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不得不面对设定自我边界,以及融入社群和集体的挑战,克拉克成为超人的过程,一方面在告诉我们要如何超越现在的自己,如何在拥有权力时保持初心,也同时告诉我们,只要拥有相同的信念,不论看起来多么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们都可以携手走过。
玛莎·肯特[1]:“我……你真的认为我们觉得你是个怪物吗?”
克拉克·肯特[2]:“不……我不知道……有时候吧。”
玛莎·肯特:“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克拉克。你就是一切。你是我一生中发生的最棒的事情。你不是一个怪物。”
玛莎·肯特:“你是一枚流星。你是那个成真的美梦。”
在《超人:美国异形》[3](以下简称《美国异形》)第四册《猫头鹰》[4]中,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细节,克拉克·肯特乘坐城铁在大都会市[5]中穿梭,抵达莫里森大道与奎特里街的交会处,去报道一场商业峰会。熟悉超人漫画的读者难免会心一笑,明白作者麦克斯·兰迪斯[6]在向《全明星超人》[7]的两位作者格兰特·莫里森[8]与弗兰克·奎特里[9]致敬,毕竟在很多人心中,《全明星超人》是有史以来最好的超人漫画。
在谈到这两部作品异同时,麦克斯提到了一个有趣的说法,他说《美国异形》是一部“反”《全明星超人》的漫画。莫里森讲述的是超人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超人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克拉克只是他借以融入人类的一个身份。但麦克斯讲述的则是克拉克逐渐成长为超人这最初一段人生历程,在这个故事中克拉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角,他笔下的克拉克,不再是一个试图融入人类的外星人,只是一个意外获得了超级能力的地球人。我们可以看到超人的理念与形象逐渐成型,也可以看到克拉克一步步融入人类的心路历程。
克拉克·肯特:“我有麻烦了吗?”
乔纳森·肯特[10]:“没错。”
克拉克·肯特:“我控制不了。突然就发生了。我只——”
乔纳森·肯特:“你的麻烦并不在那儿。你不能随性破坏东西,只有一个混球才会这么干。”
克拉克·肯特:“我简直气疯了。我不是——”
乔纳森·肯特:“好吧,给你个建议,克拉克——当你气疯了的时候,别像个混球一样。”
克拉克·肯特:“爸……我很不快乐。”
克拉克·肯特:“我想做我自己。我不想变成别的什么。我很害怕——我只想和其他人一样正常。可我并不正常。”
乔纳森·肯特:“……也许这也不赖。你猜怎么着,嘿。这就对了。谁想当个正常人?”
乔纳森·肯特:“也许不正常才更好。”
翻开《美国异形》合订本,你会在书尾后看到麦克斯交给DC漫画[11]的提案,此时的标题仍是《超人:七个故事》[12]。与大多数漫画拥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故事线相异,这部作品更像是一个短篇合集,麦克斯撷取了克拉克一生中的七个瞬间,这些瞬间彼此之间或许相距数年的时光,却无一不标记了他人生中发生的巨大转变。
我们在《鸽》[13]中遭遇刚刚获得超能力,尚不能熟练运用,亦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事实的小克拉克,但父母突破世俗眼光的包容与热爱,让他能够脱离自卑与愤怒,去思考如何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而不因唾手可得的巨大力量而走向肆意妄为;我们在《隼》[14]中目睹了少年克拉克对自身力量的刻意隐瞒,面对邪恶时展现出的责任感,以及尚无法控制这份摧毁性力量时的内疚;又在《鹦鹉》[15]中见识到了青年克拉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家乡的旅行,看到了他对于自己身世的迷惘,又如何在与猎豹[16]的一段露水姻缘之后,终于决定迈出脚步,走出堪萨斯的小镇[17],踏入更广大的世界。
我们在《枭》[18]中跟随初入大都会市[19]的学生克拉克,与DC宇宙中最为富有的三位商业精英(奥利弗·奎恩[20]、莱克斯·卢瑟[21]、布鲁斯·韦恩[22])依次会面,听取他们对于“超人”的看法,也第一次遇到未来会成为他挚爱的露易丝·莱恩[23];我们在《鹰》[24]中与身披蝙蝠侠斗篷的克拉克一起对抗卢瑟创造的超级恶棍“寄生虫”[25],超人也终于以“飞人”[26]的形象为人所知。我们在《天使》[27]中探入已安住于大都会市的克拉克的内心世界,体验那无法可解的孤独与惆怅,重新审视他对于“超人”的理解;并在《瓦尔基里》[28]中亲眼见证了克拉克走向自我认同,融入人类的最后一步。
这七个故事从各个侧面展现了克拉克在成长中遭遇到的困惑与痛苦,本与任何堪萨斯乡下小孩别无二致的他,在拥有了超能力之后,必须要面对由此而来的诸般挑战:要如何运用、如何控制这种能力?自己若非生于地球,到底来自何处?在浩瀚的宇宙中,是否有一个家在等着他?要如何融入一个在生理层面与自己相距甚远的种族?是凌驾于他们之上,还是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选用这种类似于短篇选集[29]的体例其实是面临着相当大风险的,一旦各个短篇之间缺乏一以贯之的精神内核,整个叙事结构很容易分崩离析。更别提麦克斯特意为每一册漫画都选取了与其叙事风格相匹配的画师,这种大相径庭的作画风格固然让每一册的视觉感染力独一无二,却也挑战读者的忍耐力。也许你是因为皮克斯动画风格的《鸽》开始追看的,但能否接受《隼》中的血腥暴力呢?又或者你只是喜欢《鹰》中令人热血贲张的终极对决,那么面对《枭》中的静止画面与大篇对话,又是否能坚持读下去呢?也许麦克斯自己也不确定这种不循常规的做法能否在波澜不惊的超级英雄漫画市场取得成功,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从《美国异形》中任意挑出一本阅读,你都能感受到叙事类型与画面风格之间绝妙匹配带来的统一感。
在放弃单一绘者与“连贯”叙事,全力拓展单册漫画视觉表现力与系列风格差异化的同时,麦克斯几乎是不可思议地保持住了《美国异形》叙事的统一感。《鹦鹉》中克拉克伪装成韦恩的一幕成为了《枭》、《天使》中极为关键的情节线索;《瓦尔基里》最后超人的冲天一吼,也绝对会让你记起《鸽》中克拉克眼里那个形如E.T.的镜中倒影。这七册漫画的每个故事都独立成章,但克拉克长大成人,逐渐接受自己的主线却贯穿始终,他在这趟旅程上离家又再“归家”,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每一册的故事,都是这场旅程的一部分,每一个瞬间也都在某种意义上雕刻着超人形象的某一个侧面,只不过此时此刻,这个形象还未定格。
From Kansas to Metropolitan
克拉克·肯特:“……你在这儿?我以为你会去报道……史上最大的新闻……?”
露易丝·莱恩[30]:“我本打算去,但是……我必须来看你。”
露易丝·莱恩:“你为什么要走那么近,你这个蠢蛋?当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几乎半死了。克拉克,我们不可能都成为超人——什么人会在看到一个疯狂的外星人炸毁建筑物的时候,还跑向他?”
克拉克·肯特:“这不正是你一直在做的事吗?我想要变的跟你一样。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你不能留下来陪我。露易丝,你得去报道超人——”
露易丝·莱恩:“克拉克,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根本不在乎超人。在直升机上的时候,我只是一直在想我要死了。我一直在想你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露易丝·莱恩:“我爱你。”
《美国异形》的开场,是年幼的克拉克漂浮在空中,养母玛莎紧紧抓着他的腿,想要将他拉回地面;结尾则是与洛博[31]激战之后重伤在床的克拉克,露易丝·莱恩在床边照看,并终于倾吐了对他的爱意。这一头一尾的两个女人和克拉克都没有血缘上的关联,但她们都选择了去接纳和热爱这个外星人,而她们截然不同的背景(玛莎来自堪萨斯农村的乡下小镇[32],露易丝则来自大都会市)也契合了克拉克从偏居一隅的乡下小镇走向大都会市,进而为整个世界所知和接受这条叙事主线。
《美国异形》对于克拉克人性一面的充分开掘是让这部漫画足以与诸多超人漫画杰作并肩而立的关键所在。正如我们所知的超人似乎永远充满自信,可以用温暖的笑容融化一切坚冰,即便是面对一众作乱不止的超级恶棍们,他也永远秉持着一颗同情之心,试图拯救每一个人。众多超人漫画将这种同情心归于养父母的教育,与乡下小镇相对平和传统的环境,但《美国异形》却更进一步,不去回避身为异类可能带给一个孩子的心理创伤,并努力去合理地阐释这种同情心的由来,《鸽》便以一个短小精悍的故事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人生的最初阶段,超人也曾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质疑过自己,这份骤然而至且难以驾驭的力量曾让他无比痛苦、愤怒。虽然麦克斯并未过多渲染小镇居民的冷眼,但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会给他人带来无尽的麻烦,这对于心智尚不成熟的幼年克拉克而言,本就是一种沉重的打击。所幸养父母的包容与引导让他意识到了能力与品行之间的区隔:身为异类并不意味着有权对自己、他人或是这个世界保持愤怒,更不意味着可以肆意运用这种能力。看着乔纳森夫妇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克拉克学习运用自己的能力,我相信任何人都会感受到心中有一股暖流奔腾不止,这对来自乡间的夫妇也许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如果没有他们的引导,克拉克是否还能成长为一个善良、乐观而又如此温暖的形象,恐怕不只是要打个问号这么简单了。
芭芭拉·密涅瓦[33]:“你怎么——”
克拉克·肯特:“你知道吗,直到今天之前,我从没坐过飞机,也没到出过海。我甚至只离开过堪萨斯一次。一路飞到加利福尼亚——一路飞到海边。”
芭芭拉·密涅瓦:“但你刚才不是说——”
克拉克·肯特:“你知道吗?我甚至都没落地。我掉转头就飞回了家。我很害怕。不过,我已经怕够了。”
芭芭拉·密涅瓦:“喔,你可真是在享受这一刻。”
克拉克·肯特:“我只是突然意识到—— 我不想呆在乡下小镇。我做不到。”
克拉克·肯特:“我在这个星球上一定有什么原因,而我已经浪费了好多时间。我想要从几十个国家看这片星空。我想要和那些能改变世界的人谈话。我想要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芭芭拉·密涅瓦:“哈哈,好吧。我猜你能做到。”
克拉克·肯特:“抱歉,我真是怪极了。我是个怪到极点的外星人。”
芭芭拉·密涅瓦:“没关系。我也是个超级古怪的外星人。”
在《鹦鹉》中,克拉克第一次因为抽中旅游大奖而离开乡下小镇,却不想因为飞机事故误打误撞闯入了布鲁斯·韦恩[34]的生日派对,并被认成了韦恩。最初几次澄清失败后,他也学会了逢场作戏,享受这与乡下小镇天差地别的生活。即便如此,他在内心深处也始终无法接受这些人的奢靡作风,看到富人们仅仅一小口食物的标价就足以改善很多人的生活时,他不得不开始质疑这种生活的正当性。我们自然可以从中看到克拉克天性中的善良,但经过这段旅程的他,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在乡下小镇生活下去了。
是因为父母这一辈的生活方式不适合拥有超级能力的超人吗?或是,只有离开家乡,他才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也许是这样,又或者从乡下小镇来到大都会市,相当于克拉克的成人式。他固然可以躲在乡下小镇,对整个世界隐藏起自己的能力,但在选择走出的同时,他也选择了去融入人类,选择了用自己的怪异,去碰撞整个世界。
他要冒着被拒绝的风险将自己袒露在他人批判的目光之下,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养父母或是从小一共长大的密友一样,忘记他身为外星人的本质,只看到他金子般的内心。决定迈入这个世界的同时,也同时意味着必须要接受它的一切谎言、歧视、仇恨以及欺骗,并在这种种不堪之中,生存下来,坚持自我,出淤泥而不染,甚至去引领他人。只不过要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克拉克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一点智慧。
也许伪装成韦恩小小地偏离了超人一般不会撒谎的设定,但这次出其不意的偏航,却引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你可以在扮演别人的同时做你自己。见鬼,没准这还更简单呢。” —— 芭芭拉·密涅瓦
佯装成韦恩的经历,让克拉克意识到利用自己超常的力量帮助他人,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以牺牲正常生活为代价,两者之间是可能共存的。正如韦恩表面上过着人们艳羡至极的生活,却也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见的痛苦,克拉克同样如此,外星人的身份让他不敢涉足更广的世界,但他却又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都渴望去亲眼见证这个世界的模样。而创造出超人这个形象,并以他的名义来完成那些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情,是克拉克不得不作出的妥协。
不能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对于蝙蝠侠来说,是构建一个符号化人物的根基所在,唯有将蝙蝠侠与某个人类个体剥离,才可能将恐惧凿入犯罪分子的心中;但对超人而言,一切刚好相反,他实在太过强大,任何试图隐瞒自身面貌的行为都会导致人们的恐惧,而如果不将这种力量与日常生活隔离开,不仅可能给克拉克身边的人带来危险,也将彻底阻断他融入人类世界的一切可能。
麦克斯并没有像莫里森那样去刻意强化克拉克体型庞大、行动笨拙的一面,过往作品对这一点的过分渲染在如今看来已经略显不切实际,反而会让克拉克在人群中变得格格不入。在《美国异形》中,克拉克已经普通到难以识别,不仅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大男孩别无二致,大都会市中也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就是超人,而这种“普通”,其实才是胜过一切手段的最佳“伪装”。只不过在这种伪装之下,也同时孕育着一份只属于克拉克的悲哀,装作普通并不意味着真正融入人类,他始终是个外星人,始终拥有这些超越常识的力量,也始终是个天生的异类。
“我有着如此多的理论……我以为你可能是个征服者,或是信使,或者甚至可能是一件武器。我以为你是某种后人类……一个‘超人’。但真让我想不到,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从来没考虑过最显而易见的选项……你是个笨蛋。” —— 莱克斯·卢瑟
在《枭》这一册中,克拉克以学生身份前往参加刻耳柏洛斯峰会[36],只要能获得峰会主角,这三位美国最年轻商业领袖的采访,就能够确保一个《星球日报》[37]的职位。在《鹦鹉》中冒充韦恩的经历帮助他先后获得了奥利弗和卢瑟的访谈,而在莱克斯大厦与迪克·格雷森[38]的巧遇,也让他从侧面了解到了韦恩在聚光灯下的另一面。
《枭》也许是全七册中有着最多对白的一册,三位年轻的商业领袖各自表达了自己的价值观:奥利佛想要改变过去花天酒地的生活模式,做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事情来赢得人们的尊敬;卢瑟则探讨了人生而不平等的现实,并自诩为未来之人;迪克则从第三方的视角谈到了蝙蝠侠这一理念的限度。在他们的表述中,有一个相同的关键词,那就是‘超人’,然而他们对于超人的理解却是截然不同的。
奥利佛·奎恩:“我想要改变我看待事情的方式。不止是钱,不止是生意,而是一切。我完成了一次里程碑式的转变。”
克拉克·肯特:“不得不说,你看起来确实很不一样。不再那么……”
奥利佛·奎恩:“孩子气?”
克拉克·肯特:“我是指——我不是——是这样。”
奥利佛·奎恩:“我想人们很容易将自信理解为自大,反之亦然,即使内心深处也是这样。我想我花了大把时间以为自己是一个自信的人,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自满的人,甚至更差,这种自满并非我亲手赢得的。我坐在这无数的代理之上,无尽的力量之上,无穷的工具之上……却只让它们积上了一层灰尘。我什么都没做成。我没有帮助任何人——我完全就是人们以为的那种人。”
克拉克·肯特:“公众怎么想对你来说重要吗?”
奥利佛·奎恩:“不,但是很难去解释。自从那场事故之后……”
奥利佛·奎恩:“当我被困在那座岛上的时候,我记得第一个星期里,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饥饿、湿冷、孤独、恐惧。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了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儿,充满了自我怜悯。我看到了八卦小报第五页上衣着光鲜的小男孩。到处炫耀他父母的钱。我看到了一个悲惨而又冷漠的魔童。我看到了一个罪有应得的人。”
克拉克·肯特:“你觉得你已经摆脱那种状态了吗?”
奥利佛·奎恩:“‘摆脱’真是个再好不错的词。”
克拉克·肯特:“现在你已经成了首席执行官……所有的慈善行为,都是这次事故的结果吗……?”
奥利佛·奎恩:“百分之百。”
奥利佛·奎恩:“你可以成为一个超越你自己的人。”
奥利佛·奎恩:“这一部分总会慢慢追上你。我想,这就是长大成人的意义所在……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克拉克·肯特:“奥利,你想如何形容这个新的目标呢?”
奥利佛·奎恩:“这个目标很简单:帮助他人,赢得我的自信。在做好事的时候,我也可以自傲,没人会在意。我想,这就是人们所谓的‘魅力’吧。”
我们曾在《鹦鹉》中见到过沉溺于奢靡生活的奥利佛,彼时的他面对克拉克的质疑全然不以为意,再次相遇时,荒岛求生的经历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他的生活在物质层面不可谓不幸福,但在剥离了财富之后,他终于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真实的模样,明白了这份幸福来自命运,而非他的行为。在重新设定目标时,他终于将别人纳入了自己的生活。与克拉克相比,衔着金汤勺出生的奥利弗毫无疑问站在现实社会阶层的顶端,但他又是可悲的,物质扭曲了他对于世界的认知,这份财富对他来说不啻于一份诅咒,让他无法看到真实的世界,更无从知晓要如何创造自身的价值。
在以绿箭侠身份回归后,他所阐述的“一个超越你自己的人”,不仅是许多人寻找生命意义时的目标,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点出了超人这一形象最初的理念所在。与此同时,这还与本册中克拉克的学生身份遥相呼应,他正面临着踏入职场,成为一个社会人的第一步,来自现实社会的各种理念在他的头脑中交汇、激辩,也让他质问着自己,究竟怎样做,才能成就一个更好的自己。
究竟怎样做,才能在真正意义上成为尼采口中的“超人”(Übermensch)呢?
莱克斯·卢瑟:“你们不重要,我才重要。”
克拉克·肯特:“这又是为什么呢?”
莱克斯·卢瑟:“因为我是统治者。”
莱克斯·卢瑟:“因为在奥利佛·奎因花光他父母的钱去做那些小慈小善之后,在布鲁斯·韦恩因为吸毒过量死在国外某个不知名的色情旅馆之后,莱克斯·卢瑟仍然会影响你每一天的生活——仍然会在你根本不知是否存在的会议桌上做着决定——仍然不露痕迹地完全控制着一切——因为我真的在乎。”
莱克斯·卢瑟:“我是少有的那些被选中之人,并不是因为有人善心大发谋杀了我的父母,我也没衔着金汤勺出生——只是因为我真真正正、实打实、无可争议的是一个超常之人。”
莱克斯·卢瑟:“我白手起家建立起这个帝国,这并不是虚张声势——这是一种经验事实。”
在卢瑟的认知中,人类可以被分为三六九等:大多数人属于过去,他们盲目遵循着他人制定的规则过活,不敢去幻想和创造;少数人属于未来,他们敢于迎接人类所面临的最大挑战,这些人,才是超人。显而易见,在他的定义中,克拉克恐怕无法被称为明日之子[39],他出身于社会的最底层,做着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不论用哪条标准来看,都无法对人类的未来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即便抛开克拉克来谈超人这个身份,在卢瑟看来也不过是像奥利佛、韦恩一样,因为遗传才变得与众不同的,只是他从父母处得到的不是财富,而是超群的能力罢了。
在某种程度上,卢瑟所述是事实,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他一样一手成就自己的命运,但是否拥有超于常人的能力,就自然而然拥有了成为“统治者”的资格?就可以行走于他人之上?就可以成为食物链中的捕猎者,将他人踩在脚下,用自己的利爪与尖齿撕碎呢?这个问题是克拉克在成为超人的过程中必须要回答的问题,他的答案也将决定这个超人究竟是尼采口中那个代表了人类下一步进化的超人,还是希特勒口中的优等人类[40]。
克拉克·肯特:“动物需要我们。它们没法养活自己。如果一头动物病了,它没法告诉你。总得有人去照顾它们。”
芭芭拉·密涅瓦:“看起来你不是个自然选择学说的拥趸了?”
克拉克·肯特:“只要你有一丁点儿同情心,自然选择就是垃圾。”
芭芭拉·密涅瓦:“跟那头吃掉你的熊去说吧。”
克拉克·肯特:“如果那头熊能知道我对他的感受,我猜它就没那么饿了。”
芭芭拉·密涅瓦:“在一次旅行的时候,我看到一头猎豹吃了母瞪羚后,收养了小瞪羚。”
克拉克·肯特:“那可真美好……”
芭芭拉·密涅瓦:“直到猎豹快饿死的时候,她的配偶吃掉了小瞪羚。”
克拉克·肯特:“起码她尝试过,对吗?”
对尼采超人理论最大的质疑,源自人们认为正是这种对于脱离现实意义的理想人类的追求,为第三帝国的种族清洗提供了理论层面的依据,而尼采本人其实是公开反对第三帝国的反犹太主义[41]和德意志民族主义[42]的。杰里·西格尔[43]和乔·舒斯特[44]在创作超人时是否受到尼采的直接影响,目前已经没有文献记录可以佐证,但两者其实在理念层面是存在一些重叠的。很多人将超人视为人类发展的终极形态,卢瑟则因超人的存在而感到绝望,毕竟当存在一个目力可及的终点之后,人类的一切发展或许都将失去意义。但从上述芭芭拉与克拉克的对话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克拉克对于自身能力的认知,以及由此而生的责任感,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自然选择学说”所描绘的,适用于一切动物的行为准则。
克拉克、或者说超人所代表的,就是人类超越动物本能的一面。这个形象试图告诉我们的,是无比简单,却又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说:力量本身并无善恶、人不一定会为权力腐化、我们不会在彼此伤害中走向灭亡,我们仍然拥有相互帮助、彼此携手的未来。
克拉克·肯特:“他从不接受采访,如果他接受,你想让他说什么呢?你想让这个人变成什么样呢?这个城市想让他变成什么样呢?这整个概念都是个错……难道他应该在每一个地方拯救每一个人吗?我看到过这样的人,他们的轮胎爆了,却看着天空。‘哦,他在哪儿呢?’这是他想要的吗?让所有人都依赖自己?愚蠢透顶。我的——我是说——他的结局在哪里?你想让他成为什么?”
露易丝·莱恩:“我想要什么?克拉克,我想要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人还没那么糟糕。”
露易丝·莱恩:“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一个有不少空闲时间的好人。我希望他能拥有信念,并能为它而战。即使要对抗一头怪兽。即使要对抗卢瑟。我想要有些希望,真见鬼……这要求很过分吗?”
我们在无数个故事中读到过超人胸前那个大写的“S”的含义,知道这个符号来自氪星语言,在那里,它代表希望。但在地球上,它代表什么?恐怕每个人对此都有着不同的解读。对这部作品中的克拉克来说,它代表着与自己过往的最后一丝关联;对处于危机中的人们来说,它代表着得到“拯救”(Save);在莱克斯卢瑟的眼中,它却代表着“霸权”(Supreme);但在绝大多数世人看来,它不过是“超人”(Superman)这个单词的首字母罢了。
在这个符号的原始含义与外界对它的解读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这固然是不同种族之间的语言隔阂造成的,而针对“S”的每一种误读,其实全都来自对于超人行为的误读,甚至是对超人存在的误读。超人对于人类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的存在,是否意味着我们可以如克拉克所描绘的,不论面对任何困难,都要仰望天空,期待有人能够飞来相助?是否意味着我们可以放弃独立意志,将命运交由这个在任何方面都远胜自己的后人类?又是否意味着我们必须做好殊死抵抗的准备,通过摧毁超人寻回属于人类的尊严与荣耀?
面对非我族类,人类的每一种解读都是真实可信的,因为它们植根于我们的信念与弱点之上。但它们又都是误读,因为在看到那个“S”符号飞临身畔的同时,我们都忘记了在它背后的,并非一个异形,而是一个生长在农村的大男孩。我们过于执着于种族、身份、能力等等外部因素,却忽视了在“S”符号之下,那颗永远跳跃、永远热血沸腾的心。
迪克·格雷森:“如果蝙蝠侠存在——哦,话说在前,我并不认为他存在——他一定是妖怪。”
迪克·格雷森:“变成一个童话故事里的怪物来吓唬恶棍没准是个聪明的做法……但我不确定这归根结底是个好点子。”
克拉克·肯特:“为什么不呢?”
迪克·格雷森:“怎么说呢,他只有恐惧。”
迪克·格雷森:“就像——比如,狗或者什么别的——它们并不能通过恐吓来驯服……有时候这只会让它们变得更凶狠。”
迪克·格雷森:“所以我想蝙蝠侠需要一个对位。”
克拉克·肯特:“比如……一个鹰人?”
迪克·格雷森:“不,呃——什么?‘鹰人’……?真的?”
克拉克·肯特:“我只是在——”
迪克·格雷森:“不,我指——黑暗需要光。恐惧需要希望。”
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绝望的时刻,在那无比黑暗的时刻,我们唯一需要的,就是一束亮光,引领着我们走出困境,继续这或许艰难,却仍旧美好的人生。这个世界固然有丑恶的一面,但如果执着于此,也不过是看到了这复杂现世的其中一面,更可能在直面深渊之后,被其彻底吞噬。
我们需要超人,不是因为我们期盼着他解决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问题,也不是因为他是所谓的人类终极形态,更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全知全善的神。他甚至不必真实存在,即便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他只是一个虚构的漫画人物,也无法阻挡我们在绝望中想起他温暖的笑容。光与影的相伴相生的,一如蝙蝠侠与超人,我们需要黑暗骑士以恐惧震慑恶人,但仅仅如此仍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一个符号,一个启示,一个形象,让我们能够冲破重重黑暗,重拾勇气、重拾信心、重拾希望。
洛博:“给我……十分钟……我会像新的一样……你就死定了。……就像氪星上的那些蠢蛋一样。”
克拉克·肯特:“我并不来自氪星……我来自堪萨斯。”
洛博:“你……你想干什么——”
洛博:“等等——不——你不能——”
克拉克·肯特:“做我一直做的事情。”
克拉克·肯特:“幸存下来。”
在无所不能的超人背后,是一个失去了父母、家乡、一切的孤儿,一个独自生活在异星的氪星最后之子。他有着一万个理由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愤怒,也完全可以将全部心力放在追索自己的过往中,甚至运用自己的能力离开地球,或是征服地球,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尽管一度将希望寄托于终有一天家人会来到地球与自己团聚,但在故事的最后,面对不经意间吐露氪星毁灭实情的洛博,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的克拉克却没有灰心丧气,更没有撤手任由洛博执行任务伤及无辜。
他选择了直面这个与自身能力难分伯仲的外星赏金猎人,也终究认同了自己的身份。与洛博鏖战的人看似是超人,其实是克拉克,他终于将自己在七册故事中学到的一切都发挥了出来:异于常人的孤独、前途未卜的迷惘、寻家不得的失落,都在这一秒得到了释放。在喊出“我来自堪萨斯”的同时,他也终于认同了自己地球居民的身份。
这一刻,他将洛博掷向了外太空,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
在麦克斯原本的提案中,在故事结束于克拉克与露易丝相偎的一幕后,还有一个简短的倒叙,在氪星毁灭前一刻,克拉克的父亲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克拉克放入太空舱,并在目的地一栏填入了一句话:“匹配基因[45]”。尽管这一页并没有进入最终的出版版本中,但我想用它来结束《美国异形》这部作品,其实是再恰当不过的。
这一句话告诉我们,当我们以出身、血缘、基因等一切理由将克拉克视为外星异形的时候,恰恰忽视了他所乘坐的太空舱之所以选择了地球作为目的地,其实是因为两个星球遗传基因的近似(这也解释了为何两个星球上的居民不论面容还是体态特征都如此相近)。但更重要的是,它让我们不得不反思,真正将超人与人类分隔开的,究竟是什么?困扰克拉克直到这一刻,让他始终无法完全融入人类的,又是什么?是能力,是出身,还是我们头脑中为这些概念划下的边界?在试图确立一个用于自我认同的界限的同时,我们是否也忘却了那些超越边界、超越种族、甚至超越了虚幻与现实的东西?
麦克斯试图通过《美国异形》这部作品来回答的这些问题,既是所有超人漫画都不得不去面对的问题,也是超人这个形象最根本的戏剧冲突所在。我们可以在他的身上看到美国这个移民国家确立自己身份的过程,同样可以触及一些超越国籍与种族,属于所有人类的感受。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不得不面对设定自我边界,以及融入社群和集体的挑战,克拉克成为超人的过程,一方面在告诉我们要如何超越现在的自己,如何在拥有权力时保持初心,也同时告诉我们,只要拥有相同的信念,不论看起来多么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们都可以携手走过。
[3]: Superman: American Alien
[12]: Superman: Seven Sto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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