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里,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突然人间蒸发,你再也找不到我,渐渐把我遗忘,就像一粒砂石被丢入沙漠那样。”
“哎,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就算被人贩子拐到东京,我也会想办法把你捞回来的。”
自己漫不经心的应答着,向着天空那颗格外刺眼的星星伸出手,然后一把抓住,仿佛那颗星星就在自己掌心一般。
脑机系统多久没更新了?不知道。她只知道每次公司推出新的系统更新时,就会往旧版本系统里写入些不兼容的脚本。直接作用在她身上则体现为记忆的混淆、现实与想象的模糊,乃至严重的作息混乱。
朝比奈明里坐在狭小出租屋内的铁板床上,怔然的望着面前被几十年前过气明星海报贴满的金属墙壁,直到视网膜上的报错弹窗闪烁到第五次才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的事实。
一阵严重的反胃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翻转身子对着窗边的垃圾桶干呕,但终究没吐出任何除了唾液之外的东西,脑中还不间断的回荡着报错弹窗的“咚咚”声。
随口咒骂了一句,用力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试图忽略掉烦人的报错。饥饿感与虚脱感阴魂不散的缠绕在她的心头,她努力试图想起什么,但是大脑就像是许久未开动的工业机器,充满了锈蚀的齿轮与螺母,稍微尝试运行就会往散架报废的边缘飞速狂奔。明里只觉得一阵眩晕,伴随着暂时的眼部供血不足导致的视线黑暗,整个人就要向床边倒去。好在最后一刻握住了铁床的扶手,而后深吸一口气,许久才从难以忍受的恶心感中缓解过来。
一个人的影子在脑中一闪而过,接着迅速消失在杂乱的思绪之中。朝比奈明里像是甩掉脑子里的浆糊一般摇了摇头,接着往向没有窗帘的窗户。
外面天刚亮,刚刚结束了夜生活的城市正沉沉睡去,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被学校辞退一个月后,明里第一次出现分不清回忆与幻想的情况。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周四,搬到这间屋子的第一天,也是她的住所随着卡中数字的流失而产生的最后一次变动。具体的细节早就随着兼容性脚本的不断报错被丢进了数据世界的万人坑里,只记得自己在半睡半醒中仿佛回到了童年在熊本的时光,和一个根本想不起来名字与样貌的玩伴观赏着乡间尚未被那堆企业与技官污染的星空。
似乎有一瞬间,她真的回忆起了往事,但随着房间里被极端低温触发的警报装置将她吵醒,一切看上去是记忆的东西在透过半掩窗户吹进的寒风中随阴冷而消散。
她针对许久未更新的脑机系统随口骂了几句粗口,想着自己那份丢失的工作与明天能买到的特价便当,没多久便将此事丢在了脑后。
根据克劳修斯的熵增定律,一个系统的熵在自然过程中永远不会减少。这种“短暂的小毛病”此后随着时间越来越难以忽视乃至于严重了影响了自己的睡眠,是那时的朝比奈明里所未曾料到的。
无视着可能对肠胃造成伤害的警告,朝比奈明里将杯中只是经过简单过滤后的自来水灌入口中,接着将剩下的冷水泼向自己那疲倦而又瘦削的脸庞。在凉水的刺激下,间断性模糊的视线终于勉强回复了正常,只剩一个她早已习以为常的红色感叹号提示仍在视线中漂浮。
眼前的镜子倒是挺原始,只是不知什么东西对着这东西的中心狠狠来了一下,留下了蛛网状的裂纹。其中的倒影被裂痕相互交错般隔开,像一张捕获了猎物的网。
朝比奈明里看着折射出自己的碎镜,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感再度翻涌而上。
她这次愣神的时间并不长。用手臂拭去脸上的水珠,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磁带,放进收音机——这算因为其原始结构而为数不多不会因为兼容性脚本失去工作机能的东西——按下了按钮。
年代较为古早的乐曲从网状扬声器中波浪般散出,旋律和节奏都极其复古,倒像是古代留下来的东西。
她就这样听着音质因机器寿命而开始模糊不清的音乐,坐在床边对着霉斑点点的墙壁消耗着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
脑机,其正式名称为神经外接移动通讯终端,一般在后脑与神经系统相连。第一台脑机于三十年前面世,体积巨大且并不便携,最初的受众是丧失基本行动能力的肌肉萎缩症患者。乃至一部分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士,用于辅助行动乃至充当电子设备辅助工具进行通讯。那时的人们几乎从未想到这台被安置在轮椅后的笨重机器在日后能取代手机甚至电脑,成为几乎人手一台的生活必需品。可在三十年后,这些都变成了现实。三十年间,脑机不断进行着更新换代、降本量产、推广普及的循环,时至今日脑机已进化成了后脑勺上不起眼的小小凸起,人们只需用大脑进行操作,一幅幅全息影像便会在视网膜上铺开,尽管这些影像并不存在于现实。
明里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脑机是九岁那年学校组织的一次针对疗养院的慰问活动,明里因为音乐方面的特长而在校方推荐下弹奏了几首钢琴曲。演奏结束后,她按老师指导起身向听众致谢,却注意到人群中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背后是一台看上去庞大又笨重的机器,用一系列粗笨的缆线与老人的后脑与脊背相连。明里只觉得那模样十分瘆人,表演结束后便逃似的坐上了回家的地铁。
明里是个不太擅长接受新事物的人。大学期间,脑机已经基本普及开来,身边的同学也大多给自己装上了脑机。明里抗拒着这些变化,仍然坚持着使用快要被淘汰的智能手机,她已经忘记自己那时为何要死死抓住将要被扫进历史的旧物,更忘记了这种固执从何而来。只记得自己曾觉得这种在神经上安装异物的感觉难以忍受,仿佛这些东西会让自己原本所难以割舍记忆如砂一般渐渐随风飘散。那时脑机公司还未开始用兼容性脚本这种下作的方式强迫用户跟上系统的更新,她的念头在当时看来未免有些幼稚与可笑。
工作第二年,明里使用的智能手机品牌终于宣布停止对所有“便携式移动通讯设备”的更新与技术支持,曾经被视为信息时代里程碑的东西彻底被时代的流砂淹没。在一次因信息处理严重延时引发的重大工作失误后,明里丢掉了她的第一份工作。那天傍晚,明里看着地铁站上新一代脑机的广告,终于做出了那个只有唯一选项的选择。
那时脑机的种种问题刚刚显露出来,但由于公司有意的消息封锁与人们无意的选择性忽视,脑机的安装量依旧以每年惊人的数字上升。在安装了脑机后,明里凭借自己音乐专业的学习经验,在一家教育机构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而那部早就该被淘汰的手机最终就像砂砾一般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再无踪迹。
音乐声戛然而止,塑料带来回摩擦的声音从收音机中不断传出。
明里有些烦躁地拍了拍这台旧的不能再旧的机器,想要打开磁带舱,但是被按下去的按钮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回弹,摩擦声变成了信号丢失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咔”,噪音彻底消失,电路板短路烧焦的难闻气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伴随着一股不祥的黑烟从收音机后盖飘出。
明里拿起收音机,关掉电源,在手里捣鼓了几下,确认主板烧焦后,最终不得不接受这台机器已经报废的事实。
手中的老古董有些温热乃至烫手,这是一台一零年代早期的产物,那会广播电台节目早已不甚流行,电台公司要么倒闭,要么转型。手中这台机器是她若干年前在一家废品收购厂淘来的,当时主板尚且完好无损。她费尽心思四处打听,找到了一个专门捣鼓旧玩意的老头,花了点钱简单修复了一下,还能用。
她已经忘掉当初为何一眼就相中了这台原本要被碾碎回收的破玩意,似乎是为了播放一盒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的磁带?记不清了,这两年明里的记忆力如被冷风刮起的砂粒般飞速流逝,似乎用久了脑机就会出现这种症状,明里没有查证过。
在那之后,明里陆陆续续淘来了很多同样古早的音乐磁带,依靠这些老玩意去缓解因为工作焦虑导致的失眠。离开了工作环境后的音乐对她来说无比亲切,尽管当时的人们早就有了更流行与有趣的娱乐方式。
明里忘了以前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十点左右是星星们最显眼的时间。她习惯性透过半透明塑料窗向外望去,只看到了一片漆黑无底的深空。
朝比奈明里躺在铁板床上,挣扎着试图再次入睡。身下破旧的劣质纤维床垫随着她的辗转反侧发出痛苦不堪的恼人噪声。床垫上因年代久远留下了几处显眼的裂口,其中的人工纤维填充物破损而出,垫子上的花纹也因污渍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模糊不清,散发出足以浸入骨髓的霉味。
尽管无数次试图将这些东西屏蔽,但脑机依然坚持不懈地向视觉系统推送着营养液的广告,让她愈发难以入睡。她拉开床边的抽屉,从一个小瓶中倒出几粒安眠药丢入口中,却在吞下后瞥见离瓶身上的保质期已过去了整整一周。
半睡半醒间,明里又想起了星空,想起了幼时每年夏天都能在熊本看到的北极星。
明里二十二岁从东京的一所普通大学的音乐专业毕业,起初想回到老家找一份小学音乐老师的工作,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度过半生。可就在原定乘火车回熊本的那天,她却鬼使神差地在最后一刻退掉了早已买好的车票。明里并不是那个时代大学生里的特例,有难以计数的同辈人和她一样蜗居在狭小的出租屋内,白天在便利店依靠零工维持生计,夜晚则编辑出一条条大同小异的文本,向着理想抑或抗拒的收件人投递出一封封石沉大海的邮件。
她在一家规模不大的公司里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当时脑机已经被广泛用于各行各业之中,她的守旧习惯让她毕业两年后才获得第一次尝试的机会。在实习结束的前个星期,她因一次偶然的事故被拉来顶罪,丢掉了这份工作。那是她第二次动了回熊本的念头,而正如总能在历史的纬度上看到无数次大同小异的蠢行,她又一次在最后一刻退掉了车票,出于同一个现在早已记不清的愚蠢念头。
刺耳的警笛声在远处响起,随后是嘈杂的呼喊声与枪械开火的声音,将明里强行从浅层睡眠中拖拽而出——这并不是第一次了,她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人在睡眠被粗暴打断时,会短暂地模糊现实与梦境的边界,而对于她来说则更为严重。恍惚间,她似乎看清了那个长久以来一直困扰她的、虚无缥缈的全息残影。她看到那个女孩远远地站在一篇残破不堪的星空投影下,背对着她的方向,安静地观察着如同被垃圾处理机搅碎后的塑料玫瑰明信片般那样碎成千片的天空。紧接着一阵寒意袭来,眼前的幻象化作砂砾随着窗户缝隙漏进的寒风消散而逝。明里最后依旧没能看到那个女孩的真容。因为女孩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曾回首,只留下了些许被绞碎成千片的背影。
朝比奈明里怔怔地望着那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斑斑点点如同相机底片上的反色星空。思绪的海潮不受控制地侵涌而上,在大脑的滩涂上留下不成段的记忆与梦呓,宛若午夜映射出点点光芒的雪白砂砾。
古董收音机散发出的难闻焦味依旧在房间里回荡,她想起了那盘早已不知所终的磁带,可她几乎从未真正听过、看过里面的内容,一秒也没有。不知怎地,一股力量驱使着她,打开了那自从搬到小屋后就再也未曾打开的铁皮行李箱。
朝比奈明里是在一个下雨的清晨离开熊本的。没有任何人的欢送,也没有离别时的眼泪。只有一个早已忘记名字的虚幻身影驱使着她坐上了那列永不复行的列车她充满了期待,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她满怀着不舍,却也忘记了有什么值得留念。在她离开熊本的三天后,她发现自己失去了同家人的一切联系,在公用电话前输入那早已记不清的数字后,机器中传出的只有长久的叹息与令人费解的、带着浓重日本口音的蹩脚英语。
在她大四那年,东京城爆发了大规模的示威抗议,起初是一部分学生的游行,控诉令人不满的现状与毫无希望的前景,随后许许多多的社畜也加入了进来。而在被派来驱散人群的执法骑警临阵倒戈后,局势迅速失控,新调来的自卫队与抗议者在街垒对峙,随后整个城市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枪声与暴力冲突充斥着城区的每个角落,而随后不久,黑帮与财阀巨企分别填补上了这里的权力真空,暴乱最终得到平息,但政府不得不与新的掌权者达成妥协,迁到了京都。东京成为了事实上的自由市。
事后,相当一部分参与者遭到了判决与处置,未被审判的也大多死在了黑帮与其他什么暴乱分子的手中。
明里在整个事件期间一直闭门不出,因此得以幸免于难。毕业后,她数次求助却处处碰壁,两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一份时间超过半月的工作,而她找到的第一份稳定工作又因一次令人恼火的意外遭到了开除。她在东京艰难求生,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她时常怀疑自己乃至周围的一切,却依旧一次又一次的往这台腐烂的售货机里投入自己灵魂换得的硬币,无果地期望着它吐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若干年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记不清当初来到东京的动机是什么了。
明里扶着额头,同时对抗着来自躯干的饥饿感,耳边脑机从未间断的警报,与大脑难以消散的痛觉。
贫民窟里总有诸如这样那样的传言,有人说公司在脑机装了病毒,偷偷烧掉使用者的脑子,好让自己赚更多的钱。
不管此类言论真实与否,脑机已经渗透进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明里痛恨着脑机给自己带来的癔症与失忆,但又无法割除这颗充斥着虚幻的肿瘤,自己赖以生存的赛博吗啡。
明里最终在一处用针线缝起的夹层里找到了那盒早已被遗忘的磁带。无论是自己为何要将其藏匿,还是为何要用最原始的针线缝在此处,她都记不清了。回忆就像被不断地覆上了一层又一层砂子,淹没在满是垃圾的海滩之中。她小心地抽出那块砖一样的塑料玩意,吹去上面附着的劣质皮革碎片——那是箱子超出使用期限后从内壁上脱落下来的。磁带的透明外壳因氧化有些泛黄,她轻轻抚平有些卷曲的表纸,上面黑笔书写的字迹如爬虫一般扭动,难以辨认。她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想听听里面到底录了什么,值得过去的自己将其藏起。不幸的是,那台古董收音机依旧静静地躺在杂乱不堪的桌面上,像一只死掉的老鼠。
她想起了那个脾气古怪、喜欢捣鼓旧东西的老头,不假思索地用脑机拨通了那个通讯录最底端的电话。
第二天下午,明里在垃圾场边的棚屋里见到了那个老头,他满身油污,一副护目镜随意的耷拉在胸前。
小屋由报废的车辆外壳、辅以胶合板和废铁皮改造而成。里面堆满了各种古董玩意与废品,几乎没什么可以落脚的空间。她敲了敲一旁的铁板,正在摆弄一台直流电驱动风扇的老人抬起了头。
老头倒了一杯没有标签的烈酒,略带嘲弄地说自己这里没有什么可供致幻的药物。酒水的味道很是刺鼻,像是高浓度酒精随意用自来水勾兑而成。
“我不磕药。”明里说,接着拿出了那台死掉懂收音机。
那台收音机大概是修不好了,老头拆开外壳的时候,那阵散不去的糊味从主板喷涌而出。这座城市的新陈代谢就是这样,任何只存在于过去的一切就像无用的生物组织那样逐渐坏死、凋亡、消失,被丢进贫民窟里无人问津的垃圾场,在下水道中被微生物缓缓分解。人也是如此,人和收音机在这里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区别。
走回公寓的路上,明里的思绪只剩一团乱麻。远处的城区高楼林立,闪烁着永远不会消逝的霓虹;钢铁森林扎根于荒漠中的亿万砂砾之上,而它也并非所谓荒原里的绿洲。
明里又一次在小屋的铁皮床上躺下,饥饿感与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或许她再也找不到自己梦中那残留于儿时记忆里的破碎星空了,正如这座城市里难以计数的、如同砂子一般的渺小众生。在脑机抑或其他什么东西的侵蚀下,记忆被风化成砂,随风飘散;忘掉过去,忘掉未来,忘掉自己。
明里拿起那盘磁带,昏暗的灯光透过泛黄的透明塑料壳,显得如此朦胧不清。
她突然感到一阵庆幸,自己永远不会知晓也不用面对其中的其中的内容了。明里如释重负一般合上了双眼。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线,她发觉自己正如儿时般一点一点细数着夜空中如砂粒般的群星,每一颗砂砾都是自己曾经历过的一段往事:独自在郊野观星的夜晚,再到疗养院里见到的那台瘆人机械,只身一人来到东京时的那班列车,大学期间的动荡时光,那部早已忘记下落的老旧手机,还有丢掉的两份赖以为生的工作——一切的一切都如砂子般随风消逝,在意识沉入无际漆黑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了那个曾在无数个夜晚梦到的背影,那个令人陌生又熟悉的背影终于转过身来,对着她露出了微笑——那正是不知多久以前,仍是少年的自己。而朝比奈明里还未来得及惊讶,意识就已溶解在了一片寂静之中。
后记:本文最早来自于飞机起飞前偶然出现的灵感,于是便在手机上记下了,同时也因为恰好重读了威廉吉布森的短篇小说,所以充满了相当一部分学习和模仿,但是写出来的结果仍然不尽人意。尽管如此,我现在也不太想再做进一步修改了,它已经耗费了我不少心力,如果读完后您认为糟糕透顶,并未出乎我的意外,希望能从您那得到一部分指导。
(封面是我很喜欢的一张图,但是我并不知道出处和画师,如果知道作者请告知我,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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