个奴隶主释放自己奴隶的程序,涉及了罗马公民生活的方方面面。
这里要提一下罗马政治与法律的正当性基础。从罗马王国时期到帝国时代早期,罗马是一个多神教国家,其很多政务和法律都是通过神的意志来解读的。以此为正当性基础的初衷是因为罗马是一个移民国家,他们本身是希腊人或特洛伊人,王国时期当政国王是伊特鲁利亚人,同时又和包括萨宾人等融合。最著名的莫过于罗马的创始人罗慕路斯组织的对萨宾妇女的暴行。
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统治者需要对自己的政治正当性找一个基础。而大众信仰就是一个非常好用的工具。你们信什么神,我就告诉你,你的这个神我们也信,只不过不叫这个名字。很常见嘛,还有书呢,《神的九十亿个名字》。我再跟你讲,咱们信的这个神啊,我供奉的比你好。人家天天给我这儿发预兆呢,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然后来了就是罗马人。
讲完神祇在罗马政治正当性的重要,终于可以聊空气墙了。罗马的雏形就是一个大村儿,很多人可能都记得这里曾经被称为七丘之城。罗马的奠基人罗慕路斯和拉慕斯兄弟在台伯河岸选择定居点的时候,点了军事家天赋的罗穆卢斯看中了易守难攻的Palatine丘陵,而点了重商天赋的拉慕斯选了靠近河岸的Aventine。哥俩谁都不服谁,最后决定两边都做献祭仪式,看天神给谁发来预兆。
这期间的细节不重要,也不一定是真。结果是罗慕路斯赌气自己先开始挖壕沟,拉慕斯也赌气带人上来理论。踉跄之间,两拨人动起手来,拉慕斯就地一倒,当场毙命。而作为剩下罗马人的绝对领袖,罗慕路斯方的说法是对方带着武器跨过了标明地界的壕沟,这就是侵略。从此,这条壕沟,以及此后作为地基建立起来的城墙,被称为界墙, Pomerium ,并被赋予了法律意义。
上面的罗马地图中是不同时期界墙的范围。其规模经过几次扩张到现在的样子。在此期间,罗马并没有真的去筑墙。它扩张的速度太快了,筑墙来划定罗马城的范围非常难。这里先介绍界墙的第一个法律意义:只有界墙以内的范围,才是罗马城。界墙以外都是属于罗马城的土地。这个概念很重要,因为界墙的其他法律意义都建立在这个概念之上。
首先是罗马公民的职责问题。由于罗慕路斯需要正当化自己杀死弟弟的理由,由此发展来的法条是所有罗马公民在罗马城内不允许携带武器,军人进入直接解除军事状态回归平民,将军自动解除军职回归民事职责。这就是从罗慕路斯对拉慕斯一案开始,界墙的铁律。
如此尚武的城邦,其元老院的资深元老和执政官在界墙两边有了完全不同的职责。当他们在界墙以内时,他们是元老院成员;而当他们身在界墙之外,则他们会被默认为行使着军事领袖的职能。束棒我想大家应该都有点印象,初中世界史课本里有。这个束棒有两种形态,一种是带斧子的形态,另一种则不带。区别便是带斧子的情况是在界墙外,宣示元老此时掌握的生杀大权。而在界墙内则不会带斧子,仅表示权威。
介绍完了他的法律意义,接下来就要介绍他的空气墙属性了。刚才也提到,罗马城的扩张速度超过了划界墙的速度。于是罗马干脆就不弄墙了,依靠他的军队来扩张和守备。界墙,界墙,没有了墙,界还是可以划的嘛。于是在之后的扩张中,界墙逐渐被界碑取代。每一块界碑之间默认连起了一道空气墙,任何人不能通过,否则就是对当年降下吉兆在Palatine山丘上的众神不敬。惹神不高兴,败的是整个罗马的国运。而这一点又经过罗慕路斯兄弟案的奠基,成了不可违背的铁律。
此时,出入罗马就形成了一个很奇怪的场面。明明两边空间挺大,但所有人都从中间一个大门出入。特别是选举期间,罗马公民都要去刚才地图中的西部平原投票。可以想见这期间西边几个城门的盛况。当然也没那么夸张,旁边可能会有点建筑什么的,可绝不至于像伊藤润二那样绕成一个圈。这个法律夸张到什么程度呢?
罗马史学家、作家普鲁塔克的《庞贝传》第14章有这么一段描述。庞贝在阿非利加(今突尼斯和利比亚)平叛后想要安排自己的凯旋仪式。在与反对自己的苏拉和其他元老院成员周旋后,年轻气盛的庞贝,慷慨激昂,搞定了老头子们。按照他的计划,这次凯旋的座驾战车将由四头非洲象拉着穿过界墙。然后尴尬的事情就发生了。两头非洲象根本无法穿过大门。无论怎么压缩,怎么解压缩,怎么点对点传输,怎么给麦克斯韦妖说好听的,都过不去。明明旁边建筑物之间的空间就可以让大象先进去,再组装。但这个铁律是庞贝绝对不愿意触犯的,而他的凯旋也只能因此改为马拉战车,失去了炫耀的机会。
凯旋带回来大象这种东西,对于罗马公民的政治生活绝对是重大加分。庞贝宁愿这个分不加,也不能扣分。这是历史的教训。公元前63年,西塞罗临时被元老院推举为迪克忒多,也就是独裁者。这个身份可以让其在最多6个月内不受管辖地要求罗马执行他的任何命令,其本人也不受任何法律的制约。而这力量的前提条件和面壁人一样,罗马的安全危在旦夕。西塞罗被委任查清并剪除一个企图颠覆元老院的巨大阴谋。快刀斩乱麻,西塞罗迅速揪出了五个嫌疑人,没经过审问直接在罗马城中心打死了。
界墙之内不能有武器,更何况杀人。西塞罗虽然身为临时独裁者,但他在本可以避免破坏法律的情况下这样莽撞,付出了非常巨大的政治代价。那么这里就把罗马空气墙直接的三种例外包括了。首先是将军的凯旋,要让罗马公民见一下我军威风;然后是独裁者,完全超脱于法律和一切;最后是独裁者的一个变体,“最后行动”,同样是元老院推举,通常是执政官,获得类似独裁者的权力。但他不能立法,且他的行动必须接受观察记录。
最后贴几张界碑,来看看古罗马空气墙的范围提示长什么样。有几张可以清晰辨认克劳狄乌斯的名字,您可以翻到最后还会再附罗马城界墙图,看看克劳狄乌斯的范围在哪里。
本文提及的法理内容和政策路线真的解答了游戏世界中墙和门的设计问题嘛?当然不可能。但玩儿游戏时发现的问题,我们却能在周遭的真实世界中看到一丝关联。我认为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游戏承载了人类的过去,现在,和可以想象的将来。我们在玩儿游戏的时候,同时也是在探索自己的可能。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别错过了。
好啦,这篇文章就到这里。如果这篇文章您看着还算愉快,我想您也许会对我的另一篇比较老的文章感兴趣。容我在这里自卖自夸这篇 “ 女神官与永恒之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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