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深夜,叛乱者最后的据点也被攻克,同盟军彻底占领了这座小城。仅仅就平叛行动本身而言,雷德认为它是成功的。
在七天前,当他们距离城郊还有十几公里的时候,驻守城市的同盟军保安营举起了白旗。供电、供水、通信、甚至是军火,全都几乎完好地落入叛乱者手中。
守军居然没有撑过二十四小时,这是同盟地区总部做梦都没想到的,而且雷德觉得就连叛乱者都没有料到。
保安营指挥部用公共频道大叫投降,远在自治区另一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地区总部肯定气疯了。而雷德却对此暗自庆幸,因为他们终于可以有理由不去执行上级“不惜一切代价增援保安营”的蠢命令。
就在上个月,就在这个地区,叛乱者刚刚才用过围点打援的伎俩。一个机兵小队撞进伏击圈被打成废铁。因为地区总部下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命令,而他们是当时最快能赶到的单位。雷德相信那次袭击就是反叛的预演。同盟暴露了弱点,于是那些人就行动了。前一天,他们还是同盟的“乌姆卡里姆地方军委”,一转眼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叛匪。
战斗的头两天对雷德来说是最难熬的,因为他得时时刻刻顶住上面来的压力。区长的电话一小时一个,把他手机都打爆了,但他才不想用士兵的命去保那家伙的乌纱帽。最后他干脆把电话卡拔掉,跟其他人联络就用参谋的手机。直到战斗基本结束,他重新把卡插上,区长的电话一个也没有再打进来。那家伙终于是放弃了。
七天的战斗把城区打成废墟。钢筋混凝土建筑千疮百孔、烧得焦黑,但至少还屹立着。而大片砖混房屋则基本都化作瓦砾。雷德手下的机兵半数要返厂,机修工干脆把它们统统拆成光棍,留下零件给其余的一半用。修理厂的人看见了肯定要跳脚。
不过雷德不必担心修理厂状告他了。就在第八天一早,后方发来通知,叫他卸下手头工作马上到地区总部报到。
区长是没有权力撤换他的,人事上他们本就分属两个平行的系统。他想,八成是那家伙到上面去参了他一本,而上面正好有人想要给这副烂摊子找个替罪羊。
将善后工作交给参谋长后,雷德乘指挥所的交通车——其实就是一辆民用轿车——出发,当天傍晚赶到了地区总部。
总部是一栋旧政府办公楼,前门装饰还保持着君主国的古典风味,只是原本屋檐上的浮雕被标语横幅罩住了。雷德注意到门口的哨兵不仅比以往多,而且换了人。这些人装备精良,神色严肃,胸前的鹰爪徽章表明他们是公安特战部队。
上级如果仅仅是为了撤换他,叫两个人把他带走就是,哪犯得着这么大阵仗?这倒好像不是冲他,而是冲地区总部来的。
走进大门内,他的猜想立即得到了验证。公安特战在走廊里站岗,而原本的保安全都无影无踪了。很明显,内务部门已经接管了这栋建筑。
他向办事员递上证件。对方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眼神在雷德的面孔和证件之间来回闪转的好几次,又拿出登记簿翻查起来。雷德简直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证件过期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姑娘才总算证件递还给他,“二〇五会议室。楼梯往前走到底。”
他习惯性地道声谢,在卫兵的注视下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拾阶而上来到二层。这里的光景与下面大同小异,一样的空空荡荡,走廊两端都站上了警卫。
他找到二〇五房间,门是关着的。他整理了一下制服,敲敲门。
雷德推门进去,只见偌大的会议桌跟前只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两人都穿便服。男的那个二十六七岁,与雷德年纪相仿。他模样很精干,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脸型瘦长,深眼窝,高鼻梁。而另一位女性则明显年长许多,已经有了不少白发。她的脸也很瘦,不过是那种经年累月操劳所致的瘦,皮肤灰暗,布满细小的皱纹。但这反而将她的双眼衬托得更加有神。
雷德没见过这两人,不是地区总部的人。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上面派下来的,来自内务部门。
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好些文件,有些是地区总部的档案,有些则不是。这更应证了雷德的猜想,这些人在排查一些事情。但此时文件都被理到一边,给两只不锈钢餐盘腾出地方。那是总部食堂的菜色,鸡肉卷饼、炸鹰嘴豆丸子、再加上一份酸奶。他们正吃到一半。
雷德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于是按惯例先朝他们敬礼,“雷德向您报到,战友!”
“请坐,战友。”男人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你吃过了吗?”
“还没有。”雷德如实回答。对组织的问题,是一定要如实回答的。何况对面坐的还是内务部门的人。
“好。”男人点点头,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吩咐电话那头“送一份饭来”。看来整个总部都被他们支使得团团转了,难怪门口的办事员神色那么古怪。那区长呢?他还在位子上吗……
他挂断电话,顺手将手机放在桌上。雷德认为他正在录音。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卡尔,人民保卫部的。这位是安,情报部的。”
“我们开门见山地讲吧。”卡尔从一旁的文件中抽出一份,低头确认了一下内容,“雷德,战后十二年九月,你从阿尔马尔瓦地区委员会调到后方进修。十三年一月,你暂停进修,调任到乌姆卡里姆地区委员会,这三年一直在这里干军事。”
三年前,正是同盟军大举进入乌姆卡里姆的时候。总部抽调了一大批人去那里充实组织,不过雷德一直没弄懂为什么把他分进军事系统。他想,大概是自己在进修学校的军事课成绩很好吧。尽管之前他只干过情报。
他们收编了形形色色的地方武装,统合在乌姆卡里姆地方军委的旗帜下。现在想来,许多事情还是做得太仓促太肤浅了。可话说回来,上级对地方势力的态度又飘忽不定……
雷德并不对情报工作上的错误负责。但无论如何,保安营崩溃的责任他逃不掉。尽管他不是那支部队的直接负责人,但其中一些干部是经过他的考察派进去的。
但卡尔却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他似乎仅仅只是想确认一下雷德的履历而已。
“组织现在对你有新安排了。”他说,“回去干你的老本行,还是在阿尔马尔瓦。”
三年半前,君主国占领阿尔马尔瓦的时候,地区委员会已经撤销了。因为是协商撤军,委员会基本完好地疏散到后方,这些暂时无处安排的干部们就都被塞进了进修学校。
“嗯。”安点点头,“其实你们撤离之后,我们留下了一个潜伏组织。十五年到十六年,因为君主国老跟我们搞摩擦,我们指示他们做过一些破坏性工作。”
雷德立刻就想起了近两年在阿尔马尔瓦发生的几次袭击。攻击驻军、攻击弹药库、攻击车队。动静闹得真大。君主国当然指责是同盟煽动暴力,同盟当局也当然否认这些事情与他们有关。
“一周前这个组织被破坏了,那边的情况我们掌握得不多。现在把你派过去,要把残余的组织清理出来。”安转向卡尔,“卡尔,把那个给他。”
卡尔从文件中又抽出一份,滑到雷德面前。雷德拿起来一瞧,是人民保卫部保存的个人档案。档案用长尾夹夹在一起,最上面那份属于一个叫艾尔的人。
档案的出身一栏写的是“贵族”。雷德看着那张证件照,上面的姑娘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相貌普通但没什么劳动痕迹,像是大学生。
“你要特别注意甄别这个人。”安说,“如果她还可靠,就把她送回来。如果她不对劲,把她的底摸清楚,然后就地处理掉。”
“我们怀疑这个人是打入我方内部的间谍。”卡尔补充了一句。
雷德将档案一页一页地翻下去。这些都是潜伏组织成员,每个人的内容都很有限,多数人都只有一个名字,而且是组织内的假名。唯独艾尔的资料特别详细,不仅有基本信息和组织内的履历,还有一段访谈记录,提到她是为何参加组织的。
“这个人是十二年九月底参加我们组织的。”安解释道,“当时组织觉得她有点可疑,所以特意做了详细的背景调查。”
贵族大学生,而且是在君主国占领阿尔马尔瓦之后仅仅一两周时就出现在那里。确实值得怀疑。不过,贵族真的会让自己的子弟干这种事吗?
“那怎么让她短短三年里就做到一把手的?”雷德又问。
“那个组织之前还被破坏过两次。”安说,“艾尔是目前资格最老的人了。我们派过两次人去考察她,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雷德看向卡尔,“那怎么现在怀疑她了?如果她可靠,为什么也要送回来?”
“她的工作方式有问题。”卡尔说,“直到上个月他们还在搞破坏活动。这危害到我们跟君主国的和解进程。”
“如果艾尔还可靠,那她也很需要学习了。把她送回来是很有好处的。”安说,“我们要你把最新的政策给他们带去。彻底扭转那里的工作重点。”
当然,不能带任何文件过去。所有东西都要记在脑子里。对这些事雷德很清楚,这是他的老本行。
“这里有一些文件,你先看一遍,然后背下来。”安说,“争取今晚背完。明天就出发。”
“好。”雷德略微思索了一下,“嗯……有一个问题。我头上还有君主国的通缉令。这次回阿尔马尔瓦,可能有点麻烦。”
“这个我们考虑了。”安说,“我们给你配一个熟悉情况的向导,帮你通过君主国边境检查。你出发之后先去跟他汇合。联络方式我都写给你了。”
“最近正好有一些君主国商人来自治区考察。我们觉得你就扮成一个商人,刚考察完项目。”安说,“服装、行李、还有证件都已经备好了。独缺一张照片,等下就给你拍。你还留着胡子,这太好了。可以适当修一修,看起来更像一些。”
雷德的胡子是应急用的,如果突然需要改头换面就把它刮掉。在阿尔马尔瓦时一直留着,后来因为进修学校讲究仪容所以短暂地刮掉过一阵,被派去乌姆卡里姆之后就又蓄起来。不过这一回主要是因为有胡子看起来更有气势,会让一些交涉的事情更好办。这是乌姆卡里姆给他上的第一课。
“有一个。”安说,“他叫古穆。我们认为他还是可靠的。”
这个名字出现在档案集的最后一页,是一个理发店的伙计。当然,没有照片。
风险很高。雷德想。如果可以的话,他真不想回阿尔马尔瓦去。那里他的有许多回忆,但如今是君主国特务机关的天下了。在龙潭虎穴里找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变节的人,梳理一个不知道混进多少间谍的组织。这种死亡在身后一步紧紧跟随的感觉,已经有三年没有体会过了。
又有人敲门,卡尔说了声“进来”,食堂管理员端着餐盘满脸堆笑地走进来,餐盘上还盖着保温盖。
雷德花了一晚上时间熟悉资料。组织的情况,当地的情况,安要他传达的文件,还有伪装成商人所需的“软件”,这些东西满满地灌入了他的脑子。安陪他一直熬到深夜,测试他有没有掌握这些信息。将近日出时,他终于可以躺下睡一会儿。
他睡了大约七个小时。够不上一次健康的睡眠,但相对于前几日的战地生活来说,已经是过分奢侈的休整了。
他向来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尽管已经年近三十了,还能如少年人般连续熬好几晚都不觉得累。这算得上天赋异禀,但对他这种“潜行者”却是稀松平常。
在许多年里,他无数次地在荒郊野外风餐露宿,为了逃避追捕而彻夜不眠,饿了没有钱吃饭,病了却无法去医院。他曾亲眼看到有人因为小小的感冒而死,可他经历过糟得多的事情,却都挺过来了。
他明白一件事,一桩残酷的真相:地下世界会让不够强韧的人自动消失。
不,地下世界最终会让所有人消失。但聪明的人、机灵的人、不知疲倦的人,可以活的更久,久到有机会像雷德这样全身而退——尽管今日他又踏进漩涡了。
贵族是世上最有天赋的人:统治者,天选之人,铁星后裔。高悬于夜空中的铁星就是他们高贵血统的证明。而他,雷德,一个跟贵族玩捉迷藏游戏的小蛀虫,也是靠着一些天生的优势才活到今天。
自由同盟的领导者们,他们每个人都是一部传奇。这些军官、游击队员、理论家,谁没有过人之处?他们中的一些资历最深的人甚至本身就是贵族。
类似这样的人,过去雷德曾经接触过好些个。对君主国的当权者怀有二心的贵族比比皆是,君主国的权力中心也不停地抛出失败者。同盟与他们相互利用,做成过不少事情,当然也饱尝背叛的滋味。
但只有极少数,最绝望或者最激进的贵族,愿意与旧生活彻底决裂。他们会成为君主国最忌惮的敌人,因为那些高贵骑士能做到的事他们也能。这些人的头颅价值千金。而当铁星回应他们的呼唤时,你会知道如果只用钱就能解决他们,那是多么幸运。
艾尔并非因为什么家族因素投靠自由同盟,她是孤身一人前来的。她不是那种来跟同盟做交易的人。尽管她是贵族,但并不是骑士。“憎恨不人道的统治”,档案上这样写着她背离君主国的动机。在雷德看来,未免有些含混。
早先情报部派出的人员似乎不太高明。所以他们才想到了雷德,把他又从部队里挖出来。
只一晚上,雷德就脱去了战地军官的模样。现在,镜子里的他有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略有一点疲惫但仍富有神采的脸,穿着合体又不过分拘谨的衣服,正符合一个趁着和平来自治区淘金的冒险家商人形象。
他的提包是经得起检查的。商业文件自不必说,名片夹里也都是货真价实的本地商人名片,如果拆开相机,会发现拍的是自治区的农场、牧场和作坊。
粮食和油料作物是自治区最大的出口品。向君主国出口这两种货物是和解协议的一部分,这会给自治区带来资金,也能缓解君主国的饥饿与电荒。
当然,雷德这样的小商人不应该掺和进大宗买卖里,他的目标是一些小的消费品,比如羊毛地毯。从自治区的家庭作坊采购廉价地毯,然后卖给国外的富人去,他现在就是扮演这种商人。
安也换上了伪装,扮作雷德在本地的副手。安大部分时候不抛头露面,她的脸从没有在君主国特务机关那里曝光过。而雷德已经从君主国视线里消失了三年多,如今改头换面,也不容易被认出来。不过自治区境内其实散布着君主国暗探,所以为保险起见,他们还是按秘密方式办。
安开车带雷德上路,离开乌姆卡里姆地区,进入了同盟的中心地带。当天下午,他们到达了跟向导碰头的地方。那是一间旅馆,四层的旧楼房,不起眼但还算整洁。
旅馆老板坐在前台看电视吹电扇,模样无精打采。他看都没看雷德,就给了他们两间单人房的钥匙。两人就像真正的旅客一样各自回房,休息一个钟头之后出来找晚饭。
安带着雷德七拐八弯来到一间有些嘈杂的小餐馆,这里就是碰头地点了。一路上他们始终留意身后,并没有尾巴。到了餐馆,他们径自点好餐食悠哉悠哉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暗中观察周围的食客。
他们要等的是一个青年男人,具体相貌只有安知道。按理说,此时他应该就在餐馆附近,看着他们两人走进去的。他自然不会立刻就现身,但安和雷德已经吃了半个小时,仍未见有人来接头,这使他们起了一些疑惑。
来这间餐馆的都是吃饱肚子就走,坐得太久会惹人生疑。半个小时已经不算短了。而雷德发现在他前方第三桌上,有两个男食客比他们早来,却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雷德表面上不动声色,平静地对安说,“你背后,靠右第三桌,靠门口取水处的地方。那两个人好像在盯我们。”
雷德故意用手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安,好像在跟她说脸上沾了东西似的。安顺势从手提包里拿出化妆镜,悄悄窥伺了一下后方。
“我们分头走吧。”安说,“我先走,把他们引开。甩掉之后在旅馆大厅汇合。”
“如果你在旅馆附近没看到我的车,那就去备用汇合点。记得吗?”
桌上的东西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是他们故意留着装样子的,是走是留都不突兀。安说,“嗓子不舒服,我要去买点润喉糖。”
雷德点起一支烟,借着烟雾的掩护观察那两个人。他们都没有动。
雷德心想。如果他们是探子,那就不是冲他和安来的。说明路上确实没尾巴,旅馆也是安全的。难道真的是向导出问题了?
又等了几分钟,那两人依然没动静,雷德觉得基本上稳了,于是便打算结账走人。就在这时,他瞧见一个个子不高的男青年走进店里来。从雷德这个方向看得很清楚,而那个背对他而坐的可疑男人明显地动了一下,似乎是在提醒同伴。
雷德立刻感觉到,这个男青年很可能就是安所说的向导,而他确实已经被严密地盯住了。这间餐馆肯定是他常用的接头点,所以探子预先埋伏好了。
他跟安进出是前后脚,两人在店外打照面了吗?按理说在接头点外面就算遇见也不应该打招呼的,但万一这家伙已经叛变了……
雷德决定不跟这人接触,立即去找安。如果她被盯上,那就帮她摆脱。好在这里到底是自治区,君主国特务不能为所欲为,对付起来相对还算容易。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去结账,在店门口假借点烟故意停留了一下。
那个男青年已经找好位置坐下了,独自一人看着菜单。两个可疑男人仍旧在装模作样地喝奶茶。门外呢?人群很密集,都在走动,没什么可疑的。
他故意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绕了一条远路,晃晃悠悠地走着。就像好奇的游客一样,他不时地停下看这看那,还买了一个冰淇淋。背后并没有人跟踪。
他返回旅馆,见安的车停在路边,说明她此时就在大厅里。可他不敢贸然进去,于是还是照旧找了一个能观察四周环境的小店稍坐一会儿,等到确认外面没人监视之后再进入大厅。
安在大厅一角看杂志。见雷德来了,她从容地打招呼,同时摸出一盒薄荷硬糖递给他,“你怎么这么慢啊?”
雷德接过铁皮盒,一边倒糖一边说,“我看到有卖小玩意儿的店,进去晃了晃。”
雷德向安描述了先前店里那个男青年的外貌,“是这个人吗?”
“他被盯住了。那个饭店也曝光了。”雷德说,“不过看来只是盯梢而已。你们要想办法处理一下那两个探子。你先想办法切断他的组织联系,然后再安排他撤退吧。”
“任务还要继续。”安说,“很抱歉,得你一个人去了。我要暂时留在这里安排一下善后工作。”
“好吧。”他说,“那我去找别的商人,瞧瞧能不能一块儿混过边境去。再给我点钱,我路上可能要请请客。”
“没问题。”安说,“车里就有一些,在你左手边的格子里。你都拿走吧。”
雷德掀开储物格盖板,果然有几卷纸币躺在里面,从五千大钞到二百零钱都有。
与安告别后,雷德独自一人在周边游荡了一会儿。通过几家地毯店,他很快就跟一个真正来做这门生意的君主国商人搭上了线,又通过他找到一个小的团体。这些人都是经营小商品贸易的,地毯、毛皮、工艺品,样样有。
跟这些人一起活动,不容易被君主国军警找麻烦,也不容易露馅,算是比较安全的。雷德谎称自己之前在乌姆卡里姆的表叔家里谈生意,结果碰上打仗只得赶紧跑了出来。那些商人对此丝毫不起疑,没吃两顿饭他们就聊到一起去了。
恰巧其中有两人已经谈妥了买卖,准备取道阿尔马尔瓦回家。雷德说他也正要去阿尔马尔瓦办点事,于是三人便顺理成章地同行了。
同盟地方总部把这些来考察的君主国商人奉为贵宾,只要手持证件便通行无阻,而且还派公车接送。雷恩虽然身份证件是伪造的,但通行证却正经是同盟政府发行,自然不会有问题。三人就这么坐着领导级别的商务车,在公安部队的武装护送下大摇大摆往西而去,一路上还有好几拨返程商人加入车队。
雷德不禁想道,这些借着和平时光出来四处活动的人们,有多少是正经生意人,又有多少夹带着特别使命呢?他能感觉到一些监视的痕迹,迎来送往的干部里混着人保部的密探。不过监视并不严密,氛围也很宽松,对商人基本上有求必应。
上面非常急切地表现善意,迫于这种压力,人保部也只能对这些人大开绿灯。
接近边境时太阳已经落山。按原本的接待规格,是应该安排用晚餐和住宿的。不过,一来边境线在阿尔马尔瓦郊外,安排不出像样的宾馆;二来早些送出境就少些麻烦。所以车队并未停留,直接开往检查站。
夕照之下,隐约可见歪歪斜斜的爆炸物警示牌。被炸弹犁过的土地,化作了波涛起伏的黑暗之海。机兵烧焦的残骸好像礁石矗立在这片海中,野草从锈铁缝隙间探出,于晚风中轻轻摇曳。
这片郊区经历了阿尔马尔瓦战役的最后阶段。一个月间,同盟与君主国围绕这条公路的控制权激烈争夺。阿尔马尔瓦地方军委倾尽了全力,但最后,同盟主力舍弃了他们。这座城市在谈判桌上易主,同盟军撤离了坚守数月的防线,后退到协议规定的非军事区之外。
自治区媒体将这粉饰成一场大胜。而三年半后的今天,就连这次“胜利”也快要被后方的人们淡忘了。
车内的其他乘客早已沉沉睡去,只剩雷德仍旧清醒着。他并不想欣赏战争留下的伤疤,但也无法入睡。现在是任务的关键时刻,他需要保持机警。
今夜是新月,能清楚地看见繁星。可惜雷德是城市长大的,并不认得那些星星。行星和恒星在他眼中并无分别,星座也只是一群稀疏散乱的光点。但就算是他这样的人,有一颗星也绝对不会认错。
那颗并不明亮,甚至不用望远镜几乎无法看到的星。每个人都被教导过如何在夜空中找到它。每个人都在孩提时透过望远镜观察过它的模样。它就好像是一片银白色的雪花,飘荡在漆黑的夜幕中。
如今的它,几乎是一具残骸、一个过往自身的影子。但即便如此,它仍赋予贵族无上的权力。由铁星降下的机兵,是这世上最强大的武力。不是在这公路两边被焚毁弃置的那种,也不是机修工能随便组装拆卸的那种。
铁星创造真正的机兵。那些机兵曾经烧焦了大地,又让君主国从灰烬中诞生。
客车放缓了速度,检查站出现在前方。探照灯从高高的水泥隔离墙顶端扫下,强光涌入车内,乘客们都惊醒过来。
这里并不是普通人过境走的通道,而是位于其北方约一公里处的另一个小检查站。这里全天开放,没有高辐射的X光机,没有恼人的擦车小贩,也不用排队,是专供君主国公民或者其他贵宾出入境用的。
荷枪的士兵走了过来,他们的身体被灯光照成一个个漆黑的剪影。他们首先来到头车旁。那是自治区公安部队的车,车上的人都有武装。不过士兵并不显得紧张。双方交谈了一阵,士兵一挥手,头车便缓缓开始地调头。
司机把客车又往前开了几米,车内灯光开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兵走上车来。她面带微笑,和声细语地请乘客们出示证件。在南边一公里之外,她的同事们工作起来可不这么和气。
雷德坐在后排,最末一个递上证件。女兵只是略略一翻便交还给他。她压根没有想过,这辆车上居然载着一个当局通缉的恐怖分子。和平氛围让君主国边防也有着麻痹了。
正当女兵转身返回时,检查站的喇叭发出了凄厉的警报声。前方地平线上出现明亮的火光,那光点眨眼间便窜入高空。紧接着是第二个光点,它飞升而起,照亮了前者在空中留下的烟柱。更远的地方,同样有光点正在飞跃。
女兵转过身,对大家急促地喊到,“所有人马上下车,离开公路卧倒!”
司机已经第一个打开车门跳了出去。乘客们慌忙起身,弯着腰挤出车厢,跟随那名女兵的指示往公路旁的荒地奔去。
雷德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当他双脚着地时,导弹在夜空中炸开。闪光出现了七次——或者八次。紧接着,又一波导弹腾空而起。
他还未来得及卧倒,第二波导弹也爆炸了。这一次,起爆的高度非常低,低得不正常。这就好像雷暴。首先是闪光,接着巨响从他后背上碾过。空气变成一堵墙拍了上来,他一下子跌倒在地。
他看到了空中尚未完全冷却的火球。许许多多细小的烟迹从火球中飞散开来,坠向下面的城区。
在这片硝烟火雨中,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站起。它简直近在咫尺,与雷德之间只隔着一面隔离墙。烧红的金属碎片从它身上散落。它抬起右手,刹那间,一阵白光闪过。没有爆炸,没有碎片飞溅,检查站已经变成了扭曲的废墟。
炮弹从城市的方向朝它射来,但都被无形的屏障改变了方向,四散飞入雷德头顶的夜空。那是三十五毫米无后座机炮的声音,“赝品”常见的配置,战争经历已经让雷德对这些东西很熟悉了。
他牢牢捂住耳朵,但开火声仍然震撼着他的胸腔,就好像有一只手正试图扼住他的心脏。紧接着,又是白光一闪,射击戛然而止。
机兵背过身,热浪伴随着啸叫声在推进器中积聚。雷德下意识地抱头蜷缩,尽管他心知肚明这无济于事。他全部的感官都被巨响充塞,砂砾擦着头皮飞过,烟尘吞没了所有人。
麻木感渐渐褪去。雷德抬起头,透过尚未消散的烟尘,他看到几块直接承受冲击的水泥板已经歪斜。墙体顶端的铁丝网不知被吹飞到哪里去了,探照灯也都被连根拔起。
那个女兵从烟尘中猫着腰走出来,脸上破了皮,头盔也歪了。
雷德很清楚这是在搞什么鬼。只有一个人会在这个地方召唤机兵大搞破坏。
刚才她就在这里,隐藏在隔离墙背后的某处。雷德倒不怨恨她差点把他弄死,只是,他不理解她行动背后的目的。袭击检查站,这能对君主国造成多大损害?
战斗还在远方继续。艾尔似乎又跳跃了一次,落地后立即引发了大爆炸。地面在雷德脚下震动,巨大的蘑菇云从城市中腾起。
雷德站在原地,遥望从城市中升起的火烟。警报声还在远方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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