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wrote one story called “Single-Bit Error,” and I thought that was the best thing I'd ever written, but I could not get it accepted anywhere. I think I got thirty rejections. So I gave up, because I got obsessed with that story and I couldn't sell it.
——刘宇昆,interviewed by Lightspeed Magazine, 2015
注:此文包含刘宇昆的短篇小说《单比特错误》的剧透,请酌情阅读。中英版的全文都可在刘的个人网站上免费阅读。 在我心目中,《单比特错误》是刘宇昆的最佳小说。我向很多人安利这部作品,却罕获知音,读后的反应大多是“还不错,但就那样吧”。没有人像我一样把它放到“神作”的位置。
有意思的是,刘宇昆后来在2015年接受Lightspeed Magazine访谈时也提到了这部作品,他说:“我写了一个叫做《单比特错误》的故事,我当时认为它是我写过最牛逼的东西,却没有地方愿意发表它。我估计我被退稿了有三十次。所以我放弃了,因为我太执迷于这个故事,却无法将它推销出去。”
我想我懂他的感觉。事实上,这是我读过的最动人、最让我感同身受的科幻短篇。
那么《单比特错误》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很简单:程序员泰勒遇到了他生命中的真爱利迪娅——脸上绽放着“上帝蒙恩”之光的女孩。他们美好地相遇,相恋,订婚,却在一场车祸后阴阳两隔。泰勒悲痛难耐,用一套理工男特有的残酷方式,为利迪娅的信仰和自己所爱的她脸上的那道光找到了一个唯物主义的解释,而这个解释也把他推向了一场自杀式的旅行:他给自己的大脑植入了一项“单比特错误”,从而在精神层面与他过世的恋人亲近……最后,他既成功也失败了。
我想,这样的小说是不怕剧透的吧。我反复卒读,每次都赞叹于刘宇昆语言的精妙、心理描写的细腻和人物动机的可信,作为科幻它提出的概念不可谓不有趣,作为普通文学也足够深刻感人,尽管有一点平淡和慢热。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读毕,怀着激动的心情在网上搜索其他网友的读后感,却无所收获。其收录刊物的导读是这么说的:“在数据海洋里,一个比特的错误能破坏一个程序;在人生里,一个比特的错误可能会让人永失所爱。”——没啥问题,但它根本不是我体会到的主旨。
我想像文中的泰勒一样感叹:为什么没有书评人感叹光芒的消失?为什么没有人剖析这种理性和感性之间的挣扎?一位痛失挚爱的文艺码农的奥德赛?
2012年的年底大约是我人生中最低潮的时刻之一:在公司因为顶撞领导被开除,高级口译证书考试失利,随后相处了四年多的初恋女友也被人挖了墙角。年轻且自命不凡的我哪受过这种屈辱,在分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我每晚都被悲伤和愤怒折磨得辗转难眠。求职反复失利,白天在网吧里浑浑噩噩,至夜幕降临,带着满身油腻和烟臭回家。我的精神也被推到了抑郁的边缘,甚至不止一次动过自杀的念头。
后来,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感觉不同于任何以往梦境的梦,我梦到了上帝——高大、模糊、闪烁着蓝色的闪电。他彷佛说了什么,又彷佛什么都没说,但我在梦里被巨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笼罩着,那感觉真切得让我想哭,让我确信自己已经获救。更奇怪的是,醒来后,所有关于未来的自我怀疑和恐惧也完全消失了。那是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我迅速地振作了起来,开始积极地求职与自我提高,迎来了人生的转折,但这是无关的后话了。
虽然我仍会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在自欺欺人,但这梦中的震撼感与幸福感着实不同于任何以往。那么我又何必冒着触犯神灵的风险,去否认自己经历的超自然性呢?
我想为自己的“神示”寻求解释,于是去参加了社区教会的活动,想知道他们是否也有类似的经历。而我只听到教友们分享生活中的琐事得失并将其归为上帝的旨意,这让我大失所望。我想听到的是充满光辉和英雄主义的灵魂救赎,而他们大多都只是社会上从事最平凡工作的人,用最朴素的语言诉说着平凡生活的细浪微澜。当我满怀真诚地分享自己的经历,场面却一时有点尴尬。
“他甚至还去了教堂。不过他们的信仰在他眼里是虚的。坐在教堂里的长凳上,鹦鹉学舌般地唱赞美诗,听那些空洞无物的布道–他从这里面找不到任何感觉。
我想要相信,可是做不到。他也试着寻找过有类似经历的人,但他们的脸上没有利迪娅那样的光辉。你们自以为有真正的信仰,但那不是货真价实的,比不上利迪娅。”
最后活动结束,一位教友开着他运货的面包车送我回家,他跟我说:弟兄,你还是挺有悟性的,我刚开始听他们说这些我都不信。
尽管他们都是非常仁善可爱的人,但是我再也没有回去。因为我觉得这样的活动有点浪费时间,而我始终无法相信他们的上帝。
于是我找了一个唯物主义的解释:上帝就是宇宙的真理,是这种大脑内不可名状的激素汹涌的产生机制,以及为什么我只要相信上帝之爱,就能让自己的精神获得强烈救赎感的生命之谜。于是我只要相信着它,就能继续享受救赎的好处,而且我的上帝允许我不必去教堂鹦鹉学舌,也不会令我的信仰与宗教的丑陋历史冲突。我可以继续我的生活。
过后不久,就像被命运安排一般,我读到了《单比特错误》。
利迪娅并不是一位典型的好女孩。她和泰勒在超市的垃圾堆旁初遇。她阳光、开朗,长着一头“被太阳晒得褪色的姜红色头发”,“眼睛的颜色让人想起飞蛾的翅膀”;她贫穷、文化不高,但她真诚直率,“身上带着肥皂与阳光的味道”,“谈话毫无禁忌又相当随意”,酒量比谁都好,很快就赢得了泰勒朋友们的欢迎。她会跟他去参加酸文青的读诗会,“听到他读诗的时候她会微笑”,而泰勒会在台上搜索着她“发亮的面孔,还有她的红发形成的光晕”,因为他喜欢她那种微笑——那种散发着“内在的光辉”的微笑,让泰勒深深着迷。
很难想象,她高中时的外号叫做“嗑药的利迪娅”;她叛逆、抽烟、喝酒、嗑药、堕胎——活生生一个破碎家庭的牺牲品。但是就在她被送进人流手术室的那一天,她见到了天使安布列,从此脱胎换骨。
……从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彻底改变了。因为双眼的颜色如同飞蛾翅膀的天使安布列降临了……泰勒当时听得还不是太明白,于是利迪娅告诉他,天使降临的时候不会像大部分目击者描述的那样与被拜访者交谈。天使降临所带来的震撼纯粹来自天使本身,因为天使正是上帝的分身……
……他在她脸上看到的那种幸福,过去人们称为”蒙恩”。蒙恩之人可以免于恐惧。恐惧源自得不到满足的欲望,而上帝的存在……也足以使欲望在她眼里变得毫无意义……
……这不是说要她戒掉毒品和粗口,也不是要她成天穿着白袍子上街去给各家的门缝底下塞小册子。这只是意味着她可以继续她的生活,而未来她所做的一切自然会充满喜悦,因为她热爱上帝。
当我看到这段文字,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再也无法草率阅读。刘是何方神圣?为何他只用寥寥几段,就传神地描绘出了我的宗教体验和心理上的改变?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原来是基督教文化中被称为“蒙恩(blessed)”的一种现象;我也懂得了为什么RPG游戏里的祝福术总是会发出金色的温暖光芒。而利迪娅虽然笃信自己是受天使所救,却无法在教堂寻找到她所需的东西,这和我的经历又是何等相似!
利迪娅周日不上教堂。她从来不去的原因是那里没有任何她需要的东西。再说她的故事会让城里大部分的教会觉得难堪。她带他去的是那种见过天使的和想见到天使的人的聚会。地点通常在教堂和图书馆的地下室里,有好多折叠椅和不新鲜的咖啡,同时也常常充满了自暴自弃和从励志书里剽窃来的词句。泰勒常常怀疑参加这种聚会意义何在,直到他看见利迪娅叙说自己经历时脸上的神采为止。
我想泰勒是幸福的,尽管他的成长历程波澜不惊,从事像银行数据库管理员这样的对程序员而言也许是最无聊的工作,也缺乏诗歌的才华。但他曾经有利迪娅坐在台下,微笑着看着他朗诵自己蹩脚的诗歌,在冰淇淋店里大大咧咧地答应他的求婚,“好啊,我当然愿意,就这么定了”。从他们相遇到利迪娅答应嫁给他的那一个月,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个月。泰勒爱着利迪娅身上所折射出的“上帝的光辉”,却始终无法相信上帝。
后来,残酷的故事发生,在那场“单比特错误”引发的意外车祸中,他只能看着利迪娅虚弱安详地死去,安慰他说她没有痛苦,他们会在天国相见。她最后的一句话是:
泰勒把自己锁在家里,试图理解利迪娅的死。可是他依然无法相信上帝。
要继续做一个非信徒,就意味宣判利迪娅的欢乐全是幻觉,这会完全摧毁她给他留下的回忆之中的精华。而变成信徒则要求他在头脑中去除想象与真实之间的樊篱,将看起来似乎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作为事实来拥抱。利迪娅在的时候,只要他们还相爱,他便可以拖延时间,不必马上作决定,但她的死令他不得不作出抉择。
利迪娅是我,但泰勒更是我——社交失调、心怀文艺、却一方面又唯物主义到无可救药的理工男。我非常理解泰勒那种近乎残忍的理性主义特质,这一点可以从文章一开始的那段小故事看得出来:当泰勒发现折磨自己多年的一段关于奶奶的记忆很可能是出于儿时的内疚感而假想出来的,他是这样想的:
……认识到这一点,奶奶哭泣的情景便逐渐淡出了他的记忆,变得越来越不可信了。
泰勒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抓住虚假记忆中唯一的破绽,从而用理性来分辨真实与虚幻……当然他也承认,伴随这一发现而来的是一丝伤感。尽管这段记忆是生造的,但它毕竟是自己对奶奶的爱的一部分。现在它丧失了令人确信无疑的光环,好像奶奶的某一部分也随之逝去,余下的只有无以名状的空虚。
可是利迪娅的死对他的打击过于沉重,他根本无法以这种方式释怀,他只能用他的方式,踏上一段绝望码农的奥德赛,在自己的脑内植入一个“单比特错误”,以此应对他的悲伤。
撇开神学的话题,《单比特错误》其实是一篇核心概念非常硬核的科幻小说,同为电脑工程师的刘借泰勒的视角,不吝用大量术语来解释文中“单比特错误”的概念,例如这两个在文中不同位置出现,但形式和内容相互呼应的段落:
变量之于存储器,就如同名字之于人脑。可以给一整段存储器空间冠以一个变量,这样便无需对每一字节进行个别操作……不幸的是,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判断某个变量所指向的数据是否存在,以及是否与变量所声称的一致……这一点困扰着所有的程序员,因为绝大部分程序对正确性所能作出的那一点点保证完全系于变量的有效性之上。要是你能让计算机误以为某个为空值的变量指向的是什么有意义的数据的话,那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据我们对记忆的了解,无论是对确实发生过的事情的回忆……还是对可能发生但是并没有成为现实的事情的印象……或是对那些完全子虚乌有的事物的记忆……这三类记忆在神经元层次上都采用了同一种编码方式。所以我们要动用逻辑与理性,还要增加一个间接层次才能把这三者区分开来。这对那些相信现实建构于记忆之上的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困扰,因为如果你无法分辨这三种记忆的话,那你就可能被诱导相信任何事。
哲学与宗教之所以有慰藉人心的力量,就是因为二者都能帮助人们将这三种记忆区分开来,让他们能够把握住那脆弱的现世的真实。
从理性到信仰,一比特的的错误足矣。这就是泰勒的想法。
这种人脑 vs 计算机的比较思考在刘宇昆的小说屡见不鲜。而“单比特错误”的概念贯穿了这个故事的若干个重要时间点,也是它的起因和结局,让人不得不赞叹刘材料安排的巧妙。但跟他对奶奶的回忆所做的不同,“这种理论不仅没有使利迪娅的信仰在他眼里变得廉价或是缺乏深度,反而让他得以理智地看待利迪娅的人生”,他坚信自己找到了与利迪娅亲近的方式:那就是获得跟她一样的宗教体验。
泰勒决定在自己的大脑里植入一个单比特错误。如果他与利迪娅重逢的唯一机会是进天国的话,那么照此推论,他别无选择,只能设法使自己相信上帝。
于是他租了辆车,开到索诺兰沙漠的公路尽头,再步行一直走到一个有很多仙人掌的地方,静候身体支持不住的那一刻。太阳落山,又渴又累的他终于出现了幻听。这一段想象的重逢,在我看来,是这篇残酷的故事中作者留下最大的仁慈。他本该什么都听不到的。
-“利迪娅,是你吗?”
-“你觉得我脑子坏掉了?所有的一切,只是个连接错误?”仙人掌问。
-“不,不能说是坏掉了。”
他想给她解释记忆的变量、单比特错误和类型系统。他要告诉她,他试图得到和她一样的体验,目的就是为了能和她重逢。可是他又渴又饿,头晕目眩,所以他只是说:“我想你。”
在这种关头却还想“解释记忆的变量、单比特错误和类型系统”,多么典型的理工科直男思维!然后耀眼的光芒如期而至,泰勒以为是天使降临了,但那只是警察和他的好基友欧文,不是天使,却胜似天使。
“没事了,”欧文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欧文是这个短篇中我最喜欢的角色,他在泰勒陷入悲痛之后扮演了理智之声,说话一针见血,却也始终照顾着泰勒的感受。人生若能得知己如斯,何求:
- “恕我直言,我本来以为你成不了诗人,因为你缺乏想象力,但现在我发觉你的想象力多得有些过头了。”
-“不用信上帝我也知道你这样行不通。你想信上帝是因为你爱利迪娅,可是你还没有任何体验,心里就已经把信上帝视为错误了。你是在强迫自己把认定的谎言作为事实来接受,这个坎儿你是过不去的。”
哪怕在事实证明泰勒无法达成信仰之跃之后,欧文也从来没有说:”早就告诉你会这样。”
“后来欧文设法让他回到了咖啡馆里的夜间诗会上。他觉得那些诗糟透了。为什么没人为那种光芒的缺失写诗?为什么没人感叹记忆的持久,还有既脆弱又难以攻破的类型系统?为什么没有人描写无法拥有信仰的痛苦?”
讽刺的是,非同寻常的打击和痛苦终于让泰勒的文艺细胞开窍了,他重新找了份工作,重新开始写诗并获得了发表,甚至还遇到了不在乎他车祸的伤痕、愿意带他回家的女孩。他的生活终于逐渐回到了正轨。
我的生活也逐渐走上了正轨,考下了证书,自己也入职成为了职业口译。我的第二任女友是一位业余的小说写手,她也是被我安利这部小说,但反响平平的人之一。于是我拿起Kindle向她逐段分析和解释角色的行为动机,我把重点放在了程序员绝望的奥德赛之上。
爱上一位女孩脸上所散发的光辉,并愿意为了她跨越生理和信仰的极限。你还能想象比这更纯粹的深情吗?
我说着说着,她也逐渐坐直了身体,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肃穆起来。她说听你这样解析,感觉就不一样了。我们一时无言,沉浸在这个故事所带来的伤感与凄美之中。
但没过多久,她质疑我的前景和嫌弃我自诩的才华,说我写的东西最多只能算是散文,根本不配叫做小说,随后也离我而去。
我再度陷入了消沉与振作的循环,怀着证明自己的执念写了很多半途而废的小说。看过了很多遍的泰勒的故事很久再也没有翻起过。我始终没放弃自己是“蒙恩之人”的信念,就像利迪娅一样,我不必去教堂或是祷告,“这只是意味着她可以继续她的生活,而未来她所做的一切自然会充满喜悦,因为她热爱上帝”。在2013年《经济学人》上刊登的安德鲁·格里利的讣告中有一段话,或许可以更好地解释这种心理的慰藉机制:
注:安德鲁·格里利(Andrew M.Greeley)是美国天主教神父/社会学家/记者/小说家,著有多部畅销小说,内容辛辣、富有争议,并常在报纸上对天主教会的性丑闻和布什政府进行口诛笔伐,是个鲁迅式的狠角色。
“因为上帝爱安德鲁·格里利,爱他所有的愚鲁莽撞、爱他的毒舌和他的精神散漫;他从不原谅别人对他作品的批评、早上十点以前永远一事无成、还有着对芝加哥熊队和公牛队本赛季必胜绝不动摇的信念(噢,上帝!保佑他们!)……上帝爱他,也爱所有的造物,怀着恋人般的激情——那种“没有你不能活”式的沉醉。这份爱现在无法停止,将来也不会停息。”
是啊,上帝也爱我——哪怕笔力尚浅且嗜好拖延的我早上十二点前永远一事无成,在临近截点前往往赶稿至通宵达旦,上海冬日的寒气透过窗缝渗透让我久悬的手肘疼痛,而我痛苦地边做边指责自己为什么要拖延,为什么要做这该死的翻译,为什么要从事这孤独又自省的行当……直至完稿的一刻被充满成就感的狂喜冲刷,为自己不时闪现的灵感沾沾自喜。然后心满意足地一觉睡到下午,周而复始。我不介意译费低廉,不为来自家庭的“回家考公务员”的威逼利诱所动,不怕收入微薄和未来贫穷潦倒,因为我爱这一切,翻译是我的天职。只要这样想着,我的心里就会涌现出一股暖流和力量,让我可以坚持下去。
所有这些心理,都已经被刘宇昆精确地捕捉在关于利迪娅的字里行间;而我也像泰勒一样无法达成信仰之跃,却为自己的奇梦找到了一个唯物主义的解释——虽说远不如程序员的来得那么严谨自洽。
会不会这一切只是人脑的一种自救机制?就像人生的苦痛往往能催生文学的灵感,当绝望突破阈值之时,人脑就会分泌某种激素,让人得以在黑暗与绝望中获得美感以及渡过风暴的勇气?正如史密斯乐队(The Smiths)的吉他手Johnny Marr曾经在采访中谈论为何他们的音乐诗意地具象化了一个颓败的曼彻斯特,他说这是人的本性,当你身处这样一个环境,你自然就会看到美感。而我恰好在那样一个时间突破了阈值,把自己过去在基督徒发的小册子上读到的内容与想象融合进了一个梦里,新分泌的激素消除了我的焦虑,让我获得了由内而生的勇气。
多年后我在罗洛·梅的《人的自我寻求》中读到关于“蒙恩”的诠释,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斯宾诺莎的话‘真正爱上帝的人不会期待上帝也爱他作为回报’,就像一股清新、圣洁的风,吹过宗教中弥漫着依赖性的这片朦胧的、病态的沼泽。这句令人震惊的话,这里说的是勇敢的人——他知道美德就是幸福,而不是为了获得幸福的要求;他知道对上帝的爱本身就是报偿,人们爱美与真理,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善,而不是因为它们会给那些爱它们的艺术家、科学家或哲学家带来声望。
斯宾诺莎的话可能会被误解为暗含了一种殉教的、牺牲的以及受虐待的态度,当然斯宾诺莎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相反,他是在用一种最明确的形式道出了客观的、成熟的、有创造性的人(用他的话说,是蒙受神恩的、快乐的人)所具有的基本特征,即那种因为某物本身而爱它,而不是为了得到照顾或获得一种不正当的声望感和力量感而爱它的能力。
所以我获得的并不是神秘主义的加持,只是一个孤独者在自我寻求过程中的自救而已。
故事的最后,泰勒凝望着星空时,突然他的天使就翩翩而至了。
泰勒被对上帝的爱所充盈,以至于发起抖来。上帝的安排之美令他啜泣。他知道了为什么他会遇到利迪娅,为什么她要死去,为什么他在此之前无法亲近上帝。他衷心希望能永远追随那光辉,他渴望能进入天国……
可是当他用理性意识到,这可能是一颗来自天狼星的质子撞击了他的大脑,造成了一个单比特错误时,天使便瞬间消失了。
这时泰勒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注定要在余生中回忆那种狂喜,那种对上帝的热爱,那种生命的美好。他曾经信过,尽管只是短短一瞬。他曾经与利迪娅重逢,然后又重归无上帝之所在。
这恰好也是我的结局,当我为自己的幻梦找到了解释,所有神秘的色彩也就烟消云散了。随着时间流逝,当初激荡汹涌的感觉也渐渐变得疏远不真切,我也注定要在余生中回忆那种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单比特错误》才在我的心中有着如此独特的地位吧。
大约是两年前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可以写这样一篇关于宗教和科幻赏析的文章,于是用Kindle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单比特错误》,接着被眼前看到的东西惊呆了:文章各处的重要对话和段落,被人做了大大小小几十处标注。
我意识到这一定是前女友在听完我的解析后,又认认真真地把全文读了一遍,用我送她的那部登陆着我的账号的Kindle留下了这些标记。我五年过去了却从不知道,就像是我当初过度自私的注脚。它们在那里就像幽灵一样,我一时有点头晕目眩。
原来曾经有个女孩在意过我那天的话,努力去了解我的爱好,尽管后来,那个故事没有结局。
我勒令自己一条条删除了那些标注,就像在驱散旧日的幽灵。
评论区
共 20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