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中所提到人物、学校及事件皆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等候室的冷气很足,叶晓特地穿了一件外套。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了。自从半年前从中国到新加坡读书,他就成了杨帆办公室的常客。
先是和同学的矛盾,再是英文课的压力。半年间宿舍室友也换了好几个。他开始觉得来新加坡读书是一个错误。学校里是全英文的教学环境,身边的同学们也不会怎么会说华语。在井然有序的花圃中,他像是一朵被种错了的花。第一天上学时,有本地同学指着他喊“Chinaman(中国佬)”,他甚至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杨帆在学校当华文老师十多年了,从中国来的孩子一直归她负责。想家了,和国内的对象分手了,学业压力太大了……在同叶晓的几次会面中,她逐渐摸索到了熟悉信号。眼前的这个孩子像是在无边的海洋中漂流,看不到一点陆地的影子。
在办公室里,杨帆又读了一遍叶晓的信。叶晓的字谈不上好看,但很有力。杨帆的手指在字迹上抚过,明显感觉到笔尖留下的深深凹槽。它们像是一道道海沟,划定了地质板块的边缘。
叶晓见杨帆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连忙起身问好。眼前这位约莫四十来岁的女老师,用淡淡的微笑迎接他。杨帆的脸永远保持着微笑。这微笑像是一片浓雾,守护着她的思绪。在她的职业生涯中,让别人猜不透是她前进的信条。
“你的信我读了。”杨帆摆了摆手上的信封,“你说你想回中国去,是吗?”
“嗯。我觉得这里不好。”叶晓点头,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杨帆却不那么认为。这孩子只是没有找到出口。“回中国”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救命稻草。如果他肯转身看一看,可能出路不止那么一条。自己带了这么多年中国学生,从来没有一个主动提出回国的。如果叶晓真的回去了,她不光要给叶晓父母一个解释,还得给学校一个交代。
“你和你的父母说过吗?”杨帆想再验证一下自己猜想。
杨帆的微笑暂时消失了。叶晓的回答像是一阵乱风,吹散了她精心描画的柳叶眉。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会做出一些冲动的决定。提到他们的父母有助于他们回归理性。杨帆以为叶晓也是这样的孩子,没想到他先一步了解了事情的复杂性。
“当时是他们逼着我来的。他们觉得我不适合在国内读书。”叶晓说完抿了抿嘴。
“那你自己觉得呢?”与其叶晓父母的想法,杨帆更想知道他自己的想法。
“我在国内挺好的,有那么多朋友……”叶晓脑子里闪过许多的名字,可是面对一个对他过去的生活了解甚少的人,那些名字并没有什么意义。
“不!不!不!他很好。”叶晓并不想说张盛的坏话。两周前他们刚成为室友,正是杨帆向学校宿舍建议的。张盛小学时就随父母搬到新加坡。作为新移民,张盛的华语很流利,和叶晓不会有沟通的问题。杨帆觉得他或许能帮助叶晓适应陌生的环境。
“可是每天只有张盛一个人,久而久之也会觉得无聊。况且,他来新加坡太早了,很多事他也不懂……”叶晓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变轻。他不想让杨老师觉得他是在责备张盛。他已经连续换了几次室友了,有时只是因为他的一句抱怨。
这孩子还是没有发现属于他的羊群啊。杨帆忽然理解了。她和叶晓一样,也曾是一名留学生。二十年前从中国来新加坡读本科,取得了中文系的学位,最后成了一名华文教师。她在刚到新加坡的时候也觉得想家。那时候这里的中国人还很少,好在大家的关系都很紧密,常像羊群一样集体行动。这片属于自己的羊群,帮助杨帆度过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叶晓是政府奖学金得主,如果选择退学回国,他的父母就要支付赔偿金。他自己也会因此浪费一个学期。十六七岁的少年或许不如杨帆懂得时间的宝贵。在学校十年了,杨帆还没有走上行政岗位。连资深教师,也是去年勉强够格评上的。现在母语部的主任和副主任,都比她年轻。如果叶晓选择回中国,就算只是休学,她都要为此负责。恐怕在母语部更抬不起头了。
叶晓当年和新加坡政府签的合同副本就静静地躺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杨帆在收到信后就将它从档案室里翻找了出来。她并不想让这孩子这么容易就放弃,她自己也不想就这样放弃。她想再试一试。
“老师听说下周末有一个留学生聚会,都是和你背景差不多的奖学金得主。你要不要去看看?”杨帆从包里抽出一张绿色的传单,交给叶晓。递给他的时候,脸上还不忘扬起她那标志性的微笑。
叶晓原本坚实的堡垒突然有些松动。他双手接过传单,谢过老师。杨帆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来他还没那么坚决。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回去想一想。”杨帆把信还给叶晓,“这封信也还给你。”
叶晓收下了信,再次向杨帆鞠躬道谢。离开的时候轻轻地带上了等候室的门。
一群少年在距离祖国三千公里之外的沙滩上使出浑身解数,也生不起一点炉火。
这是叶晓第一次参加留学生的聚会。他看着不远处正在尝试生火的陈远,不知该不该上前去帮忙。
陈远正在点燃一块新的助燃块。打火机微弱的火光在触碰到助燃块时,迸发出烈焰。助燃块随即熊熊燃烧起来。陈远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火都快烧到手指了,他才慌忙地将助燃块投入木炭之中。此前的每一次尝试都像这次一样,助燃块在木炭间逐渐熄灭,只剩下一缕青烟。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让我们的小普罗米修斯满头大汗,脸上失望和不耐烦像是安静了的助燃块一样越攒越多。
不再犹豫,叶晓趁陈远下一次行动前,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同学,最好不要直接这样点助燃块。”
陈远的爽快反而让叶晓成了那个不知所措的人。他愣了一下,然后抿了抿嘴,沉下心来。叶晓小时候经常看着爷爷在老家的土灶里烧柴。他也曾经差点玩火烧了房子后面的稻草堆。对于生火,叶晓可谓是驾轻就熟。
先是用铲子拨开烤炉中的木炭,再在炉子中央开辟出一些空间。叶晓又不知从哪翻出了刨花和木棍,将它们交给陈远:“我们要先用这些易燃物搭出一个结构:把木棍架在一起,上下留一点空间方便空气流通。然后在上面赛点刨花,那样更容易点燃。”
在两人的合作下,炉子中央很快形成了一座木棍搭成的小山。山脚下摆着两块助燃块。叶晓点燃一张餐巾纸塞在它们之间。不一会儿,这座小山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陈远跟着叶晓成功点起了炉火,暗自佩服。可作为活动的组织者,他还是要维护一点自己的面子。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大方地伸出了手。
“你好,我是曦光的陈远。是这次联谊会的牵头人。以前没见过你,请问你是哪个学校的呀?”
叶晓被不期这突然的自我介绍,即便在熊熊炉火前,大脑也像是被冻僵了一般,片刻才与陈远握手:“我叫叶晓……星立中学的……”
“星立?听说那里没什么中国学生?”陈远发现了新大陆。
参加联谊会的少年们都是在新加坡留学的中国学生。他们在十五岁时从中国各地只身来这里念书。根据出发地,他们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学校。虽然新加坡都是英文教学,但有的学校有华文底蕴深厚,本地同学和老师基本都会流利的华语。曦光就是其中之一。而叶晓所在的星立,就像是光谱上的另一极,那儿的本地同学通常出生于英语家庭。他们的华语水平欠佳。有的同学的祖辈只说华语,祖孙之间的对话往往需要父母来翻译。
在星立,来自中国的叶晓就像一个异类。而就算在同胞之间,叶晓也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他是唯一一个星立的学生。
“有……但是不多。我们这届就三个人吧。”叶晓想起另外两个天天刷题的同学,“和另外两个人也没啥话说……”
“三个人?那你们应该没有华会吧?”陈远是曦光中学华会的主席,他敏锐地捕捉到叶晓对“华会”这个词的疑惑,立马补充道,“哦,华会是以讲华语为主的社团。主要是表演华语话剧什么的。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华语戏剧社。”
叶晓虽然没听过华会,但对戏剧社再熟悉不过。几个礼拜前他曾去报名学校的英文剧社。面试时,戏剧社的本地同学让他尝试《威尼斯商人》中的台词。剧本上的每一个词他都认识的,但连在一起就变成了陌生的密码。
Fed with the same food, hurt with the same weapons, subject to the same diseases, healed by the same means… If you prick us, do we not bleed? (吃着相同的食物,受着相同的伤害,生同样的病,也用相同的方法治疗……你若刺伤我们,我们不流血吗?)
读完这段台词,叶晓抬头看着本地同学漠然的眼神。其中有个同学低着头,似乎在玩手机。大家的目光交汇了好几次,却一直没有人说话。漫长的沉寂后,终于有人从喉咙里挤出了一点声音:
叶晓问过杨帆,为什么学校没有华语戏剧社。叶晓的提问唤回了杨帆记忆中的星立。她摊了摊手:“以前有过华语戏剧社,可现在星立就你们几个中国同学。本地同学的华语水平你也知道。华文的社团自然就办不下去了。”
杨帆刚教课时,学校里有二三十个中国学生。她负责的华会常会举办公演、参加全国的比赛。可近年来,星立的中国学生像濒危动物一样越来越少,本地同学的华语水平也逐年退化,三年前学校决定停止对华文社团的支持。“华会”这个词也没人提起了。
木炭渐白,陈远开始招呼着同学们支起烤架,摆上食物。忙碌中陈远向叶晓发出邀请:“我们学校的华会马上会有一场公演,感兴趣的话来看看?”
叶晓点了点头。陈远也礼貌地笑了笑,转身又去指挥同学们烤肉。见叶晓在一旁无所事事,陈远也给他安排了任务。
烧烤升起的青烟,少年说笑的背影,以及远处起伏的海浪,一并融化在岛国的夕阳之中。叶晓第一次觉得,这是属于他的羊群。
天光渐暗,曦光的礼堂门口聚集了来看演出的观众。随着提示演出即将开始的铃声响起,原本站立在礼堂外聊天的人群开始慢慢向礼堂门口挪动。叶晓也顺着人流走了进去,叶晓估算了一下,大概能容纳三四百人。
张盛一开始不愿意来,在叶晓的软磨硬泡下,他最终还是以一顿夜宵作为条件答应了。现在进了礼堂,张盛反而变得比叶晓更兴奋。他眯着眼在一排排座位中搜寻演出票上写的位置。张盛的目光也并非一丝不苟,偶尔会在好看的女孩子身上多停留几秒。最终他还是找到了属于他和叶晓的座位:“叶晓,来,咱们坐这儿。”
叶晓环视四周,礼堂的设备非常专业。舞台上数十盏射灯高悬,大幕紧闭。音响里传来知名华语乐团的音乐。叶晓还没在学校的礼堂里听过华语歌。叶晓转身往礼堂尽头望去,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小房间。透过房间的玻璃窗,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同学戴着大耳机,手扶在操作面板上,屏息凝神地注视着舞台。
张盛也在利用这段时间开始了新一轮扫描,他的目光落在前他们几排的一位女孩子身上。“诶,你看这个妹子长得不错。”张盛掐了掐叶晓,示意他朝着两点钟方向看。叶晓并没有理他,而是继续欣赏着礼堂的每一个细节。叶晓记得自己在国内上初中的时候就参加过学校的话剧社。话剧社的演出一般都在教室里举行。在这样专业的礼堂里演出,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不等叶晓看清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礼堂的灯光开始逐渐变暗。观众席间嘈杂的说话声也随着灯光安静了下来,像是有人在控制一个旋钮,将音量调到了最低。大家屏息等待着演出的开始。
舞台突然亮起,只见一名西装革履的男生从舞台的一侧走到帷幕前。他的步伐稳健,神情自若。待他走到舞台正中央,两侧的追光也聚焦到了他的身上。这名男生深吸一口气,抑扬顿挫地说:
“尊敬的各位校领导,各位来宾,各位校友,各位同学,欢迎莅临曦光中学华会的公开演出 — — 《曦光晓声》。”
这男生似乎有点眼熟。叶晓坐得远,眯着眼睛试图看清男生的样貌。
那是陈远!叶晓最终还是通过声音认出了他。原来陈远正是这次演出的司仪。
接下来的演出让叶晓和张盛都不舍得眨眼。演出分成了三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是一个小故事,讲述了三段关系中的矛盾:父与子、师与生,以及老板与下属。
虽然每个故事最后都走向了和解,叶晓还是能感觉到些许无奈。人们就算说一样的语言,也会产生误解,也会产生难以调和的矛盾。何况是说不一样的语言呢?
叶晓的眼睛来回在舞台上扫视,观察着场上舞台的布置。三个故事的布景风格迥异,也许出自三位不同设计师之手。父子师生的故事中的布景偏向写实,而最后一则故事的办公室布景则只有一张办公桌、一张老板椅和几个文件柜,与另两则故事相比略显单薄。
三个故事是互相独立的,道具布景有不同的风格并不奇怪。可叶晓心里却生出一种将他们串起来的冲动。他多么希望今晚的演出有一个贯彻始终的元素。比如三个故事都提到了同一个人,或者有一个角色在三个故事中都登场。既然有主题类似,不如将风格统一,前后呼应。
叶晓的思绪在可能性的宇宙中自由漫步。舞台上的一切都开始听他指挥,随意变化。新鲜的想法如同浪花一般不停地涌现,直到身边的张盛将他拉回现实。
“这个王君有点东西啊……”张盛看着场刊上指导老师那一页,拍了拍叶晓轻声说。
叶晓也注意到了王君。演出谢幕时,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都登上舞台,向观众席鞠躬。每一次鞠躬观众都以掌声回报,在如雷的掌声中,台上的同学又将一个打扮鲜艳的中年男人迎上舞台。那就是他们的指导老师 — — 王君。
王君一路小跑跳上了舞台,笑着对观众深深鞠了一躬。他鞠躬的姿势比此前台上的任何人都要优雅。他独享了几秒观众的掌声,就毫不吝啬地带领台上所有的同学们一起再聚一躬。期间有一名女生跑到舞台边,把一大束鲜花递了上去。场上的一名同学把鲜花交给了王君。王君抱着鲜花又深深鞠了一躬。
舞台上每个人都笑得很灿烂,大家一起挥手与观众告别。直到大幕拉上,演出终于结束了。
散场后,张盛去找刚认识的女生聊天。叶晓也在人群中认出了还没卸妆的陈远:“陈远!”
“你们这也太厉害了。我看到舞台上起码有七八十个人吧!”叶晓的话语中难掩羡慕。他心想,我们学校凑齐五个人都困难。
“嗨,哪有那么多,也就二三十个。”陈远回头看了眼舞台,就算说出的数字不及叶晓估计的一半,他也觉得深深自豪。
叶晓此时多么希望他也是那二三十个同学中的一位啊。一个疯狂的念头忽然蹦入他的脑海,像是一朵火苗在脑子里四处乱窜:如果自己的学校也有这样的华会该多好。如果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该多好。
“排练室的日夜,彷徨与争吵,快乐与无常……”演出的散场歌曲和开场歌曲一样,出自同一个华语乐团。歌词如同一根穿越时光的绳索,领着叶晓回到那段初中话剧社的日子。他和同学们在学校的一颗百年梧桐树下排练新剧。或许是离开家久了,记忆变得模糊,只剩下浮光树影,嬉笑怒骂。
礼堂里,疯狂的念头已经蹦到了舌尖,他紧闭的嘴唇微微动了一动,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我得走了,等下我们还要收拾礼堂。你回去路上小心啊!”也许是演出后过于兴奋,陈远的语速和他的心跳一样块。他没时间关注叶晓的变化,看了看表,匆匆告别。
“哦……好。”叶晓还回味那个念头。我能不能加入他们呢?
回宿舍的路上,有一朵火苗一直在他脑海里来回闪烁,跟着他穿过新加坡的街道,越过宿舍的闸门,陪他进入了梦乡。
和之前的每一个周六一样,窗前的噪鹃早早地叫醒了叶晓。噪鹃是一种在新加坡很常见的鸟。从名字就能窥见大家对它们有多厌恶。对床的张盛则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旧沉浸在香甜的美梦中。他的呼噜声与鸟叫声此起彼伏,形成了合唱的高低声部。
太阳尚未完全苏醒,早晨的空气还有些微凉。叶晓翻了个身,裹紧毯子,昨天那个疯狂的念头也随之复苏。
他依稀记得昨晚做了个梦。梦中他也是舞台上的一员,他梦见自己和大家一起在观众的掌声中鞠躬,再鞠躬。梦见大幕拉开又合上,梦见演员、观众、所有人都在用华语交流,梦见散场时播放着华语乐团的新歌……
叶晓伸手够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解锁,刷起了“朋友圈”。
“朋友圈”里全都是关于昨晚演出的动态,留学生联谊会的同学们几乎都去看了陈远的演出。陈远也发了一个九张图的动态。第一张是华会台前幕后所有同学和老师的大合照。叶晓盯着这张大合照看了很久,像在找自己的位置。显然这张照片里不可能有他。叶晓有些失望,迅速地划过后面的几张剧照。然后在最后一张上停了下来。他瞪大了眼睛,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努力寻找一个支点。
“既然自己的学校没有华会,那能不能参加陈远的学校的华会呢?”
那团火花又开始跳跃,迸发出巨大的热量,将屏幕上因为呼吸凝结成的水珠蒸发殆尽。叶晓点开陈远的头像,尽量控制住颤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这串消息:
叶晓重新又读了一遍,最后还是决定在消息的末尾加了一个捂脸的表情。
话说,你们华会招新,别的学校的同学能参加吗?(捂脸)
编辑完信息,叶晓深吸一口气,像火箭发射一样倒数了三、二、一!发送!可能过于紧张,他没等消息显示发送成功,就迅速将手机翻转,屏幕朝下放在枕头边,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叶晓猛地起身,点亮手机屏幕,看见陈远的消息静静地躺在提示栏中。
陈远的语气还是那么官方冷静。不带一点感情。叶晓觉得之前的表情包多少有些错付。
“好的。多谢啦!(双手合十)”叶晓迅速回复,生怕晚一秒就会影响结局。
这也不能说是没戏吧?叶晓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开始设想自己加入曦光华会后的样子。社团活动是不是都讲华语呢?社团里是否有华语说得不错的本地同学呢?下一部剧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排练时王君老师会教些什么呢?
现在是星期六,陈远应该要等到周一才有机会问刘老师吧?刘老师是负责行政的吗?
一般学生社团会有一个学校的老师负责行政,有时也会外聘一名专业教练来指导学生活动。王君应该就属于后者。
而在屏幕的另一头,收到消息时陈远正在做一份数学卷子。他曾预期自己的朋友圈会鼓励新来的学弟学妹们报名参加,却没意料到竟然还吸引了外校的同学。作为华会的主席,公演能够受到外校同学的认可,说明自己干得不错。想到这里,他不免窃喜。然而他同时也犯起了愁。一个外校的同学,又如何能参加本校的活动呢?刘真慧老师是学校的新老师,刚大学毕业,也没比我们大多少,通融一下还是有可能的。可这才是第一步,想让叶晓加入我们华会,还有更多的问题需要克服。
陈远放下笔,眼前的数学题自己已经来回读了十遍了,每个字都认识,可脑子里却总是出现叶晓的那条消息。
周一的第一个课间,陈远早早来到了华会负责老师刘真慧的办公室门口。他在门口的电话上输入了刘真慧的分机号。5 — — 3 — — 在输入最后一个数字时,他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等下要如何告诉刘老师这个大胆的想法。他和叶晓见过几面,通过聊天能感觉到叶晓对戏剧的热情。可刘老师却完全不认识叶晓,要怎么样才能打动她呢?
“您好 — — ”听筒那边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陈远没想到老师这么快就接了电话,更加慌忙了:“那个……刘老师,我是陈远,有件……关于华会的事情想和您商量一下……”
陈远坐在办公室门口的野餐桌前,忐忑地等候。这种桌椅一体的木质的野餐桌常见于公园。在新加坡的校园里,校方也会摆一些供师生会面使用。
不到一分钟,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就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她约莫二十来岁,身穿一件淡黄色的长裙,戴着一副圆形的金丝眼镜。刚来学校不久的她偶尔还会被错认为高年级的学生。
刘真慧和陈远打了个招呼,在他对面坐下。陈远将叶晓的请求一字不差地转述。刘真慧先是觉得新奇,高高扬起了眉头,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决定继续做一个聆听者。待陈远说完,刘真慧向他表达了自己的顾虑:
“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却想加入我们学校的社团?是蛮新鲜的。可你确定他是认真的吗?”刘真慧并没有立马拒绝叶晓,倒是出乎陈远的意料。陈远原本准备了许多支持叶晓加入华会的理由,现在反而不知如何回应了。
对啊,叶晓真的是认真的吗?陈远也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自以为严密的论证突然出现了明显的漏洞。陈远不禁手心冒汗起来。
见陈远不说话,刘真慧便继续说:“按照你说的,我觉得叶晓同学对戏剧还是很有热情的。可有热情不代表有决心。既然我们正在招新,不如让他先填一下报名表。我们招新也是有门槛的,也不能你华会主席说一句话就拉进来吧。”刘真慧说完,眯起眼笑了笑。
陈远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用微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一切还是得按照流程走才行。他告别了刘老师,即刻把华会的报名表发给了叶晓,嘱咐叶晓要好好填写,还特地强调了招新的门槛。
叶晓收到报名表,喜出望外。张盛替他打包的晚饭也顾不上吃,开始仔细研究起报名表来。报名表上除了基本的个人信息之外,还要求填写与戏剧相关的经历。他在国内读书时,也参加过学校组织的话剧社,还在新年汇演表演了小品。不过这些演出都没有录像,照片也寥寥无几。即便全都附上,也略显苍白。
如何才能够得着陈远所谓的门槛呢?叶晓盯着报名表,脸上的愁绪没过了眉间。这厢叶晓一筹莫展,对床的张盛却是喜上眉梢。他靠在床头,戴着耳机,正在和公演认识的那位女生煲电话粥。
“你们那次的演出真不错!对了,荷兰村中学也要公演了,你想去看吗?”张盛在约女孩子方面可谓是得心应手。荷兰村中学,叶晓甚至没听过这个学校的名字。
张盛的邀约不仅让电话那头的女孩为之所动,也让叶晓心头一颤。他的目光定格在报名表的最后一格:你能为曦光华会带来什么变化?
我能为曦光华会带来什么变化?不如就聊一聊刚结束的公演。如何巧妙地串联三个独立的作品,如何在纷扰中建立秩序,如何构建符号在观众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新奇的想法如早春的笋尖不断涌现。创意的泉水在电脑屏幕上自由流淌。叶晓全然忘记了桌边的打包盒。
张盛替他打包的晚饭早已凉透,可二人的心都各自火热火热的。
努力果然没有白费。陈远在微信上说,刘老师读了他的报名表,想要见他一面。
陈远对事情的进展感到满意。刘老师应该也被叶晓的热情打动了。可叶晓报名表上的内容,还是让他有些小小的不服气。尤其是三部剧布景的评价和建议,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棋差一招:没有考虑到道具的统一性。
虽说叶晓的建议好几次让他大呼绝妙,可被一个外校的同学如此评价仍觉得颜面扫地。他暗自下决心,一定要抽时间多看几部戏剧的录像,增长自己的知识储备。
周三下午,叶晓如约出现在曦光校门口。正打算往里走,就被门卫大叔叫住。大叔让他填一下访客登记。叶晓想起陈远曾告诉他,现在学校管得很严,闲人免进。等到了先在门口等一下,他和刘老师会来接他进校。叶晓匆匆填完登记表,随手给陈远发了个微信。
从校门口的保安亭到主教学楼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叶晓沿着这条林荫道张望着,心里愈发忐忑起来。刘老师会答应吗?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阳光下,两个人影出现在甬道的尽头。叶晓判断那应该就是刘老师和陈远。
“同学,登记表……”大叔拍了拍叶晓的肩膀,指着他手里的登记表说。原来叶晓紧张得连登记表都忘记还。此时报名表的一角已经被叶晓的汗水浸透了。
陈远走近,没等叶晓打招呼,他就开始介绍他身边的老师。“叶晓,这是我们华会的刘老师。”
刘真慧伸出右手,大方地自我介绍道:“你就是叶晓吧,我是曦光的刘真慧刘老师。我是华会的负责老师。”
“哦,老师好。”看着刘老师伸出来的手,叶晓突然觉得安心了许多。他预感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会很顺利,于是自信地握了握刘老师的手,也大方地自我介绍道:
“我叫叶晓,是星立中学高一的学生。我想加入贵校的华会!”
的确,事情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刘老师和陈远带着叶晓参观了他们的排练室。下午的社团活动已经结束,排练室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三人围坐在排练室的木地板上。排练室其中一面墙上挂着大大的镜子,映射出三人的背影。
与英文剧社的面试不同,曦光的二人并没有让叶晓读台词,也没有考验他对戏剧的理解。而是和叶晓围坐一圈,一起想办法。叶晓如果加入华会,那他能做什么样的工作?
曦光的社团课都在周三,叶晓平时也有自己的课业。周三来参加排练不太现实。周五下午和周末成了比较可行的选项。
“叶晓,我觉得你如果加入的话,可以去道具组帮忙做道具。他们一般在周末活动,这样你不需要参加周三的排练。”陈远首先说出了他的想法。其实他在这次会面之前已经思考了很久。叶晓报名表上的建议也都和道具布景有关,安排他去道具组算是专业对口。
刘真慧也微微点头赞同,但随即又抛出一个难题:“周末倒还好说,周五还是需要找门卫登记并且派人来接的吧?”
看着眼前二人在竭力为自己想办法,叶晓也不好意思起来,觉得给他们添麻烦了。他回想起自己进校时的经历,突然灵光一闪:“如果我穿着曦光的校服是不是就没问题了?到时候如果周中需要我来,也会方便一些?”
刘真慧扑哧地笑了出来,转过头去表示回避:“我可没听见啊……”
陈远的大眼珠来回转动,一言不发,略有所思。正当叶晓以为曦光的二人都不赞同时这个出格的主意时,陈远开口了:“叶晓你多高?”
陈远的发问瞬间化解了排练室严肃的气氛。原本凝固的空气又再次流动起来。隔壁就是礼堂,叶晓仿佛能看见自己在礼堂里的样子。他离舞台又近了一步。
之后的每个周六,叶晓都去曦光中学参与华会的活动。华会的下一个任务是竞逐全国高中生戏剧大赛的“荣誉金”。
这场一年一度的比赛堪称新加坡校园戏剧界的“托尼奖”。在二十多所学校华会的参赛作品中,深受评委青睐的作品会被授予“金”奖。而其中表现特别优异一部作品将会夺得“荣誉金” — — 新加坡高中戏剧的至高荣耀。
为了夺得这一桂冠,华会的同学们都卯足了劲,剑指冠军。陈远作为华会主席,带领编剧组的同学,连续熬了好几个夜,来回反复和指导老师王君推敲剧本,调整情节。叶晓每次见到他时,他都顶着重重的黑眼圈,说话感觉也缺少了之前的活力。
相比于忙碌的编剧组,叶晓所在的道具组就清闲许多。剧本尚未敲定,道具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了不让同学们白白闲着,刘真慧希望他们借此机会清理一下道具室。刚结束了一场公演,道具室杂乱不堪。布景板像是被推倒了的多米诺骨牌,散落一地。地上还有许多做道具的边角料。道具室像是一片废墟,让人无从下足。
道具组的同学大多都是高二的老会员了,收拾道具室的任务,自然交给了叶晓和另一位刚入会的一年级新生。
“新来的,我们几个去排练室看看,你们好好收拾。”道具组组长李俊伟甩下一句话,就和其他高年级同学嬉笑打闹着离开了。天知道他们是去排练室吹空调还是偷偷去学校餐厅买冰棍吃了。
那个一年级新生看见学长走了,借口去上厕所,竟也不见踪影。剩下叶晓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道具室的门口。
叶晓四处张望,嘟着嘴觉得有些不公平,可作为一个编外的新人,他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不如趁此机会偷学一下曦光的同学们是如何做道具的。杂乱的道具室,乍一看像是垃圾堆,可在叶晓的眼里,却变成了一座收藏珍宝的博物馆。
他小心扶起一块背景板。背景板的一面画着白墙和一扇窗,另一面则是路灯和花坛。它和附近的另一块背景板组合成了办公室和公园的场景。叶晓在之前的公演中见过它,他不禁好奇其结构,仔细端详起来。
这些背景板其实是用移动衣架改装而成的。高中生不擅木工,如果要到外面去请人做带轮子底座的木板,恐怕要花大价钱。然而移动衣架却很便宜,又很结实。以它为基础挂上两块画布,一个简易的背景板就完成了。如此花小钱办大事的例子还有很多,叶晓一边揣摩着各中巧思,一边将道具分类归位。很快,道具室就变得整洁了起来。
“不错啊,叶晓同学,很干净。”道具室门口传来李俊伟的声音。李俊伟说话带着本地口音,用词也很简单。“你刚才听到楼上讨论剧本了吗?好激烈啊。”李俊伟说着打开了双臂想要展示讨论有多激烈。
叶晓一直在专心收拾,仔细回想好像是有听到从楼上传来的说笑和争吵,原来是在讨论剧本。
“差不多了。我看你也没事了,和我们一起上去看热闹吧。”李俊伟手拿着钥匙,不耐烦地靠在道具室门边,示意他要锁门了。
李俊伟和叶晓脱了鞋走进排练室。不同于几周前,今天的排练室坐满了人。王君正在向同学们讲解剧本。只见王君突然进入剧本中严厉老师的角色,批评起面前不存在的学生。王君有力的台词和夸张的肢体动作让排练室里二三十双眼睛都像追踪导弹一样锁定了他。叶晓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专业人士的表演。他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能量在他面前爆裂开来。他的心砰砰直跳,甚至有些害怕,仿佛自己就是那个不存在的学生。
王君表演完毕。同学们的掌声在排练室里回荡,接连不断。声波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碰撞,反复穿透叶晓的耳膜。
“同学们,你们的表演要有这样的热情才行。这样才能感动评委,评委才愿意给我们荣誉金。”王君特地在“荣誉金”这四个字上放慢了语速,仿佛说得快一些,这至高荣誉就会从口中溜走。
王君环顾四周,看到同学们钦佩的神情,心满意足。他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是叶晓,叶同学吧。欢迎你。”王君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下来,但他的目光却依然炯炯有神,像赤道的日光一样穿透一切。叶晓一下子涨红了脸,点了点头。
“星立。”叶晓礼貌地回答。他还沉浸在刚才的表演中,没有注意到王君眼皮的微妙变化。王君原本松弛的眼眶有一瞬间的紧绷,似乎将要睁大眼,却努力克制住了。趁着大家还没发现,他的眼皮又放松了下来。
“各位同学,今天我们有一位外校的同学来加入我们。他们学校没有华会,所以他才来我们学校争取一起和大家创作戏剧的机会。” 王君在说“没有华会”这四个字时,再次刻意放慢了语速。
“在座的同学首先要感到骄傲,如果我们的公演不成功,怎么可能吸引到外校的同学呢?同时你们也要珍惜现在的机会。如果不是学校的重视,曦光华会也办不下去。那学校的重视靠什么呢?我想你们都清楚。”
排练室里的演讲最终还是落在了“荣誉金”上。叶晓看了一眼陈远,陈远低头抿着嘴,若有所思。
王君像是接受民众朝拜的宗教领袖,他很满意自己的布道。他记得多年前刚入行时,也经常向学生重复这段演讲。那时候他还不出名,没什么学校请他教课,唯一一所愿意请他的学校,学生的华语水平远不及曦光。同学们对这段精心准备的演讲似懂非懂,面面相觑。那所学校不太重视华语戏剧,经常安排最差的排练时间和最少的排练经费。他知道,只有取得好成绩,才能让学校投入更多的资源。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学校同意组队参加全国高中生戏剧大赛。让一群华语都说不好的学生排演华语戏剧,还要获得好成绩,王君在背后付出了不少心血,甚至无偿加课。他从每一个字的发音开始,拉着学生一对一训练,直到每个演员的台词都说得像母语者一样流畅。表演后,台下的评委甚至还和工作人员确认了一下参赛的学校。这一所传统英校,竟然在华语戏剧上大放异彩,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虽然并未获得“荣誉金”,王君在赛后被好几个学校的华会负责老师要去了电话。不久,各个名校的邀约都接踵而至。几年后那所学校的中国学生渐渐多了起来,可王君却不得不与白手起家的学校分道扬镳。过去共同奋斗建立起的深厚的感情也随之尘封,不见天日。
如今的王君再次听见星立的名字,回想起自己来时路上的那一块块“荣誉金”,百感交集。如果当年他不离开星立,或许星立华会也能办到今天。星立始终没有得过“荣誉金”,这是他生涯的遗憾。
中午下课,叶晓和张盛回到宿舍。趁着室友不注意,叶晓偷偷从衣柜里摸出陈远的校服,塞进了书包。
叶晓的谨慎其实是多余的,因为张盛一回到宿舍就瘫倒在床上,准备美美地睡个午觉,哪有时间管叶晓的小动作。
“帮我和杨老师说一声,我病了,不来上课了。”叶晓拜托张盛。他的声音很轻,明显缺少底气。
“什么?你不去了?”原本渐入梦乡的张盛突然瞪大了眼。
“我有病假,怕什么。”叶晓把手里的纸条交给张盛。他趁着昨天午休的时间已经到学校对面的诊所开了病假条。
诊所的病假条早就是人尽皆知的逃课卡。住校的留学生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就会去学校对面的诊所看医生。诊所的医生早就此见怪不怪。他们总象征性地诊断一番,简单写一张病假条,开一盒维生素,打发了事。临走还嘱咐学生注意休息。这些留学生都有政府购买的医疗保险,只要五新币就能轻松逃课一天。
平时最爱上华文课的叶晓,今天竟然要装病逃课。张盛眼珠一转,觉得定有玄机,便打探道:“你是不是要去约会啊?说,是哪个学校的女孩子?”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叶晓被突来的猜想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去开会。剧本会。”
“什么剧本会?”张盛再次瞪大了眼,为了女生和打游戏之外的原因翘课真是荒谬至极。
“曦光华会道具组的剧本会啊。我现在在他们那边帮忙。”叶晓刻意把“加入”说成了“帮忙”,以免张盛进一步多想。
怪不得叶晓每周末都出门,我还怀疑了好久,这厮是不是恋爱了。张盛恍然大悟,折磨了他近一个月的未解之谜在今日得以破解,他的世界终于回归理性的轨道。虽然他不理解,但兄弟叶晓的请求,他绝对贯彻到底。
道具组剧本会上,全体道具组成员和导演一起读一遍剧本。组员们会把剧本中需要用到的道具都列出来,然后依次分配制作任务。剧本会标志着道具组正式开工了。
叶晓原本很期待正式开工,可是几天前到来的剧本会通知却让他心里泛起了酸涩味。
“叶晓,下周三有剧本会。你来不来都行。”叶晓反复播放着李俊伟发的微信语音。
李俊伟一字一句,像是在读稿,或许因为他华语并没有那么熟练。李俊伟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很清晰,似乎背后还有人在偷笑。
他们知道我周三有课,没法参加社团活动吗?他们是真的想让我参加剧本会吗?背景的笑声又是什么意思?
叶晓坐在书桌前沉思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却又放下了。他本想打电话给陈远抱怨,但是又不想麻烦对方,于是作罢。最近陈远剧本的事情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如今又被选为导演。接下来的剧本会他必然会参加。到时候再和陈远反映就好了。看来这剧本会,不得不逃课参加了。
叶晓检查了一下周三的课表,又看了眼对床的张盛,心想:周三可要拜托你了。
剧本会在道具室外的长凳上举行。刚下过雨,云层间太阳时影时现,整个岛屿有如一座大蒸笼,氤氲的水汽在低空四处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陈远见到叶晓是又惊又喜:“叶晓,你怎么来了?你今天没有课吗?”
“我请假了。”叶晓不想成为大家关注的重点,便轻描淡写道。
陈远的直觉告诉他叶晓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他没有继续追问,转而开始主持会议。这次的剧本讲的是一名抑郁症去世的学生在死后与自己的老师、同学以及父母重新建立了连接,彼此互相理解的故事。对死后世界的描述成为了道具组制作的重点。
陈远在解析剧本的时,特地描述了一下死后世界的场景。他希望死后的世界不是恐怖阴森的,而是美丽宁静的。一个开满了花朵的亡者之境。
李俊伟对此不是很理解,屡次打断陈远。“死后的世界怎么是美丽的呢?”李俊伟一边提出质疑,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炎热的天气让大家都变得不耐烦起来。
刚才说剧情的时候你都在玩手机,怎么会理解陈远的创作意图呢?叶晓看着满脸不解的李俊伟,回想起之前他把自己留在道具室的事,觉得李俊伟不干活还瞎提意见,有些无理取闹。
趁着陈远反复解释的当儿,叶晓偷瞄了一眼李俊伟的笔记,发现上面除了一个歪歪斜斜的“花”字,画满了好多小花。每一朵小花边上都是一个问号,充满了喜感。叶晓忍不住笑了起来。
激烈的讨论被叶晓突然的笑声打断。李俊伟觉得叶晓在嘲笑他,于是调转矛头,阴阳怪气道:“叶晓,你笑什么?你这么厉害,这些花就交给你负责咯。”
此话一出,陈远也放下了手中的剧本,看着叶晓,欲言又止。
叶晓先前就对李俊伟有些不满。李俊伟的挑衅更是激起了他的斗志:“负责就负责!”叶晓回击道。
平时李俊伟都只让叶晓做一些无关痛痒的杂务。叶晓心想,现在既然他主动让贤,那不如自己就接下这个任务。叶晓来之前就读了好几遍剧本。对死后世界的构想,他与陈远不谋而合。
叶晓的强硬反击出乎了在座所有人的意料,原来在喝水、记笔记、开小差、玩手机的同学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屏息观察着千钧一发的局势。太阳似乎也好奇事态的发展,从云间探出头来。猛烈的阳光晒在身上令人倍感不适。
陈远意识到气氛过于紧张。摆手让双方都冷静下来。“这样,我们休息五分钟。叶晓,你跟我来一下。”陈远领着叶晓往远处的一颗树下走去。李俊伟见状,心里有些忐忑,但也不好说什么,假作无事发生,开始和身边的同学开起玩笑来。
两人在树荫下聊了很久。陈远时不时还会看向李俊伟。李俊伟也在偷看,像是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
“俊伟?everything ok?”身边的同学发现李俊伟的异样,意识到自己可能也是“共犯”,小心试探起来。李俊伟没理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颗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对李俊伟来说,这场谈话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觉得自己被牢牢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等候时间越久,身体就越沉重。看到陈远和叶晓回来,他反而如解脱般长舒了一口气。
陈远原本坐在李俊伟的一侧,可此时却坐到了李俊伟的对面,看着他的的眼睛。即便李俊伟目光闪躲,陈远的眼神像也豹子一样死死地锁定猎物。他板着脸地对李俊伟说:“俊伟,叶晓虽然不是我们学校的同学,但是他为了参加我们学校的活动牺牲了很多。我们应该为他创造参与戏剧的机会,而不是逼迫他去选择学业还是戏剧。”
李俊伟沉默不语。不知他是觉得自己做得过分,还是没听明白陈远的话。
“这件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安排剧本会的时候我应该意识到周三对叶晓来说有点不方便。”陈远他看向叶晓,眼神里闪过一丝歉意。
叶晓点了点头,摆了摆手:“没事没事,我跟着你们的安排走 — — ”
可没等叶晓把手放下,陈远又一次锁定了他的猎物:“俊伟,我觉得我们应该向叶晓道歉。”
李俊伟本以为叶晓会把整理道具室的事情也一并告状,现在的情况却让他在侥幸之余也有些讶异。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确做得不对,于是转过身去轻轻地对叶晓说:“paiseh~(抱歉)”
陈远显然有些不满意,眉头紧锁,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们,应,该,向,叶,晓,道,歉。”
严厉的语气震慑到了李俊伟。后者连忙站起身来,慌张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叶晓说:“叶晓同学,对不起。”
叶晓从没见过这么严肃的陈远。平时虽然他一板一眼,但是说话做事都挺和善。今天这样严厉地批评李俊伟,也让他对陈远有了新的认识。
“没事,没事,以后还请学长多多指教。”叶晓拍了拍李俊伟的肩膀,方才发现,他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天上的云层又厚实起来。没有了太阳的照射,气温也渐渐降了下来,会议继续。可就在此时,叶晓接到了张盛打来的电话。
“喂,叶晓,你在哪啊?你快回来吧!情况不妙!”电话那一头的声音让叶晓心一沉,他预感到逃学的事已经暴露了。叶晓匆匆告别曦光的同学,在路边打了辆车回学校。一路上他反复思考要怎么和老师解释,用什么样的借口,全然忘记自己还穿着曦光的校服。
回到宿舍时,杨帆已经在他的房间里等他。身边的张盛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悄悄做个“sorry”的口型。
杨帆板直着腰坐在叶晓的椅子上,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三人的呼吸声。叶晓一只手提着书包,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头,背后冷汗直流。他的面颊开始发烫,额头也像烧红了的铁一样滚烫。
杨帆长叹了一口气,平静地问:“叶晓,你不是生病了吗?”
“那个……”叶晓在千万条线路中找不到一条合适的出口。本想说自己刚从诊所回来,但是低头看见自己穿着曦光的校服,觉得可气又可笑。
叶晓蹬了眼张盛,张盛又对了一个“都知道啦”的口型。暗示他杨老师已经知道他去曦光参加华会的事情了。
杨帆自然也发现了叶晓穿着别的学校的校服,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不想当我们学校的学生,可以不当。不用请病假。”杨帆的音量不大,但每个字都十分清晰。每个字都像是像是一根针,刺在叶晓的额头上。
叶晓觉得局面是在过于不利,当务之急还是先道歉。至于张盛,等老师走了再和他算账。叶晓放下书包,低头诚恳地向杨帆道歉:“杨老师,对不起,我不应该装病逃课。”
杨帆没想到叶晓这么快就缴械投降,反思自己是否过于严肃。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松弛了下来。“算了。你们请病假条逃课也不是什么秘密。老师们都知道。出去别的学校参加华会,也亏你想得出。”
叶晓见杨帆的态度略有缓和,就小声嘟囔道:“这不是……我们学校没有吗?”
杨帆觉得眼前的男孩傻得有点可爱,反问道:“我们学校没有你就能去别的学校参加吗?我们学校没有的课你能去别的学校上吗?”
张盛或是出于愧疚,突然鼓起勇气帮叶晓说话:“老师,叶晓也是太想参加华文戏剧了,之前英文戏剧社无缘无故把他给拒了,他也是没办法。”
你这小子倒是还讲点义气。刚才把你拉到办公室,只是简单问了几句就你就吓得什么都招了。现在还算是个朋友。杨帆心想。
杨帆决定是时候结束这场审问了。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交给叶晓。
“我下午课后本来想和你聊一聊重新成立华语戏剧社的事情。但是没想到你连课都没来上。这份名单里有全校上华文课的同学的名字和班级,你回头可以问问他们感不感兴趣。”
“成立华语戏剧社?”叶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拿着纸的手也抖了一下。是什么改变了老师的想法?
叶晓并不知道,在那次会面后,杨帆一宿没睡。她觉得要让叶晓放弃退学回国的想法,光参加一个联谊会还不够,得有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才行。他需要一个圈子,圈子里大家得有个共同的目标。重办华语戏剧社的想法逐渐萌芽。
杨帆回想起以前学校有不少中国学生,那时的校长对表演艺术非常重视。中国学生为主的华语戏剧社曾也为学校带来过荣誉。同学们为了比赛共同努力,关系非常融洽。可随着能说华语的同学越来越少,戏剧社在几年前就彻底解散了。既然此前叶晓问过华文戏剧社的事,不如让他牵头,再试一试。说不定一个成功的剧社能让他打消回国的念头。
她轻轻起身,从电脑里抽出华文课学生的名单,大致估算了一下,觉得勉强能凑出十个同学。
看着名单,杨帆又发现了重办戏剧社的另一个好处。学校每个老师都要带一个社团,自己在学校多年,却总被分配到一些陶艺啊、中国象棋啊这些没人参加的社团。虽说星立的学生华语不好,也不能连带边缘化他这个华语老师吧。如果叶晓的戏剧社能给学校带来荣誉,那自己说不定也能在母语部打出一片天。
杨帆看了看窗外,城市东边的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她打算下午课上和叶晓说这件事。光是招新,就够这叶晓忙一整子的了。“回中国”这出闹剧,应该也会消停一会儿了。一切安排妥当,杨帆在沙发上靠着眯了一会儿。时不我待,再不睡,天可就要亮了。
逃课被抓后,叶晓再也不敢周中去曦光了。开学一个多月了,课业逐渐繁重起来,叶晓还要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努力在两个任务之间保持平衡:一边组织星立华语戏剧社的纳新,一边还要为曦光华会设计演出场景。纳新的任务倒是非常直接,有了杨帆给的名单,按照名单逐个邀请就好了。张盛自觉此前辜负了叶晓的信任,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个任务。甚至还替他想了一些扩大宣传的方案。
“你看,我设计的海报如何?到时候我们贴到学校的公告栏上!每一层都贴!”张盛手持平板,自豪地向叶晓展示自己的设计。说实话,那算不上什么设计,只是一张白纸上写了几行大字,再随便拼凑了几张网上找来的图片,聊胜于无。
叶晓早就不生张盛的气了。看到他如此热心,反而有些感动。眼下真正让他发愁的还是曦光舞台上“亡者之境”。死后世界的花海,到底什么样的花才适合呢?
春节将至,新加坡植物园正在举办新春花卉展。叶晓约上陈远一同参观,汲取灵感。陈远很爽快地答应了,并商量好周六早上十点在植物园地铁站门口见。
地铁里的冷气很足,和室外像是两个季节。叶晓穿着长袖外套在车厢里依然冻得发抖。地铁一站一站地停,开门,上客,下客,关门,启动。新加坡的地铁上虽有华文的标识,但报站还是以英文为主。叶晓听着一个个陌生的地名,眼睛紧盯着车厢门上方的屏幕,生怕坐过了站。
聆听着英文的报站,看着来来往往的乘客,叶晓仿佛看见十多年后的自己,在他们之中中努力生活。他乡与故乡的边界在未来逐渐模糊,两条大河在多次交错后,终于一道奔流入海。
“Botanic Garden. Please mind the platform gap.” 地铁门应声打开。一股热气从门外袭来。站台上的空调力度并没有车厢里的那么强劲。叶晓匆匆出站,看见陈远提着两杯饮料。饮料的杯壁上已经凝结了露珠,陈远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Kopi 还是 Teh?”陈远举起手上的塑料杯。
“哦,哦,奶茶吧。谢谢。”叶晓接过陈远手上颜色淡一些的那杯饮料,忙着道谢。
这是叶晓第一次喝南洋的奶茶。炼乳带着强劲的甜味直冲头皮。白天的新加坡如蒸笼一般闷热,刚从有空调的室内走出,叶晓稍有些晕眩。奶茶中过量的糖分一下子炸醒了叶晓的大脑,他顿时觉得耳清目明,体力充沛。
“下次还是要siew dai(少甜)的才好啊。”陈远喝了一口Kopi,也皱起眉头。陈远对新加坡国民饮料的各种叫法信手拈来,叶晓听了不免有些羡慕。他只比自己早来一年,竟这么快就像个本地人一样了。我一年后也是这样的吗?
一番寒暄后,二人走进了新加坡植物园。陈远听说叶晓要筹办星立的华语戏剧社,沉默了一会儿才表示恭喜。
“说不定我们会成为接下来比赛中的对手呢!”陈远打趣道,“不过,现在你还是得帮我搞定这亡者之境的花海哈。”
新加坡地处赤道,四季常夏。潮湿的空气和稳定的气候让这里成为热带植物的天堂。植物园走道两侧的树木枝繁叶茂,周身都是各式各样的绿色。偶尔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小鸟和顽皮的松鼠在枝头间玩捉迷藏。它们发出的声音似乎也透出一丝绿意。
在这片绿色海洋的尽头,一栋欧式凉亭玉立正中。白色的建筑周围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如一块五彩斑斓的颜料盘。这里便是新春花卉展的核心区域了。
围绕着凉亭,叶晓仔细观察着每一个品种。时而凑近细品,时而掏出笔记本勾勒出花的轮廓。在芸芸众花中,有一种花让他印象深刻。红色,像是菊花,却又比菊花多了一圈像爪子一样的花瓣,又美又妖。
“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陈远读着简介卡,心里有了主意。他转头想要告诉叶晓,没想叶晓抢先一步脱口而出:“就是它了!”
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如血般鲜红,如梦般神秘。作为亡者之境的花朵,在合适不过了。
在道具组确定使用彼岸花后,制作的任务就留给了叶晓。利用木棍,铁丝和一些红色的胶带,一个小时后,一朵盛开的彼岸花就出现在王君和华会同学们的面前。
王君手持木棍做成的花柄,旋转着打量这朵亡灵之花,一边看一边点头,露出满意的表情。
“叶晓同学能用这么简单的材料制作出这样漂亮的一朵花,很厉害。寓意也很好。符合剧本的主题。”王君突然转向呆坐着的李俊伟,问道:“你们道具组这周能做多少朵?”
李俊伟刚才在开小差,不想王君突然发问,连忙开动脑筋给了个大概的数字:“十……一二朵?”
王君不是很满意,像捧起奖杯一样捧起了彼岸花,站起来对大家说:“同学们,戏剧大赛的重要性我想不言而喻。我们要呈现出最震撼的演出。十几朵彼岸花在舞台上稀稀拉拉的,震撼吗?大家每个人,包括演员在内,抽一点时间,一起帮帮道具组的同学。我们做他个五十朵。到时候铺满舞台,给评委一个深刻的印象。那‘荣誉金’就非我们莫属了!”
“老师,那么多花会不会太拥挤了。”花海的概念是陈远提出的,如今他从实际考量却开始后悔。一方面同学们做道具会花很多精力,甚至会占用到排练的时间,另一方面他觉得独立单只的彼岸花更显生命的脆弱。与其一片花海,不如作为点缀,散落在舞台的四周。
话音刚落,身边的同学就开始窃窃私语。叶晓听见了赞同的声音,也听见了不同的看法,甚至还有对陈远的评价。
王君并不意外,此前在修改剧本时他们就有过几次激烈的讨论。考虑到刘真慧老师在场,他也没过多计较,只要大方向和自己的想法一致就行了。陈远经验不足,很多想法过于天真。王君并不打算在此正面回应陈远,而是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震撼”学说。周围的同学或点头同意,或低头思考,还有几个看着陈远,默默用目光表示支持。
农历新年前的曦光华会的最后一次活动,在对一朵花的争论之中落幕了。
最终,王君没有让步。五十朵彼岸花,一朵也不能少。李俊伟带着同学们加班加点赶制,即便是春节假期也没有停工。
刘真慧怕同学们太过辛苦,决定好好犒劳一下大家。以公演庆功宴为理由,大年初一晚上请所有人去吃自助火锅。这家火锅店以食材丰富闻名,甚至有自助的小笼包。这次庆功宴叶晓也收到了邀请。而王君,则因为要忙别的学校的公演,婉言谢绝了。
另一边,星立中学华语戏剧社的招新也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看似不怎么靠谱的张盛,连哄带骗,居然带了八位同学入社。这让叶晓喜出望外。
社团的第一次活动中,张盛自称社团副主席,向大家介绍主席叶晓:“各位同学,这是我们叶导。叶导的剧场经验很丰富,尤其是表演,曾经还假扮别的学校 — — ”
“张盛你闭嘴。”叶晓打断张盛,心里埋怨着这家伙怎么口无遮拦。
好在台下的同学们华语都不怎么流利,大概也只懂了“叶晓经验很丰富”这类简单的内容。初次见面,大家都有些腼腆,可氛围总体也算融洽。坐在教室一角的杨帆一边批改作业,一边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满意。作业上的每一个勾,似乎都是对自己的肯定。
等大家都自我介绍完,杨帆放下作业,信步走上讲台:“老师今天很高兴有这么多同学对华语戏剧感兴趣。我们成立华语戏剧社,校长也很支持。接下来有一场高中生戏剧大赛。如果大家能得到名次,那我相信学校会投入更多的资源。比赛时间紧,任务重,不过不用担心,老师也会和大家一起努力。”
考虑到有些同学的华语不是很好,杨帆又用英语解释了一遍。听到到第二遍时,叶晓才确认杨帆说的内容。所以星立也要参加比赛吗?杨老师可从来没和我说过比赛的事情啊。离比赛只剩下一个半月了,现在参加比赛时间够吗?
张盛倒是没多想,直接站起来说:“对,大家一定要加油!我们要为学校争光!”
杨帆心里窃笑,这小子还真是见风使舵。不过她也不指望这个蹒跚学步的戏剧社能取得什么好成绩。只要有个名次就不错了。毕竟这群孩子,有的华语都说不利索。
散会后的几天,叶晓始终在构思剧本的创意。什么样的剧本适合没有经费,人员缺少,时间不足的剧团呢?曦光华会如今真成了对手。与曦光华会“震撼”的场景相比,星立戏剧社的舞台一穷二白。面对庆功宴上成山的蒸笼,叶晓依旧在发愁剧本,提不起一点食欲。
坐在一旁的刘真慧看出叶晓有心事,就将他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叶晓,怎么了?是想家了吗?”
叶晓将星立戏剧社的事情和盘托出。刘真慧在他的目光里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她在大学时也是剧社的主席,深知管理一个社团的不易,尤其在社团初创期间,资源和人力都很紧张,更需要勒紧裤腰带。
“剧场?是演出的地方?”叶晓皱眉,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确定。
“只要有一个观众,看着一个演员从他面前走过,那就是剧场。”刘真慧指着叶晓,然后又指了指远处走来的服务生。
“不需要灯光?不需要道具?”叶晓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定义,忍不住追问。
“不。剧场的核心是表演。你看传统的戏曲,很多时候只有一桌二椅,却能表演出千军万马。灯光和道具真的重要吗?”
刘真慧的话像是一粒石子,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此时的叶晓还不知道,一周后他创作的剧本,真的只需要一桌二椅就能表演。
沈莫然来到陌生的国度,一开始忙于生计,在茶餐厅打工,不问世事。偶然的机会,他参加了一次诗歌分享会,因而卷入了当地的政治风波,被捕入狱。沈莫然在狱中结识了两位蒙冤的狱友。他们因环境所迫而走投无路,想要发声却被栽赃陷害。狱中的经历让沈莫然开始对身边的苦难产生了同情。最终他决定参与其中,推动当地的变革。
整个故事分为三个场景:茶餐厅、诗歌分享会和监狱。每一个场景都只有一桌二椅,三位演员。
最后一幕,张盛扮演的沈莫然像拉着行李箱一样拖着椅子离开。舞台变回一个空的空间。
火锅汤底热辣滚烫,小笼包汤汁鲜甜可口,杯碗筷匙彼此碰撞,它们在餐厅里交响,大家欢声笑语,大快朵颐。房间里升腾着水汽,戴眼镜的同学趁着进食的间隙,拿出纸巾反复擦拭模糊的镜片。边擦还边张望着刚摆上桌的美食。
刘真慧有事签单先走了,剩下的年轻人虽然战力十足,但终有饱腹的一刻。大家先是放慢了点菜的节奏,再是吃一会儿歇一会儿,最终纷纷落筷缴械败下阵来。
叶晓和陈远、李俊伟坐在一桌,时不时听见同桌的学长们在讨论指导老师王君。天不怕地不怕的李俊伟频频发言,而陈远则是沉默不语,静静听着。
“我觉得他太固执己见了。陈远那么多很好的点子,他都觉得不够‘震撼’。但是他的东西,都是一些老掉牙的套路。我奶奶在电视上爱看的那种。”李俊伟模仿自己的奶奶做了个鬼脸,透露着不服气。
“对,我去别的学校看过,他的套路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另一位学长附和道,“而且,那个剧本也很不合理。陈远,你说是吧?”
“嗯。最后那一幕轻松和解,上了个价值,对抑郁症患者也有刻板印象。”陈远答。没人知道他平淡的语气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可……如果王君的套路能拿奖呢?”叶晓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没想到着这句话惹急了陈远。陈远义正严辞地说:“我们参加华会就是为了拿奖吗?我们在剧场是为了表达我们自己的声音。”
李俊伟见陈远急了,似乎回想起了上次开会时的恐怖,连忙转移焦点:“对了,你们看这个。”只见他掏出手机,把他和王君的微信记录展示给大家看。
手机距离有些远,叶晓凑到俊伟身旁眯起眼来才瞥见几句:“俊伟,听说华会有的同学在写我的小报告,是真的吗?”,“我知道有时候对你们太过严格,但是也是为了华会好。有些同学看不惯我的做法,也能理解。”
一开始的信息并没有直接指向任何一名华会的同学。可随着聊天的深入,王君图穷匕见。
“陈远很固执。我说的话也不听。要好几个同学劝才可以。”
“他有他的想法,但是个人想法不能凌驾于集体的容易之上!”
“他要做编剧,我尊重他,给了他机会。可他后来又要当导演,什么都想管。我一开始不同意。但是也没有别的同学愿意。只好让他来当。”
“接下来的执委选举,我觉得陈远已经不适合了,应该给新人机会!”
叶晓先是震惊,随后失望接踵而至。平时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曦光华会,水面下竟然隐藏着这么多暗流。他联想到自己新办的戏剧社,不免有些担忧。读完最后一则消息,叶晓抬头望向陈远,迫切地想知道他的反应。
陈远左手托腮,手上剩下一根筷子,缓慢地敲击着面前的餐盘。
哒,哒,哒!与墙上的时钟同步。他眨着眼,一言不发。
突然敲击声戛然而止。陈远转头问同桌的同学:“还有多少人收到了王君的消息?”。大家面面相觑,大概有四五只手举了起来。
“明白了。谢谢你们告诉我。”陈远依旧平静地说,“我会和刘老师说的。先不聊这个了吧。”
在人声鼎沸的餐厅里,叶晓觉得自己所在的这一桌像是一座孤岛,格外地安静。
餐厅接近打烊,大家也差不多散了。陈远送叶晓去地铁站。一路上陈远眉头紧锁,面色像刚刷了的墙一样惨白。叶晓时不时偷瞄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不是时候,并没有说出口。一直到临别时,叶晓才停下脚步问陈远:“你们真的有在写小报告吗?”
陈远知道叶晓一定会问,点了点头:“其实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 不等叶晓发问,陈远就掏出手机,打开相册,将一张照片展示给他看。
这是一张在剧场拍摄的照片,似乎是一场公演。这显然不是曦光华会的公演。因为叶晓在照片看到了熟悉的道具 — — 彼岸花。
叶晓更加疑惑了,这是彩排吗?还是别的演出?别的演出为什么会出现他做的彼岸花?
虽然已近深夜,地铁站依旧人流窜动。叶晓和陈远站在入站口,挡住了来往的人群。像是河水中的两块石头,不停地与水流碰撞出激烈的浪花。陈远拉着依旧满是问号的叶晓离开了入站口,在地铁站附近的公园找了个长凳坐下。他看着眼前漆黑的草坪,眼睛不再聚焦到任何一个点,平静地解释道:“我们去看了别的学校的公演,发现王君直接把我们的创意用到了别的学校。你看到的只是其中一个。”
陈远向叶晓展示了一段演出的视频,又将完整的报告发给了叶晓。这里面记录了许多同学对王君教学方式的反馈和王君挪用创意的证据。
聚餐时叶晓还觉得同学们是不是误会了王君老师,但当下的报告和视频,却让他有些反胃。叶晓回想起不久前王君端详彼岸花的眼神,反复提到的“震撼”学说,以及发给李俊伟的那些微信消息,他肚子里的小笼包在此刻呼之欲出。
好在叶晓努力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没有吐出来。
“不知道,但是曦光华会就是这样,一直以来都有拉帮结派的情况,只是现在更严重了。我也不知道能信任谁。”
叶晓觉得不可思议,转头看向陈远,攥紧了拳头:“王君的这些行为,你们应该让更多的同学知道。刘老师知道吗?”
陈远叹了口气,将视线拉回漆黑的草坪:“刘老师知道。她已经看过这份报告了。但是王君就是能给学校带来好成绩。她早就和学校提过,可学校只注重成绩。听说学校以前换过一次老师,成绩不理想,最后还是请回了王君。”
叶晓沉默了许久,也随着陈远的目光转过头去看着草坪。“我们参加华会就是为了拿奖吗?”
陈远叹了一口气,说:“可能只有等我们毕业了,才能做自己想做的戏剧了吧。”
“或许吧,我们可以创造一个理想中的剧场。一个属于我们的理想国。”叶晓点了点头。
后半夜的公园安静得只剩下虫鸣。两个少年,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就这么坐了一整夜。
叶晓的《局外人》初步成型,一名主角,两名配角。张盛自告奋勇扮演主角沈莫然,叶晓则带着另一位华文尚可的同学担任配角。两位配角在不同的场景中将饰演不同的角色。
本以为一桌二椅的设计已经将道具和场景的要求放到了最低,但具体执行下来,什么样的桌子,什么样的椅子,是买还是借,这些琐碎的问题让叶晓直挠头。张盛前前后后从学校四处搜刮了好多桌椅,总没有一个让叶晓满意。看着叶晓来回反复,悬而不决的样子,他有些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叶晓,不就是桌子椅子嘛,学校的桌子椅子不行吗?”第五次被叶晓否决后, 张盛有点不耐烦了。
“大哥,学校的椅子都是塑料的。就算是木头的椅子,颜色也不太合适。黑色的椅子,黑色的舞台,谁也看不见。”
学校的东西,自然不能随便改动。就在叶晓和张盛焦头烂额之际,社团里唯一的一名马来女生纳迪娅举手说:“我家楼下好像有人不要的桌子椅子。可以去拿来。”
对!如果是别人不要桌椅,就能自己刷漆自己改颜色了!叶晓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赶忙问道:“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纳迪娅的家就在学校的对面,叶晓当机立断,趁垃圾还没有被收走,尽快去看一看。于是,同学们三三两两,你追我赶地跑出了学校。可气的是,学校门前斑马线的红灯迟迟不变颜色。张盛连摁了几次按钮它都无动于衷。一辆垃圾车大摇大摆地从孩子们的眼前驶过,转弯进了前面的组屋区。叶晓见大事不妙,大喊道:“别等了,快走快走!”于是,同学们一窝蜂地穿过马路,连蹦带跳地爬上组屋区的台阶。
走上台阶,不远处就是一片由水泥墙半包围的垃圾回收区。低矮的水泥墙背后,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耐心地等待着它们的新主人。这应该就是纳迪娅所说没人要的家具。叶晓看见它们心生欢喜,桌椅的造型和颜色正和他意。张盛在喘气之余看见叶晓满意的表情,如释重负,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了一半。可没等他轻松几秒,才照过面的垃圾车就在回收区前停了下来。两名穿着制服的环卫工人从里面走了下来。他们带着手套,眼看就要将这批家具丢进车里。
“等一下!”张盛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环卫工人的面前,只身挡在桌椅的前头。环卫工人们只见一道白影一闪而过,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穿校服的小胖子,吓了一跳。
“这是我们的,我们不扔了。”张盛一把抱住桌椅,一动不动。
最终,桌椅还是保住了。事后张盛称之为“桌椅保卫战”。
同学们正准备把桌椅抬回学校,纳迪娅的妈妈拎着两个平价超市的塑料袋出现在组屋楼下。她正好下班买菜回家,看见了一群企图和垃圾车搏斗的孩子们,便想上前看看。叶晓以为纳迪娅的妈妈也会是马来人,可万万没想到她是华人的长相。
“我妈妈是Nyonya(娘惹)。”纳迪娅自豪地纠正叶晓。娘惹就是女性的土生华人,是华人和本地马来人的后代。叶晓之前从未听过这个说法,心生好奇。但大家都在场,也不确定该不该问,只是默默地记下了这个词。
纳迪娅的妈妈见同学们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汗流浃背,心疼起来:“看你们忙的,来,我请你们吃摩摩喳喳。”
在组屋楼下的冷饮摊位前,叶晓第一次吃到了摩摩喳喳。这是一种椰奶汤底的甜点。汤里有西米、番薯、芋头等配料。同学们品尝着这透心凉的娘惹甜点,有说有笑,全然忘记了疲惫。唯有张盛,还时不时看一眼身边的桌椅,生怕有人偷走了他战利品。
大家的说笑声间,叶晓有些恍惚。这个平凡的瞬间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本像是落单的大雁,在努力地飞了不知多久后,今天终于回归了雁群。
几天后,叶晓和同学们一起,第一次在杨帆面前表演了《局外人》。表演结束,杨帆看了眼手机上的秒表:14分28秒。她带着微笑,满意地点了点头。戏剧大赛对参赛作品有最多15分钟的时长限制。超时的作品会被扣分。杨帆觉得这个剧时长够了,故事还算完整,但演员的表演,尤其是本地同学的口音还需要加强。
”叶晓,老师觉得这个作品很不错。但是大家的演技还需要再进步一下。校长知道我们要参赛, 非常支持,也同意老师去找一个专业的表演教练来指导大家。”
叶晓听杨帆夸奖戏剧社的作品,嘴角忍不住上扬。可当他得知杨帆要聘请表演教练时,突然感觉隐隐不适。他想起庆功宴那夜和陈远的对话,想起曦光的华会,不免担心起来。
杨帆并没有在意叶晓的沉默,继续说道:“还有一点老师要提醒你,现在你代表星立去参加比赛。不再是曦光华会的人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老师的意思你应该懂。”
杨帆语毕,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叶晓的肩膀,转身离去。留叶晓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王君看着手机上的秒表,紧皱眉头。演员节奏不对,道具组布景太慢,灯光照错位置。距离比赛还有不到两周了。他一边要调整同学表演的细节,一边要确保演出不超时。手上还有三所别的学校,他已经连续好几个周末都没有休息了。脸上的黑眼圈也越来越重,原本紧致的皮肤也变得松弛。保温杯里的热水换成了咖啡,鲜艳的西装也换成了舒适的常服。他已经没有时间打扮自己了。
今天是叶晓将最后一次参加曦光华会的排练。他的道具制作任务已经完成,他也明白杨帆老师的意思。作为竞争对手,他需要避嫌。他想趁彩排的机会向陈远和刘老师请辞。他很感激曦光华会这段时间的照顾,把一个外校来的同学当成自己学校的学生一样对待。他也曾有把曦光当作家的时刻。可如今他有自己的羊群需要照顾,分离成了必然的结局。
叶晓出发前洗干净了陈远的校服,仔细叠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小心地塞进书包。今后应该也不会有机会穿曦光的校服了吧。他回想起第一次在曦光校门口等陈远和刘真慧,那个甬道看起来好长好长。如今,这条林荫道他也走了不下十遍,两侧的一花一草他都格外熟悉。每次来曦光,它们都像老朋友一样站在原地迎接。如今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叶晓坐在礼堂里。他第一次来曦光看演出就坐在这个位置。陈远也坐在边上,右手大拇指撑着下巴,手掌遮住口鼻,沉重地呼吸着。叶晓不禁好奇,他在想什么?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王君一次又一次地喊着“重来!”。李俊伟和他的组员们将彼岸花搬上搬下,机械地来回反复。彼岸花们现在被固定在大约一平米的底座上。三五朵一丛。每当场景变换成死后的世界时,道具组同学就要两人一组把彼岸花搬上台,放在固定的位置。
王君对摆放的位置和速度有着严格的要求。稍有差池就命令道具组的同学重来。久而久之,台上的同学个个都如没有生命的机器,来回搬运着亡灵之花。
这次李俊伟实在搬不动了。坐倒在地低声央求:“王老师,我们实在搬不动了。我们已经用最快的速度了。”
王君看了看表,这和他的预想差得太远了。王君摆了摆手,让他们先放下手中的道具。招呼所有人都回到观众席去。他自己则走到舞台上,从高处俯视,开始了他的演讲:
“同学们,距离比赛还有不到两周了。我们还是超时。我明白有些任务某些同学来说比较难,想放弃。但是为了学校的荣誉。我们忍一忍,加把劲,还是能做到的。”
王君盯着李俊伟,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看到有些道具组的同学,在演员表演的时候玩手机,开小差。那轮到他们上场的时候怎么来得及?李俊伟,你作为道具组长,要管好手下的同学。因为道具组的一点小失误,丢了‘荣誉金’!”
王君的演讲,永远会落在“荣誉金”这三个字上。可是这次,并没有如雷的掌声,而是李俊伟一个人的声音:“老师,真的搬不了。这么多道具,要让我们几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搬上台,不太现实。少一点就没事。”
硕大的礼堂鸦雀无声,只有李俊伟的声音在上空回荡。叶晓看了眼陈远,感觉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发出声音。于是叶晓指着自己制作的彼岸花,大声对台上的王君说:“老师,道具组只有那么几个同学,少一些彼岸花的话道具同学也不用那么辛苦。”
陈远转头看着身边的叶晓,一边惊讶于叶晓把他想说却没敢说的话讲了出来,另一边有觉得自己有些懦弱,没有主动为李俊伟发声。回想起刚认识叶晓的时候,他虽然有想法,但是却不怎么表达,比较内向。如今为了李俊伟站了出来,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本以为王君会正面回应,却没想到他并没有理会。叶晓的话像是落进了无底洞,没有一点儿回声。
陈远终于按耐不住,站起来说:“王老师,我是导演,我同意叶晓的说法。我们可以减少一些彼岸花。”
王君见陈远也加入了战局,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陈远说:“陈远,我说过多少遍了,花太少就不够震撼。就算你是导演,你也应该听指导老师的。你这么不尊重老师,我觉得你导演也别做了。”
局势在双方的火光四溢的言语间逐渐升级。台下的同学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偷偷看向陈远,有的则向王君投去认同的眼神。
坐在礼堂最末端的刘真慧老师见大家都有些激动,连忙上前打圆场:“大家都冷静一下。王老师,你也辛苦了,先休息一下。消消气。”说着,她从舞台边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交给了王君。可能是太过用力,矿泉水从瓶子里溢了出来,撒了一地。王君双手接过矿泉水,原本严肃的表情瞬间消失,微笑着表示感谢。他仰头喝了一口水。喝完水放下矿泉水瓶的同时,他的表情又立马回归严肃。
此时陈远还孤零零地站着。叶晓拉了拉他,陈远纹丝不动,依然执拗地伫立着。叶晓不想留他一个人战斗,也站了起来,与陈远并肩。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活动了。他清楚此刻不只是陈远需要他,李俊伟也需要他,道具组的同学也需要他。他鼓起勇气,朝着王君的方向大喊:
王君似乎早已预料到了,冷笑了一声,指着台下的曦光同学们说:“叶晓同学,这是他们的戏剧。”
这句话像一粒尖锐的石子,击中了叶晓的柔软的心。台下传来一些附和声,那是成千上万块石头,朝着叶晓砸来。他无处闪躲。叶晓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大家早已把他当成自己人,没想到最后,自己还是那个外校的学生。
“没有‘荣誉金’,学校就不会继续支持他们。曦光到时候就会像星立一样,连戏剧都没有了。”王君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从容,可他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他想起离开星立的那一年。他想起那些从小被他教大的学生,在一个湿热的下午告诉他,他们想做自己的戏剧。先是星立,再是曦光。王君的喉结动了一动,将那些回忆赶出了脑海。
叶晓听见“星立”这两个字,先是感到意外,接着一股强烈的愤怒从胸口涌现到喉咙。王君将他驱逐于曦光之外,然后再对星立施以诅咒。叶晓觉得被侮辱了两次。
叶晓转身离开了座位。陈远想要拉住他,却差点被他拽飞。叶晓没有朝着王君走去,而是在众人的注目中,大步离开了曦光的礼堂。他沿着那成荫的甬道,朝着校门口走去。
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叶晓停下了脚步。抬头一看,竟是杨帆。
杨帆在曦光看见叶晓,想到刚嘱咐过他别参加外校华会,不免怒从中来。她一把拉住叶晓,问起话来:“你怎么又去曦光中学了?”
杨帆知道今天曦光华会有排练,她这次来正是来和王君讨论教练事宜的。见叶晓不说话,杨帆继续训话:“老师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吗?你现在代表星立参赛,不是曦光。”
叶晓一个字都不想回。他清楚自己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杨帆老师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她是要见谁?她说过要聘请表演指导老师,难道就是王君吗?
杨帆看了看表,他和王君约定的时间快到了。王君在多年前曾经教过星立。这次重办戏剧社,找王君是再合适不过了。虽然以前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学生也毕业了,王老师应该不会介意吧。不管怎么说,最好还是不要迟到。眼下这个淘气的孩子只好回学校再处理了。
杨帆整理了一下情绪,故作轻松:“行了,老师还有事。你先回学校去。今天的事我周一再好好问你。”
叶晓点了点头,轻声回复道:“嗯,老师再见。”他的声音轻得杨帆都没有听见。她只看到叶晓点头,一言不发地朝着公交车站走去。
叶晓的大脑已经不够用了,他尝试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情。书包里陈远的衣服还没来得及还。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身边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缓慢行进的公交车像是一个真空的玻璃球里,外界的所有声音都传不进来。
他没有回复。而是盯着陈远之前发给他的那份报告看。他觉得很无助。一些场景代替着新加坡的街道在车窗外闪回。他回想起陈远和曦光日渐分裂的华会,王君和出现在别的学校公演中的彼岸花,李俊伟和他大汗淋漓的道具组,以及最后与杨帆的狭路相逢……
“他们到时候连戏剧都没有了。”如果真的按照王君说的那样,曦光华会的存在就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荣誉金”?那陈远他们对戏剧的热爱又算什么呢?谁又配给他们“荣誉金”呢?
叶晓想起自己编写的剧本,故事高潮时,沈莫然站在台上激动地发表着演讲:
沈莫然:从入狱的第一天起,他乡就成了故乡,所以我才站在这里,为新的故乡大声宣讲。
王君的劣迹只有让更多人知道,曦光的华会才能有改变。只有让杨帆老师知道,才能阻止自己的戏剧社步曦光后尘。此时的他乡,已经是新的故乡。
想到这里,叶晓用手机申请了一个新的邮箱,编写了一封没有内容的邮件,添加报告作为附件,添加曦光华会群组和杨帆作为收件人。这一系列动作像是一次呼吸那样自然。
流畅的旋律飞快地行进着,可这最后一个音符,却迟迟等不来。叶晓凝视着当下陌生的自己,手指悬停在了发送键上空。
不等叶晓继续发问,那个陌生的自己又变成了王君的样子:“叶晓,这是他们的戏剧。”
这句话在叶晓的周身盘旋往复,越转越快。王君的声音像是围猎的狼群。在凄冷的月光下绕着他打转。狼群越聚越多,每一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猎物,成百上千个眼眸里映照出他的样子。
包围圈变得越来越小,即便公交车上只有寥寥几人,叶晓也觉得异常拥挤。人们推搡着彼此,朝着各自的目的地前进。叶晓感觉自己被好几股力量拉扯。
他看见无数扇门。每一扇门背后都传来敲门声,此即彼伏。砰!砰!砰!像是士兵进击的步伐。
叶晓背过身去。努力不去思考这一切。悬在发送键上方的手不自觉地颤动起来。
远方有人吹响一声长哨。狼群散了,人流消失了,敲门声也停止了。叶晓摁下了发送键。一切都安静了。
叶晓本以为这封邮件一发送就会引起轩然大波。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公交车上依旧只有寥寥数人。车窗外,阳光穿过巨伞一般的雨树,在半空形成一道道光柱。街边时不时有小孩在嬉笑打闹。路灯上挂着全国高中生戏剧大赛的宣传条幅。
一切如常。公交车遵循着日常的路线,在星立门口停下。像每一次从曦光回来时一样,叶晓谢过司机,缓缓走下车,沿着小道回到宿舍,拉开房间的门,和玩手机的张盛打了个招呼。
邮件真的发出去了吗?还是因为没有标题进了大家的垃圾邮箱?还是……大家都无所谓吗?
微信的提示音像是瘟疫一样蔓延开来。一连串子弹击破了原本都快凝固起来了的空气。
叶晓连忙坐起来,解锁手机,查看消息。曦光的微信群里,同学们对突然收到的邮件开展了激烈的讨论。有的对报告的观点表示同意,有的觉得这样的行为太小人。如果对王君不满意,应该用正规的途径。
如陈远所说,曦光华会的同学早就分成了两派。有反对王君的,也有支持的。叶晓觉得有讨论就是好事。他希望杨帆老师能早一些读到这份报告。不知她是否已经见了王君?他们签约了吗?
突然陈远来电。叶晓没有让好友等候,马上接通了电话。他有什么最新的消息吗?王君和杨帆老师的会面被他撞见了吗?叶晓微微有些期待。
“叶晓,你在哪里?”没等叶晓说话,陈远就急着发问。
“刚才的报告是你发的吗?”陈远的语气透露着一些责备。叶晓原以为陈远会赞同他的行为,不想却等来了质问。他心里一沉,像是一个做错事的的孩子。这还是陈远头一次这样责备他。这让他想起了剧本会上的陈远。
“对啊。我想让 — — ”叶晓赶忙解释,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可陈远等不及叶晓解释,打断了叶晓:“你一个局外人,为什么要来淌这滩浑水?”
叶晓愣住了,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这三个月的经历在他的脑海里飞速闪过。曦光的公演,一起讨论道具的创意,公园长凳上的深夜长谈……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摩摩喳喳的味道。这道甜品里有各种食材,搭配起来却并不突兀。像新加坡一样,来自各地的人都能和睦地生活在一起。这是他第一次吃到摩摩喳喳时的感觉。可是仔细回想,真的吃下去了,番薯还是番薯,芋头还是芋头,西米还是西米。包容一切的椰奶汤,似乎也充斥着人造的糖精味道。
叶晓从书桌抽屉里翻出杨帆还给他的信。打开信封,熟悉的字静静地躺在有些卷边的作文纸上。他写字很用力,指尖抚过笔迹的时候依然能感觉到当时的力道。那些沟壑还在那里,又好像更宽了。
正值日落,最后一缕阳光从窗边照射进来,穿透粘滞的空气,轻轻地落在叶晓的身上。叶晓看着墙上自己孤独的背影。身旁白色的墙被夕阳染成橘黄色,突然有些好看。
对床的张盛手机玩累了,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叶晓放下信,平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原来他和陈远一样。在距离祖国三千多公里之外,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依然生不起一点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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