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假设一下:如果有一个人能够瞬间移动到地球的1000光年以外,而他刚好又有一台功率够大的望远镜,他能看到什么?
答案是一千年前的地球。依靠这部望远镜,他能够清晰地看到一千年前宋朝的灾荒,辽国进军高丽,某个叫做周敦颐的婴儿呱呱坠地,而仅仅在他出生的47年之后,他写下了流传千古的《爱莲说》。
这就是美国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所写的科幻小说《纪录片:终结历史之人》的核心创意。在这部作品中他虚构出一种能够观测真实历史的技术,以日军731部队为切入口,借此探讨了历史和人类的关系。
出生地为兰州的刘宇昆,幼年随父母一起移民到美国。读本科时,刘宇昆在哈佛大学主修英国文学。出于个人爱好,他还修读了计算机课程。毕业后,他做过软件工程师,还同朋友一起创过业,其后又重回哈佛修读法学博士。如今,他的正式职业是一名律师,撰写和翻译科幻小说不过是副业之一。
2012年他凭借探讨美国第一代移民和第二代移民的奇幻小说《手中纸,心中爱》获得了由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SFWA)设立的星云奖最佳短篇小说奖。这部作品中主角的母亲拥有赋予折纸作品生命的能力,并将自己对于孩子的爱注入到作品之中。而主角因为出生美国的关系,而有意疏远远离美国主流社会的母亲。而小说的最后主角逐渐理解了母亲,并因此感受到原来祖国的文化一直流淌在自己的血液之中。
当然刘宇昆更为人熟知的身份应当是科幻小说翻译家。正是在他的大力推介和翻译之下,才将刘慈欣的小说《三体》介绍至美国,推向主流的英语科幻世界。同时也因为他流畅而优美的翻译,本身素质就极为出众的《三体》第一部获得了美国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奖。
因为同时拥有两种文化背景的缘故,刘宇昆的科幻作品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都极为引人注目。在他的成名作《手中纸,心中爱》中就包含了两种文化的碰撞以及祖国历史的厚重。
正是出于这样的历史责任感,才驱使他写出了涉及到日军侵华的科幻小说《终结历史之人》。正如他所言:“我们对历史有责任,历史发生了,就算有人不愿意说出来,还是要说出来。”
每天晚上,当你站在屋外,仰望群星的时候,你沐浴的不仅仅是星光,还有时间。比如,当你注视着天秤座那颗叫葛里斯581的恒星的时候,你看到的实际上是二十多年前的它,因为它离我们有将近二十光年的距离。
我们现在拥有的最好的望远镜最远能看到130亿年前。如果你把这样一架望远镜绑在火箭上,然后以超光速驶离地球——细节我稍后再说——并将镜头对准地球,你将看到人类的历史倒退地展现在眼前。地球上发生的一幕幕场景不断向外飞离,形如膨胀的光球。你想回看多远,取决于你在太空中行驶了多远。
你可以在某个地方目睹香港回归祖国时查尔斯王子沮丧的面容。某个地方见证日本在密苏里号战列舰上的投降仪式。某个地方观看丰臣秀吉的军队第一次入侵朝鲜。某个地方得见紫式部女士刚完成《源氏物语》的第一章。继续向前,你可以看到文明的起源,甚至更遥远的时代。
但是过去已然过去,即使它呈现在你眼前。光子射入镜片,击打在成像面上——成像面可以是你的视网膜,也可是胶片或者数字传感器——随即消失,不再前进。如果你心不在焉,或一不留神错过了某个片段,便不可能在更远的地方再次捕捉到它。因为那一时刻已经永远地从宇宙中消失了。
吸引我阅读这篇小说的一个契机便是小说开头的这段充满浪漫色彩的叙述。为什么对于人类而言,过去的历史都有着独特的吸引力?那是因为出于人类最原始的好奇心,人类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有着特殊的渴求。
人类在数码技术诞生以前,只能依靠文字和图片来记载历史,而在数码技术诞生以后,虽然有了图像和声音的帮助,然而在历史的细枝末节之中,依旧有着大量的未知,这是除了亲历者以外谁对不知道的神秘。
历史本身是真实的,然而记载历史的方式却是不真实的。由于历史记载者的立场,记载历史的过程中必然夹杂了大量的主观臆测和添油加醋,因此如果有一个方法能够完全记载历史的话,想必人们都会趋之若鹜地前往观看。而《终结历史之人》就提供了这样的契机。
小说的主线很简单:为了向世人还原731部队的暴行,美籍华裔历史学家埃文•魏与妻子美籍日裔物理学家桐野明美一起制作了一台可以将参与者带回过去亲眼目睹历史事件的机器,然而正是因为这样一台机器,引发了众多争端。
文中虚构了一种“玻姆-桐野粒子”,这种粒子处于量子纠缠态。也就是说,无论它们分开多远,彼此都会以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女主角桐野明美据此发明了一种机器能够捕捉这种粒子,并进行测量。通过测量还原出粒子所携带的信息。
当你测量本地的一颗玻姆-桐野粒子时,你也相当于在测量与其纠缠的另一颗粒子。这颗粒子也许已经跟随着它的宿主光子,飞离了上万亿英里,也就是说,它可能已经离开地球几十年,甚至上千年,而它正携带着离开时的信息,由此就可以看到过去。但是和测量其它纠缠对一样,测量机会只有一次,测量完之后,信息就永远消失了。也就是说,回到过去的机会有且只有一次。
文中通过这样的描写,某种程度上也表现出作者刘宇昆对于历史的态度:历史只发生过一次。而文章标题的中的“终结历史”指的是:一旦找到了真正的真实历史,只存在唯一解释的话,就能终结历史,然而即便拥有了回到过去的技术,这样的愿望能实现吗?
小说的叙事方式极为有创意。文章的主体是对一部虚构纪录片的叙述,这部纪录片便是在主角埃文·魏博士和桐野明美博士的帮助下完成的,两个人在某个契机之下了解到了日军731部队这一人类历史上最残忍的“恶魔部队”,并因此希望揭开埋葬在历史之后的这一“恶魔部队”的残忍暴行。
而在对这一纪录片的叙述过程中,刘宇昆刻意在这篇小说中采用了各种各样的文本来进行叙事,其中包含了针对当事人的新闻报道,历史学家的学术论文,日本老兵的日记,美国政客的演讲。刘宇昆在小说中描绘了许多处于不同立场的人,对这一纪录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由此营造出一种真实的氛围。
尽管这仅仅是一篇小说,然而看得出刘宇昆是基于现实所写的,比如文中这段:
“莎伦,纽约演员:
‘谁都知道中国人对待狗异常残忍,他们甚至还吃狗,他们对西藏人也不友好。所以也许这就是因果报应吧?’”
让人不禁想到莎朗·斯通针对汶川地震发表的“天谴论”,以及不少好莱坞演员针对“玉林狗肉节”发表的言论。
文中其他的言论也很有趣,比如中国老百姓对于731部队的态度是“这都是过去的历史了,为什么还要提他?”历史学家对于这部纪录片的态度是“如此研究历史的方法科学吗?其中一定有漏洞所在。”而美国政客则因为美日同盟的原因,对这部纪录片大加攻击,怀疑其真实性。而这些言论,我们在真实世界中都能找到原型。
在纪录片的主体之下,刘宇昆以外科手术一般的精密细致来组织这些言论,从而在有限的篇幅内将多元化的探讨主题融洽地相互勾连叠架,最终呈现的是完成度极高的作品形态。
刘宇昆说《终结历史之人》的最初灵感来源自张纯如和她的《南京大屠杀》。相对于二战中的其他浩劫,南京大屠杀一直是西方世界历史学界争论的一个焦点,甚至是可以被否认和忽略的事件。
因为《终结历史之人》涉及到731部队等“争议性”历史,小说曾被美国编辑退稿。在美国,甚至很多人不相信南京大屠杀的真实性。然而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刘宇昆在《终结历史之人》小说结尾之处列出了一个长长的书单,那是他在撰写小说时参考的文献。就像他自己在结尾处说的那样,这本小说中的每一个数字,对于731部队行为的描述都有详实的参考和来源。而小说中他所创作的那些人物言论,在现实中都找的到原型,因此这部小说抛开其科幻核心,就是一本基于现实创作的小说。
这部小说某种程度上就是对刘宇昆本人的隐喻,他在小说中描绘的主人公为了揭开历史的真相,而被人质疑和诋毁,而他本人也遇到了这样的境遇,但是即便遭到退稿,他也不断地寻求发表的途径,试图以小说为载体,向美国人介绍和揭露731部队的暴行,这是小说的第一重主题。
由此所引发的第二重主题,便是对于否定主义者的探讨,小说中的“否定主义者”即指认为731部队的暴行不存在,或者对其持无法证实和怀疑态度的人,既包含学术界也包含普通人。小说中有这样的一个细节,有一部分人为了掩盖731部队这段历史,向曾回到过去的人询问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比如营地军人的上衣有几个口袋, 做实验时有没有使用麻药这样的问题。一旦被询问者前后两次回答有所矛盾,就借此引申到受访者的信用问题,并希望以此推翻受访者的证词。对于一件事情无休止的罗列出成百上千个细节,然后去一一用最严苛的标准审核,一旦有些微矛盾和出入,那么便完全推翻。
这就涉及到了第三重主题:真正的历史是什么?即便在这部小说中拥有了穿越时空的能力,依旧无法还原真实的历史,甚至由于小说中玻姆-桐野粒子的特殊性,所有的历史只有一次观测的机会,一段历史一旦被观测过一次,便永远地离开人类了。
所谓的历史本质上来说是信息的一种,人类需要依靠流淌的历史来维系彼此的关系,认知自己的身份,在这个基础之上互相交流,自我认同,最终形成名为国家的群体。这即是说历史是组成社会的最原始的信息,是一个国家的共同记忆,而正如我们所知的那样:谁掌握了信息,谁就掌握了力量。
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曾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人类总是以现在的思维理解,解读来自过去的历史。而由于历史都是由活人所书写,因此又可以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再加之历史本身是一个国家的共同记忆,因此才会出现美化历史甚至掩盖历史的情况出现。
这就是为什么在现今日本,会有对历史有所掩盖,甚至将自己定性为受害者的想法。许多日本人认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自己也是战争的受害者,然而“当雪崩来临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历史学家最热衷于做的一件事,便是确定信史,确定历史的唯一性,认为历史中存在单一的真实故事,这一观念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然而因为撰写人本身的成见、阶级利益和性别政治,所以也具有极大的危险性。现代媒体根据“历史”对政治家或事件做出评判,政治家在“历史”的基础上为外交政策辩护,全球的战争集团以“历史”为基础证明其杀戮的正当性。
这即是说,历史是行为正当性的基础,而历史本身到底是如何的便不重要了,只要能“为我所用”就可以了。同时在这个时代中,谁掌握了媒体,谁拥有话语权,谁就掌握了历史。也就是说即便找到了真实的历史,也会被不同的人通过不同的方式解读,甚至有意掩盖,那也就意味着永远不会有单一的历史存在。
但是我们同样也要看到,在这个世界中,依旧有张纯如这样的勇敢之人,无畏地揭开被掩盖的事实,试图恢复历史本身的模样,而不是任由被掩盖过的历史横行于世。正如村上春树所言:历史就像沙漠之下的城堡,能够被掩盖,却永远无法消失。
每当看到《终结历史之人》结尾之时,我总感到心潮澎湃:
过去从未死去,过去与我们同在。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我们都被玻姆-桐野粒子环绕着,由此我们可以看见历史,像看窗外的风景一样清晰。死者的痛苦与我们同在,我们听见他们濒死的嘶喊,行走在他们的鬼魂之剑。我们无法闭眼不看,充耳不闻。我们必须为他们作证,代他们发声。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把事情做对。
当我合上书,读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总会想到从人类诞生至今的每一个历史细节和片段,准确而唯一,都在以光速穿梭在绚烂的星河之中。不论我们将来是否可能从中还原出逝去的历史,这份思绪总是能让人感到些许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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