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并非是通过严格还原小说中的七肢桶语言来考察,主要考虑的是把七肢桶语言的特点发展到极致,把它与我们自己的语言相对照,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们语言如何发挥作用,也更能看到作者的奇思。
为了方便,后面所提及的七肢桶语言指的就是小说中的七肢桶语言B。小说还涉及其他很有意思的语言哲学问题,比如我们是用语言思考吗?本文主要关注七肢桶语言中字词不可分割的特性,另外将不可避免的涉及对小说情节的剧透。
在很多科幻和奇幻作品中都有虚构的语言存在,其中有一些虚构语言已经相当流行,比如《魔戒》中的精灵语或者《星际迷航》中的克林贡语。这些虚构的语言可能看起来和我们已知的语言区别很大,不过掌握这些语言在理论上并无大碍。它们同样是由字词和句子组成,也有确定的语法规则。我们可以把一句话翻译成克林贡语,也确实有人经过学习掌握了这些虚构语言。
七肢桶语言却非常特别,不仅是作为一种虚拟语言我们的语言不同,甚至和其它虚拟语言相比也有根本不同。小说中这样描述:
七文变形极多,某一笔画稍加弯曲,或者粗细不同,或者波动形状不同,或者两个字的字根大小比例有了改变,或者字根之间的距离不一样,或者方位不同,此外还有许多许多,凡此种种,都表示意义有了变化。这些字形不可分割,不能将某一字从组成句子的其它七文中剥离出来。
七肢桶的语言是一种“不可分割”的语言,无法把一个字从句子中单独剥离出来,这是和我们已知语言的根本不同。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语言,它竟然能够用一种“整体”的方式来描述世界,而不是像我们用独立的字词组成句子来描述。与我们的语言相比,七肢桶语言更像一幅画,七肢桶语言这一特点也和小说之后的情节有很大关系。
我们已知语言的特点就是词与句的分离,句子由可以分离开的字词组成。七肢桶语言的一个词不能从句子中单独分离出来,我们语言的特点正是“分割”,一句话的每个词都可以单独拿出来放在其他句子里使用。而且这种分割不止是语言,我们在语言上对世界进行了分割,在我们的认识中,世界分成了各种各样的种类环节,有植物有动物,东西有重量大小温度,时间有过去现在未来。
字词语言里的一个句子可以分解为词,所以我们把用字词语言来说话叫做articulation,即切分、用音节清晰地表述。articulation首先是讲言谈是分节的,分成音节的,但不止是话语流分成了环节,我们谈语言,从来不只是在讨论语言,而是在讨论世界:事物被切分为各种元素以及这些元素之间的联系,物、物与物、物与性质,等等。
——《语言哲学》,陈嘉映
我们描述这样一个场景,“白色的马在跑”。这句话自然的分开了几个环节,白色、马和跑,分别表示了颜色,动物种类,动作。这几个词都有自己独立的意义,这在我们的语言中至关重要,这意味着它们可以在其它语句中出现。有白色的马在跑,就可以有白色的羊在吃草。虽然是不同的句子在说不同的事情,但我们可以说这两个场景中的动物都是白色的。“白色”这个词在这两句话中的意思是一样的。通过把世界分开环节,我们有了意义稳定的元素,通过这些元素的不同组合来描述世界、传达意思。
这好像是平平无奇的事实,我们从来都这么使用语言,从未多加注意。在七肢桶的语言中没有单独分离的字词,不存在这样的意义稳定的环节。就如同对比一幅画和一句话,我们不能把一幅画切分开来逐块欣赏,一幅画的一块局部脱离了整幅画可能毫无意义。而一句话总是可以分成各个部分,有时分成主语谓语,有时分成名词动词。分开环节后,语言的字词可以建立复杂的联系。两幅图中的马可能毫无共同点,但两句话的“马”可以说都是马。不同环节的不同组合带来了丰富的意义可能性。“狼来了”和“狼跑了”同样都有狼,但对我们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这些都要依靠语言对世界的切分来做到。
语言用字词组成句子,用字词语言来描述一件事情,好像非常自然,细想下并不简单。用之前的例子,“白色的马在跑”,我们觉得马所指代的那个东西似乎是单独存在的。一匹马和马背上的鞍,我们可以把它们分开,那是两个单独的东西。但“白色的马”我们却不可能分开白色和马,白色不能脱离马单独存在。在“跑”这个词上问题更加严重,对于白色我们还可以指着一个色样说这是白色,但从没有一个东西我们可以指着说这个东西是跑。我们说人在跑马在跑,也说蚂蚁在跑,跑这个词所代表的事情,好像比马这个词所代表的东西要抽象宽泛的多。跑是在走、跑、跳这样的动作词中有自己的位置,而马是在马牛羊这样的动物分类中有自己的位置,它们代表的就是我们区分世界的不同环节。
世界本身并不是整整齐齐的分成各个环节,我们用语言贴上标签就行。事情要复杂的多,把什么东西分在一起,什么东西不分在一起,往往没有天然固定的分法。有一些事情的区分是清楚的,比如把一天时间分成白天和夜晚,大概所有人都会同意这么划分。但彩虹为什么是七个颜色,而不是六个或者八个颜色,好像就没有那么清楚的界限。再比如对于水流,我们有好几个词,溪、河、江,江比河感觉上要更宽广,但多宽的水面是江,多宽的水面是河,也没有固定的标准。我们用语言对世界的划分几乎都是这样的,没有清晰的界限。而且不同语言的词语所划分的方式也有不同。比方说,英语中有goat和sheep,但英语中没有“羊”对应的单一词,在英语中没有中文中“羊”这样一个区分的环节。
语言用各种方式和环节划分世界,我们用形状、颜色、方位等等来描述世界。我们可以想象外星人眼中的世界和我们不同,他们也许用另一种方式来描述世界,比如外星人可能用磁场感觉物体,那么物体在他们的感官中具有完全不同的样子。但这样的外星人恐怕也和我们一样要把世界划分,世界也要分成物体和物体有的各种性质。好像我们的想象力止步于此,我们无法描述这个世界的整体样子,只好把世界切分开才能加以描述,而且这种切分很多时候还是任意的。难怪有不少艺术家思想家对语言这个表达方式颇有微词,即使我们平日说话,也会偶尔觉得语言苍白无力,无法准确传达自己的感受。
七肢桶语言就是指出了这样一个可能性,可以不分环节的去描述世界吗?我们语言的这种方式是不是限制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把世界切分成各个环节使得我们看不到世界整体的样子。
不过我想为我们的语言辩护一下。也许我们的语言有很多局限,但语言把世界切成不同环节给了我们一种能力,那就是想象另一个可能世界的能力。而这其中也包括了想象七肢桶世界的能力。
在语言这种成象方式中,现实不再是一道浊流,而是一个由各种因素构成的世界。每一事件都展现为某些元素之间的联系。按照元素的应有之义,一个元素可以和这些元素结合,也可以和另一些元素结合,它们事实上如此联系着,但那只是各式各样可能联系中的一种。我们的现实世界只是种种可能世界之中的一个。
——《语言哲学》,陈嘉映
在语言中我们分开马和马的各种性质,这样不只有了高的马、矮的马、白色的马和棕色的马。我们还可以谈论描述半人马、骷髅马、长翅膀的马,甚至会说话的彩虹小马。只有分开环节,我们才可以想象出那些那些实际中不存在的组合。如果马和马的颜色无法分开,彩虹色的马这个描述就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我们的语言只能整体的展现描摹这个世界,想象这些不存在的事物就是不可能的。
我们亲眼所见过的马很少,也许我们见过棕色的马、黑色的马,但我们没有见过世界上所有的马。我没有见过蓝色的马,如果一个人和我说存在蓝色的马,我无法断言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我们见过蓝色的鱼蓝色的鸟,似乎并没有什么规律阻止马拥有蓝色的皮肤,我甚至可以在脑海中想象蓝色马的样子。当然,世界中并不存在蓝色的马,重要的事实是一些颜色的马存在,一些颜色的马不存在。在我们所在的世界,不存在蓝色的马、紫色的马,而存在棕色的马、黑色的马,这正是说马具有这些颜色的意义。我们的现实世界也是作为诸多可能世界之一而得到认识的。
语言分解—结合的机制,构筑起了“逻辑空间”,世界是在这个逻辑空间中显现的现实,我们人类从可能性来理解现实性。
在语言层次上,现实是作为因素间的组合呈现的〔句子是由词组成的〕,这些因素能够这样组合,也能够那样组合,因此,现实是在包含各种可能性的逻辑空间中呈现的。
——《语言哲学》,陈嘉映
我们可以想象一匹蓝色的马,但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方形的圆么,或者一根没有长度的棍子?我们可以说棍子必然是有长度的,但马并不必然不是蓝色。我们可以想象在一个世界里马是蓝色,但我们无法想象一个世界里的棍子没有长度。我们确实需要掌握很多观察得来的事实才能说世界上没有蓝色的马,但似乎并不需要考察实际棍子的样子,我们就可以很有保证的说世界所有棍子都有长度。
这不是我们的想象力有限,而是语言本身不仅仅是用来刻画世界的工具,语言凝结了人对世界的理解,语言是编织进世界的道理。
在小说中主人公逐渐掌握了七肢桶的语言,她的思维习惯逐渐改变,并得到了全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这可能么?如果一门语言没有使用原因结果这样的环节来描述世界,这门语言的使用者看到的世界是不是和我们眼中完全不同?在小说中主人公逐渐掌握了七肢桶的语言,因为七肢桶语言“整体”的特点,前因和后果不再分开,自己的生活也不再是由前后相继的事情组成,而是以一个更完整的面貌出现。
这个问题涉及的就是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这个假说说的就是不同的语言影响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甚至使用不同语言的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同的。如果一门语言中缺乏某些词语,那么使用这门语言的人就无法想象相应的事物。
有一个领域有过大量的相关研究,就是不同语言的颜色词。可以想象,不同语言中的颜色词并不相同,在一些语言中,表示颜色的词非常少甚至只有两三个。有趣的问题就是在不同颜色词的使用者眼中的世界是不是也不同呢?如果一门语言中没有词语表示蓝色,这个语言的使用者眼中是不是蓝色和绿色就没有区别了呢?另一个例子是荷马史诗中的颜色词。古希腊形容颜色的词汇和我们有很多不同,荷马用酒色来形容大海,这意味着在作者眼中大海的颜色确实和酒一样么?
这是个相当复杂的话题,目前的研究也很难说给出了确定无误的回答。不过目前的研究至少显示了一些进展。
首先,不同语言使用者的颜色辨别能力是没有必然区别的,即使那些“原始”的语言中颜色词很少,它们的使用者辨别颜色也没有问题。而且,不同语言的颜色词并非毫无关系,如果一门语言中的颜色词汇很少,那么很有可能就是黑白红这几个颜色。实际上有一种可能的颜色词汇发展规律,即人类首先使用的颜色是黑白,之后是红色,然后发展出黄和绿。这可能是由人类共有的生理基础和生活方式影响的。的确不同语言有着不同的颜色词,不过似乎它们的使用者眼中的世界还是同一个,或者至少不是那么的不同。
语言好像是我们绕不开的桎梏,如同焊死的眼镜,我们只能通过这个眼镜来看世界。我们会想象如果能摘掉这个眼镜,看到的世界会是副什么奇妙的景象,这也是小说如此迷人的地方。我们使用很多时间概念词,比如过去、同时、未来。如果不使用时间概念看待世界,世界中的事件是不是就不再是因果相继的发生,而是如同一副完整的画面,就如小说中的七肢桶那样?这些问题当然不会有个答案在那里等待人去揭晓。我们的语言中的时间概念十分根本,一套完全不使用时间概念的语言在我们看来可能是难以无法理解的。不过,倒是可以换一个角度想下,一个人使用一套我们完全不能理解的语言,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想象下我们观察外星人,外星人使用着我们完全不能理解的语言,而外星人自己当然完全理解。有一个问题,我们是怎么知道外星人“理解”了他们自己的语言,或者,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有一门语言?我们可以想象使用语言的人和不使用语言的人行为有很多不同。我们来到一个原始部落,看到部落里的人互相说话,一个人说完另一个人会有所回应,可能是说出另一段话或者是做出动作手势,我们会觉得他们是在使用一门语言。如果外星人有时做这个有时做那个,同时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声音和行为没有规律,我们大概会说恐怕他们没有在使用语言。
当然,旁观者可以指出这个理解和不理解的标准还是基于人类的视角,外星人也许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外星人行为没有规律,这并不能说明他们没有一种自己所理解的语言。这里的问题是,如果外星人用着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行为方式我们也完全无法理解,那么这时我们有什么资格说外星人理解自己的语言呢?甚至这个时候我们还能叫称之为语言吗?这种所谓的语言恐怕不会引起我们的兴趣,因为它无法以任何可以理解的方式进入我们的生活。维特根斯坦说:“假如狮子能讲话,我们也不能理解它”。
当然这好像是说在“逻辑”上七肢桶的语言不可能存在,如果这是某种推演出来的结论,这个结论可能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在想象另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语言时,我们还是在使用“语言”、“理解”这些词语。在说这是七肢桶的语言时,我们已经在说在七肢桶的行为中有些我们辨识出来的特征了,他们的行为就已经进入了我们的理解范围。一个人指向自己,同时展示自己的名字,七肢桶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这看起来简单,但这意味着他们可以理解用手指向一个东西并命名这样的行为,这不仅是智力程度足够,而且说明他们也有和我们类似的生活形式。
我们说一种语言超出人类理解的范围,但当我们说这是一门“语言”时,我们多少就对其有所理解了,这已经意味着使用这种语言的生物和我们分享了类似的生活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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