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NA的故事是复杂而细腻的,两个同名的女孩在偶然的相遇后,又偶然的同住,彼此的生活圈在摩擦中激起纠葛,缠绵出千丝万缕的苦乐。有人会说这是非常规的感情混乱,足以望而却步,有人从自身经验里汲出叹息,体味矢泽爱笔下细密的现实意味。个人觉得矢泽爱的精妙之处,在于对于真实人性的呈现。那些作品里复杂的感情,似乎夸张得只可能在红男绿女的都市八卦中得见,但似乎没有人可以不着分毫地逃离,对密网中倒映的残影视而不见。同时,人物的心绪是流动的,是非符号化的,人物此刻的行动似乎符合此刻言语,但却只在一定层面上逻辑为真。他们内心肿胀的幽暗会诉说另一种真实,所以爱和强制可能相伴,祝福和私心可能相依,悲愤和理解也可能共存。此刻,只是一颗复合的心所呈现的选择性表征。
作为叙述主视角之一的奈奈,常常是被观众们所诟病的。似乎她的心绪像柳絮,肆意泼洒,触及那些皮相不错的陌生男人就扎根下来。她说,我是不能没有爱情的,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妻子,所以她在爱欲的波涛中沉浮,高中时候栽倒在陌生大叔的怀抱,图一场没有名字和许诺的欢愉,后来在推波助澜中和初恋相爱,然后又在生活步调的差异中分离。但她碰到了娜娜,娜娜是不同的。她这样说:
于是尽管偶有波折,时间和生活继续向前流淌,直到那个遇见巧的夜晚。
和巧的相遇是浪漫的。在回家的夜晚,偶像为自己打开了家门,极具少女幻想的浪漫情节完美贴合奈奈的味蕾,于是随后的她就轻而易举地沦陷其中了。不顾旁人评价,怀着避免羞耻的缄默,她悄悄地隐藏起这段谈不上平等的恋爱,轻而易举地把自己奉献而出,在燃烧的爱火中自得其乐。但是没有承诺珍重的燃烧,只会留下灰烬。
失落之际,相似的灵魂恰于此时共感。和睦阳光的原生家庭,开朗真诚的性格,伸夫和奈奈何其相似,他们可以相互理解,他们可以共同欢笑。或许正是因此,有人说,他们真心爱过,于是纵使分别也不忍再见,惟恐爱火重燃,扰乱生活的秩序。
像是机械降神,又像是所有的价码早已注定,奈奈的怀孕指向了“前男友”巧。伸夫恰处于乐队事业上升期,无法承受一个突然的小孩,而相较于兼有成功和偶像迷恋的巧,低配得感也使伸夫怀疑奈奈感情不忠。青涩的他没法应对突如其来的孩子,没法抚慰茫然无措的奈奈,自身难保的自己,度不了弱水中的他人。这时的巧则显得游刃有余,他简明而粗暴,一方面给与奈奈关于孩子的承诺,却又用耻辱切断她与其他朋友的社会性联结,靠谱而又可怖。
给予踏实的巧无疑是对孩子最得当的选择,但是这仅仅如此吗?我个人倾向于,奈奈的选择也出于她内心的幽暗侧面。在矢泽爱的笔下,奈奈实则展现出一种关于爱欲的精明和野心,这不像男性凝视下的纯洁神圣,也绝非淫乱的堕落,女性作家笔下的女性面对的是自己真实的欲望。或许像很多人说的,奈奈毫不吝啬地给予自己的爱,她显得浪漫而多情,但对待每一段感情她都是认真专一的。但是什么构成了追求爱的动力?我想,这是一种实在的感受,我愿称之为“锚点”。
其实奈奈从来都知道自己多情的本性,爱让她感受实在,伦理让她抱有恭谨。一种欠缺使她成为爱的追求者,却也使她成为一个等待者,她在等待如自己温暖和煦的原生家庭一般,一种强制的先验的爱,它可以狂暴地席卷而来,让人浸润其中,归根结底,这是一种确定性。巧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他可以看见她心里不可抗拒的隐秘诱惑,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而巧的果决和婚姻承诺则进一步给予了确定性。所以,明明奈奈在和娜娜严肃交代自己的事,转头就能和巧在吱吱呀呀的床上肌肤相贴,正如她自己所说:“他们是共犯。”
而矢泽爱处理的精彩之处正在于,奈奈可以和朋友淳子说起自己嫁给巧,并非是没有爱情的,但是巧本身对奈奈而言,或许也并没有那么重要。恰如那场酒吧的谈论,淳子夫妇谈起奈奈搬出707室(和娜娜同住,众多剧情开展的房间)的近况,说到奈奈在众多富人区中挑中了“白金”,她说:“不过,我一开始就知道奈奈会选择白金的,因为那是少妇向往的地方”。如此一来,一段感情就有了多种侧面,矢泽爱的笔力恐怖如斯。
但归根结底,真正给予奈奈实在的“锚点”是孩子。在白金的豪宅里,奈奈再也没有办法如以往不管不顾地开门,给自己的生活未知的开放性,层层门禁和安保使她隔绝于诱惑,也隔断朋友的来往。她完美执行着所谓“贤妻”的要求,她怀着身孕,她接受似乎命定的新生命,在一种物化的母职模具中,在金屋娇女的刻板幻想里,她感受到实在。而在获得这种所谓的实在后,她却可以站起来去成为一个有支柱的人,她可以真正地去工作,去生活,一种新的实在在她的身上生长,她得以度过等待娜娜的漫长时光。作为“另一个我”的娜娜其实很早就已经能够理解,所以当她面对奈奈离去的空荡房间,默默独言:
那么娜娜呢?娜娜所挂怀之事似乎颇多。她有莲,她有乐队梦想,她有奈奈,她有泰。她似乎是有着不同感情面向的支点,她应当是有锚定而立的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正如奈奈被冠以“小八”的昵称(日本用于小狗的经典称呼),娜娜的猫塑同样是刻意的,她的决绝和依恋实际一体两面,在朋克摇滚的光辉,清冷沙哑的唱腔和明艳动人的容颜下,一种伴随生命之初的忐忑不安便寄居心间。她有着自己的坚持,却害怕被抛下,她看起来明媚强大,无所不能,实际却是脆弱的,她无力承载自己受伤的心灵,泰的怀抱才是依靠。她鼓励伸夫继续追求已孕的奈奈,其实是她无法接受挚友的离去。
而莲,可以说是另一个自己。两个同样被家庭抛弃的孤独灵魂相遇,在音乐中相知相爱,他们在仓库的浴缸中相互依靠,肉体与心灵都无比接近。然而,音乐梦想终究是个体性的,所以他们也是较劲的对手,即使深爱,现实的强制也使他们背离,因而空虚生长在这两颗渴望拥抱的心脏,但他们要强地独自蜷缩在角落,不愿靠近,爱的囚笼让他们痛苦不已,唯有死亡得以解脱。
强烈的空虚无法缓解,事实的爱欲说还休。所以在狗仔曝光恋情时,莲果断地提出:“娜娜,结婚吧。”此刻法律给予的强制性,恰恰是敏感与犹疑的内心所需要的保证,可是明明一句“你好像瘦了呢,莲,有好好吃饭么”,都没有办法和盘托出。
像热恋情浓时,娜娜为莲挂上的锁形吊坠,他们被捆绑在一起。他们彼此拉扯,直至灵魂因分歧而痛苦万分。但我想,在药物的迷幻中,莲看见那只黑猫时或许会想:唯有义无反顾走向死亡的烈火时,我将会保有那双抚琴的手,永远为你弹奏,实现你的夙愿,由此证明,之死矢靡它。
或许当初许愿纸条为风吹去,就预示着无限的遗憾,一切祈愿将成虚幻。在漫画最新话,面对无垠的大海,奈奈向着那个早已离去的身影喃喃:“莲你离开以后,我们所期望的将来,全都变成了白纸...直到现在,我也没办法在那张白纸上画任何东西。因为没有娜娜,一切都无法开始。”2009年六月起,据称由于矢泽爱的健康问题,该漫画休载,至今仍未复刊。或许对于矢泽爱而言,如何让那个海边飘零吟唱的孤魂重塑肉身的实在,以一张归航的船票返乡,就足以耗尽心力,因为娜娜的成长,永远停在了莲死去的那一天。
其实《NANA》的细节极多,见仁见智,绝不仅如上述论述般浅薄,我也仅仅想以心灵的锚点切入,试图窥探一二。英国诗人吉普林(Kipling)在他的小品文《发现了自己的船》中所描写的,船发现自己,不是在抛锚碇泊之时,乃是在深海中航行之时。而《希伯来书》则说,我们有这个希望作锚,以免漫无目的地漂泊。行文至此,我不由得想起最终幻想七在重置剧情中所做出的补充,萨菲罗斯对克劳德说:“我不想消失,也不想你消失,失去你我羁绊比我自身死亡更令我难以接受。”萨菲罗斯将生命的锚点置于克劳德身上,只要他还活着并记得萨菲罗斯,那么萨菲罗斯就可以自生命之流中再次复活。这样的锚点根植于怎样的情感、记忆与了解,在想象之中,至少磕一锅“做恨的悲歌”。当然,对于主角复杂的评论和二者复杂的心理关系,都不难让人联想到“那不勒斯四部曲”,让人回忆起那些辛辣的爱与嫉妒,海滩边荒诞的欲望.....虽本欲进行细节结合分析,但不想草草之言已逾三千,还是就此浅论,仅轻率地指出两部作品虽有不同,但关于自我剖析的厌恶与真实,以及女性主体性何以找寻,都同样如此犀利。
终末,经过漫长跋涉,竟也不由得试想,那么锚点应该置于何处呢?韩炳哲在《爱欲之死》里说:“爱欲的对象实际上是他者,是个体在“自我”的王国里无法征服的疆土......难怪苏格拉底被称作爱人“阿特洛波斯”(atopos),意为独一无二,难以收纳入任何类别、任何范畴。我所渴望的“他”,令我着迷的“他”,是无处可栖的。”或许,面对飘忽的他者,等待那些犹疑与空虚袭来,不如看一看珍贵的自己吧,在一种清醒的理性里,可以坚定地说:“也许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因为我喜欢追寻着那个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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