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荒原,惨白的天空没有日月星辰,一片死寂,静默得让人耳鸣。
孤独感顺着小腿攀上脊背,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像钟摆一样敲打着胸腔。
山体灰暗无光,犹如被无数梦魇啃噬过的尸体堆积而成,深不可测的树林,没有丝毫绿色的生息。
那是一个女人,干瘪瘦削的身躯,脸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五官都被隐藏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站着,只有头发像水草一样无规则的飘动,女人的嘴巴开合,发出一种怪异的低语。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女人身后的树林中,浮现出一群模糊的人形,那些影子在树影间游走,逐渐聚拢在一起,缓缓朝我逼近。
耳边传来不可辨认的语言,时而尖锐,时而轻柔,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突然,我肩膀一沉,那女人枯槁的手从身后探出,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头上的“安梦仪”被我扯下,汗水浸湿了额头,稍微喘匀了几口气,我才意识到,自己依旧坐在磁悬浮列车上,从云海湾一路向西而行。
刚刚我头戴奇怪的罩子,张牙舞爪惊醒的一幕,没被其他人看到,社会性死亡可比恶梦更令人不可接受。
我拿起手机,原来是好闺蜜罗琳娜打的,并且已经发过一连串语音信息。
“我今天飞贵阳,苗族服饰,帮我挑挑朋友圈发哪张?”
我这才发现她前面发的一堆照片——银帽上,鸟形装饰像珊瑚一般复杂,华丽的银片流苏垂下,配上她那张中乌混血的脸,更显出异域风情来了。这组成片的质感,不是那种在景点随处可见的旅拍行活,难能可贵。
罗琳娜的性格跟我相反,极为外向开朗热心肠。她外公是乌克兰人,是早年跟随马达西奇公司一起迁来的技术工人。罗琳娜的母亲是中乌混血,当年带着年幼的她住在浣口村,我俩因此一同度过了许多成长的时光。
她时常笑着跟我说:“我俩相比起来,你更像个外乡人。”
的确,罗琳娜是慈航航空的乘务员,飞遍了大江南北,对全国各地的风土人情比我要熟悉得多。
我发语音过去:“拍得太好看了!真羡慕你,整天到处飞到处玩,我就这天天窝在家里,身上都快长毛了。”
罗琳娜很快回了过来:“谁让你不跟我一起出来玩!休假竟然要回老家?”
我从小跟爸妈的关系就不融洽,渴望外面的世界,拼了命才逃出来。社会上不少人把原生家庭说得一无是处,可我不是在跟风,我的童年确实充满阴影。
就连我选择工作的地方都跟老家——东都市最西北角,丰沛区犄角旮旯里的董集镇浣口村,二者相距四百公里,虽然同属一市,但发展水平可谓天壤之别。
罗琳娜不解地问:“啥时候回去不行,还非挑这个节骨眼?”
的确,最近老家那边出了个扎眼的大新闻,隔壁的石蝶村里,一个男孩拍的短视频,嘲弄自己的妈妈疯疯癫癫,不管对她说什么,她只会傻笑。
结果视频被疯转,竟有人认出这个女人是十年前失踪的支教大学生,如今她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了。
据男孩的父亲马力员回应,这位妈妈当年在流浪,是他好心捡回家里照顾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舆论像洪水一样涌向丰沛区的董集镇,乃至整个东都市都成了众矢之的,逼得当地不得不启动调查。
俗话说,有些事不上称没四两重,上称了一千斤也打不住。
这一查不要紧,小小的村子竟挖出多起贩卖人口的陈年旧案,成了被口诛笔伐的“拐卖之乡”。
而石蝶村跟我们浣口村紧挨着,有很多共同的特点:偏僻、闭塞,没什么年轻人,村民自给自足,和外界不太有交集。
作为一个从这种地方走出来的女孩,我忍不住想起自己儿时的种种迹象,别人家父母对孩子的爱浸透在生活每个细节里,而我的童年却是挨打挨骂。我被欺负时,对方总说:“闵雁,你是捡来的吧?不然你爸妈打你,怎么比我们下手还重?”
罗琳娜是我唯一的倾诉对象,就连那些萦绕至今的梦魇,我对她也毫无保留。
而我答应回来的原因,除了对自己身世那股无法按捺的好奇心,更因为我手上有一个秘密武器——公司的最新产品——安梦仪。
我打开平板电脑上的梦境分析程序,检查刚刚做的恶梦信息。
心率、脑电波、呼吸等数据逐一跳出,梦境状态为“情绪高压”,梦境内容为“追逐逃跑”,情绪波动达到89%,恐惧指数更是接近满值。
其实,自从我脑袋上戴着安梦仪睡觉,做这个恶梦的频次已经降低了不少。
作为公司内部的早期试用者,我基本见证了安梦仪的整个开发周期。东梦科创公司靠着这款产品,先后完成了六轮融资,产品即将问市。虽然我并非核心开发人员,但即便作为小白鼠,我也绝对功不可没。
公司研发部门的技术相当领先,他们利用量子干涉效应,精准调控大脑神经元,打造出这样一款利用梦境进行情绪疗愈的产品。官方宣传上说,安梦仪能帮助用户在梦中体验“深刻的情绪满足感”。
机器内置的脑电波共振调控系统,能诱导用户进入深度慢波睡眠,加速清除大脑中的代谢废物,让人醒来后精神焕发。并且通过调节α波、θ波的共振频率,延长深度睡眠时间——据说效果好到一夜之间,人人都能变成睡神,连被叫醒都得费点功夫。
更直观的是,安梦仪可以在梦中调动所有的感官刺激,打造沉浸式的体验,真实得令你怀疑是不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无论是美梦还是恶梦。
恰好在我休假的这几天,公司会更新最终版的系统补丁,正式开放安梦仪的全部功能,包括我最期待的“记忆修复体验”,因此我特意向老板借了三台原型机。
打开手机,我再次感谢老板赵总的慷慨。不过回复我的,是比赵总本人更靠谱的AI分身,他耐心十足、24小时在线,被我当做安梦仪操作助手来使用。
这时,坐在车厢另一侧的男人斜过身子,向我打了招呼。
“请问,那个——是VR设备吗?”他抬手指了指安梦仪。
我被突如其来的提问吓了一跳,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支支吾吾:“呃……不是,是做理疗的。”
“哦……”男人点点头,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依然追问,“你要去哪?”
他速度之快,我完全没有防备,被他一把拽住胳膊,正是被恶梦里女人抓住的相同位置。
我努力挣脱,却眼睁睁看到,从他头皮渗出了无数条白色的绷带。
我定了定神,清醒过来,发现对向的男人还在他自己的位置上,正一脸好奇地看着我。
恰好磁悬浮列车到站,我还要换乘地铁,于是躲避着旁人的目光,慌忙逃出车厢。
一出来,刚吓出来的浑身冷汗,就令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罗琳娜安抚我:“以你的性格,也不用我提醒,总之不管怎么样,稳重一点,有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
从小我就不擅长表达自己,连在街头都从不主动问路,习惯了自己摸索。与其说这是一种自立,更像是不敢与他人接触的本能逃避。
社会上,这方面跟我类似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哪怕是打电话或视频,也常被他们视作一种侵犯私人空间的行为。
或许科技正在改变人们的交流方式,同时也在拉大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渐渐地,我把这种带来的孤独当做安全感,并且越来越喜欢——就静静地待着,仿佛整个世界与自己无关。
人类是社会性动物,依赖他人协作与相互的联系构建起文明的框架。我反而觉得,回归孤独才是最合适的道路。就像宇宙从奇点爆发,扩展成浩瀚星空,最终又将坍缩,归于虚无。那种膨胀与收缩的循环,就是自然规律,人类社会也许同样会经历这个过程。
文明发展到如今这个高度,难道不是该停下来,回归到个人本心了吗?倘若每个人都能像宇宙那样找到自己的节奏,有序膨胀,再优雅回归,或许才是最贴近本源的生活方式。
从东到西,我这一路几乎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在辗转换乘了三趟地铁后,终于挤上了开往董集镇的大巴车。
座位上一股尘土味,车厢内闷热而压抑,广播断断续续地播放着不知名的流行歌曲,“谁在问长生不老方?八百个春秋不过蝶梦庄……”半懂不懂的歌词。车上的乘客,除了怀里抱着的,就属我最年轻。
后门扶手旁的屏幕上,播放着石蝶村现场的新闻,那小男孩的爸爸马力员已经被刑拘了,村里引来很多人前来,马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有谩骂的、有拍视频和搞直播的,周围也有村民过来摆摊卖包装水和水果的,好不热闹。
一路行进,路旁的商铺越来越零散,手写的招牌和堆放着废旧轮胎的修车摊,成了唯一的人迹。
但不知怎么的,当大巴车驶过一个转弯后,地平线尽头突然出现了两座阴冷的大山,像海市蜃楼一样,突兀地横亘在那,显得格格不入。
我紧贴着玻璃,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两座山上,车内的其他乘客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异常,或低头刷手机,或闭目养神,没人刻意地欣赏风景,说起来也没什么风景可言。
心中的疑惑慢慢转变成不安,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错觉,或许大巴近些年改了线路,但也不敢跟他人求证。
只是我越看越感觉熟悉,我拿出平板电脑,调出安梦仪录下来的梦境画面,找找看有没有类似的山,哪怕是蛛丝马迹。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我耳边伸了过来,指着屏幕问道:“你这视频是在哪里拍的?”
我浑身一激灵,原来是坐在后面的一个大爷,把头凑近我的椅背,手指几乎戳到屏幕上。
梦是很私密的,怎么能随便给人看?我十分排斥这种毫无边界感的行为,赶紧把屏幕息了,应付了一句:“这不是视频。”
大爷显然并不觉得自己逾矩,继续自顾自地念叨:“你知道吧?山里失踪过不少人,警察都说是迷了路,其实啊,山里……”
我根本没兴趣接话,但他似乎也不需要听众,就自己继续说下去:“山里邪得很,有时候还能听见山谷里有人笑,笑声……哎呀,小孩子的声音,阴森得很。”
伴着座椅弹簧的独特颤音,大巴车持续颠簸了近一个小时,终于驶进了董集镇的小广场。我拖着行李下了车,准备打个小三轮回家。
正当我问价时,诊所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争吵声,原来是曾经的邻居谭叔和霍婶。
这俩口子正偎着一个小婴儿走出来,紧缩眉头地嘀咕着什么,一抬头认出了我,霍婶立刻换上了笑脸:“哟,雁子啊,怎么这时候回来啦?”
谭叔也接过话茬:“弄巧,刚带儿子看完病,一出来就碰见你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对四十出头的夫妻,竟突然有了孩子,怔了怔说:“恭喜叔婶啊,孩子多大了?”
大龄未育的夫妻,在城市里快成了主流,但在闭塞保守的浣口村,简直是反常。这里二十出头就结婚生子,然后要么带着孩子离开,要么把孩子留在老家,小夫妻另谋他路。三十岁还没孩子,就会被当成异类,被定性为人生失败,或者生理有问题。
谭叔霍婶是村里罕有的,过了三十岁没孩子也没离开村子的夫妻。背地里,不知被村里人嚼了多少舌根子。
“几年没回来了吧?这边变化挺大的。”谭叔话锋一转。
变化?如果是指隔壁村,那肯定是全国闻名了。而浣口村,像是一处被刻意挖掉的拼图,封存进了时间胶囊里,与世界脱节。
村里的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恐怕只有通过短视频了。原本看看城市百态也便罢了,偏偏村里人最喜闻乐见的,却是别人分享的虚假农村生活,比如“原汤化原食:自产肥料培育无菌蔬菜”、“远红外磁化蘑菇,轻松致富不致幻”、“农业黑科技!光谱夜灯照亮作物,晚上长得比白天快”等等。
更有甚者,连“村民获得巨人之力,踹开幸福大门”、“规模化养殖异形,实现财务自由”之类的视频都有人信。
至于中老年的专门赛道,尽是些“30岁富二代强娶绝经丧偶带孙的我”、“退休老人逆生长降服妙龄女总裁”、“萝卜窖里挖出天价鸡缸杯”等胡言乱语。
我无法理解这些虚假内容为何如此具有吸引力,怀疑这是否属于一种“见识歧视”或“智力霸凌”?又或者为了筛掉那些被时代抛下的人,想到这一层我竟有点心生同情。
我在后排坐定,左右前后看了半天——竟然没有儿童安全座椅,霍婶抱着孩子坐在副驾位子上。她自己倒是扣了安全带,这要是一个急刹车,岂不是两手一摊,直接把孩子扔了?
婴儿被裹在毯子里,脸皱巴巴的,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又尖又急。霍婶不胜其烦,拍着孩子的背,眼睛看向前方,像是在忍耐。
随后,她又调换了几次姿势,尝试找到一个能让孩子安静下来的触发开关。
“哎呀,这死孩子真能哭!天天这么闹腾,谁受得了?”谭叔没好气地嚷了一句,车还没开上路呢,他就已经路怒了。
霍婶瞪了他一眼,谭叔就把音乐声开到最大,以盖过小孩的哭声。
我咬了咬嘴唇,没敢说话,我和这对叔婶的关系肯定算不上亲近。小时候,我常常在院子里被父母训斥甚至动手殴打,而这对邻居非但不替我解围,反倒隔着院墙,还吆喝嘲讽几句。
闵爸和时妈则告诉他俩:“自己的孩子自己打,你们想打,也可以要一个。”
此刻,看到他们对自己孩子都不以为意的态度,我感觉既合理又别扭。
犹豫了一会,我还是鼓起勇气,小声问了一句:“孩子是不是饿了啊?”
霍婶像是才想起来一样,让我在后备箱里找奶瓶。当我摸到冰凉的奶瓶,心想这也没法喝呀,但也只得递过去。她倒根本没多看一眼,直接塞进孩子嘴里。小婴儿居然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咕噜咕噜地吮吸着。
车内随之陷入一片沉默,音乐声快把僵硬的空气震碎了。
我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开口说:“没想到那石蝶村,竟然能闹出这么大的新闻来。”
谭叔摇摇头,也感慨:“是啊,那老马不就讨个媳妇嘛,这么多人过来捣乱。”
“人家一家人本来过得好好的,现在倒好,当妈的关医院,当爹的关监狱,剩下五个孩子咋办?”霍婶也跟着附和。
啊?我心里咯噔一下,重点难道不是那个马力员涉嫌非法拘禁等一系列违法犯罪吗?
“可热闹喽,村里人都跑过去看。”霍婶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你回来,也是因为这个?”
浣口村与石蝶村的地理位置可谓同病相怜——既不挨着东边的微子湖,也不沾北边的一水江运河,西边是农田与外省相接,南边则是航空工业园的边缘地带,似乎刻意避开了所有适宜人类活动的洞天福地,总在临界之外。
四不靠的状态,封闭感由此而生,村民们的日常,不过是固定重复的打卡任务,闲时看看飞机从头顶划过。
是的,两个村子唯一与现代文明有关联的,就是那些飞机。
每天都有由慈航机场起降的航班飞过,偶尔还能见到从航空工业园试飞的新机型,其中有些甚至是保密型号,似乎也不在意被下方的村民看到。
这些钢铁巨鸟频频在天空中留下轨迹,仿佛在提醒村民——外面的世界还有其他人类的存在,但也仅此而已,改变不了这片土地上固有的节奏。
院子里还是熟悉的光景,风从破旧的墙根吹过,我一脚踏进家门,见到奶奶正靠着竹椅瘫坐,院里那棵老桂花树的影子盖在她身上。
我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智能健康监测手表,也是我们公司的产品,递到奶奶面前,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我给您戴上,好不好?”
忽然,她抡起拐杖将手表打落,动作竟比平时利索得多。
我大为错愕,手被冻住了一样悬在半空,连嘴巴都没来得及合上。
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时妈走出来,瞥了我一眼,埋怨道:“你还知道回来啊,你奶奶得了老年痴呆,早糊涂了,谁都不认得了。”
我低下头,努力拼凑起自己的情绪,轻声纠正道:“奶奶才不痴呆……应该叫阿尔兹海默症或者老年失忆症……”
我慢慢蹲下,奶奶的目光穿过了我,像是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又跟她说了些话,都没有得到回应,我只得把手表和带来的保健品水果等东西,一并放在客厅桌上,不禁浮出一个疑问:安梦仪会不会对失忆症也有效果呢?
安梦仪不仅能调节情绪,还能激活记忆相关的脑区,作用于海马体和杏仁核的特定神经元连接,帮助重建记忆片段。
如果让奶奶进入梦乡,找到并重温过去的记忆,也许可以唤醒她对自己的认知。
但下一秒,我又冷静下来,公司在安梦仪的宣传里,从来没提过这方面的内容,可见是一点边也不沾,不然赵总的合伙人早就大吹特吹了,这对投资的吸引力无疑是相当可观的。
安梦仪的主要用户群体多是心理问题患者,失忆症则属于中枢神经退行性疾病,两者在病理机制上截然不同。
况且赵总AI提醒过,年纪过大的老人需谨慎使用安梦仪,这也是我没再多带回一个原型机的原因。
闵爸叼着传统的滤嘴香烟踏进门来,将几个塑料袋的菜和肉放到桌子上。
之后闵爸和时妈一直絮叨不断,说我不着家,白养了这么大个女儿。
然而,我刚上完初中,他俩就想让我待在家里干活伺候,我跑出去靠自己打工才得以继续读书,直至成年后,我们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
“英婆也回村里来了。”闵爸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我叫她明天来咱家里吃个饭。”
英婆是一个令我从小就忌惮的人物,她的面相生冷,刻薄雕在脸上。只要她在跟前,我总是浑身不自在,觉得她在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假如很不巧地对上她冷漠的目光,我更感到心里发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闵爸又提到:“对了,英婆捡了个孩子,送给你谭叔和霍婶养了。”
“听说就在外面哪个村捡的,英婆看这孩子可怜,爹娘不要的。谭家俩口子正好没孩子,这不是一拍即合嘛。”
“他俩年纪太大了,正好养个孩子过过当爹妈的瘾,也好有人养老。”
时妈笑着,语气轻淡:“英婆一向是个热心肠的,村里谁不夸她?自己一把年纪都没孩子,还送给谭家养。”
“咱村的人都说英婆心软,舍不得看孩子受苦。”闵爸丝毫没注意到我的脸色。
小时候,当我哭个不停,爸妈就拿“英婆来了”吓唬我,可比张辽止啼还灵验。
饭后,我从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两台安梦仪,交到爸妈手中。他们都充满疑虑,畏畏缩缩端着机器仔细打量,好像这玩意儿会突然咬人似的。可能他俩原以为我难得回来一趟,会给他们买点实在的东西,或者给些钱什么的。
安梦仪的外形并不复杂,头顶的网状结构轻巧透气,眼罩部分柔软光滑,能摸到结构内部有密密麻麻的传感器。
时妈把仪器塞回给我:“睡觉还戴个头盔,多别扭,怎么可能睡得好?”
闵爸也听不懂我讲的花里胡哨的原理,嫌弃地说:“你回来就给我们带这个?”便随手丢在桌上不管了。
“我争取了好久才带回来三台,同事们都嫉妒我。世界有多少人想体验,还没这机会呢。”
我继续说:“等到安梦仪上市的时候,要卖好几万甚至十几万一台,跟奢侈品一样,不是谁都用得起的。”
“还有,它会给新用户做一次全身的深度扫描,自动生成一份健康报告。”
安梦仪通过感应脉冲技术,逐层扫描用户的身体结构,快速检测血型、体脂率、基因表达、心血管健康、骨密度等上百项身体指标,并将这些数据上传到云端处理中心进行分析和建立个性化档案,在后续使用过程中,可以根据个人数据优化睡眠调控效果。
“用的次数多了,它会让你梦见你想要的东西。”我耐心地演示如何启动设备:“戴上之后,只要按下这里的按钮,听到嘀的一声,安梦仪就会自动引导你们入睡。用一次就知道了,睡得特别快。”
在这样的安抚下,闵爸和时妈终于半信半疑地同意尝试一晚。最后,我将两台仪器分别绑定爸妈的手机,完成互通。
回到卧室,我呼出手机里自己的AI分身,把爸妈那两台仪器的信息同步到平板电脑上。
赵总板正的国字脸,搭配黑灰色行政夹克,肩膀微微后倾,背挺得笔直,一副威严又正气的模样,仿佛在雄安主持联合国会议。
这个AI分身,是赵总亲手打造的虚拟助手。他身为技术型老板,要帮团队里的小白处理各种疑难杂症,为了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且不满意市面上那些大而全的AI工具,他干脆开发了自己的AI分身。
赵总将这款AI工程软件上传到公司的服务器,鼓励员工制作属于自己的虚拟分身,结合安梦仪的扫描功能,仅需几分钟便能复刻出个人的形象和声音,美其名曰“提高工作效率,减少无效社交”。
事实上他不必如此大费周章,AI分身在视频诈骗行业已经是相当成熟的招数,只不过普通人接触最多的,是用来做情色或鬼畜视频罢了。
我在AI的指引下,很快熟悉了刚更新的进阶功能——梦境时差的调整。
现实睡眠与梦中的时间并不一样,安梦仪通过调节大脑神经元的同步性,来影响用户对时间的感知,创造出一种时空延展的幻觉,可以在梦中享受更长的时间。
我试探性地修改设置,将时间倍率调到60:1,即在梦里一小时的经历,现实中只过去了一分钟。
第一次尝试的随机梦境,是在一个清新的房间,阳光透过蕾丝窗帘洒进来,温暖的气息让人无比舒适,我坐在飘窗边看书,直到被安梦仪定时唤醒。
不过书的内容却记不得了,想用这招偷着学习进步,恐怕暂时没有可能。
兴奋之余,我继续调节时间倍率,将时长为一天的梦压缩成现实的一小时。
梦里,我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古代城市,街道上人流如织,商铺繁忙。这地方叫微子谷,几百年后的明代万历年间,黄河决口会将这里淹没,成了后来的微子湖。
我心领神会,更珍惜此时的繁荣时光。抬头望去,天空被水包围,还有大大小小的鱼儿荡漾其中,像在飞翔,一切都真实细腻,仿佛度过了一生。
不知走了多久,我来到似曾相识的静谧山谷之中,远处的山峰隐隐绰绰,若即若离。慢悠悠来到一个水库旁,四周弥漫着浓重的雾气,真一个世外桃源。
踏在松软的泥土上,我脚步轻盈,沿着山间小道走去。从浓雾中露出几幢古老的木质吊脚楼,有人生活的痕迹,又与世隔绝。
小溪潺潺流过,清澈见底。几只小水鸭在嬉戏,荡起微小的涟漪。
这时,我的目光被一棵古老的银杏树吸引,它的树干粗壮,布满了岁月的沟壑。树冠高不可及,像是守护这片山谷的孤独长者。
走近时,我发现它的树心已经腐朽空了,但根部仍然深深扎进土里,支撑着整棵树傲然挺立。
我几乎要沉醉进去,AI解释说,梦境中的积极体验可以进一步强化血清素和多巴胺的释放,形成良性循环。用户在醒来后会发现,自己对曾经的负面情绪反应变淡了,拥有自然而然“放下”的心理状态。
我想,如此下去,岂不是人人都要成圣贤了,安梦仪果真功德无量。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设备可能会让用户依赖梦中的美好,而疏离现实生活,安梦仪应该内置使用时间和次数的限制。
倘若检测到用户对虚拟产生依赖,设备应当自动减弱梦的积极感受,并及时唤醒,确保用户能平衡现实与梦的关系。
“但是他们可能会认为,只有在梦中才能享受到极致的快乐,从而导致在醒来后更加的失落和空虚……”
我并不服气:“现实与梦境的落差更让人焦虑,这不适得其反了吗?违背了我们做安梦仪的初衷。”
赵总AI语重心长地说:“别这么天真,小闵。安梦仪是商品,企业的目的是盈利。我们的初衷,就是赚钱,越多越好。”
罗琳娜才落地到酒店不久,边看边说:“不知道是不是听你讲得多了,我都觉得你的梦眼熟。”
“我好久没有做这么恬静的梦了,像童话里的场景一样。”
小时候我一睁开眼,就开始做饭、种地、打扫,活儿多到喘不过气。时妈总说——你是家里的闺女,干这些事天经地义。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三天两头挨骂挨打。我一害怕,就跑去罗琳娜家。
记得有一次,正巧赶上她家的东正教圣诞节。连墙角供奉的观音像都被他们装饰上了花环,东西方文化在她家,一点也不违和。
罗琳娜那天拉着我跳舞,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连不能用左手拿东西的习俗都让我新鲜了好一阵。他们虽然有一半人长着外国人的模样,但在那儿,我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家的滋味。
反观闵爸,当年一脸铁青地说:“女娃子读书有啥用?干活才是正经。”如果没有罗琳娜爸妈的帮忙,恐怕我连高中都没法去读。
她打趣道:“不如哪天也让我试试安梦仪,看我能不能梦到和你一样的地方。”
“你啊,睡得那么心安理得,根本用不着这种玩意儿。”
此时看到闵爸和时妈的安梦仪都显示在线,于是我登录云端处理中心查看他们的体检数据。
平板显示的内容非常详细:血压、心率、脑波等等,还有一些微量元素和免疫系统的指标,都被详尽记录,当然包括识别红细胞表面的抗原,从而确定了ABO血型和Rh血型。
到了最关键的地方——闵爸是A型血、Rh阴性基因,时妈是O型、Rh阴性基因。
安梦仪从未在这些基础数据上出过问题,我迅速调出了基因数据比对模块进一步验证。通过基因表达与序列比对技术,云端可以在短时间内生成用户的DNA图谱。
我盯着屏幕,等待系统完成比对,我的心砰砰地快要撞开胸膛。
系统终于给出了结果:亲缘匹配度为“极低”——几乎无交集。
这意味着我与闵爸时妈之间,没有任何显著的基因关联。
在这一瞬间,许多记忆和疑虑涌上心头,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伤感还是兴奋。
将近中午,我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感到昏昏沉沉,心绪还没完全理清,就听见房间外传来了欢声笑语。
“真是不得了,这玩意儿效果可好啦!”时妈的声音在客厅回荡,“好久都没睡得这么踏实了,今天浑身都轻快,就多做了两个菜。”
还有闵爸刺耳的高亢嗓门:“我梦到跟年轻时候的几个小哥们儿,一起跑到厂子边的地里偷萝卜,还被主人追着砸土坷垃。哈哈哈,跟真的一样,萝卜那叫一个脆生。”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不是被电视购物给骗了吧?”
时妈解释道:“不是买的,是雁子公司的产品,可厉害了。”
“说是十几万一台呢,你瞧瞧,我俩人手一个。”闵爸笑着说,“这算我们的家属福利。”
本来没料到她会出现,邻村正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这个疑似人贩子竟然还在这里,胆子够大的。
英婆比印象中老迈了许多,但眼神依然凌厉,不灰不白的短头发,脸耷拉下来令人不快,手上青筋分明,抠着膝盖;穿着一件不旧不新的开衫毛衣,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好些年没见,都长这么水灵了。”英婆瞥见我,不冷不热地蹦出一句。
我心中只觉得可笑,她跟我非亲非故的,便只嗯了一声,去厨房帮时妈做饭。
“都弄好了,要指望你啊,都得饿死。”时妈厌烦地说,然后端着一碗菜饭到奶奶房间放下,便不再管她。
四人在客厅中央围着小方桌坐定,英婆和我没有交流,而是时不时通过闵爸和时妈,冷嘲热讽地提一两句我以往的事。
话题转到了安梦仪上,闵爸半懂不懂地解释了一番,吹得天花乱坠,听得英婆直摆手。
“你就没什么想做的梦吗?”闵爸给她倒满酒,露出揶揄的笑容。
时妈笑了:“瞧你说的,咱们都老了,见不得这些新鲜玩意儿,你也可以试试。”
闵爸一拍大腿,菜都从嘴里喷出来:“对哦,雁子那还有一台呢,给你英奶奶戴一晚上。”
“我这岁数了,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干啥?”英婆用筷子点了点桌子,“睡不着是命,犯不上瞎倒腾。”
时妈:“这不是现成的嘛,能少你块肉是怎么地?用得好了,让雁子从公司再拿一台过来孝敬你,白省几十万呢。”
我用一种不懂事小朋友渴望大人认可的眼神跟英婆对视着:“这仪器其实戴着很舒服,很快就能睡着,它还能通过智能学习,让你做想做的梦。”
看到英婆没反应,我继续说:“休完假我还得把仪器带回去,您趁现在可以试试,英奶奶。”
英婆十分罕见地笑了一声,在闵爸和时妈的联合攻势下,也不再那么决绝。
我故作镇静,回房间把自己的数据上传后,将我的安梦仪恢复了出厂设置,拿来给英婆做了简单的讲解,帮她把手机也完成连接绑定。
闵爸兴奋得不得了,在一旁眉飞色舞地比划,完全看不出他仅仅用了一次而已,只有我能查看到他还做了什么其他的梦。
英婆看了眼手机,说自己还要去那边安排安排,就拿着安梦仪走了。
闵爸和时妈满脸堆笑,没说话只管点头,一直送她到大门口。
看他们神秘兮兮的不自在感,我很好奇“那边”要安排什么?
我进去看时,奶奶正弯着腰,伸手去抓掉在地上的米饭。
时妈则用簸箕直接扫走了饭菜,嘴里喊着:“简单垫两口就行,不吃就算了。”
看到奶奶生活不能自理,着实可怜,我忍着眼里的酸涩,把自己的碗端过来喂奶奶吃。
奶奶嚼了两下,迷离地看着饭碗,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不吃!有毒……都害我。”
我的心如刀绞一般,曾听奶奶说过很多她年轻时的故事,从外地嫁到浣口村,在这里没有亲戚朋友,无依无靠的,直到有了我。
跟养父母可以随时切割,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奶奶,可她已不再记得曾经怀抱过的小女孩就在眼前。现在,我一边喂她,一边将那些故事再讲回给她听。
客厅里,养父母却不紧不慢地讨论着我的未来,我听着听着,心里不禁泛起了阵阵寒意。
“村西头的小伙子,英婆给说好了,家里有地也有厂子,不愁吃穿。”闵爸的语气轻松平淡,“明天雁子跟他见个面,可以准备结婚了。”
我大为震惊,冲到客厅,半天才说出话:“你们要干什么?我没打算留在村里啊。”
“你想上哪去?人家也就看中你年纪合适,你再等几年都没人要了。”
时妈不乐意了:“你整天在外面漂着图什么?结婚生子,日子踏实地过。工作在哪不能做?再说了,人家那条件,你嫁过去都用不着上班了。”
“什么意思?”我震惊地望向他们,“浣口村的生活,我根本就不适应!”
我声音也抬高了几分:“那是你们要过的日子,不是我的。我不想留在这里,更不想相亲!”
闵爸用力捶了下桌子,逐渐压不住火:“翅膀硬了是不是?我就说当初不该让你读那么多书,越读越倔,不好管了!”
“幸亏我跑出去打工读书了,不然都不知道现在活的是什么样。”
时妈板起脸:“闵雁,你别犟!这事已经决定了,见个面怎么地,能掉你块肉?”
这一句话音量虽轻,却让空气瞬间炸开,养父母的脸色大变,暴跳如雷,像是把泡水的酸笋扔进了油锅——劈啪作响,臭气四溅。
“你说什么混账话?”闵爸怒不可遏,起身逼到我跟前:“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想避开眼下的激烈场面,不再说下去,匆忙回到自己卧室,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赶忙回头去拧门把手,我才发现卧室的门锁早就被调换了方向,只能从外面打开。
我急忙拍门叫道:“你们以为把我关起来,就能改变我的想法吗?”
门外传来闵爸冰冷的声音:“你好好反省,吃喝又不会少你的。明天那小伙子过来,你别给我们丢脸!”
时妈继续附和:“你直接跟公司辞职,往后就别出去了!”
“那你就报吧,怎么着?女儿要出去撒野,当爹的还管不得了?”
闵爸笑道:“咱们村现在是‘灯下黑’,警力都被调到山那边查马力员的案子了,谁有闲工夫搭理你?”
我狠狠地拍打着房门,手指震得生疼,嗓子也快喊到嘶哑。
背靠着门,我坐在地上。在回来之前,我本想给养父母一部分钱,和平结束这段关系的。
我拿起手机,却很快意识到,她此刻正在航班飞行的工作中。
打开聊天框,才看到她又发来了很多当地的照片,跟上次不同,她换上了红色套装,光彩照人,头戴大大的月牙银饰。
那是一个宽阔的山谷,背景中隐约可见一座吊脚楼,周围是茂密的树林,远处的山脉被雾气笼罩,简直就像我梦境的翻版。
过了许久,平板电脑突然弹出提示——闵爸和时妈的安梦仪启动了。
我打开控制程序,给他俩的深睡眠调到最高值——如果不直接用外力持续摇晃或击打身体,很难把他们叫醒。
即便如此,我还是万般小心地一点点挪动衣柜,把卧室门从里面挡住。
最后把常用的软件统统删掉,手机留在床头柜上,并打开我的AI分身,它可以代替我跟客厅里的人对话,制造我还在屋内的假象。
家里的吊顶是老式的轻钢龙骨和石膏板,我跪在衣柜顶上,轻轻托起一块挨着墙的方形石膏板,孔洞刚好够我的小身板通过,天花板和屋脊之间是很大的连通空间,每个房间都只是靠吊顶隔开。我踩在墙头上,抠起一块客厅吊顶的石膏板,顺着置物架爬了下去。
这招我是跟罗琳娜学的,小时候玩捉迷藏,古灵精怪的她竟然躲在天花板的墙头上,害得我一顿好找。
屋门果不其然也上了锁,我到最靠边基本不打开的窗户,摸到下面垫着的一块木片,是我以前固定窗框的时候放的,抽出来后便可以把整个窗户卸下,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整修过。
夜里的村间小路,漆黑得瘆人,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能到镇上,我也不想就此一走了之,毕竟还要弄清英婆的勾当。
提前跟罗琳娜打了招呼,她的老家空置了很久,我从厨房的小窗可以爬进去。
赵总AI神态庄重:“安梦仪已经解禁了开发者模式,现在可以体验更加高级的功能,比如运用旁观视角,深度监控用户的梦境。”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我反而担心起来——那我会不会受到对方梦的影响?还有,我能随时退出吗?假如被困在梦里怎么办?
AI让我放心,因为在旁观状态下,我是始终保持清醒的,不存在退出的问题。
它进一步解释道:“安梦仪收集的梦境数据,会传输到云端处理中心进行解码。你可以将这个过程理解为一台超级计算机在‘翻译’大脑的语言,那些神经信号被转变成我们能看得懂的影像和声音,生成三维的虚拟场景。”
“接着,‘旁观者眼镜’本质上是一个增强版的虚拟现实设备,它接收信号,并将这些虚拟场景以第一视角投影到你的眼前。你用类似看全景电影的方式观察别人的梦,你甚至可以一边看一边吃着零食。”
“观测模式是单向的,你只是‘偷窥者’,不会对用户的梦造成任何干扰,也不会被他们的梦‘拖’进去,做梦的人更不会感受到你的存在。你随时都可以断开连接。”
一切准备妥当,我捧起旁观者眼镜,郑重地戴在了自己脸上。
操作界面浮现在视野中央,我调出养父母的账户界面,能看到他们的睡眠状态——两个绿色的“梦境稳定”标志,正呼吸式地微微闪烁。
我被包裹在透明的气泡中,周围的景象由漩涡状逐渐稳定下来,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花园里,四周种满了各种各样的盆栽花卉,五彩斑斓却又过于规整。
时妈面前摆满了一个个小盆栽,每一株花卉都是她精心培育的,虽然品种各不相同,但形态却出奇得相似。
时妈身心投入地修剪每一朵花,剪下几片叶子,调整每一根枝条,使得它们看起来更合群。她并不在意这些植物是否能正常生长,而是享受于每一次剪刀的动作。
但是有一株花弯曲的弧度,偏偏不合她的意,硬掰了几次,枝条都弹了回来。
时妈的耐心刹那间消失了,怒气积聚,她明显变得烦躁,竟一把抓住那株花,用力扯断了枝条,剪刀在空气中暴力地挥舞着,花瓣与叶片纷纷飞落。
我撇撇嘴,呼出安梦仪的操作界面,切换到闵爸的梦中。
闵爸挥舞着一根长鞭,指挥一群畸形的动物在地里,吃力地拉动犁具。
那些耕作的动物体型大小不一,像是用不同物种的杂交出来的,且都虚弱无力,根本无法负担这种体力活。
在闵爸的脚边,还围绕着几只更小的杂交动物,它们显得异常顺从,悚惧得瑟瑟发抖。
闵爸一边抽着鞭子,一边扯着嗓门叫嚷,企图让这群怪胎们,做好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被备用手机的提示吵醒,原来我留下的手机上的AI分身,已经跟他们对上话了。
时妈梆梆砸门,叫到:“把自己收拾好了,干干净净的,人家就要来了!”
“我要给自己赎身!给你们钱,我把自己买回来。”这句话是我编辑的,到底是AI替我说出来更轻松些。
门外的一阵沉默后,传来闵爸的咆哮:“你也配提条件?当初买你花了5000块,养了你20年!你现在给50万也不够!你要知恩图报!”
“当时我就不想要你,他老娘看你可怜,偏给我们买下来。”时妈冷笑,“现在彩礼都收了人家48万,你以为能这么轻松就算了?”
闵爸的语气变得阴沉:“我们要是不好过,那你也别想过舒坦了!大不了你就在这间屋里待一辈子!”
很快,英婆带着那个相亲对象来到了,闵爸乐开了花,热情招呼两人。
英婆引那人来到我的房门口,叫他直接进到卧室里,跟我单独相处。
“闵雁!赶紧开门!”他的怒火又蹿上来了,“作什么恶呢?别给我丢人!”
闵爸贴着门低声咒骂:“死妮子!白养了你这么些年,就这样报答我?”
这样僵持了一会,英婆说:“不进去也没关系,肯定能办成。”
说着她似乎在掏什么东西:“我这有点药,给她放在饭菜里。等她晕过去,直接送到新郎官家,生米煮成熟饭。”
应该是那位“相亲对象”的陌生声音说道:“那你们就不用管了,到我家有的是办法治她。最不济,用铁链子把她锁起来,只管吃喝拉撒生孩子就完了。”
可英婆毫不避讳,声音不降反增:“就算她不吃不喝,早晚也得饿得晕倒。我倒要看看这丫头能撑得了多久。”
相亲对象不耐烦了:“用得着这么麻烦吗?不就是一扇门嘛,回头我赔一扇新的。”
发现我不在里面,众人恼羞成怒,气得声音发抖,污言秽语不停,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紧接着手机应该是被他们摔了,断了连接。
那个手机解锁密码是我的生日,至少是闵爸时妈告诉我的生日。他们很快就能看到车票,肯定认为我已经连夜离开了村子,是故意用手机AI拖延他们,给自己争取到镇上的时间。
不一会,我竟然听到外面有摩托车的声音,有人砸门要进来。非常意外,怎么会有人来罗琳娜家?
我从窗缝看出去,进门的是个又黑又糙的中年男人,他喊着:“闵雁,你在这里吗?我看见你了!”
英婆他们竟称他为“小伙子”?看上去比闵爸也小不了太多,竟是把我卖给了他。
这人不可能知道我跟罗琳娜的关系,必然是英婆和养父母告诉他的。
趁着他在踹前屋的门,我赶忙把白布盖好,溜到厨房,悄悄从小窗爬了出去。
他们既然想到要去检查罗琳娜的家,就是不完全相信我已经离开了村子。而村里的人几乎相互都认识,我在这里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回头发现原来是一个男孩,十三四岁的样子,正笑着看我。
我盯着他许久,也没想起来是谁家的儿子,他身上不仅有旧疤痕,其他部位也青一块紫一块的。
他邀请我到他家里玩,我拍拍他肩膀说:“以后我一定陪你玩,千万别告诉其他人你见过我啊,我走了。”走出几步我又折返回来,“你放心,姐姐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
于是打开平板电脑,查找我给英婆的安梦仪所在的位置,便直奔她家,他们绝不会想到我能藏在那里。
大门紧锁,我站到墙边的石堆上,翻进英婆家的院内,这里看上去非常眼熟,感觉小时候肯定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屋门半掩着,里面乱七八糟,恐怕英婆也有日子没回来过了。
那台安梦仪放在桌子上,电量满格,明显还没有使用过。
我将其连接上平板电脑,根据AI的提示,开启了记忆修复功能。屏幕上一行行复杂的黑白代码和符号飞速弹出,不断滚动,直到出现“测试版启动”的字样。
那是一个破旧的火车站,站台上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手被身旁的英婆提溜着,小小的身躯在冷风中摇摇晃晃。
车厢里塞满了人,女孩被迫趴在硬座的底下。每当她试图抬头,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时,英婆就会毫不留情地用后脚跟,狠狠磕她的头。
场景一晃,跳转到了这片破旧的院子,女孩蜷缩在地上,衣衫单薄,身体已经接近麻木。
还是黑发的她,正一步一踱地从院子门口路过,看到小女孩在那里哆嗦,便进了院子,温柔地抚摸女孩的头发,一边心疼地说:“谁家的孩子,够可怜的。她穿得这么薄,在外面不得冻死了?”
倚在屋门口的英婆嗤笑一声:“留下5000块,你带走。”
我感受到了这对夫妻的不情愿,记起儿时所遭受的打骂,原来不是我做得不好,而是因为自己并非被他们主动收养,根本不喜欢我。
英婆,这个万恶的人贩子,是她把我拐走并卖到这里来的。
罗琳娜发来了几张照片,问我看着熟不熟悉。那些照片正是和我梦里极其相似的吊脚楼、水库,甚至还有银杏树。
她说那边是贵州黔东南的河口苗寨,而且她去当地派出所打听了,十几二十年前,的确有走丢或被拐卖的小孩,一定让我亲自去看看,或许那就是我的故乡。
我激动不已,猛然回想起恶梦里那个女人口中说的语言,难道是苗语?
她异常兴奋,她站在一座小山坡上,手机镜头缓缓转动,尽管天色渐晚,她身后的风景依然迷人,绿意盎然的山谷,云雾缭绕。
罗琳娜用雀跃的声音问:“我根据你梦里的画面,打听了好久,终于找到了!”
“吊脚楼、水田,还有那片水库,是不是和你梦里的一模一样?”
视频切换到后置镜头,展现在我眼前的,正是梦中的水库,四周被青山环绕,吊脚楼的古朴木结构,静静地矗立在溪水边。
我瞪大了眼珠,更贴近手机屏幕,头顶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
那个熟悉的地方,树干已经空了,它依旧挺立在那里,在等待着我的回归!
“这里是贵州黔东南的锦屏县,河口苗寨。”还没等我问,罗琳娜继续说道。
罗琳娜也激动得湿了眼眶,不过仍然笑着说:“别着急激动,这才哪到哪?”
我还没调整好情绪,目光便与那位从银杏树后走出来的女生交汇。
女生没有开口,而是通过摄像头静静地盯着我,似乎也在确认自己眼前的这一切是否真实。
她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你,真的是……我妹妹吗?”
没有用泪水宣泄情感,也没有表现出太过激烈的情绪反应,我的内心变得清明了。
女生紧张地说:“华枚?你是我妹妹华枚吗?我是华佑啊。”
“你们俩长得可真像!我去派出所确认过了,20年前,6岁的小华枚被人贩子拐走了!就是那个万恶的英婆干的,她之前还坐过牢呢!”
“爸妈从来没放弃过找你,我们几乎跑遍了每一个地方,托人打听,去每一个我们曾经认为你可能会在的地方……”
华佑哽咽了,她低下头,用手擦了擦眼角,的确很难把这一切说出口:
“后来她一个人半夜里喊着你的名字,跑进山林之中……”
华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妈妈过世后,爸爸更加颓废了,没几年他也去世了。”
此前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失踪的那些年,对一个家庭造成多么毁灭性的打击。
甚至以为自己是被遗弃的一方,原来失去我的父母,才是最痛苦的。
我控制住自己,不敢懈怠,把安梦仪上的泪渍擦了擦,放回原处,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但是看遍了屋内屋外,就只有床底下最合适。
床底的空间只够身体平躺着,我用背包和原本下面的杂物挡在外侧,静静地等待英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渐渐迷糊,再次回到了那片迷雾弥漫的山谷里,依然是那棵参天的银杏树,沉默的森林和小道。
蒙着脸的女人却在这里出现了,头发散乱,低声吟唱着古怪的词语,她又一次伸出枯槁的手,拉住了我。
现实的可怖使我无比麻木,我顺着那只手,往深林走去。
神奇的是,以往的压抑感消失了,我的心情随环境变得通透起来。
女人的形象也不再阴郁,瘦弱的身体穿着古朴的苗族衣裳,她缓缓将脸上的布条揭下,脸庞渐渐明朗,眼中透着无限的忧伤。
我集中精神,仿佛心中的束缚被解开,所有的记忆一点点浮现。
他目光炯炯有神,带着无比强烈的渴望,定定地望着我。
在父亲身旁,是陌生的村民,他们无一例外,充满深深的期盼与执着。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找到梅花,那个失踪多年的女孩,哪怕付出一切。
她微笑着向我伸出双手,我俩相拥在一起,像是要把所有失去的岁月一并补回。
我再次检查手机和平板电脑的静音模式是否打开,然后把屏幕息了。
就在一瞬间,余光瞥见平板电脑的状态栏上有个小图标,那是共享定位的标志。
我懵了,也就是说在留下的那台手机上,能看到平板电脑所在的位置。
这个辗转乡里乡间的人贩子,会不会知晓这些电子产品的操作?
如果我现在立刻把位置共享关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等于告诉她找对了地方,而且我也发现她来找我这件事了?
既然平板电脑的电子网卡跟手机是互通的账号,我灵机一动,立即在平板上给罗琳娜发了一条短信:“我到慈航机场了,手机不在我身上,帮我办张你们航空公司的免票吧,我立马去找你。”
为了能让英婆相信我在机场,我回复罗琳娜:“这边的信号不好,定位不准确,你们公司的窗口是在几号来着?”
罗琳娜回复:“你是临时办免票,我帮你打个电话,你到26号窗口吧。”
我:“好!平板马上没电,不用回我了,我就到窗口等着吧。”
随后,我的手指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打开设置——划到位置共享——取消——息屏,一气呵成。
英婆进了屋,怒气冲霄地打电话,指挥别人去机场窗口抓我。
但我不敢松懈,身子绷得僵硬,听着她在客厅走来走去。
然而我脑海里,已经预演了各种自己被发现的画面,以及应对策略,最终决定必须凭借年轻的体魄先发制人,果断拿东西将她击倒,不能让她叫帮手。
英婆在电话里跟别人说着:“就是残了也得给拖回来!我到手的钱,从来没有退回去的!”她又接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气急败坏地谩骂。
英婆在床边坐下,破口大骂了许久,我的手机被扔在地上,后来她索性躺在床上。
我大气不敢出,只能静静等待,英婆一直在上面翻来覆去,老半天都不消停。
床落下的灰尘呛人,我闭上眼捂住口鼻,几乎快忍不住了。
最始料未及的是,上面竟然传来了安梦仪启动的声音——原来人贩子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保险起见,又等了大约十来分钟,我想应该是睡踏实了。
由于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我的胳膊和腿都已经麻木,假如现在被英婆发现,恐怕只能束手就擒。
我把平板电脑举到鼻子前,看到英婆的安梦仪“梦境稳定”标志,正呼吸式地微微闪烁绿光,我才松了一口气。
英婆的这台仪器,已经被我启用了通过梦境修复记忆片段的功能,我查看云端处理中心解析出来的部分。
我首先看到的是,英婆站在一个市场中,人声嘈杂。一群家长紧紧抓住各自孩子的手,脸上写满了恐惧与不安。
英婆在人群中穿行,每靠近一个家庭,他们的身影就破裂成无数个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在一个普通人家里,摆放着几只破旧的木椅家具。英婆还很年轻,和一个男人坐在茶几边上交谈。
他们隐晦的对话我几乎听不清楚,只见到男人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沓钱,英婆又数了数3500块,成交。
她从屋内抱出一个小男孩,看起来不过三岁,拉着英婆的袖子不放,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妈妈”。
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当做商品卖掉,作为她恶行的开始。
男人带走孩子后,英婆甚至还嘟囔着:“亏了,卖便宜了。”
转换场景来到街道上,英婆拿着糖果引诱一个小女孩,趁其不备,她将女孩推进一辆玻璃窗被报纸糊满的面包车中,扬长而去。
紧接着呈现的,是英婆跟一对抱着婴儿的年轻男女聊家常,这对小夫妻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已悄然降临。他俩先后被人叫走了,婴儿放在宝宝车里给英婆看管,这婆娘迅速抱起孩子,逃向远方。
目不暇接,这些记忆片段竟然多达十几条,比所有的恶梦都真实。
尽管有录像备份,但恐怕无法作为给英婆定罪的直接证据。
不过,依然能成为寻找被拐儿童的线索——只要抓到买方卖方,就可以利用安梦仪读取那些人的记忆片段。
我从床底爬出来,瞥了一眼躺着的英婆,又凝视平板界面思索着。
——如我最初设想的,被不可名状的怪物围猎、被扭曲的亡魂索命、走一遭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
然而,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仅仅闪现了一瞬,便迅速被否定。
这种层次的刺激,虽能让他们惊慌失措,但终究只是短暂且表面的情绪反应,无法触动他们的极限!
首先,清空了英婆正在进行的梦境内容,将她从一切已知的经验和记忆中剥离出来。
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灰白的天空没有云彩,没有参照物。
英婆所有的感官都在,任凭她嘶吼、奔跑、自残,都无济于事。
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在这个模式下,我直接将英婆梦境的时间倍率拉到了极限!
系统反复提醒,让我谨慎选择,我都果断地按下确认键。
随着我按下播放键,这几个有力的字,穿越进入英婆的梦中。
时刻不停地循环4320年,彻底摧毁她哪怕最后一丝理智。
锁好了英婆家的门,我慢悠悠地走在漆黑的乡村小道上。
她看到了我,用平和的语气说:“你不是我孙女,别再回来了。”
奶奶瘦小佝偻的背影,拖着年轻时就半残的右腿——据说是她从浣口村逃跑时被打断的——一步步挪进屋内,如此沉重。
关门的时候,她手腕上有一处亮光。我才注意到,她戴着的是我送的智能手表,奶奶没有全部忘记。
起初,我打算让闵爸和时妈在跟英婆相同的梦里睡足三天。
并将时间倍率调整为现实中1分钟,相当于梦境里的10天。
这意味着,养父母将会在梦境中,经历将近20年的漫长时光。
——等同于我6岁起,被拐卖至今的时间,得以全数补偿。
为了让英婆、闵爸和时妈这三位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时间的煎熬,我非常贴心地在他们荒原之梦的半空中,悬挂了一面巨大的时钟。
赤裸地展现时间正迈着缓慢的脚步,为他们的刑期读秒。
我又花了几分钟,在公司的服务器上,用赵总AI程序生成了三人各自的AI分身,分别植入到他们已经跟安梦仪绑定的手机上。
夜色依旧沉寂,月光洒在院子里,照得我的影子长长的。
在这片与自己无关的土地上停留了二十年之后,是时候告别了。
我到达慈航机场时,罗琳娜已经帮我办好了她公司的免票,我登上了飞往贵州黔东南黎平机场的航班,去寻找真正的老家。
机舱里,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士,眼镜下藏着一双温和的眼睛,看起来是个沉稳的文艺青年。
他主动帮我将行李放好,我不排斥这种陌生的亲切,便和他攀谈起来。
在确认此时此刻并非幻觉之后,我顿了顿,自信地补充道:“我的名字是华枚——华丽的‘华’,不胜枚举的‘枚’。”
飞机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我从舷窗远眺,看向浣口村的方向。
我隐约感觉到底下有几个村民,正手搭凉棚,仰头望向我的方向,在他们眼里,又一架世界之外的飞机掠过。
似乎有些东西在这一刻脱离了我的身体,消失在了遥远的天际。
(2024年12月19日,余华英拐卖儿童案重审二审宣判,贵州省高级人民法院当庭作出裁定,驳回余华英上诉,维持一审死刑判决。
2025年2月28日,贵州省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依照法定程序对余华英执行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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