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围绕英雄史诗,呈现出强烈的“男性化”特征,女性则往往处于边缘的从属地位。相较《伊利亚特》女性相关的章节较少,《奥德赛》则展现出的相对复杂的女性观念,因而学界对于《奥德赛》的女性形象讨论着墨较多。梳理过往针对《伊利亚特》的女性主义研究,研究更多的聚焦于女性形象的悲惨命运和所受压迫,但在《伊利亚特》女性们的柔顺身姿之下,实际蕴藏着旺盛的自觉之心和蓬勃的自我意识,低吟着女性的反叛精神,然而无处不弥漫着悲哀的矛盾底色。
从《伊利亚特》的文本之始,女性则呈现被“物化”而受摆布的状态,成为男性争锋的工具。海伦受到墨涅拉奥斯与帕里斯的争夺,以美丽祸水的姿态点燃了希腊共同体与特洛亚人之间的战争火焰。而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视女性为荣誉礼物,在争夺荣誉礼物的问题上争吵结怨,从而推动宙斯计划的展开,在卷十九阿基琉斯与阿伽门农和解释怨之时,更是视女奴布里塞伊斯生命若敝履,坦言“愿当初攻破吕尔涅索斯挑选战利品时,阿尔忒弥斯便用箭把她射死在船边”。作为“荣誉礼物”而存在的女性,是完善男性价值世界的筹码和奖赏。
“女性在传统私有制的家庭关系中是没有独立地位的, 而主要从属于妻性和母性。作为妻性, 她只是男性统治下的一种私有财产。”当赫克托尔入城告别妻儿时就这样告诫着妻子安德罗马克:“你且回到家里,照料你的家务。看管你的织布机和卷线杆,打仗的事情男人管。”而在海伦初次登场之时,亦是“正在大厅里织一件双幅的紫色布料。”纺锤仿佛纺出一条无形的线,将男性与女性划分为两个世界,在荷马史诗的天然观念中,作为妻子的女性专属于家庭,唯有在家庭内部找寻到自己存在的空间,找到自己的价值定位。这样的性别观念并不鲜见,自荷马以降的一段时间内更甚,后世的《吕斯特拉特》便这样直白地借丈夫之语训斥询问公共事务的妻子“这与你无关……织你的布吧。”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婚姻所展现出来对女性的束缚,女性被从常规开放的社会关系中剥离,而置身于家庭一隅。
而作为母亲形象出现的赫卡柏与忒提斯,则展现出为孩子泣涕涟涟的慈母形象,将自己寄情于家庭上,将身心牵挂在后代上,仿佛“女人,从来只是她的后裔的象征。”身为母亲的忒提斯在《伊利亚特》中的出现便是与阿基琉斯强相关,自身的行动呈现出受到阿基琉斯的牵引而行动的特点,或为排解孩子的苦闷和悲痛,或为孩子置办出战的装备,或为孩子不吃不喝的堕落而担忧,尽管身为天神,忒提斯却更多的展现出与永乐的天神相异的悲戚,在强烈的母性引导下,她与阿基琉斯始终处于同频的哀愁之中,自我则成为从属的方面。
“女人并不是天生的,女人是变成的。”身处男性英雄叙事的浓墨之下,《伊利亚特》中的女性自我意识的展现离不开强烈的催化剂作用,一者为悲苦命运所带来的凄冷,一者则为汹涌澎湃的炽热爱欲。
美颊的布里塞伊斯作为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争吵博弈的核心,却处于边缘的“失语”状态,对于自身归属没有任何的决定权,是“物化”的荣誉礼物,在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的争执结怨全程,唯有“和他们一起到达的是那个不愿意的女子。”一句对女俘布里塞伊斯进行了直接的叙述,而这样一种不愿意的情感,正恰如其分地展现了其内心世界。她本是被阿基琉斯弑夫虏去的女俘,女俘本就是女奴,是从观念上取缔自我价值的财产,自身如同财产一般可以被让渡转手,她对于外在的自我没有自主权,因而转向内在,“不愿意”的自我便展现而出。
赫西俄德对厄洛斯这样描述到“永生神中数他最美,他使全身酥麻,让所有神和人思谋和才智尽失在心怀深处。”特洛亚战争的起源于帕里斯唆使海伦私奔,究其根源,即为爱欲。相较于任凭摆布的一般女性,遵从于原始爱欲的海伦展现出更强的主体性,她的首次亮相虽在彰显女性柔顺的纺锤旁,但她却实际沉沦于欲望的引诱中,此前的她背弃前夫为爱私奔特洛亚,那么在女神伊里斯讲述前线战况的此时,按照一般自然逻辑,她本该担忧帕里斯,但是“女神这样说,使海伦心里甜蜜地怀念她的前夫”。而作为《伊利亚特》里典型恩爱夫妻的安德洛玛克也体现着对原始爱欲的遵循,在对赫克托尔的真挚感情里,诚挚地展现着自我,她没有在众女眷们一同去祈求女神息怒,而是如同疯子踏上本由男人占据的望楼等待从前线归家的丈夫,情愿跨越两性的各自领域的边界,同时她表明自己无依无靠,哀求赫克托尔不要赴死,也动情表白“赫克托尔,你成了我的尊贵的母亲、父亲、亲兄弟、又是我的强大的丈夫。”在赫克托尔身死时,她又如“疯狂的酒神伴侣”,放弃端庄优雅,抛弃珍贵的头饰,放声悲哭,在后世剧作家拉辛的笔下,她更是因着强烈的感情而愿替亡夫守节,在自然爱欲与政治理性中纠缠中,她宁愿以成婚自杀来保住遗孤,以纯挚的爱勇敢地追求自己所渴求的。
通常而言“人类是男性的,男人不是从女人本身,而是从相对男人而言来界定女人的,女人不被看做一个自主的存在。”,在英雄为主体的叙事格调下,女性是弱者,是“他者”的存在,而当我们注视着《伊利亚特》中的女性的时候,却又不难发现普通女性和女神展现出极其不同的状态,女神所展现出的更为独特的反叛形象。
《伊利亚特》中的所有人物形象或可大致划分为四个阶梯等次:第一等次的父神宙斯、第二等次的其余男神女神、第三等次的英雄和第四等次的其他普通男性女性。父神宙斯凭借自身的强大力量统领一切,因而位居第一是不言自明的,然而其中的第二等次与第三等次却似乎展现出交叉的态势。在第五卷狄奥墨得斯刺伤美神和战神的情节里,我们看到了英雄等次对于神明的挑战,神勇的狄奥墨得斯“知道她胆怯懦弱”,一举刺伤阿弗洛狄忒,足以让美神落荒而逃,他可以使用铜枪刺伤好战无厌的阿瑞斯。但透过表象,狄奥墨得斯的神勇背后,是宙斯的女儿雅典娜为他注入了勇力,是雅典娜为狄奥墨得斯的僭越之举进行了担保性的专门性的授意,“如果有神前来攻击你,你不要面对面同别的神战斗,若是宙斯的女儿阿弗洛狄忒参加战争,你就刺伤她。”,“向着阿瑞斯猛冲过去,不要敬畏凶猛的阿瑞斯。”是她给狄奥墨得斯对可怖的战神的挑战带来了强大的助力,“擅长呐喊的狄奥墨得斯向阿瑞斯投掷铜枪,帕拉斯·雅典娜使它飞向他的下腹部。”
我们由此看到了神凡之别,然而却也可为两性的讨论提供思路。雅典娜是女性也是神,而当我们看待其好战勇武的形象之时,是应该从两性的角度考虑,还是从神凡的角度考虑?倘若我们综合起来看,正是雅典娜掌握着战争与智慧的神权,作为司掌战争与智慧的神明,因而足以踏入本属于男性的战争世界,能够走出圈缚女性的牢笼,故而我们可以看到权力在两性界限的跨越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并且,聚焦于雅典娜的诞生,她具有糅合男性特质的特点。盖亚曾预言,墨提斯将生下一对姐弟,分别为明眸少女与强于宙斯的神人之王。宙斯由于惧怕此事便将墨提斯吞进腹中。将到产期,宙斯剧烈头痛,后雅典娜从其头颅里跳了出来。由一对姐弟变成涉足男性领域的雅典娜女神,这体现了两性融合一体的趋向,而自头颅而生的生产方式,则又体现了对于女性生育方式的割裂。而由生育问题延展,雅典娜是处女神,在雅典的新年礼俗中,处女神身份中潜含的生命力完整之意蕴,在节日里保留的妇女放荡进犯习俗,希腊神话对女神处女身份的强调本身,也隐含着父权社会现实中对逝去的女神文明的某种追忆。
同时,赫拉在与男性之间体现出反叛色彩与力量,她与宙斯之间虽为夫妻,却没有对于丈夫的言听计从,而是努力地为实现自身谋划而努力,甚至联合其他诸神意图推翻宙斯的统治,作为神的层面的女性存在,赫拉发挥着阴性的力量,在与阳性的宙斯的交互运动中,推动着世界的变化运转,因而我们可以看到特洛亚战争的局势运转,恰是神明世界交互的投影。再者,掌握着生育与婚姻的赫拉触及种族延续的关键问题,父权社会的延续离不开子嗣延续,这使得掌握权柄的赫拉得以插手男性领域,在《伊利亚特》宙斯和波塞冬进行决策时,赫拉都扮演着建议发声的角色,她可以在知悉战争世界的动向并且做出自己的行动,而反观安德洛玛克则是被动的,她无法左右丈夫出城的决定,甚至在赫克托尔身死时没有人将讯息速速通知到她。而从赫拉让宙斯陷入爱情罗网,我们可以看到她利用在自身的美貌等优势使宙斯中计,这体现出她对于男性欲望的把握,具有对于本应是压迫女性的欲望的反过来谋利的能力,因而展现出更加强烈的自主性与反叛性,相反,海伦则在阿芙洛狄忒面前害怕失去女性美,“宙斯的女儿不免惊慌,她裹上灿烂的袍子,默默无言地离去。”柔顺地服从于帕里斯地欲念,享受爱情。
在高歌着英雄的荷马世界,女性一方面以柔顺的姿态俯首,而另一方面,自我意识潜滋暗长,如同游丝不断,浅浅低吟着反叛的字句,为英雄叙事增添复调。在铁与血的拼杀里,英雄落幕的挽歌中,我们也应当看到女性在《伊利亚特》展露的独特魅力,看到特洛亚战争背景上的一抹矛盾的悲哀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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