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使用武器”,在我看来是电影中最美的一个隐喻。这是电影的另一个原创:七肢桶把“武器”作为语言的隐喻,一方面暗示了对于七肢桶来说语言的强大力量,另一方面又表明了他们对人类的理解的天真。他们不理解人类的“武器”只是用来屠杀的,“并不能成就英雄,而只留下孤儿寡母”。
而这种力量在班克斯博士身上的体现,一面是她阻止战争的能力(虽然“将军,你夫人昨夜托梦给我说”真的把我说乐了),另一面则是她预见了她女儿的一生(我记得电影里班克斯博士在抱起她女儿的时候说过不止一次“come back to me”,可惜被字幕翻错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爱被语言=武器这个比喻连接起来,形成了《降临》最核心也最为动人的美感。
不过,很遗憾的是,按照电影里描绘的接触场景,人类的语言学家实际上很难学到七肢桶语言中的“武器”这个词,因为语言的习得和实践的场景密切相关,没有实际使用武器的场景,即使看到武器这个词,也基本只能推测出它是一个名词而已。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一则逸闻。大概是“十月事件”的时候,匈牙利的哲学家,卢卡奇,在被苏联的秘密警察带走的时候,被要求搜身。也许是还顾及到学者的体面,秘警没有太过鲁莽,而是询问卢卡奇,“你身上有武器吗?”卢卡奇想也没想就掏出自己兜里的钢笔放在桌上,说:“除了这个,没了。”
5 关于预知未来的能力和自由意志的矛盾,在小说里有详细的说明,很多科普或解读的文章也谈到了这一个点,我这里还有一点补充。姜峯楠在小说里以误读的费马原理来解释一种非线性的时间观(这个解释在电影里删掉了,也让鹰眼物理学家的位置变得更加酱油了),他在后记里还补充说,他也知道有另外一种量子的解读方式,但是无法做目的论的解读,所以采用了经典物理的解释。
我想说,很不幸,姜的这个理解是错的。如果大家理解费马原理和惠更斯原理的关系,就应该明白,经典物理是以波动说来解释光的运动,而变分原理只是一种物理学家用来计算光的路径的方法,这不代表光“自己的想法”。
当然,对于物理学家来说,“光怎么想”本来就是无稽之谈,所以就算没有惠更斯原理的补充而只有费马原理,物理学家也不会觉得光是会预知未来的,而是会说:没办法呢,虽然听上去有些奇怪,但这种描述方法很管用啊。这有点像——比如大清的时候流传说洋人没膝关节,腿不能弯,因为见了皇上也不下跪。后来当然知道这纯属胡乱脑补,但就预测行为来说,在一定的范围内,这个奇怪的解释其实也足够好了。物理学家正常常满足于这样“有效”的解释。
7 刚才我说经典物理对费马原理的解释完全是非目的论的。
在量子力学里,和姜所说的相反,其实反而留有目的论的空间。按照标准的量子力学解释,光是像波一样同时走遍了所有可能路径、然而错误的路径上振幅互相抵消,最后留下了正确的路径。
这样说显得和惠更斯原理没太大差别,但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波是量子力学所定义的概率波,也即波函数,它的振幅是复数而非实数,不代表直接可测量的物理量,也就是说这个波不能直接对应为光的运动,要把波函数叠加完毕后的结果取其模(一个复数相当于一个平面上的向量,复数的模就相当于这个向量的“长度”)才能得到光子在该处出现的概率。
这个时候对光的运动的描述被分为了两步:第一步,波函数的传播和叠加,第二步,光子被测量。这个描述留下了一些目的论的空间:好像光是预先发出了波函数去“闻一闻”它可能路过的地方,在它闻好了之后,对路况成竹在胸了之后,再在被测量的那一刻“唰”地一下出现在某个概率别太小的地方。这样的解释非常符合姜在小说里对七文书写方法的描述,也非常符合他对七肢桶世界观的描述。
不过说到底,对于物理学家来说,这种解释也不过是一个说法罢了。这其实和“光子没有膝关节”、“光子没有女朋友”、“黑洞是秃子”一样,在物理学家听来都是类似的修辞法而已。
1 电影的一个原创情节非常有趣:商将军(为什么我总是想写成“熵将军”……)和七肢桶对话的方式是教它们打麻将。班克斯博士说这很不好,因为游戏一定假定对立,假定冲突,胜与负,暗示说这样的交流方式难免引向战争。
这其实既有些道理又包含了对游戏的误解:确实,游戏的一种,竞赛(罗杰·伽耶华将游戏分为四类:竞赛,运气,眩晕,模仿),是以对立和冲突为基本预设。不过,另一方面,游戏又具有“严肃/不严肃”的双重属性:在游戏中,大家都是严肃认真的,全力去追求游戏内的目标;在游戏外,大家未必把游戏里的东西看得那么重。
所以,对于足够聪明的外星人来说,在游戏里学到的武器啦战争啦这种词,他们会理解这些词游戏性的,反而在接到最后通牒的时候说不定还会以为人类是要和他们玩游戏呢,“啊,亦可赛艇呢!”这样看,以游戏的方式来互相教语言,也许反而是更好的方式呢。
4 在小说里七肢桶的思维是如此怪异,几乎完全不似人类,在电影里稍好些但也还是很奇怪。当然,这也拜视觉形象的设计所赐:如果说按照原著七肢桶可能会有点像萌萌的塔奇克马,那么电影的克苏鲁化又拉开了他们和人类的距离。说起来这个设计我还是满意的,因为我已经见过太多人类能轻松cosplay的外星人了,这真是一种已经太陈腐了的自大。
不过,另一方面,我们应该也会担心,如果外星人和我们太不一样,甚至到了无法交流的地步,那么会怎样呢?其实电影里对学习陌生语言的解释已经碰到了这个问题。
在分析哲学家W.V.O.蒯因那里,有一个“原始翻译的不确定性”或者“指涉的不确定性”的问题,也就是语言学家需要用一些技巧才能可能保证不把“kangaroo”误当成“袋鼠”,甚至有些不确定性即使有了诸多技巧也未必能消除。其实蒯因提出的那些疑问已经基本上能被语言学家的技巧很好地解决,但是,姜峯楠想象的这种外星人思维与人类如此地不同,我们实际上有理由做更多的怀疑。
比如,电影里的这种交流方式(指着自己说,“I, human”;指着鹰眼说,“Ian walks”)其实并不是没有预设的,它假设了两种东西,第一个是“指示”这个动作的意义,表示引起注意,表示那里有一个“对象”,表示把语言行为和那个“对象”联系起来,而这些在外星人有可能并不成立;第二个更为深层的预设则是“对象”这种思维方式,我们从花花绿绿的背景中摘出一坨光线,说它们是一个“东西”,这在外星人也未必成立。如果这两个预设不能和外星人共享,那要学习他们的语言就非常非常困难了。
幸好,七肢桶也有七条腿,也可以当成七个胳膊,起码“指向”的动作是可以完成的,至于意义是否相同则不那么肯定。不过另一个预设则恐怕不太乐观了:毕竟七肢桶会把现在过去未来都搅在一起,他们的文字也是整体认知的,如果他们的思维里没有把什么单拎出来叫做“对象”这种习惯的话,其实还挺合理的。
2 在小说里,七肢桶是一群任性的文艺青年,它们来地球教书法,就像梁朝伟去伦敦喂鸽子。在电影里,七肢桶来地球是有明确目的的,在被班克斯博士反复追问之后,一个七肢桶(我忘了他们的名字了……阿伯特和谁来着?)回答说,“我们来帮助人类,是因为三千年后我们 需要 人类的帮助”。这个回答是不符合故事的设定的:七肢桶能够预见未来,所以他们应该说,“因为三千年后人类 会 帮助我们。”这个设计听上去有些像是强行为了让班克斯博士能拯救世界而存在的,但其实背后也还有颇为深刻的道理。
对于获得了七肢桶能力的班克斯博士,她的一生,从她学会语言获得能力开始至到她死,整个这几十年对她来说都是只是同一个瞬间,这赋予了她的生命一种奇异的美感。对个体来说是如此,但是,如果这是对整个种群成立的,那就可能会有问题了。我们可以想象,每个七肢桶出生、学会了语言之后就获得了这种预知能力,这种能力既是强大的也是一种束缚,不仅因为他们无法再拥有“自由意志”,也因为这种能力有一个界限,就是他们自己的死亡。
对于每个七肢桶来说,世界都存在一个视界,这个视界之内,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这个视界之外,对他们则是一片漆黑。可以说,从人类的视角来看,他们完全掌握了有限的未来,代价则是放弃了未来的无限性。当然,新出生的七肢桶会不断地为它们提供新的有限的未来,但是,没有任何原理能够保证这个更新过程能永远持续,而且他们会早在这个过程终止之前就发现他们物种的未来已经收敛。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七肢桶们全都看到了某种预言:对他们来说,未来到某处收敛,戛然而止,不再延伸,而这大概就是他们种群的灭绝。
不过,幸好他们发现了人类,这种竟然不能够预知未来的生物。能否预知未来并非绝对地代表力量的强弱,而只能说是各有所长。这种连下一秒也看不清的生物,长处则在于界限突破:虽然常常希望渺茫,但他们,是有可能去创造奇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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