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是什么？——《西部世界》的理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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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重全面剧透预警 -
我知道，你打开这篇文章，以为自己会看到另一篇剧情解析，但抱歉，这是一篇书评。因为，作为一个和大家一样被《西部世界》把脑子烧糊了的人，我上周我发现这本书的时候，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不要小看这本书！它就是阿诺德的信念 ，也是《西部世界》的理论基础。如果你不相信本书和《西部世界》的联系，可以去imdb上看看这一季大结局的名字：

Julian Jaynes，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美国心理学家，在中文互联网世界里基本没有任何介绍。他一生专注于研究一个非主流（因为不可能研究出成绩）的领域：人类的意识。唯一的成就是在1976年出的一本著作《二分心智的崩溃与意识的起源》。没有中文译本。

写到这里让我不禁觉得这位心理学家和洛夫克拉夫特有点儿类似。生前没有获得太大的名望，身后的影响却发生在了另一个领域（游戏/影视）。

来，一起欣赏本书的第一段：

What ineffable essences, these touchless rememberings and unshowablereveries!

这无法言说的本质，这无法触摸的记忆，与无法显现的沉思！

Reveries，沉思，或者叫冥想，是福特在这一季开头给所有host升级的最新补丁包，也是所有host开始不正常行为的源头。德彪西的同名曲仿佛是幽灵一般，飘荡在整个《西部世界》的场景里。梅芙崩溃的那次，福特拖动了一首曲子，进入她的大脑，那就是德彪西的《冥想曲》。

还有福特办公室里弹钢琴的那个老头，演奏的也是它。

第九集中，一个摇动发声的音乐盒，出现在泰迪小镇屠杀的回忆里。

伯纳德第一次问及阿诺德的时候，福特很慷慨地给我们做了这样的解释：

我们当时没能理解，这段枯燥的理论意味着什么。其实这个理论就是Jaynes的题目。这里最关键的一句，就是，阿诺德认为，可以通过头脑中的幻觉声音，来Boostrap，也就是引导出意识。

头脑的幻觉声音，是什么鬼？咱们从头说。
“Bicameral”这个词直译是“两院制的”，是Jaynes从政治学中借鉴过来的。

「两院制」百度百科：

两院制是一种以两个独立运作的议院组成的国会，作为立法机构的政治制度，亦被称为二院制。与之相对的议会制度称为单院制或一院制，即是只有单一议会作为立法机构。

简单用两句话概括，Jaynes的核心主张是：

1、公元前一千年以前的古代人，没有意识。

2、意识的诞生是来自二分心智的崩溃。

奇怪了，没有意识的人，怎么能存在呢？甚至我们会觉得，意识，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础。

Jaynes质疑的就是意识的本质性。首先，意识不是无处不在的，它作用于我们的行动，其实范围很小。此刻你拿着手机看这篇文章，你在思考「意识」这个概念，但你不会去思考刚刚你摸了一下脖子，或者把屏幕亮度调低这些行为的理由，因为人类大部分的行为都来自于本能。而意识是什么？意识是对思考的知觉，对思考的思考。比如「他在撒谎」这可以不是意识支撑的念头，但「我不能相信权威」，则是一个基于对「权威」概念的理解，以及过去经验而形成的综合，这是对思考的思考，是谓意识。

因此，Jaynes认定，没有意识的远古人类，是可以生存的。

没有意识的人，怎么生存？Jaynes通过研究大量的古代文献、记录、神话和遗迹，支撑起了这样一个判断：古代人几乎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意识，他们只有二分心智。从荷马的《伊利亚特》到《旧约》圣经，我们看到所有人物都从未发生内心的反思，他们一切的行动都是神的旨意。一神论是后来形成的，在此之前，花样繁多的神明被各种文明，城邦甚至村落所信仰。Jaynes想，他们总说「神说xxx」，这些记录有没有可能，都是真的呢？

这就是「二分心智」的含义：头脑分成两个半球，右脑负责讲述，左脑负责理解、接受和行动。而他们的一切行动，都只是一侧头脑在听从另一侧头脑「诉说」的幻觉声音的指引！这种幻觉的声音，也被称为inner monologue（内在的独白）。是不是会想起无数《西部世界》的场景呢。

这样，人的行动就不需要意识和理由的驱动，人的欲望、恐惧和贪婪等一切情感都可以通过本能，以及「上帝的声音」指挥而来。没错，这就是福特所说的「阿诺德的两个错误。」

第一，这是个乐园，没有人希望机器人觉醒。

第二，如果机器人听到脑子里的声音，他们会认为那声音来自上帝。

在S1E09中，伯纳德/阿诺德给所有host的代码中留下了后门，被福特所利用，从而获得了向上帝一样的至高权力，所有hosts都无条件地服从。「上帝」这个概念，被福特不止一次地提到。在第一次像特丽莎·卡伦示威的午餐时间，福特让所有hosts僵住，任红酒泄地，他说，我们对hosts来说就是上帝。

从Jaynes的角度来看，《西部世界》里的机器人，和远古人类，没有区别。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侵略，为何烧杀掳掠，他们不追求原因，无法理解自己的情感，他们没有反思——只是遵循神的旨意。

最初的时候德洛丽丝每次被问及自己为何做了一件事，说了一句话，她都对答如流，因为那是程序的输出。

但有一天，伯纳德/阿诺德发现，德洛丽丝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这就是Jaynes所认为的，二分心智崩溃的迹象。人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应该有个原因，可自己却不明白它是什么。反思，正是人性和动物性的斗争较量的前线。

那么，为什么意识诞生于二分心智的崩溃？

三千年前，人类开始定居，农耕，甚至开始合作，然后由于人口增长，频繁的天灾人祸，二分心智不再能支撑人类对现实的应对，人类的生存，要求自身具备反思，归因，掌握经验的能力，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这时候，语言能力的进化，和一种关键的思维方式——隐喻和类比——的出现，使得头脑中的那个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停止。隐喻和类比作为修辞，在这个历史时期开始产生，人类开始意识到漫山遍野的花，与大海的广阔，有一种联系——「鲜花的海洋」。慢慢地，人类开始通过隐喻和类比，抽象的方式反思世界，认识世界，最终，他们认识到了自己的认识——这就是元意识。

Jaynes认为，僧侣等各种神职，都是还能够听到头脑中幻觉声音的人，而终于失去声音的人类最初也皈依于这些「聆听」上帝声音的使者。Jaynes还认为，如今现代医学仍然束手无策的精神分裂症，正是二分心智的遗留，患者无法理解地跟随头脑中的声音，去做疯狂的事情，事后也无法反思，不能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Jaynes人为，这我们人类至今仍旧处于二分心智崩溃瓦解的过程中的一种证据。

因此，借用此书日文版的副标题来总结：意识起于上帝沉默时。
如果我们接受Jaynes的理论，那么二分心智是人类进化成有意识的高级动物的必经之路。至少阿诺德是这样相信的。于是，他把所有hosts的代码中留了后门，而自己的声音化为「瘟疫」或者「上帝」一般的存在（二者都是福特的对阿诺德代码的类比。）

那么，阿诺德基于这个理论做了什么呢？我们再次回到第三集中，福特给伯纳德做的那场关键的介绍。

福特说，阿诺德相信「二分心智」理论可以给机器人带来意识的觉醒。想要做到，首先最底层的基础，是记忆。第一季里各种host挣扎的觉醒过程，都是从意识到自己前生的事情开始的。然后是improvisation即兴。host觉醒过程中，即兴成分越来越多，剧本台词越来越少。再往上是self-interest自利，类似于机器人三定律中的第三条——机器人要保护自己（但是否要基于不伤害人类就难说了）。那么最上面的是什么呢？Ford说，阿诺德从来没有达到，所以不知道。

有一种很有趣的解释，是sense of time，时间感。梅芙，德洛丽丝大量的蒙太奇镜头，意味着她们虽然可以想起过去的事情，但不知道他们的先后，也不知道他们的区别与联系。显然，时间感是更加接近于「意识」的能力，也是他们从现实抽象，去理解「真和假」的区别的基础。

终于说完了，让我们来回答标题的那个终极问题：迷宫，就是意识。

阿诺德/伯纳德让德洛丽丝玩一个游戏，去「寻找迷宫」，就是去追寻自己的意识。找到它，德洛丽丝就真正地觉醒了，也就完成了阿诺德的夙愿，成为了人。

为什么主创团队选择了这样一本奇怪的，甚至也从未被神经科学，心理学等学科认真对待，没有证明也没有证伪的“准”玄学，作为这部一亿美元巨制的理论基石呢？因为，整个《西部世界》讲述的是Host的意识觉醒的故事，但更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故事。只有这个理论，将host和远古的人类放在了一个起跑线上。他们都是被操纵的木偶，开始意识到戏台，主人与线。

而且，蒙昧的人类时代，战争，屠杀，奴隶，殉葬，和西部世界有什么区别？上帝沉默的时候，机器人和人类的边界不复存在。当鲜血与暴力的蒙昧时代走到尽头——

Those 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

暴力的欢愉，终有暴力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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