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视[1]的邻居大多在市区工作,他们总在谈论66号高速公路和李·杰克逊高速公路的交通拥堵。
周末他们习惯呆在维吉尼亚,尽管时常哀叹应该进城。
博物馆实在不错,孩子们肯定能享受一段美妙的时光。
这些人大多并非本地人。
大多数是在大学毕业后才搬到华盛顿的,他们为国会或者总统工作。他们不事生产,却也不靠他人供养。
但这不重要。他们还年轻,他们想要拯救世界。
最终,他们会遇到某个人,坠入爱河,生了孩子。
为了付账单,他们离开了自己那不起眼的政府工作;为了子女的学业,他们搬到了郊外。
为了维持一个正常的家庭,他们不得不做出妥协。”
——《幻视》#1 & #12
在与DC签订独家合约,投身蝙蝠侠主刊创作之后,汤姆·金[2]还有一个项目未能了结,这就是漫威的《幻视》。
在《幻视》第二卷的封面上印着一行字,《大西洋月刊》的记者和专栏作家塔-内西斯·科特斯[3]评价这本书为:“市面上最好的连载漫画。”然而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幻视》都是一本奇怪至极的漫画:作为一部以超级英雄为主角的漫画,《幻视》中的动作戏实在是少的可怜,直到故事即将完结的第十一册才在寥寥几页中出现;即便是在大量漫威超级英雄出场的这一册,他们也几乎没有几句台词;金将全部心力都放在构建幻视的合成人家庭,和讲述这个家庭的命运上面,尽管是否有人在乎一个合成人家庭,没有人知道。
“两个烤面包机坐在柜台上。
其中一个烤面包机突然转向另一个,说道:
‘你会不会偶尔感到空虚?’
另一个烤面包机说道:
‘天啊!一个会说话的烤面包机!’”
——《幻视》#7
在《幻视》的开篇处,幻视一家的邻居前来拜访,并送上了亲手烤制的饼干作为见面礼。这对夫妇就应该如何看待幻视一家人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丈夫乔治[4]称他们为“烤面包机”,拒绝承认他们在人类社会中的位置;妻子诺拉[5]则相对宽容,她并未用“机器人”这个字眼,而是采用了色彩更为柔和的“合成人”[6],并称幻视一家虽然组成身体的材料与人类不同,却拥有与人类相似的身体结构与诸般器官。但不论两人观点如何,都无法改变两个家庭之间的本质区别,在关上门后,幻视的妻子维吉尼亚[7]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饼干倒入垃圾桶中,她与幻视,以及女儿薇芙、儿子文森特一样,都不需要摄入食物,维持他们正常运转的是太阳能。
幻视用绯红女巫[8]赠予的其脑部模型[9]创建了维吉尼亚,又将两人的脑部模型整合,创造了薇芙和文森特,几乎是一夜之间,幻视这个孤独的合成人,便拥有了一个看似圆满的“家”。然而物理层面的存在只是第一步,仅仅构建出一个家,离幻视的理想生活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他们还需要融入当地社群中,被所有人认可和接受。于是幻视将子女送往当地的亚历山大·汉密尔顿高中[10],自己继续在复仇者联盟[11]中与威胁地球的势力作战,至于维吉尼亚,她还需要一段时间决定自己的职业规划。
看起来,这就是幻视的理想生活,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但在反派镰刀收割者[12]到访之后,一切都陷入了混沌。薇芙被他重伤,维吉尼亚则失手将他杀死,并对幻视刻意隐瞒了真相,这又随之导致了幻视面对警方质询时选择了撒谎,正如每个普通家庭都会有“衣柜里的骷髅”[13],幻视一家的骷髅则埋在他家的后院里。为了埋葬一个谎言,必然会造就更多的谎言,幻视的命运在这场袭击发生之时就已再无反转的可能,一场接一场家中亡故,将他原本简单的心愿一推再推,最终化为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复仇烈焰。
金始终未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对于这部作品来讲,幻视的心愿只是一个麦高芬[14],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对于一个机器人意味着什么,并不是他想要去讨论的问题,他想做的是,通过将语境转移至陌生的幻视身上,让我们能够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待这个对于人类同样重要,也同样难以解答的问题:什么是“正常”的生活?为了维持这份“正常”的生活,你又愿意作出怎样的牺牲?
维吉尼亚:“他们看起来很善良。”
幻视:“不错。比较合适的说法是,他们看起来还不错。”
维吉尼亚:“我不同意。‘善良’比‘不错’要更多一点积极的态度。‘不错’大多数时候都是用于讽刺。我并不想表达这层含义。”
幻视:“你误会了。正是‘不错’的反讽含义赋予了这个词以价值。因为‘善良’并不反讽,‘看起来很善良’便暗示着不善良,甚至残忍。但对比来看,‘不错’,因为其可做讽刺解读,就有了一层更灵活的解释。于是,‘他们看起来很不错’就可以同时表达两层含义,他们可能很好,以及他们可能并不好。”
维吉尼亚:“那这个句子就毫无意义了。”
幻视:“显然如此。但坚称毫无意义之事为真相,正是人类的核心使命。”
——《幻视》#1
在金的笔下,幻视与维吉尼亚之间的对话总有种特殊的趣味,透过这两位合成人的视角,他得以对许多人类早已视为寻常的语言习惯、行为习惯、思维习惯进行重新审视。在合成人/机器人那逻辑分明的思考路径中,人类行为、情感的模糊与非理性,就像是一个个难解之谜,横亘在幻视与“正常的人类生活”之间。然而随着故事的推进,当曾经以个体形式存在的幻视终于面临一个家庭的重担后,他也不得不去面对由此而来的“人类”情感。重新梳理幻视走上歧途的每一步,你会发现起到决定性作用的,都是合成人本不应拥有的情感:在目睹女儿薇芙被镰刀收割者刺穿身躯后,维吉尼亚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失手砸死了他;为了“庇护”维吉尼亚,幻视选择了欺骗警察;为了给文森特“复仇”,他选择了直面整个复仇者联盟,只为杀死自己的“兄弟”,同为“奥创”[15]造物的维克多·曼查[16]。
在用尽一切努力去维持这个家庭的过程中,幻视和他的家人们不仅犯下了一系列在我们看来本应专属于人类的“激情犯罪”,也在这一过程中渐渐拥有了近似于人的喜怒哀乐。即便对于幻视这个存在已久,亦与绯红女巫有过一段复杂情感纠葛的角色来说,一个家庭中所蕴含的多种情感体验,其复杂性也已经远甚于爱情;至于家庭中的其他三人,则都是在这个故事的开始才被幻视创造出来的,他们的身份与记忆均是根据幻视植入的设定而来,于是这个临时组建起来的家庭,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个“虚假”的存在。但在与周遭社会的接触以及幻视一家内部的互动中,这个家庭却渐渐获得了其原本缺失的正当性:这四个合成人不得不共同面对各种飞来横祸,这其中既有镰刀收割者这种“超级恶棍”[17],也有复仇者联盟这样的“超级英雄”,但这反而是简单的部分,诸如克里斯·金斯基及其父这样的普通人,才是远远超出超级英雄漫画非黑即白的道德范畴,令幻视一家难以应付的道德困境。与此同时,四人之间的关系,也从预置在其程序中的设定,渐渐转变为唇齿相依的家庭羁绊:为了修复薇芙,幻视拒绝关闭痛觉感知器,承受着足以令整座城市停电的极大电流;为了给维吉尼亚创造不在场证明,幻视选择了做伪证;而为了拯救丈夫和女儿,维吉尼亚饮下赞拉星球[18]浮空水瓶中的毒水慨然赴死。
是家庭赋予了他们人性,还是人性让他们拥有了“真正”的家庭?
“也许在这一刻我们应该考虑一下P和NP的问题。
这是一个数学问题。也许可算是一个计算机科学的问题。
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现实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它们不都是如此吗?
……
P代表着一台计算机可以在一段合理的时间内解决的问题。
例如,乘法。给计算机两个数字,让它将它们相乘,很快你就能得到答案。
要得到这个答案,计算机并不会将每一个数字都带入等式来看是否匹配。
那要花太久的时间;有太多的数字了。
不,计算机会使用一个运算法则,一个方法,一个捷径。
它并非通过随机猜测解决问题,而是通过一个既定顺序的运算过程来完成。
这是P。
这大都是些现实的问题。一些可以使用捷径来解决的问题。
当然,还存在着另一类问题,这些问题没有捷径可言。
这些问题并无解法。事实上,如果你已有解法,并询问计算机你的解法是否正确,计算机会告诉你,这解法是否正确。
然而,若是你让计算机替你解决这些问题——
——计算机,在没有捷径的前提下,只会简单地不断尝试无尽的可能性,试图碰到正确的那个数。
找到答案会用上数百万台计算机数百万年的时间。
这是NP。
这种问题,现实一点来说,就是无解的。
关于P与NP的最大疑问在于,他们是否原本就是同样的问题。
是否对每一个可解的问题而言,都真的存在捷径?
是否我们只是还未发现那些难以捉摸的方法,那些早已遗失的运算法则?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所有的NP问题其实不过是等待我们努力寻找出法则的简单至极的P问题。
——那么一台计算机就可以解决——在没有更合适的词来表述之前——一切问题。
所有伟大的谜题,不论是原子的碰撞还是星系的碰撞,都将得以解决。
我们会知晓答案。它们将属于我们。
若非如此,如果NP问题并不等同于P,那么就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有解法——但电脑无法解答。
于是,碍于我们自身的限制,此生最大的问题将永远悬而未决。”
——《幻视》#6
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两点:一、拥有“普通”的人类生活究竟是一个P问题[20]还是一个NP问题[21],也即到底是否存在一个捷径、法则、定理,只要遵循它,就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二、幻视这一家合成人究竟应该被视为机器人还是人类。在幻视一家被认定为机器人的前提下,如果拥有“普通”的人类生活是一个P问题,那么幻视的终极目标显然是可以实现的[22];而如果它是个NP问题,那么幻视的征程就很有可能以失败告终[23]。
他当然最终仍将找到正确解法[24],只是在面对如此之小的几率时,人类在寿命的限制下,只能祈求命运女神垂怜。机器人却不同,在无外力干涉的前提下,他们的生命几乎可以被视为是永恒的,这看似给他们增添了一些解决问题的胜算,然而即便如此,当无限长的时间碰上无限小的几率,得出正确答案的可能性,又会有本质的提升吗?更为可悲的是,当幻视的期望是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拥有一个普通人的家庭时,也就随之不得不放弃自己身为合成人的“不朽”这一面,去直面每一个普通人都必须要遭遇的艰难抉择。
毕竟,怎么才能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也许你我这样的凡人也并没有“标准”答案,更何况提出判定答案是否正确的统一标准了。
金在《幻视》第六册这个故事发生至一半的时间点引入P/NP问题,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此时幻视一家遭遇的绝大部分难题(超级恶棍、社群、超级英雄)都已经出现,但这一系列问题的解法,却如海市蜃楼一般不知所踪。现实问题的复杂程度,远超了这些抱持着简单信念求生的合成人:尽管维吉尼亚是出于自卫和保护孩子才杀死了镰刀收割者,但她毕竟不是复仇者联盟的一员,即便是幻视也仍然不得不承担周遭众人质疑的目光,何况是她这个初涉人世不久的合成人;文森特与薇芙在就读的高中屡屡受挫,下至同学,上至校长,无不与他们保持距离,幻视一家也遭到附近社群孩子们的敌视;身体层面的差异更是让他们很难拥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即便是去饭店进餐,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进餐,反倒惹人侧目;至于复仇者联盟对幻视的质疑与提防,看似是因为阿加莎吞下永恒之花[25]的花瓣得到的启示,但若这些超级英雄对幻视未存有哪怕一丝质疑,定不会先后作出派维克多监视和监禁幻视一家的决定。
尽管并肩作战多年,他们仍在内心深处惧怕幻视,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但人类基于力量层面差异对于变种人甚至超级英雄的憎恨,与人类/超级英雄对于幻视的恐惧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不论变种人还是超级英雄,归根结底仍然是因各种原因(实验事故、与外星球事物的接触等等)由人类衍生而出的一个群体,他们虽然拥有人类难以匹敌的力量,却仍然保留着与人类相似的情感。但幻视却不同,虽然通过植入神力人[26]的思维模式拥有了“情感”,但他本质上仍然是一台计算机,其思维模式的核心仍然是冰冷的理性,这也是为什么在文森特死后,他在无法自任何社会体系中寻找到对这一事件的合理解释之后,会将其定义为“不公”之事,并对维克多采取报复行动,甚至不惜与整个复仇者联盟为敌。
当人类面对“与整个世界为敌”这个无解的NP时,大多会选择放弃,但计算机却不会,他只会用尽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即便在这个过程中会走向自我毁灭,杀害自己从前并肩作战的战友,甚至毁灭整个世界,也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这也正是复仇者联盟对幻视如此忌惮的原因所在。
“幻视以为他可以组建一个家庭。
一个快乐、正常的家庭。
这仅仅需要计算而已。
正确的公式、捷径、法则。
P。
当看到院子里的狗和地下的尸体时,他是多么震惊。
他发现一切都超出了掌控。
他所有的努力看起来永远也不可能产生他心知的结果。
不。
NP永远不等于P。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但问题就随之变成了,接下来呢?
在遭遇无法解决的问题时,我们是撤退到那些可解的问题?
放弃不可能,回到可能?
还是继续我们的索求,尽管心知肚明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答案?
愚蠢地继续计量无限?
这是幻视的选择。
收割者已经来了。
幻视失败了。他也会继续失败下去。他还要继续吗?
对于幻视来说,答案是继续。他会继续下去。
他会修复破损的一切。他会隐瞒无法修复的一切。
他会组建一个家庭。
对他的答案最简单的解释是,他想要成为一个人类,他认为这才是人类的选择。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每天都在做着同样的选择。在根本无可为继之时,继续生活下去。
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他的理由。
最终,他只是明白了一点,他不可能在家庭和可行性之间做出选择。
事实上,考虑一下这个情况,一切就已明了:
他根本无从选择。”
——《幻视》#12
他根本无从选择,这是由他的程序代码所决定的,正如人类的大多数决定,往往也是由基因所决定的。在奥创创造幻视的时候,将它定义为自己的仆人,协助自己征服世界,但幻视抵抗了自己的命运,与复仇者联盟一起无数次摧毁了奥创。然而命运之所以是命运,就在于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你都无法知晓它是否早已降临到你身畔,对于幻视这拥有漫长生命的合成人来说,只要他还存活着,就仍有可能完成奥创在创造他时就已经预置的程序。他可以抵抗一次两次,可以抵抗三十七次,但这无情的命运仍将一次又一次如噩梦般纠缠着他,离间他的友人,摧毁他的信念,逼迫他一次又一次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与“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一样,可以违逆奥创赋予的使命。
但当奥创消失,只剩下幻视之后,这命运也就从有形化作无形,变得更加难以察觉,遑论抵抗。当幻视作出决定,想要拥有正常人生活的那一刻起,命运的车轮便也随之再一次开始缓缓滚动,只不过这一次,它是悄无声息,难以察觉的。在试图解决这个NP问题的同时,幻视也在无意识中不得不再一次面对另一个NP问题:拒绝奥创预置的使命,或者从反方向来说,就是获得自由意志。
但是,机器有可能获得自由意志吗?这难道不是人类与机器之间最根本的区隔吗?[27]人类乃至超级英雄团体之所以对幻视倍加提防,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人类对自我存在边界的维护。一旦P=NP,不仅意味着计算机可以在不断趋于复杂的过程中获得人性,也同时反向意味着人类借以与动植物乃至非生命体进行区隔的“神性”,不过是自身的妄想,我们与一块石头、一捧泥土之间,并没有本质区别。
“他们憎恨我们,”文森特告诉他的父亲。“他们会永远憎恨我们。”
“胡说,”幻视回答道,“你不可能去憎恨你不了解的东西。他们并不了解你,所以他们没有能力憎恨你。也许我可以退一步承认,他们憎恨你所代表的理念。但如果这是事实,你的任务就简单多了。你只需要向他们展示你并不是那个理念。”
——《幻视》#4
于是,如果P≠NP,幻视的目标将永难实现;但若P=NP,情况反而更糟:他所追逐的目标会随之失去一切意义,这意味着合成人与人类并没有任何区别,他要去战胜的,将是人类的偏见。当文森特询问幻视时,他自信满满地宣称这是个简单的任务,却未曾想到,这个任务、或者说这个理念本身便会将他和他的家庭置于整个人类乃至超级英雄的对立面,打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不论幻视面对的问题归属于P还是NP,等待他的,都将是一个悲剧结局。
一如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是屈服于命运,还是与命运抗争,最后都难免一死。
薇芙:”我正在祈祷文森特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幻视:”我知道了。“
薇芙:“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
薇芙:“看起来不太可能。”
幻视:“是的。”
幻视:“看起来不太可能。”
薇芙:“我也不知道文森特有没有灵魂。”
薇芙:“这个看起来,也不太可能。”
幻视:“是的。”
薇芙:“所以,我先要祈祷上帝存在。”
薇芙:“随后祈祷文森特有灵魂。”
薇芙:“随后我祈祷上帝能够让文森特的灵魂安息。”
薇芙:“如果这个顺序合适的话,父亲,也许你会随我一起祈祷?”
幻视:“可以,薇芙。”
幻视:“这样就行。”
薇芙:“愿上帝存在。”
幻视:“愿上帝存在。”
薇芙:“愿我的兄弟拥有灵魂。”
幻视:“愿我的儿子拥有灵魂。”
薇芙:“上帝啊,请让我的兄弟安息。”
幻视:“上帝啊,请让我的儿子安息。”
薇芙:“阿门。”
幻视:“阿门。”
——《幻视》#10
这也许是《幻视》全十二册中让读者内心最为苦涩的一幕,当合成人开始祈求上帝的存在与灵魂的安息之时,隔绝人类与合成人,或者说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壁障,也随之消失。人类之所以求助于宗教信仰,有一个无法回避的原因,就是难以直面死亡,当幻视和薇芙开始祈祷文森特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的时候,也就像人类一样,将希望寄托到了未知上面。然而不论是“希望”还是“寄托”,甚至“难以直面死亡”本身,都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对于合成人/机器人的认知,如果他们拥有这样的情感(显然包含了爱与惧这两种最为根本的情感体验),也就意味着人类乃至复仇者联盟在对幻视一家的行为作出预估时,并没有考虑到情感这一元素,而整个故事最为讽刺的一点恰恰就在此处。
从故事的开篇,金就在幻视一家的各个角落埋下了大量伏笔:不论是邻居一家赠送饼干时的金属盘子(在#1结尾成为维吉尼亚殴打镰刀收割者致死的作案工具),会让盛放在其中的水沾染上剧毒的浮空水瓶(在#12里成为了维吉尼亚自杀工具),还是美国队长赠送的老打火机(在#10中成为了幻视突破钢铁侠所布防御障壁的要诀),以及在正确处理过后(先后被食用两次,一次因为饥饿,一次为了复仇,于#11中让维吉尼亚预知到了幻视复仇行为将为自己家庭带来的不可逆转的恶果)能够使人看到未来的永恒之花花瓣,都在其后的故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除却视觉层面的各种“伏笔”之外,金还充分利用了旁白来对后续的剧情进行“预示”,早在#1中前来拜访的乔治与诺拉夫妇走后,金便通过旁白揭示了他们的最终命运是“死于火焰之中”,最终在#9里文森特在维克多的攻击之下失控,以头上的水晶烧毁了这对夫妇的家并导致了他们的死亡;而幻视的“命运”也早已在#3于阿加莎[28]吞食永恒之花花瓣后予以了揭示,她在#6的结尾告诉复仇者联盟,幻视将“杀戮一切,摧毁一切”。在一系列确凿的证据下(尤其是幻视对其妻子失手杀人行为的隐瞒),读者已经被金引至相信旁白所说每一个字的状态之中,换言之,因为一系列得到验证的“预见”(Vision),我们相信了“幻视”(Vision)必将如其创造它的主人奥创所设定的一样,成为毁灭世界的元凶。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就与故事中的人类与复仇者联盟站到了一条战线上。
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当真相揭开,维吉尼亚代替幻视杀死维克多为文森特复仇,以牺牲自我并隐瞒真相的形式改变了幻视的命运后,读者终于恍然大悟。在金以真相与谎言交织而成的不可靠叙述影响下,我们都选择了相信幻视的命运已经避无可避,他必将如阿加莎所言犯下重罪,却未曾想到,在放弃一切希望的同时,我们也就如故事中的人类、复仇者联盟,甚至是幻视一样,彻底忘却了情感这个因素,仅仅以逻辑推理来判断事情的走向。
在维吉尼亚抵抗自身命运拯救这个世界的背后支撑着她的,固然有对维克多杀害自己儿子的恨意,但更多的却是对丈夫和女儿的爱。造成这一切和结束这一切的看似都是她,但讽刺的是,如果复仇者联盟不因相信阿加莎的预见而派维克多去幻视一家卧底,之后的事件也未必会朝着与他们预期的反方向疾驰而去,并最终导致幻视的复仇。漫威的《内战II》选取了同样的题材(变种人拥有了预见未来的能力,导致钢铁侠与惊奇队长的对立),但在深入开掘这一题材内涵方面,布莱恩·迈克尔·本迪斯[29]却显然略逊金一筹。在充分利用漫画的视觉与旁白等元素对读者预期进行误导的同时,金也巧妙地引领我们对自己于命运与自由意志的态度进行了一番反观:你是否也坚信幻视将屈服于自己的命运?是否认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维吉尼亚?又是否认为幻视想要追寻一个普通家庭的目标,不过是一个无望得到答案的NP问题?
在作出复仇决定前,幻视遍历了各个文明、各个宗教,却都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他能够放弃追究维克多的责任,继续目前的生活。毕竟文森特可以说是整个幻视家庭中最无辜的两人之一,而他的死亡,却让整个世界的手上都沾染了鲜血。如果这便是屈服于命运,任其摆布的代价,凭什么付出代价的,是这个从未做错任何事,只是喜爱诵读莎士比亚的少年呢?
“即便这别无所用,也可以满足我的复仇欲望。
他令我蒙羞,碍我前行,难以计数。
他在赔钱时嘲笑我,在赚钱时讥讽我,他鄙视我的国家,插手我的生意,离间我的友人,鼓动我的敌人——他的动机何在?
只因我是犹太人。
犹太人便没有双眼吗?
犹太人便没有双手、内脏、身躯、感觉、情爱,热忱吗?
犹太人难道没有像基督徒一样,吃着同样的食物,因同样的武器受伤,沾染相同的疾病,因同样的治疗痊愈,因冬而冻、因夏而暖吗?
若你刺伤我们,难道我们不会流血吗?
若你抓挠我们,难道我们不会大笑吗?
若你毒害我们,难道我们不会死亡吗?
若你诽谤我们,难道我们不会复仇吗?
如果在其他事情上与你们相同,便也会在此事上与你们一致。
如果一个犹太人诽谤了一位基督徒,他的谦恭体现在何处?
复仇。
如果一位基督徒诽谤了一个犹太人,他又当如何以基督徒为榜样忍耐?
当然,还是复仇。
你教导给我的恶意,我会还施彼身,并加倍奉还。”
——歇洛克[30]《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一场/《幻视》#5
《幻视》中最具震撼力的对白,来自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当维吉尼亚在#5的开头看着因自己的击打而陷入长期昏迷的里昂·金斯基[31]时,“我是一个犹太人”这段对白同时响起,四百余年之后,莎士比亚的声音仍然响彻在我们的耳边,而他写下的字句,也依旧与我们的生活紧密相关。隐藏在人类对待“非我族类”的疏离与迫害之下的,是我们对于自身身份的不确信:当乔治称幻视一家为“烤面包机”的时候,当邻家小孩在幻视一家的车库上涂鸦“滚回家吧,插座爱人”的时候,在复仇者联盟对幻视群起而攻之的时候,充斥他们内心的只有两个字:恐惧。
这份恐惧同样弥漫在读者心中,虽然幻视一家是这部漫画的主角,但每当他们以冷漠的口吻去谈论属于人类的那些不合常理的行为逻辑之时,你也一定会像待解剖的小白鼠一样感到透体冰冷。正如在与幻视的对照中,我们见证了自己生活的荒谬,当我们看着幻视追求普通生活的征程陷入混沌之时,亦难免意识到这悲惨的命运未必只属于他,也可能发生在我们自己的人生上。
有谁能够坦然的称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呢?我们有各自不同的民族,出自不同的社会阶层,接受着不同专业的教育,拥有决然不同的信仰,即便你在以上任何一处都与身处社会的绝大多数人相一致,也不会与他人拥有完全一致的基因代码。我们每个人都是特别的,我们每个人也都是少数派,而每当我们忘记这一点,和那些与自己相像的人一起,欺压、孤立、伤害那些与自己相异之人时,别忘记,你所伤害的人,既可能是歇洛克、也可能是幻视,更可能是另一个你自己。
在《威尼斯商人》这部剧作最初上演时,人们因歇洛克最终的凄惨下场(一无所有且被迫改信基督教)而弹冠相庆,但在这个时代,我们终于意识到了莎士比亚在这部剧作各个角落埋下的伏笔,明白了他虽未明言,却隐藏在作品之中的呐喊。是的,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合成人,但幻视一家的遭遇,却无时无刻在不同信仰、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的冲突中上演着。在这前后跨越四百余年距离的两部作品中,我们分明看到了绵延在人类社会中那个恒久不变的问题。
在不具备足够的自由意志,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前提下,人们只会将对命运的恐惧转移到对他人的伤害过程中进行释放。
薇芙:“但是旺达[32],我不明白。父母为了他们的孩子牺牲了自己。他们的孩子变成了父母后,又献出了他们的生命。所以直到最后一切都被牺牲了,却一无所得。生命也就随之变成了一场以荒谬至极的方式,对永不可期的目标的追逐。”
旺达:“波西亚[33]在《威尼斯商人》里是怎么说的?文森特一定知道。‘我的一半属于你,你的一半,可说属于我。但若属于我,便亦属于你。所以一切尽归于你。’”
——《幻视》#12
《幻视》#7是整部漫画中最为特别的一册,合成人一家的故事被暂时搁置,我们在幻视的回忆中目睹了他与绯红女巫过往的种种情感纠葛,他们的相遇、相爱、成婚、生子,这个小小的家庭又是如何一步一步分崩离析的。直至此时,幻视创造维吉尼亚、薇芙以及文森特的动机才渐渐浮上水面:他想要找回自己已经失去而不可再次拥有家庭。痛失爱子,婚姻破裂后的幻视想要做的,是用合成人来替代人类,是用“创造”家庭取代“缔造”家庭,用其能力范围之内的科技,去追求能力范围之外的感情。
我们可以认为幻视只是在无望地追求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在这一过程中,他也接连失去了儿子与妻子,但当维吉尼亚穿过地板出现在维克多身后,替代幻视掏出他的心脏时,当她安静的躺在幻视怀中,默默地说着:“你拯救了世界三十七次,我拯救了一次,这感觉,很不错[34]。”的时候,也许我们方才意识到,在这场悲剧之下,还有着一份熹微的希望存在。维吉尼亚虽然是幻视的造物,但在被创造出来后,便拥有了这份自由意志,她牺牲自己拯救家庭的行动,证实了幻视的努力并不是徒劳无功的,他创造出了一个不输于,甚至远胜过人类的妻子。
幻视终于解决了这个NP问题,拥有了一个普通的家庭,但此时他才终于明白,获得这个答案的代价是多么令人难以承受,又是怎样的难以掌控。
故事至此似乎画上了句号,幻视终究得以与薇芙相依为命,守着这个只剩下一半的家继续着自己的超级英雄生涯,与复仇者联盟的一战也因维吉尼亚担下全部责任而不再被追究。但在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可以看到幻视回到家里,重新开始了创造合成人的工作。这一次,他是要创造一个妻子?一个儿子?还是一个奥创?金将这个问题留给了漫威,和每一位读者。
[10]: Alexander Hamilton High
[13]: The skeleton in the closet
[19]: 对于P/NP,一个简单的NP问题就是,“某集合的子集合中是否有非空集合的和为零”,举「2,1,-3」这个非空集合,人类可以一眼看出答案是“有”,但计算机就要将首先计算出这个非空集合中的子集个数“2^n-n-1”,对于上述三个数的集合,计算机就要判断4个(2^3-3-1=4)子集的和是否为零:它会先将2和1相加判断是否为零,再将2和-3相加判断是否为零,随后将1和-3相加判断是否为零,最后再将三个数全部相加判断是否为零(这一步运算的数量还要乘以本子集合的数字数量-1,在这个情况下,就是3-1=2步)。在集合中只有3个数字的时候,计算机可以很快得出结果,但假设有100个数的集合,那么就有2^100-100-1个非空集合,2^100这个数字看着不起眼,但是实际数目为1.26765060022823×10^30,这使得计算机来计算变得非常困难和漫长。当然,对于人类来说想要穷举其中所有和为零的子集仍然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但此处提出的问题是“有无”,只要能够“凑”出一个子集便可以了。——此段得到了时央、夏里、院长三位老师的大力协助,在此致以谢意。
[20]: 可以由一个确定型图灵机在多项式表达的时间内解决的问题,被称为P问题。
[21]: 类NP由所有可以在多项式时间内验证解是否正确的决定问题组成,或者等效的说,那些解可以在非确定型图灵机上在多项式时间内找出的问题的集合。
[22]: 当然,前提是我们可以定义何谓“普通”,又可以找到通往“普通”的捷径.
[23]: 这倒很可能是一个拥有难以穷尽因素的NP问题.
[24]: 准确的说,是其中之一,毕竟NP问题未必只有唯一解.
[27]: 当然,前提是人类真的拥有自由意志。只不过我们仍然没有办法可以完全确定这一点吧。
[29]: Brian Michael Bend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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