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马斯顿一家,亲爱的凯伦和蒂莉,以及我们都怀念的那个人”愿活着的人健康并幸福——玛丽贝思·加斯基尔
我最后一次见到约翰·马斯顿,他已不再是那个莽撞小伙子了。蓄了胡子,背有点驼,终于像个父亲。可我不敢细看,他戴的那顶帽子和背包如此熟悉,叫人伤心,同样熟悉的还有马斯顿脸上的伤痕。七年过去了,哪怕他现在已经过上了全新的,安稳的生活,可曾今的痕迹仍在。它提醒着我们过去的时代从未消失。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曾经亚瑟常感慨的话。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理解,在清醒意识到时代已逝,却要带着这种清醒继续无力改变的生活是何种悲哀。瓦伦丁与七年前我们初到此地时变化不大,可我们都已不是曾经的自己,时代改变的最终是人。马斯顿一家买了座农场,阿比盖尔终于过上了梦中的日子。而我要离开这里,前往新的生活。那天临别时,我送给马斯顿我的新书,他说他现在也会写写画画。
我从阿比盖尔后来给我的信中得知,马斯顿就是在亚瑟那本旧日记上写写画画的。我永远忘不了那本日记。第一次读它,是在瓦伦丁附近的马掌望台。亚瑟从不让任何人碰那它,虽然他对女士一向有礼,可我第一次偷看时,还是差点激怒了他。那是 1899 年春天,我们刚从格里兹里西北的大雪山逃出来。亚瑟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这个外表粗野的家伙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他以前的日记本在一场火灾中遗失了,直到他们抵达黑水镇时才重新买了一本,亚瑟的文笔很好,绘画也不错,可惜他自己不知道。关于黑水镇见闻记录在那本日记的开头,包括那场后来成为一切悲剧源头的冒失的抢劫。
那场悲剧源头的抢劫为何会发生一直是个谜,后来也很少有人再谈起。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这些女孩主要从报纸上了解真相的,达奇那天开枪打死了一个无辜女孩——海蒂·麦考特——报纸上大肆报道这件事,他们将达奇帮描绘成一帮嗜血的恶魔。虽然这次行动据说抢到了很多钱,多到够我们这帮人自由自在活一辈子。没有任何人享受过这笔钱,我们反而因此遭到警察和平克顿侦探的猛烈追击,西恩和麦克还没上路就给打散了,皮尔逊甚至连采购必要餐食的时间也没有,达奇后来说,这笔钱也丢在那里了。无论真假(后来证实果然是假的),当时我们都顾不上,所有人顶着枪林弹雨中匆匆逃进了西北地区苍茫的森林和山脉,在茫茫雪原好几次迷路,叫漫天大雪和平克顿侦探给赶的四处逃窜,最后不得已绕回东部的格里兹里,在逃亡中,珍妮死了,戴维受了重伤,马斯顿也不见了。要不是那天晚上出去探路的亚瑟找到了那个叫犁刀村的倒霉地方,我们或许全都要葬身雪山。那是我此生再没见过的春天,当我们逃到犁刀村时已经是五月了,可漫天风雪就像西部戈壁的狂沙一样,唯一幸运的是,风雪同样拦住了平克顿侦探。
犁刀村压根谈不上一个遮风避雨,能安顿我们这些又冷又饿亡命徒的庇护所。那是一处废弃的矿镇,格里兹里这些大山里常有不要命的淘金客和冒险家,那里所有房子都漏风,到处破破烂烂,而当时我们什么也没有。戴维就是在我们刚抵达犁刀村时死掉的,斯旺森牧师按照新教的规矩给他眼上盖了两枚硬币。达奇叫大家振作起来,然后就带着亚瑟出去了。直到半夜,他们才回来,带着少得可怜的补给,还有在那晚成为寡妇,失去一切的赛迪·阿德勒夫人。多年以后,我常常会想起那晚阿德勒夫人连话也说不出的可怜样貌。她的生活让突然闯入的,与我们一样同为亡命徒的奥德里斯科帮给毁了。丈夫被杀,房子被毁(后来听亚瑟说,其实是迈卡的鲁莽过失烧掉了房子)达奇在那时展现了他一贯宣扬的正义与怜悯。我们都为她感到伤心,也为拯救她而感到自豪。可后来发生的事证明,真正从痛苦中重回新生的是她,而就此沉沦的反而是我们。
黑水镇劫案发生时,我才加入这帮人没多久,珍妮和迈卡也是前后脚。就像解救阿德勒夫人一样,包括我在内,这个帮派几乎所有人都是达奇带来回的。那时候的我,是一个不堪家庭规矩而出逃,在偷东西时被当场抓获的叛逆女孩,当达奇帮助我摆脱困境,愿意收留我时。我自然会认为仗义执言,侠义相救的达奇是对的。他和他所带领的这帮人,对我和阿德勒夫人这类可怜人来说就是救星。尽管他们也抢劫,偷窃和诈骗,甚至杀人。但那时的我将此统统视为追寻自由与正义之路上不得已的妥协。我因此而坚定的选择留在这帮人当中,哪怕吃再多苦也心甘情愿。其他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有某种力量让我们从心里觉得,虽然都是亡命徒,但这种正义让我们不是那种亡命徒(就像奥德里斯科帮那种)。正是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让达奇帮看起来与众不同。
最开始带我融入这个帮派,认识每个人,或者说刚一见面就安排我干活的是苏珊·格里姆肖。格里姆肖算是个大管家,嘴硬心软,不坏,但有时候很招人烦,听说她曾经是达奇的情人。厨子皮尔逊喜欢吹嘘当海军的日子,他做事不靠谱,但老实和善。斯旺森牧师和大叔总是满嘴胡言乱语,在我看来,他们分别代表了遭遇命运打击和年老体衰之人的两种极端,一个就此沉沦,一个索性放弃。蓝尼则是另一种极端,未经世事,开朗活泼,干净简单,他对珍妮的感情所有人都清楚。我记得珍妮死后在犁刀村的那段时间,他很久都没怎么说话。尽管何西阿曾开玩笑说他俩不可能在一起,因为名字太相近,但离开雪山之后他俩却好像成了一对“父子”,整天在一起聊天。
我不喜欢那个叫施特劳斯的奥地利会计,他算是我最不熟的人,我很少与他说话。他长着一张刻薄机警的脸,戴眼镜,身体瘦弱可目光冰冷,我后来知道他专门做高利贷的生意,挑些没脑筋的穷鬼去骗。至于我最喜欢的人,当然是常常与我睡在一起的女孩们,蒂莉,聪明女孩,她很少说自己的过去,毕竟,一个黑人女孩独自谋生在当时可太不容易。凯伦,看起来大大咧咧,脏话满嘴,实际内心非常脆弱敏感。奥谢小姐人不坏,可性格高冷,她已身为达奇情人拥有特权而自居。平日里很少和我们这些女孩一起干活。阿比盖尔也有独立的空间,她是唯一成家的人,带她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照顾孩子,和马斯顿吵架已耗费了她全部精力。
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老少皆有,这让达奇帮看起来并不像西部小说里那些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很少有人刻意为难过我,哪怕后来一切都濒临崩溃。在这个帮派,就连打手们也基本懂得如何做个绅士,麦克和戴维,这两个卡兰德家族的亲兄弟总是打架,可他们从不欺负老实人。比尔脾气暴躁但有点蠢,听说他正是因为脾气暴躁和蠢,才遭到军队除名。哈维尔以前是墨西哥那边的革命党,弹的一手好吉他。查尔斯的黑皮肤之下是印第安血脉带来的沉默与冷静,他几乎没有情绪,只是干活,不爱说话。
至于亚瑟,何西阿和达奇,他们算是团队的核心,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也在荒蛮西部漂泊了很多年。听他们讲曾经的事,感觉就是那些西部小说的主角。达奇拥有某种说不清的领袖魅力,何西阿则是老成狡猾又温柔,至于亚瑟,他粗壮鲁莽的外表之下有一颗相当复杂的心。他们三个看起来总是更成熟和智慧。这是相对于约翰·马斯顿和西恩来说的,西恩就是个满嘴大话的爱尔兰小孩。而那时的我一直不明白,阿比盖尔为什么会嫁给马斯顿,还生下一个孩子,杰克。据说阿比盖尔与营地里不少人都有过感情,也包括亚瑟,这不算秘密,但自打杰克出生,就很少有人再提过类似的事。亚瑟有一阵非常嫌弃马斯顿,觉得他不算个男人,毫无担当,只顾自己。在黑水镇的日子里,马斯顿和阿比盖尔整日吵架,他离开时,我曾亲眼目睹过帮派里最惹人讨厌的家伙—迈卡—不止一次调戏阿比盖尔,迈卡对谁都爱讲垃圾话,只冲达奇摇尾巴。尤其对女孩,他甚至调戏过格里姆肖夫人。如果不是达奇喜欢他,大伙应该早把他赶出去了。
但那时的马斯顿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他甚至很少和儿子杰克讲话。幸亏有亚瑟,每次他都会来阻止迈卡的挑衅行为,亚瑟也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老实说,自我加入以来,他就承担着帮派里几乎最多的活,从挣钱,到觅食。
1899 年春天困在犁刀村的那几个星期,我吃过的唯一的肉就是亚瑟和查尔斯弄回来的。他们居然在漫天大雪中捕获了两头白尾鹿!当达奇苦心研究奥得里斯科帮跑到格里兹里做什么时,只有他俩在帮助皮尔逊养活大家。马斯顿也是他冒着风雪找回来的。这家伙当时从黑水镇逃出后又一个人跑走了,天知道他当时想干什么。阿比盖尔几乎求遍了所有人,最后还是何西阿出言相助,才说动亚瑟和哈维尔出门寻找,他两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马斯顿,听哈维尔说,愚蠢的马斯顿把自己带到了雪山深处,在毫无食物的雪原和冰川中又遭遇了狼群的袭击,连马都给咬死了。亚瑟扛着他回来时,这家伙的脸叫狼给全抓破了,留下深深的血痕,腿也断了,可依旧嘴硬。阿比盖尔在看他的第一刻起就眼含泪水骂他是个蠢货。
我们几个女孩帮着阿比盖尔照顾马斯顿和杰克时,达奇带着男人们出去了两次,比尔后来和我们吹嘘,他们成功袭击了奥德里斯科帮的临时营地,抢到不少好东西,尤其是一堆炸药。这个又蠢又爱面子的家伙刻意省略了自己后来安装炸药失败,差点导致抢劫火车计划失败的糗事。但亚瑟对此念念不忘,他后来一直拿这件事取消比尔,其他人也是,最后人尽皆知他是个蠢货。而关于抢劫火车的细节,也是我后来第一次偷看亚瑟日记时才了解到的。原来,达奇不顾当时帮派困在雪山的惨状,也要袭击奥德里斯科帮,完全是因为他与科尔姆·奥德里斯科之间的刻骨仇恨。科尔姆杀了他曾经的情人,而他杀了科尔姆的兄弟。这种仇恨能够理解,虽然我更认同何西阿的观点,我们应该低调。袭击奥德里斯科帮和抢劫火车,何西阿都没有参与,每个人都看到听到他与达奇之间的爆发了轻微却敏感的争吵,亚瑟也不怎么同意,但他那时唯达奇马首是瞻。很多年以前,是达奇救了他的命,收留了年少的他。亚瑟的帐篷里虽然一直放着父母的照片,但人人都知道,他把达奇当做自己的父兄。
那时,我们大多数人心里想的都是赶紧离开雪山,这也是亚瑟与何西阿最操心的事。抢劫火车回来后,暴雪终于停了,太阳露了面,积雪消融,终于有点春天的样子。达奇决定带领团队向东走,他认为平克顿侦探一定想不到他们敢这样做。按照他的计划,等风头过去,他们就可以再回黑水镇,去取那笔钱,然后逃向茫茫西部,买块地过日子,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重新开始自由生活。
大部分人都畅想着达奇的计划。只有何西阿,他自那时起经常长吁短叹,东部地区他很熟悉,他和死去的爱人贝茜,曾在包括瓦伦丁在内的新汉诺威甚至更南方的莱蒙恩地区闯荡过,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兴奋,他常常提到我们不该去抢劫火车,尤其那辆火车属于利维提克斯·康沃尔,我当时只知道那家伙是个鼎鼎大名的企业家,挖石油,修铁路,而何西阿却说,他那种人是真正的强盗,是谁也惹不起的家伙。达奇对此不屑一顾,这样的评价恰好切中他骨子里劫富济贫的精神,而我们那时候大部分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真正本质。自那时起,何西阿开始咳嗽,或许是某种哮喘,他常常开玩笑自己太老了,可能快死了,达奇和亚瑟甚至其他人,也开始拿他的病开玩笑。
很多年后我常常设想,如果当时达奇听从了何西阿的建议,没有因为仇恨去袭击奥德里斯科帮,那么抢劫火车的可能就是科尔姆,毕竟那本来就是他们的计划,如果这样,真正惹到康沃尔的,就会是科尔姆,那么一切或许都会不一样。但在那个春天,没人真正意识到那个团队里年龄最大,经常咳嗽,身体虚弱,且常常长吁短叹的何西阿,可能说对了一切。
但现实没有如果,而且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会遇到基兰·达菲。这个可怜的家伙是奥德里斯科帮在雪山营地的唯一幸存者,是亚瑟把他捉回来的。他当时给吓坏了,亚瑟他们刚攻进去时他就逃跑了。虽然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不是那种悍匪或者无赖,他甚至可能连枪也不怎么会用,可达奇还是完全不信任他,哪怕他很快就出卖了科尔姆他们的计划。达奇没有将此理解为一个可怜人的害怕,反而认为他是个彻底的叛徒。一日奥德里斯科帮,一生奥德里斯科。达奇这种带着仇恨的偏执直到最后的悲剧发生也没有改变。
不过,那时候的我们没有人真正担心什么,终于走出雪山是大家唯一关心的事。平克顿侦探暂时没有跟来,天气暖和了。马掌望台虽然破败但景色不错。我们终于熬过了最难的日子,一头扎入大平原温柔辽阔的茵茵绿草。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将要重新开始了。就像达奇所说,这是个很大的国家,辽阔的土地会慰籍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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