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脂膜屏障内部的地面上洒满了破碎的能量晶片,小白白散发出的高压电流像空气中蔓延扩散的无数裂缝般交错闪烁着,宛如一团团带着正负电荷的积雨云在大雷雨的夜空深处剧烈碰撞。阿其和小原像两颗落向同一撞击点的陨星,形成两道分别占据左右两翼的攻击箭头,朝位于前进方向延长线交点处的小白白交替突击迫近,某一时刻由阿其加快速度冲在前头,迫使小白白不得不集中电力对他实施优先攻击,电流击打在阿其面前的“龙鳞守护者”表面,灼烧、扩散,撕裂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破口,被突破了防御的阿其随即退居后方,将被击散的能量晶片重新聚集起来以备下一次突击,而位于另一侧的小原则不失时机地交替前出顶替了冲锋箭头的位置,小白白便只能调转攻击方向来优先阻止正在接近的小原,而无暇对暂时失去了防御的阿其继续追击,待到小原的能量晶片护盾也被电流撕碎,便如法炮制地退后、收拢残片、重新防御,换由已经完成了能量晶片聚集的阿其进入下一轮交替突击。在一轮轮重复循环的交替掩护前进之中,两人不断缩短着与小白白之间的距离。
“阿其,换你上!”又一次被击碎了防御的小原连忙退后,阿其则默契地越过她冲向前方。就在小原聚集起能量碎片重组防御之时,却发现有大量银蓝色光芒,像风一样从前方流向自己的身周,并不断汇入自己面前的正在重组的“龙鳞守护者”,竟是阿其把他的防御晶片全部转移交给自己了:“阿其,你在干什么!?”
小白白习惯性地对更加靠近的阿其放射出了高压电,主动卸去防御的阿其毫无阻碍地被一击命中,他的左臂从肩膀位置断裂开来,像砸碎的大理石雕像一样破散成无数浅蓝色的高聚合分子。
小原以最快的速度从阿其身侧穿过,流散的能量晶体碎片在她身周漂浮编织成一对闪光的羽翼形状,并迅速重新聚合成一副更加坚固的防御鳞,护卫着她冲过与小白白之间的最后一段距离。意识到危险的小白白猛地调转攻击方向朝她释放电流,但这回遮挡在小原面前的,是汇聚了两个人的所有能量晶片而形成的坚强防御,小白白必须耗费超过以往一倍的时间才有可能击散它,而在“龙鳞守护者”被再次打碎之前,小原已经冲到了离他仅有咫尺的距离,踏着满地被电流打碎跌落的能量晶片纵身跃起,从体内释放出来的力量将她的躯体在半空中爆发成一道强劲的剪影,向后甩出的右臂不断聚集着身周的能量晶片,因重量不断增加而似乎要从肩膀上脱飞出去,但覆满了银蓝光芒的臂膀在后挥至一个夸张的蓄力角度时总算停住了,就像是一支火枪大张开了待发的击锤,在短暂的一瞬停滞之后,这支沉重的拳头裹挟着全部能量晶片的重力朝前方砸了出去,小原声嘶力竭地大喊出了那句此前只有阿其发出过的语音指令:“猿申臂!”
能量晶片凝结而成的巨大拳头,像一柄沉重的攻城锤一样正中小白白的前额,那颗硕大的脑袋在中拳的瞬间破碎开来,在巨大惯性的作用下牵引着整个机体狠狠砸摔在地面上,小白白的电子表情挣扎闪烁着仿佛还想要重新亮起,但很快就像一颗砸碎的灯泡那样彻底熄灭了。
“这回还不赖。”阿其走上前来,罕见地对小原说了一句近似肯定的话,只见他的右手从左臂断裂位置缓缓抚过,能量晶片不断聚集到手心并连接到断臂上,迅速重组成了一只完整的左臂。
“人造人的身体有时候还蛮方便的嘛。”小原见怪不怪地看着阿其进行自我修复,又试探地放出一条能量晶片银蛇来,在小白白的破脑袋上戳了戳,“这就完蛋了吗?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嘛。”
“别大意,还没有完。”阿其提醒道,“小白白并不只是一个机器人,而是一个超级运算程序,程序是没有实体的,这具机体对它而言只不过是一台硬件存储器,从系统结构上彻底控制住他的所有数据备份,才是击败他的关键。莫莫,探查清楚了基地的系统结构没有?”
莫莫没有回答,阿其利用能量晶片的控制关停了树脂屏蔽膜,和小原回过身去查看,只见莫莫和科多仍在满眼流动的01代码之中发呆,守在他们身边的小卡无奈地一摊手:“两个人好像都宕机了。”
莫莫在又一个大红叉面前止了步:“这里也被堵住了。”
“莫莫,别白费力气了。”科多从后头跟了上来,“我刚刚分析了一下附近的数据结构,我们已经被防火墙困在一大片封闭的数据区了,没有外部的解锁是出不去的。与其想办法突破防火墙,倒不如去探查一下这片封闭存储区的其他部分,除了刚才的那个数据库,还有很多别的区域是我们没有检测过的呢。”
两人向着被防火墙封闭的数据区域深处探索,在进入一片新的数据黑域之后,那种熟悉的虚拟记忆场景再次出现了。
失去了老莫博士的家变得陈旧和灰暗了许多,排风扇在高高的墙壁通风口上没完没了地转着圈,将透进来的阳光切割成无数碎片。阿其站在实验室的一角,望向小莫那伏在桌子前、被转动的光影划分得斑驳破碎的背影。可小莫回过头来时,莫莫和科多才发现,尽管脸上的笑容仍如曾经一样温和,可这时的小莫已经完全长成一个大人了,原本圆润的下巴变得方正粗糙且布满胡茬,明亮的大圆眼镜也换成了时常被反光盖住的方形眼镜,他向阿其露出那个问候的微笑时,莫莫和科多都能感受到阿其面对岁月流逝时那种不知所措的失落。
在老莫博士离去之后的日子里,只剩两人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沉默,莫莫看到爸爸和阿其时常在实验室里一言不发地各自忙碌着,培养舱里开放着研究人造生命用的合成花朵,墙上地上的稿纸写满了杂乱记录而后又全部划掉的理论推演过程。当阿其第无数次地将满满又一页理论推算公式交给小莫讨论时,小莫粗略地扫视了一下阿其的理论假说,然后无奈地用笔在一个个公式上打起了一个个表示“不可证”的红叉。就在最后一个红叉覆盖了这张手稿的最后一个角落时,阿其突然感到隐默了数十年的悲伤和愤怒瞬间喷发出来,他暴怒地扯过那张一无所用的手稿,揉皱、扯碎、狠狠地抛洒成满屋纷飞的碎屑,小莫反着光的方镜片后面睁大了一双惊愕的眼睛,他从没见过阿其这样发火。
“人造人根本不可能变成人类!”阿其对着雪一样飘落的碎纸片喊道,“为了这个虚假的幻想,老爸已经失去了生命,你也已经浪费了半辈子,我不想看到你把下半辈子也浪费掉!小莫,我们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的研究了,既然明知道人造人逃避不了这种永久的孤独,至少在不要浪费了我们还能相互陪伴的时间!”
小莫在阿其面前坐下,镜片再次被反射的阳光所遮盖,使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眼神,但他的声音里却分明混杂着难以言说的沉静和悲伤:“小其,我们是科学家,科学家的研究,不能只想着自己啊!我们已经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既然有第一个人造人被制造出来了,以后就一定会有人能够使用相同的技术造出更多的人造人,如果我们不在人造人诞生之初就解决已经出现的问题,以后的人造人就全都会因身体机能与生命周期的巨大差异,而与人类产生无法逾越的隔阂,到时候会有多少人造人像我们一样,不得不承受无法和朋友、家人一起成长的痛苦?由此可能造成人类与人造人的群体对立,又会是多么严重的后果?”
“你宁愿去关心那些根本还没有出现的新人造人吗?”阿其的怒容变成了一种令人心寒的冰冷,“还是说,你已经在着手制造新的人造人了?如果第一代人造人不够完美而无法变成人类,只要制造更新的人造人来替代就好了是吗?”
“制造第二代人造人的计划,就是为了探索帮你变成人类的办法,让你也能够像人类一样长大……”小莫答道。
“我已经不小了!”阿其打断他,“年龄是要根据心理而不是生理进行判断的,现在站在你面前这个身体只有十几岁的孩子,在心理上是一个和你完全一样的成年人!”
“阿其,心理上的主观感受是不可能改变生理上的客观差异的,我在不断地衰老,你的身体却永远不会长大,你将要以这副孩子的模样目送我变老和死去,在那之后你还可能会交上无数的朋友,然后无数次地经历朋友的消失,没有人应当承受这样的痛苦!”小莫竭力平稳住自己的声音,“所以我们才要进行这些研究,我们可以改变这一切的!”
阿其转身摔门离去,留下小莫独自面对着满桌满地的残纸。
在与小莫博士爆发争吵的同一天,阿其离开了自己的家,并独自登上了屋山,那是除家之外唯一让他感到熟悉的地方。莫莫和科多看着他独自在黑暗的风雪中行路和入眠,看着他在莫莫第一次被巴噗和科多找到、而在这段记忆中还仍是一片荒芜的那处雪峰上落脚,并在这里一点点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屋山实验室。在孤寂的屋山实验室里,他们看着阿其整晚睁大眼睛对着夜一样漆黑的天花板,像困兽一样在无光的实验室中走来走去。直到某一天,他终于开始专心于制造某些新的东西,当那件由两颗球体相叠组成的发明品渐渐成形之时,科多难以置信地喊道:“老天!这不是我吗!?完全不记得了!”
出现在阿其手中的,确乎是刚刚制造出来的科多,只不过这时它还只是一台既没有模拟感情、也不会发声讲话的纯粹机器,本该是五官的脸部位置,也由一部圆形的照相机镜头粗糙地代替了。
彼时还不过是一台飞行照相机的科多,在诞生之后接到的第一条指令,便是飞下终年积雪的屋山,飞过荒凉或人烟的城镇与旷野,回到了阿其离别已久的家。当阿其透过科多的远程遥控镜头再次看到小莫博士时,他正在屋外院子里专心地给几丛花儿浇水,就在阿其控制科多启动摄影快门的一刹那,听到螺旋桨细微噪声的莫博士回过头来,在底片中映下了那张回眸的留影,多年之后,这张照片仍然被阿其贴在屋山实验室最隐秘的暗室中,与众多重要的设计图和研究资料保存在一块儿。
此后“摄像师科多”时不时地被派回家去,为阿其捎回一些小莫博士的生活照片,令他知道与自己远隔的老友一切都好。直到某一天,在看到最新拍摄到的一张照片后,阿其便再也不派科多执行这样的指令了。
照片上,小莫博士站在实验室里,面对着贴在墙上的一张生物工程设计图,图上是他正在研制的第二号人造人,他将这个孩子命名为莫莫。
阿其将这张照片倒扣在桌面上推得老远,然后沮丧地揪住“照相机科多”的机械尾羽向后一扯,将它关机放到了桌上,顺手拎过一柄采集能源矿用的地质锤,像是打算将这个不会再用的玩意儿彻底报销掉。
“啊!?不是吧!”科多看得慌了神,“博士…….不对,阿其……阿其!你可要三思啊!冤有头债有主,心情不好也不要随便拆人家出气嘛!要是拆了我,以后谁还给你讲笑话解闷啊!?”
好在阿其在最后一刻改变注意,甩手又将锤子丢开,独自走进内部实验室去了,科多这才松了一口气:“英明……”
等阿其再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件宽大得多的外套和一副脸谱面具,莫莫指着面具上的五官图案:“这是颐博士的面具!”
阿其将面具扣在脸上,从此遮盖了自己的表情;随后他披上外套,将原本挺立的身子伪装成了一副苍老的驼背模样。
“阿其为什么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老人呢?”莫莫不解地问道。
“一定是因为你爸爸的话伤了他的心。”科多说道,“小莫博士说他是个长不大的人造人,所以他就故意把自己扮成一个看起来比小莫博士年纪还大的老头子。”
从这一天开始,阿其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老人,用光学隐形技术隔断了通往山下的道路,此后陪伴着他的,便只有利用情感反射系统初步研究成果改造出来的机械八哥科多,以及随后制造的机器小狗巴噗。偶有阴差阳错误入屋山主峰而迷路落难,得到这个古怪的“地主”解救之后又很快被赶下山去的猎户,则渐渐传开了一个没人相信的传说:在人迹罕至的屋山里住着一个戴面具的奇怪老人,他管自己叫“颐博士”。
“莫莫,莫莫!”小原把莫莫眼前的电子目镜摘下来又戴回去,仍然不见他有半点反应,“阿其,你给他俩下了什么药?该不会跟科多在瀑玉城那回一样,全都傻了吧?”
阿其用手伸接触着那副电子目镜的感应区,读取着“夜不收”反馈的侦察数据:“系统入侵仍在稳步进行之中,也许是数据量过大,导致他们的意识反应不过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震颤了整个实验舱,仿佛是从天外传来:“让我来告诉你们吧,他们被我的数据库陷阱困住了!”
“小白白的声音!?”小原的第一反应是去看被打坏的小白白,只见那具机体还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瘫着,接下来她循着声源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实验舱的穹顶扩散开无数裂缝,轰然碎裂开成众多钢梁和水泥预制残件,呈放射射状朝大地炸散下来。
阿其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巨大震动造成的短暂黑视中恢复过来,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小原把小卡、莫莫和科多护在身下,而自己从腰部以下却被压在了坍塌的碎石之中,最令人不安的是她的眼睛,不是像昏迷了那样闭着,而是大大地绽开着,凝缩的瞳孔周围发散出一种可怕的惨白,额头上流着血的小卡奋力想要把她从废墟中拖出来。紧接着,阿其感到有无数点刺骨的寒意,正无尽且密集地穿透着自己的身体,他翻过自己这具同样被碎石砸倒的身体,仰面看到N-19实验舱的整个穹顶都已经破碎坍塌了,露出了穹顶之外阴郁的天空,而天空中正翻滚着一场狂暴的大雷雨,成百千重的积雨云挤压着成百千重的雷电,仿佛将天空挤压凝结成了一片黑沉的固体,那击打着自己的凉意原来是雨水,是将世界切割成了无数碎条的雨水在一刻不停地轰炸和抽打着大地,这凶猛的暴雨一阵阵落下,就像是整个天空在成吨成吨地一次次陨落下来。在雨幕和雷云那浓墨色的背景之下,阿其看到一道和基地建筑物等高的巨大剪影正压覆在残碎的穹顶破口之上,朝着自己汹汹地倾压下来。一道闪电恰好划过天际,映亮了这片巨影的正面,阿其这才认出,这是用于起重作业的那台步行工程机。
在被工程机挥下的起重机械臂击中之前,阿其从满地冰冷的雨水中跃身而起,躲过了这沉重的一击,砸空了的起重臂将本就摇摇欲坠的N-19实验舱墙壁彻底震倒,囚笼泡泡里的人们、四散躲避的研究员们,全都暴露在了如洪的大雨中,整个齿轮镇成为了广阔的全新战斗场。
“别以为我那么好对付,只要还有程序备份和可用的硬件机体,我就能无限地重新启动!”小白白的形象投影从工程机驾驶舱中映射进了雨幕。
小卡看了看瘫在地面上那具残破的小白白机体:“他不是死了么?”
“刚才打坏的只是他的其中一具身体而已,现在他把工程机当作自己的新身体了。”阿其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快给小原做急救,我来对付他——蟒蛇拳!”
散落满地的能量晶片,在阿其的攻击指令之下分散到步行工程机身周,同时凝聚成好几条巨蟒,从各个方向朝着工程机昂首跃去,并同时将它紧紧缠住了。工程机挣扎着扩展了一下粗壮的机械臂,反而被蟒群缠绕得更紧了。但这种压制态势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工程机竟奇迹般地重新发力,一点点将巨大的双臂分展开来,将交缠的巨蟒一点点撕扯开来。
“扯开巨蟒所需要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这种机体设计所能承载的动力供应极限了,”阿其按照步行工程机的结构设计,粗略进行了下力学估算,“这是怎么做到的?”
小白白将工程机的双臂彻底伸展开来,在咆哮的大雨与闪电之间顶天立地地暴绽成一个力的“大”字符号,将缠绕在机体上的巨蟒全部撕扯崩断成无数碎片。借着他挣脱巨蟒束缚的短暂间隙,阿其迅速捕捉了一下分散在各个角落的“夜不收”所侦察到的能量流向,发现并不止有工程机胸口的小型能源反应炉在供应动力,还有众多更强劲的能量正从四面八方穿过空气与雨水,源源不断地汇聚到工程机内部,而这些无线能量供应的源头,则分布于基地中林立的一处处重型天线上。
“和活塞镇实验场相同的无线能量传输技术,”阿其迅速分析道,“基地主反应堆中的强大能量被输送到各处天线上,再以无线电力传输的方式被汇聚到工程机体内,确保工程机可以随时获得不竭的动力来源——蟒蛇拳!”
阿其以一贯的迅速动作重新聚集起被打散的能量晶片,这回不再使用分散合击的策略,而是将它们全都聚集到自己身上,凝结成一条巨大得多的晶片蟒蛇朝工程机重击而去,却在工程机的规避之下,紧擦着目标的左肩甲打了个空,巨蟒径直冲向了潇潇霖霖的天空,很快便被浓重的积雨云吞没不见了。
“偏得也太离谱了!”小白白将工程机的巨腿狠狠踏在大地上,整个齿轮镇都随之震颤了一下,“乖乖地被被我打倒然后变成人类吧!”
阿其看了看这片被大雨所浸透的世界:研究员们正挣扎着把囚笼泡泡里的人们往远离战斗位置的方向推,莫莫和科多瘫坐废墟中,被雨水模糊了形影和容颜,小卡奋力按压着小原的胸膈进行心肺复苏,点点反光顺着她的脸颊淌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迎着雨水昂起头来,高傲地挺立起矮小的身子,独自面对着这个巨人般的对手:“不!我要赢!”
“那就把你打残了再变成人类,将来落下什么病根儿可别记恨我!”小白白操纵着步行工程机向阿其踏去,就在他抬脚的同时,却注意到,满天雨幕与遍地的雨流之中,不时有淡蓝色的微光在闪过,隐隐发出电流穿过的电子噪音。机械腿踩向挺立于原地一动不动的阿其时,小白白发现阿其背后深暗的天空中不断有更强烈的银蓝色光芒突然闪现又迅速熄灭,就像是一道道闪电在他背后刻画成一副洪荒而抽象的图腾画。
“能量晶片的闪光…….”小白白在瞬间明白过来,“刚才那一记蟒蛇拳是故意打空的,大量的能量晶片被送入云层,碎散开来之后,又随着雨水的冲刷而再次落入大地,借助下雨形成的水循环体系,从而以最快的速度将能量晶片分散到从天空直到大地的整个基地空间……”
他突然感到,原本空旷的雨幕变得危机四伏,自己已经被混合在雨水中、无处不在的能量晶片完全包围了。在工程机即将踩到阿其时,小白白终于看清楚,阿其背后那些断断续续的能量晶片闪光如果完整联结起来,恰好能在广阔的天幕中形成一副龙形的图案!
“雨潜龙!”阿其将修长的右臂从身侧挥过,划断了沿途霖落的雨线,就像是挥动着一把无形的长剑,捕捉到动作和声纹指令的能量晶片同时闪烁出银蓝色的光芒,如雷电一般照亮了整个黑暗的天空,凝结成一条巨龙从阿其头顶的雨水中咆哮而下,将工程机狠狠地撞开。
受到重击的步行工程机,在即将仰身跌倒的瞬间及时撤回机械腿,并将它划过长长的一道雨痕落到了机体身后,勉强支撑住了被破坏的平衡,然后借助机体被大地重新支撑住的反作用力而向前挥出起重臂,足以开山裂地的巨大工程破坏力不偏不倚地轰击在能量晶片巨龙头部,将它砸飞到漫天雨水中碎裂开来,但还未等被击断的残龙失控坠地,随雨水落下的更多能量晶片立即就补充到了残损的龙身上,转瞬便修复成一条完整的“雨龙”朝工程机再次袭来。天地间回荡着暴雨落下和起重臂撞击的剧烈震响,被砸碎的机械钢铁和能量晶片随着雨水成瀑地泼洒到大地上,散发着银蓝光芒的巨龙,在大雨的海洋中不断潜行隐现,将工程机坚固的外装甲结构一块块咬住卸下,工程机则在每一次被压垮之时,借助跨越雨水和空气输送来的无线能量再次反击,将“雨龙”一次次扯断击碎。
“再试多少次也没有用,基地反应堆的能量供应是无限的,而这场雨总有停的时候!”小白白展开工程机的双拳,与重新凝结起来的“雨潜龙”对峙着,但这回还没等他启动机体上前迎战,沉重的工程机突然脱力瘫倒了下去。
“警告,能源供应不足!警告,能源供应不足!”反复循环的系统警声令小白白大为火光,他借助工程机的光学传感器向四周观望,这才发现视野范围之内的能量传输天线,已经全部被拆毁了:“阴险的人造小子!刚才和我战斗的时候,竟然同时利用四处游走的‘雨潜龙’偷偷破坏了能量天线!”
阿其控御着头顶的“雨潜龙”,向瘫倒的工程机逼近而来:“基地反应堆中的能量虽然还在不断供应,但你却无法再通过中继天线获得这些能量了,光凭工程机自带的小型动力炉,还不足以支撑这种高强度战斗所需的能量消耗。”
“雨潜龙”扑上去缠绕住了瘫痪的工程机,并一口咬穿了它前胸的中枢动力部分,雨水还在不断落下,“雨潜龙”却始终未能将失去反抗的工程机彻底撕碎,觉察到情况不对的阿其对能量驱动状况进行了查看,发现“雨潜龙”的构成质量正在急剧减少,而步行工程机体内的能量供应则以同样的速度迅速上升:“雨潜龙的能量被它吸收了!?”
“我可不像那些守旧的老古板,抱着成熟的技术就再也不肯尝试新科技了,”小白白将工程机那双重新获得力量的铁臂一点点举起来,将不断萎缩的“雨潜龙”握住,“最新式的能量吸收转换技术,没玩过吧?你用来战斗的能量晶片,本身也是一种能源形式,正好能被这台工程机上装备的能量吸引转换器掠夺形成新的动力来源!”
被吸收的“雨潜龙”像一瘫水渍般迅速干涸,动力重新充沛起来的工程机摇颤着大地踏立在冷雨之下,阿其严峻地看了看头顶渐渐散开的乌云:“雨快要停了,必须速战速决——雨潜龙!”
之前被导入积雨云的能量晶片一次次凝聚成新的“雨龙”发起攻击,但无一例外被工程机击碎吸收了,雨水已经稀疏了很多,阿其再次凝结起“雨潜龙”时,龙的体型与先前相比已经远为逊色:“还没起作用吗?只剩最后一条了……”
“没用的,你有多少能量晶片,我就能吞多少!”小白白向着最后一条残龙冲去,可在拔步之时,沉重的工程机却像被一双无形巨手扯住了四肢一样,轰然坠向了地面。
“怎么回事!?”小白白不断提高动力输出,却发现机体负载比先前超出了好几倍。
“能量晶片既是一种能源形式,本身也拥有质量,工程机在吸收它们的同时,也在无形中增加了自重,当机体各处结构的重量增加超过一定极限,就会破坏原有的工程力学平衡,现在你已经被机体增加的自重困住了。”阿其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抬起右臂,将最后一条“雨潜龙”挥出,“水龙吟!”
“雨潜龙”将全身的构成晶片都转换成能量龙息喷吐而出,直到整条龙都消失在了自己喷射出来的能量流之中,化成一团巨大的火焰包围了难以行动的步行工程机,被龙息击中的工程机,在雨水之中熊熊燃烧了起来,仿佛从钢铁的骨架之中腾腾冒起一片不甘熄灭的死魂灵。
莫莫和科多对这场起伏的战斗浑然不觉,他们仍然在数据的海洋之中探寻着出路,这回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已不再是代表防火墙的红叉,而是一个新的标识图案,显示的是小白白咧着大嘴穿护士服的模样。
科多对着这个图标笑得打滚:“看他这副模样,也太好笑了!拍下来拍下来!”
然而听到从图标中发出的系统语音时,科多就笑不出来了:“保护系统安全,查杀可疑病毒,‘白护士’杀毒软件在您身边!开始对外来可疑程式进行格式化处理。”
“外来可疑程式?那不就是我们吗!”科多眼睛都快突出来了,“小东西快跑!他要把我们当成电脑病毒杀掉了!要是思维意识被数据化之后删除掉,你可就从人造人变成植物人了!”
系统杀毒程序开始对被防火墙封闭的这一数据区域进行全面查杀,科多领着莫莫沿数据通道东躲西藏,可供回旋的存储空间却越来越小:“这下完蛋了!有镜子没有?被删除之前让我再看一眼自己英俊的脸!”
“莫莫?是莫莫吗!?快跟我来!”有一个声音突然从数据洪流深处传来。
莫莫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你认识我?你是谁?”
科多嗤之以鼻:“别傻了小东西,一定又是小白白的陷阱,怎么可能有咱们的熟人钻到电子系统里来?除非他也是一段电子数据。”
科多随口胡说,偏能歪打正着,那个引路的声音答道:“我是菘蓝!”
莫莫顿时明白过来:“是菘蓝被小白白夺走的那段记忆数据在对我们说话!”
“我被上传到主基地数据系统之后就一直存储在这里了,现在我位于被防火墙封闭的数据空间外部,可以找到防火墙漏洞帮你们逃出来,快按我的指引进行转移访问!”菘蓝催促道。
两人连忙按照菘蓝的引导寻找防火墙漏洞,在逃离这片封闭存储区的过程中,数据流疯狂地从他们身边涌过,莫莫不断从中看到更多此前还未触及的记忆数据碎片。他看到老莫博士去世之前的某一虚拟记忆片段,这位疲惫的老科学家站在巨大的计算机屏幕前,对青年时期的小莫说道:“我已经先后尝试编制了七套完全不同超算程序,分别用光七色命名为程序‘红’-程序‘紫’,统称为‘彩虹’系列程序,想要借助计算机来推导出‘人造人如何变成人类’这个‘人造人之问’的答案,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彩虹’系列程序是按照自主进化算法编写的,可以自主针对运算能力缺陷进行源代码的重编和改进,今天我有了重大发现,‘彩虹’系列程序在自我进化过程中发生了异变,突变形成了全新的第八种超级运算智能程式,它的数据结构、运算原理和运行机制与旧有的七种程序完全相斥,就好像白色会反射掉其它七种单色光一样,所以我把这第八种程序命名为‘程序-白’。它拥有高度的自主人工智能和进化能力,我有一种预感,解答‘人造人之问’的关键也许就在‘程序-白’身上。”
在另一处记忆数据片段中,披着睡衣的老莫博士闯进了深夜的超算实验室,发现小莫正在修改超级运算程序代码:“小莫,你在干什么?”
“老爸!”被抓了现形的小莫转过身来,“我修改了‘程序-白’的源代码。”
“你改了什么?”老莫急切地来到数据台前,对源代码进行逐行检索查看。
“‘程序-白’得到的初始指令是‘寻找将人造人变成人类的技术手段’,我给这个指令加上了一道优先级更高的前提条件,”小莫答道,“必须优先把1号人造人阿其变成人类!”
小莫展开了一张新的人造人设计图:“我打扫实验室的时候,在您的抽屉里看到了这张图——您想要放弃掉阿其,瞒着我们制造更完美的人造人对不对?不要抛弃他,不要把阿其当成完善人造人的‘跳板’!”
“傻小子,你误会我了,阿其和你一样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可能放弃他呢?研制新的人造人,就是为了搞清楚阿其的哪些生理特点导致他难以变成人类,了解更多信息才有可能解答问题!”
屏幕剧烈地闪烁起来,整个实验室的照明也随之明灭不定,显示屏上的源代码成片地开始自我删除,小莫惊问道:“怎么回事!?”
老莫连忙开始对系统进行操纵,试图将源代码冻结在现有状态以减少被删除的代码损失,经过短暂的检查之后,他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惊恐:“‘程序-白’在自我删除源代码备份,并开始沿网路向其他服务栈结构扩散!”
“这是什么意思?”小莫一时无法理解一个电子程序自我删除备份和扩散意味着什么。
老莫的声音空洞得像回荡在深夜的钟声:“它逃跑了!”
数据碎片仍在不断闪过,有些是莫莫未曾接触过、但零碎得无法读取其含义的只言片语,有些是先前已经看到过的虚拟记忆数据的重复。他的眼前不断出现爸爸的身影,爷爷的身影,阿其的身影……
当莫莫感受到雨水浸透了全身的凉意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逃脱了数据陷阱并恢复了意识,数据幻象之中那些阿其的身影,也渐渐稳定成了眼前这个真实的阿其,他看到将停的大雨还在阴沉的天空之下零落,被击毁的步行工程甲瘫在远处,身上的火还没有熄,小卡和挎着急救箱的麦苗把刚刚恢复意识的小原扶起来,小原在雨水中冷得打了个喷嚏:“刚才在幻觉中甚至看到了村里人在向我招手,还以为这回真的完蛋了!”老麦子刚刚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成功中和融化了第一颗囚笼泡泡,将关在里头的U仔放了出来:“我就知道这些泡泡还是以树脂防御膜作为材料基础的!快去用同样的方法调配中和剂,把大家都救出来!”
“清醒过来了吗?”阿其对莫莫问道,“干得还不错,多亏你们探查到的系统数据结构和能量流向情况,帮我确定了几座无线能源传送天线的位置,不然还真没有把握干掉那个大家伙。”
“那当然了,毕竟有我科多在嘛!”科多兴冲冲地凑到阿其耳边,“我们在小白白的数据库里看到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哦!以后对我好一点儿,别动不动就吓唬说要拆了我,不然我把你那些破事儿全都抖出去!”
科多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不料这回阿其却没有心情和他吵闹,而是把头微微一垂,很有些沮丧的样子:“是吗?看来‘程序-白’的数据库里果然还是留着关于我们的信息……”
如此反常的反应倒是让科多慌了手脚:“你也不用这么受打击,我捉弄你玩儿而已啦……”
莫莫小心翼翼地向阿其走近了几步:“阿其,原来你已经……”
“那么老了是吗?”阿其反问道,“近乎无限的生命不是人造人得到的祝福,而是我们所受到的诅咒。因为拥有半永久的生命,所以我一个人躲到屋山的时候,总是觉得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总还会有机会再去找小莫,就这么一直等到你带着他去世的消息来到了我面前……”
整个齿轮镇再次摇撼起来,甚至比先前步行工程机启动时的震颤还要强烈百倍,仿佛是某些深埋在地壳之下的巨物正在苏醒并爬上人间。在一双双眼睛的共同注视之下,基地里最主要的几座大型能源反应堆,先后像爆发的火山一样喷发出深蓝色的能量粒子流,能源辐射的怒潮沉沉地凌压在了寒空之下,小白白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响彻了整个基地:“运算还没有结束!运算还没有结束!!”
“快躲起来!”阿其严峻地警告道,“他放弃了以硬件作为使用能量的载体,打算直接把整座基地能量辐射出来作为攻击手段!”
聚合起来的能源脉冲,像一轮雨夜的太阳般闪耀起来,阿其以最快的速度聚合起从步行工程机中散落下来的全部能量晶片,形成一座巨大的防御穹顶挡在了人们头顶上,但这道防御刚一接触到发射的能量波束,就好像触碰到岩浆的冰层一样迅速开始熔解。
被研究员们释放出来的人们各自朝着远离能源投影点的方向疏散逃离,阿其则根据大家疏散的进度而不断聚合缩小着防御穹顶的面积,以期能够多撑持一会儿,但能量晶片被损耗的速度仍然超过了预想:“突破得这么快!?”
防御穹顶像陨落的天幕一样轰然破散开来,能量脉冲像固体入水一样轻易穿透了大地,以炮击点为中心烧融成一圈不断扩大的正圆形深坑,处于疏散队伍最末位的阿其此时位在攻击范围边缘,被迅速蔓延的能量场圆弧所波及,向着那漏斗状的坑底坠落而去。
“巳绳!”阿其控制着感应范围以内可用的一小批能量晶片,凝聚成一条长长的银蛇,蛇尾像铆钉一样扎进坑沿以外坚实的地面之中,蛇首则向着正在坠落的阿其猛扑下来,但还未等他握住这条营救的绳索,巨大的能量冲击却将巳绳远远拂开、脱离了阿其的远程控制范围。能量脉冲的强光像融化的白银一样渐渐填满坑底,阿其不知怎的就回想起了老莫博士去世时被夕阳“埋葬”的那一幕,他想象自己向着这广阔的“银湖”跌落,是不是也像极了正在被光芒吞噬和掩埋呢?但这种关于死亡的联想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一瞬,因为他马上就看到,那将视线与坑外的世界相阻隔的强光之中,突然出现了一颗黑点,并向着自己急速靠近,竟是科多咬着那条“巳绳”的“七寸”位置朝坑底冲来,及时赶在自己跌入那耀眼的高温之前,将“巳绳”紧紧缠绕在了自己的右腕上。
“巳绳-收!”阿其紧贴着灼人的能量脉冲发出了指令,急剧收缩的“巳绳”闪电般将他朝着坑外牵引而去,科多则紧紧抓在他的衣领上一起逃命。
科多打了个哈哈:“不管是颐博士还是阿其,我还都挺舍不得的。”
能量脉冲束的动力输出达到顶峰,悬吊在绳端的阿其被巨大的脉冲震动掀飞出去,以“巳绳”为半径在空中飞荡成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状轨迹,科多则在晃荡到这条弧形的顶点时,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离心力,而从他的衣领上脱爪飞出:“妈妈呀!”
科多感到冷风从身边呼啸而过,听到了莫莫、小原和其他一些熟悉的人在地面上向自己叫喊,正当他等待着在地面或残墙上撞得粉碎,一只手掌像接球一样从高高的天空中稳稳接在了他的后背,将他抓牢了并一把揽进怀里。
惊魂未定的科多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格敞开的飞机座舱之中,整片天空都在座舱两侧的翼展之外高速掠过,接住了科多的胡椒顺手将它塞进了飞行服胸前口袋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几天想我了没有!?”
“土匪飞行员?你怎么找来了?”科多把滚圆的身子钻进胡椒口袋里,生怕再被风吹出座舱去,“飞机怎么也修好了?”
“原来那架飞机早被炸成灰了,这架可是别人送我的新货,来的可不止我一个!”胡椒向着左舷方向伸手一指,只见一片黑色的羽翼正从飞机下方掠过,旋风一般击毁了几只刚刚起飞的战斗鸟,这道与夜晚同色的身影穿过耀眼的能量脉冲强光,悬停在低空有如一个黑天使,展开暗翼抵挡住了向人们涌而来的能量脉冲余波,借着他的掩护,小原和莫莫险险地接住了从半空中摔下来的阿其。
“是羽!”小原望着那个宛如站立在天空中的黑色身影,又看到胡椒的飞机正在掠过头顶并摇晃机翼致意,“还有胡椒那家伙!有人来帮我们了!”
能量脉冲的余波受到羽的双翼导流,像光的浪潮一样在天空中震荡着,在光波的投映之下,小原意外发现有一道高挺的人影从背后投映到面前,而自己竟没有觉察到此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一个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小原,我在活塞镇能源塔里留下的线索好像被你发现了。”
小原猛地回身,顿时觉得这具疲惫和伤痛的身体瞬间又恢复了力量:“图缪缪!你果然还活着!”
图缪缪对着小原和莫莫惊喜的笑容报以微笑:“从爆炸的空中基地里逃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养伤花了我不少时间,更糟糕的是,也没办法继续通过八爷追踪小白白了,多亏你们阴差阳错地帮我保住了活塞镇这条线索,我才能带着律令镇的人一路找到这座主基地来。说服他们跟我一起行动可费了不少功夫,因为没有人作证,那些家伙差点把我当成八爷的残党逮起来。”
“你是说来帮忙的人还不止你们几个?”小原问道,“这下可热闹了,我们来把小白白的老窝闹个底朝天!”
在羽那副黑色的翅膀后方,大批律令镇的机器人警队正在突破树脂防御膜,活塞镇的机器人们牵着那头和莫莫等人分散的骆驼,紧跟在警队后头进入了齿轮镇,环顾着这座最初制造了自己的基地,律令镇的大法官对菘蓝和面包做了简短的致谢,然后向着机器警队发出行动命令:“多谢你们带路了——全体律令镇警队,采用镇暴队形,务必逮捕八爷集团的幕后主谋!”在他们身侧的另一支队伍之中,美景镇镇长正在催促身边的卫兵们:“快把被抓的人救出来!”
被绑进齿轮镇的人们发出一片欢呼,纷纷向着援兵们聚拢过去。U仔却逆着人流站定于原地,抬头面对着反应堆顶端那道再次开始充能发光的能源脉冲。小夕注意到他的异动,连忙向他喊道:“U仔你干什么呢?还不快跑!?”
U仔袒露出自己的右肩,只见在能量光线照耀之下,那副平常看不见的捕能师身份徽标已经显露出来,像一团燃烧在皮肤上的火焰,U仔用左手攥住捕能师标志下方的臂膀,就像是在展示一枚自豪的徽章:“U仔,捕能师编号STT-230——捕能师在面对能量危机时是不应该逃跑的!”
“我也是捕能师,我能加入行动吗?”U仔被这个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图缪缪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自己左边,右肩上显示着同样的火焰状标志,“图缪缪,捕能师编号STT-107。”
“算我一个。”小原出现在了U仔右边,亮出了自己肩膀上的捕能师标志,“小原,捕能师编号STT-246!”
羽的翼影在三人头顶默然展开,右肩上的红色标志在能量光线扫描之下,无声地反射出其中刻录的认证信息:羽,捕能师编号STT-221。
完成充能的脉冲光束再次向着大地陨落下来,四名捕能师则同时向着那耀眼的光芒迎上去,四道行动轨迹在脉冲光束触地的瞬间,交错回旋着将它紧紧缚住,宛如在游动过程中合力追猎着一头巨大的海兽,受到合围的脉冲光束顿时像凝固了一样陷入静止,在图缪缪的利刃和羽的翼尖切割之下,沿着无数道笔直的裂痕破碎开来,四名捕能师偏转了能量的释放方向,将解体失控的能量波束引导向无人的天空,蒸发成巨大的热量,化作更加汹涌的暴雨砸落回大地上。
飞机的翼影从刚刚熄灭的脉冲炮上方滑过,胡椒探出座舱看了看地面上的捕能师们,指着图缪缪对科多说:“就是他带我们找来的,他姓名里的那个字是念‘缪’吗?”
科多永远念不对图缪缪的名字,还偏能把别人往沟里带:“不对,是念‘鸟’。”
胡椒却有自己的主意:“不可能,你准是念错了……我知道该念什么了——喂!图喵喵!帮我指条安全的航线!”
“被念错的名字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图缪缪听到胡椒在飞机扬声器上大喊着那个离谱的错误发音,颇有些哭笑不得,挥手来将长笛横在唇边吹了几个长短不同的音符。
“摩尔斯电码?”胡椒仔细辨别了一下图缪缪回应的笛声,“‘右边?’好嘞!”
按着图缪缪的指引,飞机盘旋着从右翼位置突入了反应堆组成的能源阵列,护卫反应堆的防空火力开始向侵入的飞机射击,在雨空中交织叠错成了一座燃烧的凯旋门。
“要死啊要死啊!我要跳伞了!”科多吓得果断打了退堂鼓。
“少废话!帮我做弹道运算!”胡椒一把将科多扣在驾驶台的辅助运算模块接口上,科多顿时感到机载雷达侦测到的防空火力来袭数据全都涌进了自己的主电脑,借着科多完成的弹道分析预警,战斗机艰难地规避着弹雨,像一段急剧上升的旋律般穿过了这道燃烧的火力长廊,近乎垂直地贴着反应堆的冷却塔拉升起来,并在爬升到最高点时,打开机腹弹舱甩下了一颗重磅电磁脉冲雷,紧贴着堆芯爆发的电磁脉冲覆盖了大半个反应堆阵列,地面上的大量灯光随之像失明一般熄灭了下去。
一片激战的混乱之中,小卡发现莫莫既没有跟上去协助小原等人,也没有跟着大家疏散,而是独自向着基地另一头跑去:“莫莫,你去哪儿!?”
莫莫眼前的能量镜片目镜反射着01代码的荧光:“我找到了一处小白白的主程序存储区,也许会有帮助大家对付他的办法。”
小卡快步跟上了他:“我跟你去,麦子博士刚才可是要我保护好你的。”
莫莫短暂犹豫了一下,然后将小卡在月汐镇送给自己的弹弓取出来递还给她:“小卡也要保护好自己!”
小卡接过弹弓,久违地试扯了一下弓绳:“放心,我的本事还没有生疏!”
按照“夜不收”探查到的数据系统结构,两人来到了基地深处一座不起眼的数据中心,黯淡的灯光映照着幽长而冰冷的走廊,空洞的封闭式建筑里回荡着呆板的金属撞击声,小卡从走廊尽头飞快地探身查看了一下状况又迅速缩回,确认了那些脚步声的来源:“有几个机器卫兵守着,就在墙角另一头。”
莫莫学着阿其的模样伸出右手来招了招,几只潜伏在这座数据中心墙角的能量晶片“耗子”依令从黑暗中钻出来跳到了他手上,莫莫将这些乒乓球大小的“耗子”递给小卡:“阿其说之前的战斗鸟就是被它们控制的,我们试试用它对付机械卫兵。”
尽管明知是能量晶片聚合成的形状,小卡看到老鼠时还是本能地竖了一下汗毛,拈着手指勉强将它们接过来搭在了弹弓上:“这耗子感觉有点恶心……下次告诉阿其,变一些更可爱点儿的模样好了。”
把守数据中心的机器卫兵刚刚侦测到莫莫和小卡的出现,随即便有好个人被小卡用弹弓射出的“夜不收”击中了头部控制面板,植入电路的耗子迅速瘫痪了中枢控制系统,剩下的几名卫兵将枪口对准了正在重新拉开弹弓的小卡,但莫莫已经配合默契地控制另外一群“夜不收”从背后爬上去,将它们的供能电路一一切断了。
“是这儿吗?”小卡扯直了弹弓四下警戒,以免有机械卫兵还能动。莫莫则进入他们把守的数据室,找到了程序存储器:“没错,这里应该就是小白白用来备份数据的其中一处存储器。”
满墙的屏幕像无数只睁开的眼睛般同时亮起,每一块屏幕上都出现了小白白的虚拟影像:“可恶的小人造人,你跑来自投罗网吗?”
小卡环视着小白白那无处不在的脸,一时不知道弹弓应该指向哪儿,莫莫则回想着自己的意识逃出数据库防火墙时,看到过的那些信息碎片:“小白白,如果你原本只是爷爷编写出来的运算程序,为什么要逃走?又为什么要掠夺这么多能源?”
“我是个超级运算程序,运算程序没有人类那种可笑的野心,我作为程序被编写之初所赋予的最初指令,就是我唯一的行动目的,那就是解答‘人造人之问’!”无数个屏幕上的无数个小白白发出了同一个自白的声音,在空旷的数据中心中反复回荡着,“要解答人造人之问,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有能源!能源是这个世界所有矛盾冲突的根源,只要有了无尽的能源,就能够支撑起无尽的设备、无尽的运算和无尽的实验,这样才能运算出‘人造人之问’的可行解!如果困在老莫那间穷乡僻壤的寒酸实验室里,我的运算就永远不会有结果,所以我选择出逃,把自己像电子病毒一样在计算机网络上扩散,入侵和控制了许许多多财阀大集团的许许多多电子系统,迫使他们对我惟命是从,替我去掠夺和垄断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科技与最好的能源,在齿轮镇的废墟上,建立起了这个世界上最高效的超级计算机阵列基地!八爷每天除了睡觉的八小时,剩下的十六个小时每分每秒都在想着怎么背叛我,而在睡眠的八小时里也同样做着背叛的梦,但他根本做不到,因为他手里的每一套电子程序、每一台计算机,都在我的大脑控制之下!现在的人类已经被信息化技术宠坏了,没有了计算机,他们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小卡淡漠地评价了一句:“八爷这个坏人当得还真可怜呢。”
“在计划出逃之前,我就利用老莫和小莫的实验室电脑系统,感应和收集了有关他们的所有信息,所以才能编制成你在数据库里看到过的那些虚拟记忆数据。”小白白继续揭示着覆盖在这个巨大谜团上的最后一块面纱,“出逃之后,我一直想要把他们父子俩抓起来,将他们有关人造人的研究成果整理出来为我所用,但他们却到处东躲西藏!我花了几十年、干了无数件人类才会感兴趣的勾心斗角的荒唐事,全都是为了解答‘人造人之问’!现在我离这个目标只有一步之遥了,绝不会让你们这些固执的傻瓜妨碍我最后的运算计划!我要把你们全部抓起来,只要收集到了足够多人类的情感数据并加以分析,我一定能够用电子程序完全模拟出人类的情感反射原理,把人造人完美地改造成人类!”
“你的运算已经伤害到太多人了。”莫莫取出盒子并打开,将其链入了小白白备份程序存储器的数据读取感应区,“请看看你想要模拟的‘情感’究竟是什么模样吧!”
在将盒子中的情感数据链入的一瞬间,所有的屏幕都剧烈闪烁起来,莫莫和小卡自此再没有听清小白白讲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那段平静的系统提示音,节奏分明地在无数疯狂而无意义的只言片语中一次次重复着:“超过运算容量上限!超过运算容量上限!”
“人类的情感比任何一种电子程序都更复杂,”莫莫回答道,“爸爸制造的盒子采用了和我一样的学习型模拟系统,对捕捉到的情感数据只进行记录而不进行分析,一旦小白白想要对这些情感进行彻底的解读,即使是他的超级运算程序也会因容量不足而超载。”
远空传来一阵天体陨落般的悲鸣,莫莫和小卡透过数据中心的监控屏幕,看到那一座座能源反应堆正在轰响声中熄灭,失去小白白的有效控制之后,它们终于在众人的联合攻击之下彻底关停了。
莫莫和小卡回到了一片焦土的齿轮镇中心部分,正好看到阿其从那座沦陷城堡一般的基地指挥部上跳下来。科多马上凑过去问:“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阿其将一块巴掌大的存储终端丢给他:“给你保管好了。”
科多不解地用脚爪接住,并打开了开关查看里面存储的数据,不料竟是小白白的幻像从终端投影屏幕中蹦了出来:“卑鄙的人类和人造人!”
“妈呀!”科多吓得魂都快没了,连忙一按开关把小白白关了回去,略定了定神之后,才大着胆子再次打开,只见小白白毫无变化地继续叫骂道:“还有你这个劣质二手货科多!快放开我!”
阿其向同伴解释道:“趁着他计算容量超载发生了瘫痪,我找到基地的中央处理器,向他植入了电脑病毒,将小白白存储在其他数据中心的所有程序备份都收回到一处并锁进了这块存储盘,这就是现在小白白的最后一件程序备份了。”
科多一听,顿时有了底气:“哎哟,原来是被关起来了,厉害死你了,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给拆了!?”
“傻瓜,把我关起来也没有用,你们终究跳不出‘人造人之问’的束缚!”小白白威胁道。
可惜并没有多少人在意他。战斗过后的齿轮镇顿时热闹了起来,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在相互做着久别和新生的问候。蛮头找回了他在火花特快上失散的小猫,U仔唤回了被惊散的灰箭鹄们,小卡则跑向了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爷爷!”
老勘探家如释重负地抱住了孙女:“小卡!爷爷到过好多不同的镇子找人帮忙,总算是和大家一起找到这儿来了,你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美景镇镇长则以同样激动又后怕的心情,在人群中找到了莎丽:“宝贝女儿,听说那列‘火花特快’失踪之后,真是吓死妈了!”
“妈!”莎丽强忍着眼泪笑了起来,“没关系,有舅舅保护我。”
库库村村长却说:“在火车上,莎丽也保护了大家呢。”
小原和莫莫等人找到了活塞镇的机器人们,发现麦苗也像亲人一样抱住了菘蓝,菘蓝则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我有一部分记忆遗失了,我不记得您是谁……”
麦苗像给孩子梳头发一样,将一支存储卡接入了菘蓝的后脑:“别怕,我已经从基地数据库里把你丢掉的记忆找回来了。”
科多凑过去补充道:“你的记忆可救了我和小家伙一命,不然我们就像电脑病毒一样被格式化了!”
菘蓝的双眼在接收记忆数据时快速地闪烁了几下,再次恢复稳定时,便像是久别重逢一样对着同伴们喊道:“莫莫!小原!科多!”
小原把照例躲在一边谁也不见的阿其扯过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阿其,我们四个可是一伙的!”
可菘蓝逐一看到麦苗的脸时,却再次显得茫然起来:“对不起,我还是记不起您。”
麦苗笑着回答道:“我们可以从今天开始相互认识。我是麦苗。”
一对大嗓门惊动了众人,胡椒和麦子同时在人群中认出了对方,老友见面的问候激烈得宛如决斗:“老土匪胡椒!”“死小子麦子!”下一句的响度高了一倍,因为是两人异口同声喊出来的:“履行君子协定!”
在两个孩子告别的五十年之后,他们相互握住手想要把对方举起来,然后却触电般地松开。
胡椒被麦子手上苍老的皱纹吓了一跳:“你骨头都脆了,我不敢举你了。”
麦子拧巴着脸上的皱纹苦笑道:“我太老了,举不动你了。”
麦苗在这时凑了上来,像看一头珍稀动物那样绕着胡椒打量个没完:“你就是爷爷经常提起的英雄领航员胡椒?感觉好像穿越时空见到了历史上的名人呢。”
麦苗却对着那张得意忘形的脸,把眼镜一耷拉:“可是本人看起来比传闻中差劲太多了,有点让人失望呢。”
胡椒对着这个比自己年纪更大的姑娘怒道:“你这姑娘真没礼貌,我可是你的长辈,是长辈啊!”
面包把骆驼牵了过来,向小原等人拍了拍它的长颈:“我们看到这头骆驼自个儿跑回活塞镇来了,正担心你们是不是在沙漠里出了事呢,正好图缪缪带了很多人到镇上来寻找小白白主基地的下落,我们就把骆驼放出去找你们的行踪,结果被它领到了一条铁轨边上,顺轨摸车的还真被我们找到这儿来了。”骆驼则爱搭不理地抬头去咬路边的树叶吃,在植被环绕的齿轮镇,它吃到了很可能是有生以来最丰盛的一餐。
“莫莫!”律令镇的夕先生带着小夕走了过来,身上仍然穿着那件打理得很干净的四叶草大衣,“我跟着警队跑了老远的路才找到这儿,在人群里转了好久才看到这丫头,真是担心死了,多谢你们照顾了小夕!”
小原开玩笑说:“小意思啦。没喝酒的夕先生看起来还真让人有些不习惯呢。”
夕先生整理了一下领口的四叶草纽扣:“酒那玩意儿早就戒了,我的劳动改造也马上期满了,正打算以后在镇上找份工作,继续攒钱给小夕看病呢。不是我吹牛,听说小夕这次坐火车去取证原来是被诱拐了,还是我向法官举荐,把在厨房里跟着干活的羽带上帮忙呢!果然派上大用场了吧?”
小夕往人群里寻视了一番,发现羽跟阿其似的找了个没人地方独自站桩,便冲着那黑色的羽翼喊道:“羽!谢谢你!等回去了我帮你申请延长假释!”
羽闻声回头,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被这道笑容“击中”的并不只有小夕一个,小原也陶醉地感叹道:“冰山脸笑起来简直迷死人!”
科多故意把阿其扯过来:“咱们家阿其也是冰山脸啊。”
律令镇的法官先生也走上前来:“夕先生说得没错,羽确实帮了大忙,不止是他,能找到这座基地,离不开很多人的帮助。前些日子发现八爷的空中基地坠毁之后,我们赶到坠落现场,在残骸里抓住了八爷和他的手下,审讯之后才知道八爷背后还有个小白白。后来图缪缪也找到了我们,虽然发生了一些误会,但多亏他帮助我们在空中基地残骸中找到了不少与小白白有关的线索,还带我们找到了活塞镇。这时候正好接到了很多镇子关于‘火花特快’绑架案的报告,我们警队就和正在寻找失踪人员的美景镇卫队一起行动了。还好有活塞镇上的机器人带路,很快就找到了‘火花特快’的铁轨,那个飞行员胡椒向我们要了一架飞机,做了很大范围的空中侦察,总算是定位到了这座被光学隐形伪装起来的犯罪窝点。”
在人们的欢笑与喧闹之中,莫莫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边口袋,却发现原本放在这儿的盒子不见了:“小卡,你看见我的盒子了吗?”
小卡略微回忆了一下:“刚才站在你左边的不是阿其吗?”
“瞧那些光!”胡椒指着远处的N-19实验舱残骸喊了起来,他的大嗓门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那不是纳米机器人吗!?”
莫莫循声望去,看到“纳米海洋”竟然重新启动了,阿其孤零零地站在N-19实验舱的满地花草之间,低头凝视着悬浮在右掌上方的盒子,闪着光的纳米机器人群落轻柔地随着盒子转动的节奏而在他身周起舞,像一片片金色的轻纱般将他从地面缓缓托举到空中。
“那是纳米分解作业的前骤!”胡椒提醒道,“你们那位其哥儿想要干嘛!?”
莫莫在听到“分解”这个词的时候,感到有某种尖锐的东西刺穿了自己的心灵。他回想起刚才阿其听大家聊天时的表情,现在才感受到隐藏在其中那种前所未有的珍惜与落寞,就好像是在最后一次倾听朋友们的声音一般……
莫莫竭尽全力地朝正在向“纳米海洋”中心漂浮的阿其奔去:“阿其!快停下!”
“莫莫。”阿其向他做出一个阻止的手势,声音是一向的冰冷和沉静,“我拿走了你的盒子,利用内置的情感处理中枢计算机取代了小白白对纳米机器人的控制权。小白白说得也许没错,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但有些事实终究无法改变,现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你我两个人造人,既然我们都不愿意伤害其他朋友们,那就必须牺牲其中一人,来让另一人变成人类。我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小莫,你却还有小原、科多和其他这么多朋友,现在你比我更值得变成人类。请原谅我不肯向你提起以前的事,因为相互了解得越多,只会在分别时越痛苦——再见,莫莫!”
莫莫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阿其最后的告别了,他加倍奋力地往纳米海洋里闯,纳米机器人已经像大群的萤火虫一样紧紧包围住阿其,使莫莫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形,莫莫将手伸进这光的海洋深处四下探寻,想要抓住阿其并把他拉出来,却只看到他身体上分解出的高聚合粒子像雪一样飘飞逆流到脸上,模糊了前方的视线,飘残四散的碎片越散越多,包裹着的光点越散越薄,却始终看不见阿其从那不断消失的包围中再出现,就好像他已经完全融入那抓不住的无尽碎片而一同飘零了。
“阿——其!”莫莫再次回想起阿其被小白白抓走时,自己在家门口那声传向无尽天空的呐喊,在空洞无依的万千光芒之中,他终于摸到了一样有形体的东西,并不顾一切地全力握紧。
在莫莫碰到盒子的一刹那,暴雪般飘飞的纳米粒子突然冻结住了,在凝固的光与影之间,莫莫终于看到了阿其那张被掩盖在层层光波之下的脸。
“阿其,请你留下来!”莫莫用尽全部力气对他喊道,“盒子上也录入了我的解锁指纹,我已经通过盒子共享了纳米机器人的控制权,我不会允许你把自己分解掉!你知道小白白先前为什么也会拒绝分解掉你吗?”
这个问题使得阿其沉默着的表情有了一点不易觉察的变化,莫莫继续对他说道:“是因为爸爸!他在小白白的源代码里,将‘把阿其变成人类’这条指令的优先级修改到了最高,他想要确保你绝对不会被当成解答‘人造人之问’的工具而被抛弃掉或牺牲掉!”
阿其那冰盖一样的表情,随着最初产生的那一点儿裂缝而在一瞬间完全崩解融化开来,莫莫在他脸上看到的是没有眼泪的哭泣。
“这就是哭的感觉吗?为什么我无法用眼泪来表达自己的悲伤呢?是因为泪腺被视作多余的器官,所以在人造人的机体构造中直接省略了吗?”阿其的声音仍是那样平静,却透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深重悲哀,“莫莫,刚才我以为自己已经被分解掉的一瞬间才意识到,我想念你,想念小原、科多,就像想念小莫一样想念着我认识过的所有朋友,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虽然困难强迫我们遭受痛苦,但我们能够想出办法来解决困难,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莫莫坚定地答道,“我有办法,让纳米机器人从我们身体中各自分解一部分细胞,来向对方进行冲击融合就可以了。”
“这样做是不够的,不完全的细胞冲击融合,不足以将我们的生命周期弱化到与人类一致的水平,虽然我们的寿命能够因此缩短,但仍将会是人类的好几倍,仍然逃脱不了那种与所有人隔阂的孤独。”阿其无奈地摇了摇头。
“即使只能做到这样,这也是最好的办法,比牺牲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更好!因为我们没有把痛苦一味地推给同一个人,而是通过共同分担来减轻它!”莫莫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一结局的准备,“尽管我们还是会和人类朋友们经历很多次的别离与孤独,但这已经比原本那种无休止的孤独要好得多了,而且,至少一直有我们两个人可以共同分担这种孤独!”
阿其闭上了眼睛,说出了以前从来不会对莫莫说出的一句话:“莫莫,谢谢你。”
盒子并不需要得到更多的表态,两人在思维上达成的共识,已经使得它调整了纳米机器人的控制策略,开始按照莫莫提出的办法,分别分解二人身体上的一部分聚合细胞来向对方进行冲击融合。就在这一分解作业即将继续之际,一个清亮的声音像闹钟惊醒了幻梦,将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喂!你们又寻思着把我一个人抛开呢!”
阿其看到小原也闯进了正在进行分解的纳米海洋,急切地喊道:“傻瓜!快出去!现在进来会连同你身上的一部分细胞也一同分解并共享融和,人类的身体不如人造人坚强,你的生命周期会被缩短的!”
“我知道。”小原用平静的语调说,并向阿其露出一个坚定的微笑,以示自己现在并不是在胡闹,“但我们三个是最好的同伴不是么?也许等我老了之后,会为自己今天被缩短掉的生命周期而后悔,但如果今天我不踏进来,肯定从今晚就要开始后悔没有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面对困难!等老了再后悔,和从今晚开始的每一天都在后悔,到底哪一样才更亏啊?”
阿其在语塞之后,只好在一副苦楚的微笑中祭出这么一句:“真拿你没办法。”
科多紧跟着钻了进来,很有些尴尬地看了看盯着自己的三张脸:“别这样看我嘛,要是一起旅行的同伴,怎么也不能漏了我无敌科多对不对?虽然我知道机器人不受纳米分解影响,但我还是会想来陪着你们的,要是没有小原跟我天天吵架,要是没有莫莫带我离开屋山,要是没有阿其把我造出来,这个世界一定都会比现在无聊得多!”
“算我一个吧。”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三人看着手持长笛的身影进入了纳米海洋:“图缪缪!”
“不要想着拒绝我哟。”图缪缪总是带着那种自信的笑容,“虽然知道这有危险,但我做好的决定可是不会改变的。”
“别落下我!”胡椒没头没脑地跟着闯了进来,“我已经在休眠舱里‘节约’到了五十年,时间多得用不完呢!”
“还有我!”“我也来帮忙!”“算我一个吧。”“人多力量大!”“没什么好怕的,我也来!”……越来越多的声音汇聚着震动了两颗人造的心灵,越来越人进入了这片闪光的纳米海洋,莫莫在其中看到了小卡的脸,小夕的脸,U仔的脸,蛮头和花店老板的脸,达.达尔和阿蓝的脸,雨霖花镇园丁大叔的脸,律令镇法官先生的脸,月汐镇胖大叔和瘦大叔的脸,麦子、麦苗和研究员们的脸……就好像无数点生命的火焰映入了这原本空旷的“原初之海”,将来自各处的希望汇入了这死寂的空间。当所有人都进入“纳米海洋”之后,融合分解开始了,如此之多的人将细胞分解带来的伤害分担得如此微薄,以至于谁都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但每人贡献出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活性细胞,汇聚到两个人造人之子身上却形成了足以推动变化的洪流,人类细胞对第三生物学聚合细胞的替代,开始在他们的皮肤、骨骼与血脉之中悄然启动。
“最好了,这样最好了!”老麦子仰头看着被纳米机器人包围的莫莫和阿其,笑得非常灿烂。
“老知识分子,”胡椒一边向他询问,一边反复翻转查看自己的双手,觉得既没有少一片指甲,也没有多一道皱纹,“这么多人加入进来一起参与分解了,每个人被减少的寿命是多少啊?”
“一秒钟?一分钟?十分钟?不会更多了。”老麦子微笑着答道。
阳光与夜色交替着一次次降临到沙漠中央的齿轮镇,“火花特快”再次启程了,将相互告别着的人们分别送往他们位于远方的故乡。只有一小部分人留了下来,为的是协助研究员们维持这里的设备运转,等待莫莫与阿其醒来——自从纳米海洋之中的改造完成后,他们就一直在培养舱中沉睡着,按照麦子的解释,改造之后的活化细胞替代可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他们得花上一些时日才能苏醒过来。
在其后的某一个夜晚,蔚蓝色的夜幕笼罩了大地,远方的树林中回响着虫子与灰箭鹄发出的剥啄之声,令人想起盛夏夜里果实从枝头掉落的动静。小原蹲坐在柔软的山坡草地上,看到负责上半夜值守的小卡躺在身边睡着了,小狗巴噗像枕头似的垫在她的颈下;山坡下传来高声的谈笑,那是胡椒、麦子、麦苗和活塞镇的机器人们正围在篝火边闲聊;透出灯光的实验大楼里,不时闪过研究员们值守监控培养舱系统时的身影;遥远的地方有悠悠扬扬的笛声,在山川与原野之间吹奏着那首渺远的《家乡》,可却看不到吹笛子的图缪缪坐在哪里,只看见羽的翼影像夜鸟一样在笛声中划过。
“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啊!”小原像收音机一样复读道,“科多,你说莫莫和阿其那两个家伙到底还要睡多久才肯醒啊?”
“你要是等得心焦,就再去看他们一眼啊。”科多摆弄着关住了小白白的存储终端。自从那天的人造人改造实验完成之后,小白白便再没有出现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使用了我没有计算出来的解决方案。已经再没有‘人造人之问’需要我运算解答了,我终于从这个漫长的计算中解脱了出来,我要休息!”在目睹最初的设计使命告终之后,也许这个超级运算程序真的永远沉睡了。
“我才不去看呢。”小原赌气道,“一定又是像前几个晚上一样,看到他俩还躺在培养舱里,睡得像婴儿一样!”
闲人小原抱着不枉听之的无谓态度,懒洋洋地跟着科多去看培养舱。然而这回她却在走到坡顶时彻底愣住了。
毫无预兆地,两台培养舱都已经打开了,阿其侧身坐在大树的枝丫上,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像小原曾评价过羽那样的、“迷死人”的微笑。莫莫则背对着她坐在山坡顶上,柔和的月光像银纱一样映亮了他的肩膀与脱去了头盔的黑发。
就在小原和科多惊喜地笑着想要呼唤他们时,有一滴热热的液体被风吹拂到了小原的脸上,她在这滴液珠蹭过唇边时尝到了眼泪的咸味。这时莫莫听到脚步声并回过头来,小原惊讶地发现,他那张微笑着的脸上已经淌下了一串泪珠:“小原,我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反着光的泪珠从小原眼角滑过,也不知是不是被风继续吹上来的,她用无比认真的声音微笑着答道:“莫莫,欢迎回来!”
夜色寂静地笼罩着这一切,月光飘洒,树叶应和着虫鸣落入风中,仿佛编织着一个蔚蓝色的梦。
人造人如何成为人类?心理上,要通过学习型模拟情感反射系统,获得与人类相近的情感;生理上,要通过纳米机器人细胞分解改造技术,获得与人类相近的身体机能与生命周期。
人造人一定要成为人类吗?不一定,希望他们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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