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乌云化作一面烟灰色的铁幕,冷漠地俯瞰着凛峻群山,群山犹如一堵石墙,坚劲地抵住了来自北方的寒风。
对于乌利亚人而言,这股寒风早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它依旧在这片荒土上自虐。
远处,一头青黑鳞色的飞龙掠过天际,它的双足抓着长毛野牛,这是相当肥厚的猎获,甚至让它的振翅都变得吃力了起来。
斥候们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将讯息传回车队,辅以兽群异常南迁的信息,佐证了一则不久前的预言。
风声呼啸,马车的木板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呻吟,卓恩微微睁开眼,眼前的一切显得昏沉而模糊。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陈旧的麦子,发霉的织物,烟熏的肉干,干草和鞣皮的味道交织在了一起。
卓恩感觉自己的额头像是包着一块滚烫的煤块,灼烧的痛感几乎让他无法思考,肿胀而贪婪地烧干了他的脑浆。
闭上眼,卓恩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形象——那是一个黑发黑眼的青年,皮肤白皙,散发着书卷气。这是他创建的白板角色,为了达成 “考古条目全收集”成就而专门创建的,在完成最后一个任务时,他就原地下线了,直到穿越为止,这个角色没有再启用过。
如果不是遇到了一致车队,就凭这具身躯的糟糕属性,他早就冻死在了荒野中。
车外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接着是匆忙的脚步和低声的交谈。
随着命令声,车门猛地被打开,刺骨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卓恩忍不住咳嗽,身体缩进被窝里,直到车门再次关上,他才稍稍抬起头。
一对匀称的美腿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包裹着厚厚的黑丝袜,曲线洋溢着健康的青春气息。腿后,两条长长的黑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摆动。
随着每一次摆动,卓恩就头疼一次,思绪也清晰了一丝。
终于,他把视线锁定在了女孩的脸上——她的额发散开,垂落在眉间,犹如海藻一般快要遮住了那对青金石似的眼眸。。
“希莉丝?” 大脑空转了几秒之后,他认出了对方,“是带来了什么消息吗?”
“卓恩,白灾要来了,你赢了。”名叫希莉丝的女孩说道。
这个词汇让卓恩脊椎发冷。在《落日》的设定里,百年一遇的暴风雪会抹平地形差异,将整片北境化作死域。而眼前这支臃肿的车队,正如雪原上移动的饵食。
“我向您道歉,卓恩,怀疑您是我的问题。”女孩轻轻躬身,她的语调少有起伏,和人偶一样精致而没有生气。
“没事,不必用‘您’,我只是一个被你们救助的学者,学者被怀疑太正常了。”卓恩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压下内心的焦虑,“如果可以,麻烦帮我倒点水吧。”
希莉丝已经照顾他几天了,她将水杯递到卓恩唇边的动作,与以往没有太多不同。只是卓恩能感觉到,这些天来的她没有真正放下对他的戒备。她依旧是那种机械式的表情,喂水给他,冷冷的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卓恩把水咽进喉咙,肿痛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头疼没有缓解的迹象,穿越前的记忆与高烧的眩晕感混乱交织,模糊不清。
经过这几天的折磨,卓恩已经意识到了,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玩家,而是这片世界的一份子,病痛逼到极限,仿佛连聪明才智都在被一点一点吞食。
“哪怕是抛弃辎重,以最快速度向最近的聚居地进发,这支庞大的车队也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到达。”
“你之前所说的‘安全的南下密径’在哪里?”她回过头,看向卓恩。
“可是,回风山脉就在北方,白灾也从北方来。”希莉丝不解地问,“恕我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当然,这个方法,是……”卓恩灵机一动,胡扯道,“是我来北方搞研究的原因。”
“回风山脉的森林之中有一处古代妖精的遗迹。在这些黄金种活跃的远古时代,白灾就在北地肆虐了,而文明与自然有着相辅相成的共存关系,所以!”
卓恩看着希莉丝,期待她的反应,捧场也可以,然而她只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那地方名为‘霜凇之锅’,森林密布,部分遗迹深入地下,那里有隐藏南下通道,就算遗迹完全封闭,我们也可以在那里躲过白灾。唯一的危险是,那里并非无主之地,但相比之下,你们更不可能穿越白灾。”
“暂时没了。”卓恩顿了顿,认真地看着她,那双罕见的、墨绿的猫眼石, “希莉丝,我要见见你们的头领。告诉他,有些事情必须面谈。”
“虽然比不过白灾,但霜凇之锅十分危险,如果出了差错,整支车队都会折在那里,唯一的差别就是比白灾死得更快,更轻松。”他认真地说道,“希莉丝,这很重要。”
希莉丝歪了歪脑袋,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她没回话,也没什么表情,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
外面一片惊慌,敲门声像是咚咚的警钟,愈发嘈杂的呼喊像是潮水般不断蔓延。希莉丝一愣,便毫不犹豫地动身下车。
车厢内再度回归了寂静,只剩下了卓恩一人,外面的喧闹声仿佛在一瞬间变得遥远,然而那股压迫感却愈发清晰,卓恩的胸口像是被重石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说起飞龙就必须提到古龙,那股无法征服的苍苍力量,即使飞龙与古龙的关系如同人类与猿猴,但它们依然是大自然顶点的掠食者。
一头敢于袭击北方商队的飞龙,可以肯定只有两种解释:足够强大,或走投无路。
在这支多达一百人的商队之中,能匹敌飞龙的力量约等于零。按照他的估算,黑铁阶职业者约有四五十人,青铜阶绝对低于五个,即使超出了凡人太多,但他们也不过是这片蛮荒边境中生存的普通人罢了。
对于飞龙这种生物,低于白银阶的任何人类都会感到无比棘手。
飞龙虽不是古龙那样的天生黄金种,但它们是龙裔,天生拥有与古龙相近的血脉,自出生便有青铜阶的力量,而随岁月生长,它们不仅能轻易突破青铜阶,甚至能向黄金阶迈进。
无论处于什么阶段,一头飞龙足够横扫任何寻常商旅了。
卓恩艰难地撑起身子,额头上的汗水因高烧而滚落,意识的混沌与身体的虚弱让他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梦境和现实之间。
他踉跄地走到门边,手扶住门把手,拧开的那一刻,骤然的风压撞在了他的脸上,险些将他撞倒在地,刺骨的冰冷夺走了任何一丝体温,他下意识抓住门框,稳住身子,颤栗无法控制地蔓延到四肢。
大脑在向他哀求,不要出去,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这么做。
卓恩深吸一口气,清空脑海中的所有杂念,兀自走下马车,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顶着病痛压力开始筹谋的大脑在无声地发痛尖叫。
远处,如山一样的巨兽在疯狂地搅动风雪,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山崩一般的隆隆回响,青黑鳞色的龙翼劈开大雪,一条棘尾扫过半空,这头飞龙有着堪称雄伟的外貌,却近似狂乱地破坏着一切,其有两足,而双翼如爪,支撑着它的前身。
与游戏体验截然不同,卓恩呼吸加速,心脏怦怦直跳,寒风割着他的每一寸肌肤,雪花犹如冰雹砸在身上,两肺吸入冰冷的空气,而远处的巨兽犹如一辆超重型卡车,光是咆哮的姿态就如同撕裂天地的暴风,自己一介凡人在它的面前显得那么渺小。
橙红的炽火撕开了雪幕,精准地喷射在了不远处的一架马车。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震耳的爆裂声,马车的木架被烈火从内向外炸开,碎片纷飞之间,整辆马车都被点燃了,而在卓恩的目睹下,那火焰犹如恶魔的舌尖,迅速舔上了马鬃——是黑火油,这支车队果然在运送黑火油。
就算是异世界,罗马的武装炼金术士也发明了这种不会被水浇灭的“希腊火”。
被引燃的马匹惊恐的嘶叫,居然挣脱了缰绳,在车队之间横冲直撞。
一声枪响,疯马栽倒在地上,剧痛让它不断扭曲身躯,溅起一片尘土,而油火贪婪地舔舐着它的皮肉,哀鸣钻进了卓恩的心里,令人不适。
但不会有人上前终结它的生命,所有人都知道:被黑火油的烈火沾上身子,就不会有熄灭的可能。
卓恩望向枪声响起的源头,两条细长的、乌黑的麻花辫映入了眼帘,它们在风中乱舞,又紧紧拖在希莉丝的颈后,她正紧靠着马车的背风处,狂风拉扯着她的裙子和辫子,跪姿下的黑丝袜泛起了些微的油光。
这个世界有一套接近成熟的炼金知识体系,火药的发展比大多奇幻作品都要全面充足,就是在乌利亚这类蛮荒之地并不常见。
乌利亚蛮子更喜欢保质期长久的一次性爆炸物,而不是需要精心保养的铳枪弹药。
“希莉丝,还有哪辆马车负责运送黑火油?有没有储藏炼金素材的马车吗?”卓恩慢慢跑过去,喘着气问她。
“诶?”希莉丝没想到卓恩会出现在面前,她愣了一愣,看向周围,没人在意这边,各个都在奔走呼喊,周围的马车已经拥堵而停滞,连成了一片高矮不一的丘陵。
风雪愈发浓密,也愈发限制视野,但仍然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马车冲撞在了一起,人喊马嘶之间,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希莉丝眨眨眼睛,她看向一辆大篷马车,车斗巨大,就是不知道驮兽跑到哪去了,停滞在人马混乱的车流之间,像是一块不动的礁石。
卓恩眨眨眼睛,欲言又止,炼金素材不乏易燃易爆的品类,尤其黑火油的生产商是寒山矮人,乌利亚人与他们有长期军火贸易,那此行的炼金素材绝对不缺烈性商品。
那个乌利亚老板的酒喝多了也说不定……卓恩脑子嗡嗡的,他压住希莉丝的肩膀,嘱托她:
“如果那头龙袭击了那架货车,就立刻开枪射击,子弹会引燃引爆那辆马车,就像刚才你看到的那样,千万不要打偏——你不会打偏吧?”
说罢,卓恩冲向了那架货车,一把扯开挡风帘幕,钻了进去。
虽然丢弃了许多辎重,但商队仍然保留了最重要的军供物资。
比如木桶,储存着易燃的漆黑油脂,这些材料专供于边境军团,以随时应对战争的爆发。
同时,为了高效利用空间,木桶上方还堆叠了许多箱子,里面存放着不同的炼金材料,各种奇怪的味道熏得卓恩咳嗽不停。
《落日》为增强沉浸感设计了内容丰富的炼金系统,而为了全收集成就,卓恩早早记下了所有的配方。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卓恩能直接投身某座奥术高塔。没有游戏中的操作面板和职业等级,他并不能胜任一个合格的炼金学徒。
将粘土与沼畔苔藓按6:4比例均匀混合之后,加入鲑鱼膏聚合物。鲑鱼膏的气味恶心得让人无法形容,卓恩只能一边强忍不适,一边将混合物浸入葛草浓缩液,用替代材料完成固化步骤。
当棕黄色块状物落入掌心时,堪比腐鱼的酸臭令卓恩几近昏厥,正版的龙饵料绝对不会有这么冲的味道,如果飞龙是他,绝对不会——
想法还没在脑子里全冒出来,凛风的呼啸便忽地激烈起来,远处大地不再异常的震动,相反,天空中响起了轰轰的啸声,从高往低,越来越近,即使在大篷车内也能听到愈发清晰的破空声。
卓恩直接丢掉了饵料,一边猛搓掌心去除味道,一边翻身跃出马车,他仿佛已经看到飞龙循味扑来、掀翻马车将他当鱼干叼走的画面——临走还不忘给乌利亚车队五星差评。
就在落地的同时,卓恩便被巨大的阴影笼罩,而身后一声巨响,货车顷刻倾塌,碎片四射,卓恩扭过头,第一次近距离看清这头飞龙的模样。
其鳞青黑,块块分明,雄浑的肌肉填满了骨骼,倒刺沿着背脊生长,在纤长的尾部构成了一个布满棘刺的尾锤,而它的双足极为粗壮,利爪泛黑,兼做前肢的双翼十分宽大,张开约有十几米,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了整个卓恩。
但在卓恩眼里,他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这是一头生存能力欠佳的幼体”。
且不论在“荒神的巡礼”系列任务中现身的古龙:“隆雷”奥苏隆德尔那般如同巍峨山岳的庞大躯壳,便是拜龙者所养育的“幼子”阿瑞蒂尔,其体型也是这条飞龙的两倍以上。
边境荒野无比贫瘠,有限的资源无法供养这种掠食者,但是一些飞龙却临近蜕皮期,它们会在南下的旅程中寻找临时巢穴,待蜕皮之后再向南迁徙。
到那个时候,大量增生的剧毒钩刺会将它装饰得威风至极,而青黑鳞片会变得更加坚韧,龙息囊袋会出现新的器官,距离成年只差最后的几年。
可是现在,白灾却扰乱了它的计划,原本可以忍受的贫瘠荒野变成了致命缺陷,平日常见的兽群向南迁徙,气候剧变的征兆在催促着它去囤积食物、熬过长冬。
数量庞大,个体弱小,团结在一起却充满威胁,但代价却足以猎获充足的肉食……在那野兽一般的大脑中,它做出了决定。
伴随一声巨吼,货车顶棚被龙爪扯到了一边,坚韧的帆布破开了数道口子,挣开了大棚的束缚,在狂风之中猎猎作响,而飞龙急不可耐地看向货车内部,粗重地喷吐着一股又一股白气。
卓恩的大脑在疯狂地空转,一团乱麻,他想爬起来,但手脚不听使唤。
后坐力震得连那黑丝裹覆的腿肉都颤动了,卓恩也扑倒在地,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浮上心头,卓恩抬起头,看到希莉丝正在装弹,面无表情得好像再来一次就能成功。
穿云裂石一般的啸叫震得卓恩的耳膜一阵嗡嗡,飞龙扬起头颅,不断喷吐着白气,像是居高临下的君王俯瞰着它的臣民,不过那是掠食者的视线,它一边领受着狂风,一边陷入了罕见的安静。
它没有找到任何的心仪的“肉”,脚爪躁动地碾动着货车残骸,那股极具蛊惑性的气味激发了它的兽性和食欲,它很想知道那股味道从何而来,野兽一般的智力已经被勾引得燥痒难耐。
在飞龙咬向卓恩的电光火石间,卓恩逃了出去,一路连滚带爬,身后尘土四溅,仿佛陨石砸地,他还没来得及站起就被震倒在了地上。
这具身体太脆弱了,刚才的求生挣扎已经压榨干了它的潜力。卓恩一阵绝望,他想再试着站起来,但颤抖的双腿在告诉他,他支撑不了多久。
飞龙拱起了一大块地面,又昂起了脑袋,角状的鼻骨上簌簌落下碎土,那双昏黄的竖瞳再度看向卓恩。
强烈的食欲催促着它,它一脚踏下货车,双翼张开,震慑性的刺耳嘶吼,卓恩被迫捂住耳朵,声浪震动着狂风与暴雪,在半空形成了扭曲的涡流。
就连货车下的油灯都开始一下一下地震荡,橙红火光一边摇曳一边向卓恩招手,混沌淆乱的大脑忽地一下清明了,他像是幽暗深海之中迷失的鱼,在瞧见一抹亮光便不假思索地游了过去,尽管那不是太阳——那是飞龙脚下的一抹火苗,飘摇不定。
这样的行为在飞龙的眼里如同一种挑衅,它用双翼砸向卓恩,足以断开骨肉的钩爪犁出数道深壑,尘土翻天,和四肢两翼的古龙不同,作为劣化的、被鄙夷的远亲,飞龙只有两足与翼化的前肢,虽然翼化的前肢还有爪子,捕猎野兽绰绰有余,可是面对渺小而灵活的人类时,飞龙种的前胸很容易就空门大开。
就借助这个空挡,卓恩一路夺命狂奔,抓住货车上的油灯便扯了下来,嘎嘣一声,绳索断开,火苗在灯笼中激烈地动荡,犹如一个瓶中小人在雀跃地迎接自由。
货车中流出了粘腻的黑油,卓恩猛吸一口气,他的身后扑来了巨大的钩爪,阴影破开狂风,好似要将他碾碎吞噬。
油灯砸进了货车,灯笼破碎,火种爬上了黏黑的油脂,飞速漫延。
剧烈的爆炸将飞龙掀倒在地,粘腻的烈火缠上了青黑色的鳞片,向每一寸骨肉贪婪地漫延。
狂风被嘶吼声震颤了,可哪怕焦黑的双翼撕开了火焰,发了疯似的振翅、飞向最冰冷的高天,那狂风也难以捻灭火焰。
直到飞龙化为赤色的陨星,遁入了雪幕,狂风再也没有送来咆哮的回响,天幕愈发昏白,在地平线的尽头隐隐升起了似墙的浓云。众人才回过神,变得哄乱了起来,面对整支车队的狼藉,他们没有回味的余裕,
与呼啸不定的雪天不一样,卓恩沉入了一片粘腻温热的黑暗之海,眼皮犹如压着几块巨石,根本无法睁开。
这个世界叫做厄铎伦,有一块名为泰洛隆的破碎之地,这片古老大地的北方就是乌利亚,一片鲜有人问津的苦寒之地,远离中土,荒凉无比,只有蛮族、被放逐者和异端才会在居留在此。
虽然,中土阵营对这些势力保有极端敌视的态度,但对玩家而言,哪怕是恶魔都是可以交往的存在,并没有什么永恒的敌人。
卓恩的计划就是与某些异端达成交易,让车队得以南下,只要不是炬阳神殿的背景……哪怕背靠边境军团,异端也愿意达成合作,而正教和异端一旦相遇就会把狗脑子打出来。
但忽然的,卓恩紧皱起了眉头,他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大的痛苦。
头脑胀痛之间,卓恩不适地睁开双眼,居然醒转了过来。
眼前又是马车顶盖,不过已经十分熟悉了,马车之外回荡着寒风的声音,吹得车厢来回晃动着,发出阵阵呻吟。
车厢角落闪动着一簇灯苗,微弱、温和,似乎注意到卓恩醒来,有人抬起了油灯,瞟了过来,那是一张干枯的面孔,上面挂着花白的胡须,浑身一股行将就木的沉沉暮气。
卓恩记得他,他是随队的老医师。最近这些日子,除了希莉丝,他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位老人。
“炬阳在上,你终于醒了。”老人的声音沙哑而迟缓,犹如枯老而倦起的树皮,“睡了三个小时,舒服吗?”
卓恩愣了一愣,随即记起了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幕:爆炸,在那一片轰然燃起的白光之后,便是彻底的黑暗,他本以为自己早该死了。
卓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除了轻微的酸胀之外,竟无明显的外伤和剧痛,只有一处异常:左臂上出现了一条锁链图腾,青黑色,末端呈现虚化,在内腕处刺进了动脉,散发着黯淡的红光。
“……痛苦链接?”卓恩端详着图腾,“谁给我放的?”
痛苦链接是一种下位法术,通常用于生死关头,将致命伤强行转移给另一活体,以保目标性命。
如果使用妥当,这无疑是最有用的法术,但它却有一个致命缺陷——它无法由施法者决定“伤害从A转给B,还是从B转给A”的基本问题,而且需要预判时机、提前布置,目标A和目标B各需一个符文维持法术链接。
卓恩根本不知道这道法术是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施加到自己身上的,更何况是一次完整的伤害转移。
“是啊,这个女孩子神奇吧,”老人感慨,“可惜,不识字,脑袋太不灵光了一些。”
“我是说,她没事吗?”卓恩赶紧问,老人的语气让他稍稍松了口气,或许,希莉丝没有把她自己当作“目标B”。
可老医师却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低头抱住油灯,一言不发,火苗摇曳了一下,仿佛受了什么惊扰,在那一刻变得忽明忽暗。
“她,挺……”老人缓缓开口,却又顿住了,过了好几秒才说出后半段话,“挺勇敢的,不是吗。”
他不是不相信死亡,只是无法接受这种突兀、毫无逻辑的剧本。不是应该自己死掉的吗?主角带着外挂,结果第一位认识的同伴直接给他送了命?
像是有人拿着剧本,在他眼前啪地翻了一页:“好了,妹子死了,继续你的冒险吧。”
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包裹了他,慢慢地侵蚀,好像想把一个人的灵魂肢解得七零八落。
刺骨的寒风像一把利刃直灌进车厢,吹得灯火一阵剧颤。卓恩下意识抬头,眯起眼看去——一对矮跟皮靴嗒嗒地踢掉莹亮的雪水,又在木板上轻转一圈,兹拉的摩擦声。
再往上看,黑裘大衣从肩披下,将上半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修长的双腿暴露在外,覆着一层温厚的黑丝,灯光映着的油光从大腿根部一路延伸到脚踝,紧致而诱人的轮廓恨不得让人狠狠用眼睛去瞪。
卓恩便怔怔地瞪着,直到女孩转过身,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她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淡漠与警惕,只是有些疲惫。她走进来,朝那位老医师轻轻一躬,说道:“麻烦您了。”
医师抱着油灯,回头咧嘴笑了笑,朝卓恩眨了眨眼,笑得像一只干瘪的狐狸,“我先走了。”
他离开了车厢,顺手带上门,把寒风也一并隔在了外头。
卓恩还在睁大眼睛,一言不发,直到胸口起伏了好几下,他才猛地松了一口气,噗通一声倒在了被窝里。
希莉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她脱下脱下皮裘大衣,一股氤氲从内向外地蒸腾开来,车内阴凉的温度让她不由吹出了一口热气。
高腰长裙紧紧勒住她的腰肢,和汗水一起在衬衣的胸前勾出两抹甜蜜的起伏。
按理说,这种衣服根本不适合暴风雪天气,可是卓恩却注意到在那些面料之上,与衬衫一样的深暗符文闪着点点荧光,无论是服装裁剪还是面料选择,都能看出是名家之手。
似乎察觉了卓恩的视线,希莉丝看向他,灯光映亮了那双暗绿的虹瞳,犹如两颗镶上金边的猫眼石,透彻而明亮,鲜有波澜。
“谢谢你,听他说你救了我的命。”卓恩看着马车顶盖,由衷说道。
“不,我的失误才导致你的冒险行径,抱歉,”女孩却躬身向卓恩道歉,两条发辫顺着她的腰身一道垂下,“老师批评了我,我之后会更严谨地遵循你的命令。”
“别说这种话,你也好,我叶罢,还活着就行。”卓恩送给她一个微笑,就如那位老人所说的,她还是救了自己一命。
就是因为有“痛苦链接”兜底,她才那么坦然地当面装弹吧。
不过到了这里,卓恩想起来了什么,问道,“痛苦链接必须有两个目标才会生效,另一个人是谁?他没事吧?”
希莉丝从裘皮大衣里拿出熏肠和面包,食物被女孩闷得热气腾腾。听到这话的时候,她歪了歪脑袋,迷茫的看向卓恩。
卓恩怔住了,另一个目标不是人也不是马,是飞龙?仿佛看出了卓恩的震惊,希莉丝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子弹,在灯光照映下,子弹散发着黄铜色泽,上面烙印着一个个细密的符文,卓恩立刻明白了。
这是一种附魔子弹,在乌利亚几乎不可能买到,可以附着法术并延时触发,很考验施法者的操作技巧,并且某座奥术高塔的长期垄断一直得等到三年之后的资料片“三塔复兴”才会被打破。
“让敌人成为MT。”这是某个流派玩家的豪言,哪怕存在显著缺点,配合附魔子弹的痛苦链接在游戏中期也异常超模,就是为了得到这个法术的子弹蚀刻秘方,当时卓恩所在的公会硬生生把圣杜灵所有的巫术黑手党都揍了一遍。
“啵”的一声,卓恩回过神来,希莉丝在一旁拔掉了酒瓶的木塞,一手抱着酒瓶,一手拂过臀侧好让裙摆贴住大腿,轻轻坐到他的一旁,两人相隔不远,卓恩侧着头看她拿出一把小刀,熟练地切熏肠。
或许是生离死别的一战,卓恩隐约觉得他们两人的距离感没有之前那么遥远了。
也可能是错觉吧。他不以为意,但还是想找点话题,于是随口问道:
“或许吧,但我确实不认字。”希莉丝一边切熏肠一边说,她好像对此并不在意,“在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中,我十二岁,家族只剩下姐姐和我,我们逃到了湾泉城,被圣堂收养,但那之后并没有机会读书学习。”
在业已逝去的繁盛时代,圣堂是炬阳神殿的一支护教军,和许多护教军一样,服务于中土帝国,是皇帝震慑列王的锋刃。
然而,“落日”彻底改变了世界,为了神明的遗产,一个动荡的时代拉开了序幕。
以惊人的速度,炬阳神殿陷入了动乱,诸多异端教派开始了兴盛,而列王、半神和皇帝的战争进一步肢解了它。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一些护教军不再服务于皇帝、列王和半神,将注意力转向异端的清洗,从而出现了“圣堂”。
只要与异端为敌,无论属于正教或列王的哪支派系,都可以与圣堂合作,但这一点在这里却是致命的。
卓恩的面色几经变化,他挣扎着站起来,扯起一旁的袄衣就要往外走去。
“到了雾凇之锅,车队可能遭到攻击,我们得做好提前准备,有些事……你们做不到。”
顾不得太多,卓恩连忙钻出了马车,雪粒裹挟着钢铁般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灰白的天幕变得暗沉了,看不见太阳的踪影。
皮靴压进积雪的脆响由远及近,黑丝小腿微微蹭着裘皮大衣的下摆,莎莎轻响,寒风将雪粒吹到希莉丝的腿上并迅速洇染开来,化为更深色的水痕。
那两条麻花辫在狂风中翻飞,时不时抽在卓恩脸上,弄得他有些想整把剪刀,把她的辫子剪了算了。
十几辆马车在风雪之中艰难前行,驮马们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也正是它们挡住了大风,卓恩和希莉丝才能在雪间跋涉。
积雪快齐膝深了,渗入到裤脚的缝隙里,冻得脚踝发酸发疼。
“我不理解为何你会急切起来,卓恩。”希莉丝在前面说道,她语气淡然,似乎并未受到寒冷的困扰。
“如果只是普通商队,哪怕是军队背景,我有把握让那些异端保持中立或友善的态度,但为什么会有圣堂来边境荒野?”
“车队一旦暴露,异端就会像鬣狗一样包围我们,将我们消耗至死,”卓恩飞快地说,“我们得放弃整支车队,轻装急行,进入森林,那个时候会有一丝转机。”
“没错,现在不是伪装成商队的时候了。”卓恩有些不耐,但也能理解她的困惑,“我知道你们一直对我抱有疏离——怎么会有一个学者孤身出现在边境荒野的中央地带?对吧?来路不明,令人起疑。”
“嗯……但,您今日的行为赢得了不少人的信任,”希莉丝低下头,“比如老师,也就是你要见的领队,他认为既然无路可走,不妨北上试试,即使失败也能带走敌人的性命。”
就在两人前方的马车旁,积雪已被猩红染透,无数骨肉被被切割成了无数个小型正方体,均匀得撒落在雪地上。
即使狂风咆哮如巨兽,也吹不散这股弥散开来的血味。。
一般来说,黑铁阶的战士能将普通人连骨带肉的切成两半,但同样的力道面对青铜阶战士的时候,极有可能被钢索一般坚韧的肌肉咬住,而能将人切成一个个标准立方体的,只会是青铜阶的战士。
只有完成青铜之骨的淬炼,战士们才会拥有这般的非人掌控力。
卓恩小心地看着尸体碎块,很快从中找到了一些标志性的物品。
他弯下腰,捡起了半块圣徽,是炬阳神殿的十角太阳,但却刻上了亵渎划痕。
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车队之中,还遭到了这种程度的抹杀……卓恩不敢大意,而就在这时,前方的雪幕之中响起了一个声音,沉闷得像是隆隆钟声。
“卓恩一定要来见老师,我劝不住他。”希莉丝微微避开血肉,似乎有些嫌恶,“奥勒良,这些是?”
“袭击者,异端,拜火者。您的老师,即我的尊主,正忙于追剿残余的敌人。”
伴随沉重步伐,一个身高两米的人形巨像走入了卓恩的视野,暗甲缀金,在那具垂眸圣像盔之上,两道目孔渗出铁灰色的寒芒,仿佛随时都会睁开。人形巨像抹去了弧形的铜黄锋刃之上的鲜血,鲜血洒在雪地上,与肉块混在了一起。
垂眸圣像盔,弧形锋刃,这是一位遵奉咒怨圣言的黄昏武士。
黄昏武士无不是典型的狂信徒,这个职业需要主动牺牲代表“过去”的情感与记忆,将自己变成了拥护炬阳的怪物,换言之,如果激起对方的敌意,对方极有可能不会考虑人性与善恶,而敌意激发的逻辑一般基于炬阳的教义。
希莉丝十分坦诚,卓恩意识到要阻止的时候却来不及了。
几乎一瞬间,脚下一空,黄昏武士的铁手已经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举到半空,黄铜色泽的锋刃找准了一个可以随时洞穿胸膛的角度。
“叛徒?卧底?异端?请自辩。”怪物隆隆道,他的铁手在慢慢发力合紧,愈发紧锢的窒息感让卓恩喘不过气来,他用力扒着铁手,嘴里硬是挤出了一个名字。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希莉丝立刻挡在了那把弧形锋刃之前。
“等下,奥勒良!”她罕见低提高了声量,“你在做什么?是他救了你,他是将你从龙爪之下解放的恩人!”
人形巨像显露出一丝犹疑,卓恩用力瞪他,终于,他的双脚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他大口呼吸着空气,冰冷的寒风带着铁锈味进入了他的肺里,又猛地吐了出来,因缺氧而混沌的大脑也逐渐清明。
希莉丝说的那番话没有问题,但凡对方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做出如此突然的过激行为。
好在黄昏武士还残留着人性,或者说,在那颗有限大小的核桃仁大脑之中,炬阳经书作为底层逻辑还在运作,希莉丝只是触发了“知恩图报”这一条目才让他放下了自己。
卓恩瞪了一眼黄昏武士,尽管两人之间的差距犹如两个物种,人类总对强者心生敬畏,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出现这种心思的苗头。
慕强?他在这个世界上见过太多强者了,古龙也好,半神也罢,即便是罗马帝国的皇帝,在后来也不过是玩家们刷了一遍又一遍的boss。
那是一座高山——而玩家们从来都是,高山是用来翻越的,而当一遍又一遍地翻过群山与云海,对力量的崇敬和憧憬也就随之淡去。
回过头再看去,或许还会有人惊讶:原来我已经走到了这里吗?当初打不过某个boss的绝望,现在看来真是不可思议啊……
只是清了清嗓子的不适感,卓恩便把黄昏武士无视了,他甚至没有生出怨恨的余裕便看向希莉丝。
“希莉丝,让这个家伙去找你的老师,我们联系周围人,按照我的计划行事。”
“现在,我的每一句话都要让他告诉你的老师:这里是霜凇之锅,在白灾时期的能见度极低,即使铸就了黑铁之躯、青铜之骨,肉眼可视距离也不会超过十米,而经过灰世之火的质变,拜火者具有热感视觉,你的老师一定也知道,他们在暴风雪之中比我们更有优势。”
希莉丝沉吟,不得不承认,似乎确实只有放弃车队这一个选择。
“但这也是致命的缺陷。”然而,卓恩接着说道,“强光和高温会在暴风雪之中闪瞎他们,造成目盲和震撼效果,我接下来有一个战术,现在就能做好准备……”
作者语: q群(伊斯坦啵尔猫咖) 10076404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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