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源喜欢安安静静地玩游戏,电玩店打烊后,回到家,吃完晚饭,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打开电视,把灯熄了,把手机设成静音,拿起手柄,一个人沉浸在游戏的氛围中。
他也喜欢热闹,大年三十的跨年夜,他是在酒吧度过的,和朋友一起。
春节前,去了趟电脑城,想看看实体电玩店现在活得怎么样,在那里认识了小源。
采访小源前,有些顾虑,一是担心会被认为是收了好处,给他的店打广告;二是因为国内电玩店的名声一直不太好,提起电玩店,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奸商”二字。
这座电脑城原本有八九家电玩店,如今所剩无几。电玩巴士的柜台早已没了游戏的踪影,幸存的几家店,也把主营业务放在了手机、电脑配件、电视盒上,游戏只是捎带着做做。
只有小源的店例外。在电脑城逛上一圈,很难不注意到他的这家店。不只是在场地内堆放一盒盒主机或游戏,也不只是在柜台上摆台国产电视供玩家试机器。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台特意为PS4 Pro配备的支持4K及HDR效果的75寸索尼电视。我去的时候,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小伙,正在玩《生化危机7》,一位拿着无线手柄,一边抱怨头晕,一边躲避米娅的追杀,另一位则全神贯注地观战。
旁边还有一台65寸索尼电视,正循环播放Xbox One的广告片:杰拉德、史波克、迈凯伦P1、机甲、丧尸,邀请现实中的白领、大学生、小男孩进入游戏的世界,与他们一同冒险。
两台24寸的索尼CECH-ZED1J显示器,一台接电脑,桌面壁纸是《最终幻想15》,另一台放在柜台上演示游戏。入口处还有一台街机,装的是“月光宝盒”,500多款游戏。
店面布置的一些细节也很吸引眼球:戴着PS VR眼镜的奎托斯头雕、戴着圣诞帽的诺克提斯立牌、竖起中指的Big Boss机械臂模型、美加狮TE2格斗摇杆、罗技G29赛车方向盘,以及玻璃柜里陈列的形形色色的游戏手办。
一个戴棒球帽的小伙子正站在货架旁,帮顾客挑选游戏,他就是小源。
小源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温和,顾客有什么问题,他都会耐心回答。他的卫衣外面套了件绛紫色的披风,那是他自己设计的员工服,左襟印着“游戏天国”,右襟印着“一游入魂”。
和小源简单聊了聊。他说,这家实体店开了两年,没有网店,去年的营业额300多万。店里的东西并不便宜,无论主机还是游戏,比普通淘宝店的价格高大约10%。贴吧上,有人说他家的东西卖得太贵,是“黑店”。我问小源,介不介意这个称呼。
原本约了等他的店打烊后再聊,但他临时有事,顾客在他店里买了台PS VR,不会安装,让他晚上过去帮忙调试。
第二天的采访约在了中午。那天是腊月廿八,离大年夜还有两天,超市、菜市场、熟食店排起了长队,大家都在为过年而采购。电脑城则冷冷清清,有些柜台已经收摊走人。
小源的店倒是客流不断,春节前后是电玩店的旺季,正月十五之前,生意都会比较忙。店里的另一名员工已经提前回家,小源一个人守在店里。
中午的顾客不多,就在我们坐下来准备聊聊时,一个小男孩被花花绿绿的手办吸引,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位老人。小源走过去,客气地告诉他们,这里不太适合小孩子玩。老人带着男孩转身离开,小源在后面鞠了两个躬,连身道歉。
小源说,他玩游戏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是他的游戏启蒙导师。他还记得小时候,父子俩通宵玩《魂斗罗》,被老妈骂了一顿。
小源小学六年级时,父母离异,他跟随母亲生活。父亲离开了,但对游戏的喜爱在他的心里扎了根,从小到大,游戏一直没断过,他身边的朋友也大多是因游戏而认识。
大专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整天宅在家里玩游戏,只偶尔打过一些零工。一天,朋友来找他,说自己在电脑城开了家游戏店,想让他过去帮忙。
这座城市最早的电玩集散地就在电脑城附近,起初位于十字路口的地下通道内,空气浑浊,灯光昏暗,一排排柜台里摆放着水货、山寨货、翻新货、高仿货,小源以前常去那里买盗版GBA卡带。
后来,电玩店越来越少,大多改行做起了其它生意。少数商家迁出地下,在路边租了个小门面,或是搬进了电脑城。
小源去了朋友的店里打杂,帮顾客刷刷机、拷拷游戏,刚开始,每月工资600元。
他喜欢这份工作,可以和别人聊游戏。但父母反对,觉得这是不务正业。父亲虽然自己也玩游戏,但从不认为卖游戏是什么正经事儿。
“他们托人帮我找了工作,每个月三四千,我不做,偏要来这里干几百块钱的事,他们没法理解。”小源说。
那时候,PSP在国内卖得正火,小源帮朋友经营淘宝店,装饰页面,整理PSP的各路消息,在贴吧和论坛加了不少QQ群,把淘宝店的销量冲到全国第二。
另一家电玩店的老板把他挖了过去,工资涨到五六千。父母见他收入不错,做的也是自己喜欢的事,便不再说什么。
2014年,那家电玩店的老板决定放弃游戏,因为卖游戏来钱太慢,他打算把资金抽出来做小额贷款之类的业务。
小源想接手,找父亲商量。父亲是做生意的,觉得儿子到了而立之年,也该有一份自己的事业,就给了他一笔钱,把店盘了下来。
“我觉得自己找对方向了,我就是卖游戏的人。”小源说。
“自己做肯定舒服多了,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主要是不想做得太low。”小源说。
店名的LOGO是用近百个掌机和手柄的图案拼成的。他花了五十块钱,在淘宝上找了家设计工作室,但拿到手的LOGO与他的想法相去甚远,只好自己动手,用绘图软件把掌机和手柄一个个抠出来,再一块块拼上去。
《教团:1886》的加拉哈德、《古墓丽影》的劳拉、《神秘海域4》的德雷克、《火影忍者:终极风暴4》的宇智波佐助、鸣人……店里摆放的那些游戏角色的立牌,也是他自己找图抠图,拿去店里喷绘后,再自己勾线,用美工刀一点点裁下来。
朋友的街机厅歇业,送了他一台街机。他把这台街机搬到了店里,玩家拷贝游戏时,可以坐在凳子上打打街机,消磨时间。他还在街机上贴了“一游入魂”四个字,那是索尼在2013年东京电玩展上的口号。
暑假,他招募女孩打扮成初音的模样,或是穿上水手服、女仆装,招呼顾客。《马里奥制造》发售时,他在店里组织玩家试玩,三条命过关,即可获赠马里奥玩偶一个。
圣诞节,他摆出挂满饰品的圣诞树,绕一圈彩带在电视柜周围,把PS4的新年套装高高摞起,给Xbox One的绿色包装盒系上金色的缎带,在柜台外贴上“Merry Christmas”、星星和铃铛。
热门游戏发售前,他会把店面重新作一番布置,不仅仅是张贴海报或播放预告片。《战神3重制版》发售前,他买了奎托斯的头雕摆在柜台上;《合金装备5:幻痛》发售时,他把限定版中的Big Boss的机械臂拿到店里展示,还放了个黑色的PS4手柄在它手里。
“你懂不懂游戏、对游戏有没有爱,顾客到你的店里转转,和你聊上两句,就知道了。”小源说。
2015年7月,任天堂社长岩田聪去世后,他把岩田聪的肖像打印出来,装裱在画框里,摆在《塞尔达传说:三角力量英雄》的立牌上。肖像下面,用中、英、日三国语言写着:“谢谢你,岩田聪。”
以前的那些电玩店为提高利润而使用的手段,小源再熟悉不过。“翻新、刷机、破解、换组装,都是这些套路。手柄和硬盘必须放组装的进去,不能放原装的,宰一笔是一笔。”
有些手段沿用至今,八九百块钱从海外淘回的二手机器,换个外壳,当成新机器卖,手柄换成组装的,一台机器的利润动辄上千。
国行的出现,多多少少改变了这种状况,至少让像他这样不愿意把心思花在作假上的经营者也能够有不错的回报。
两年前,小源的电玩店开张时,Xbox One国行上市不久,PS4国行因故延期发售,那时店里的PS4仍是以港版为主,如今已清一色换成国行。
尽管小源的收入主要来自游戏软件而非硬件,但他觉得国行的存在确实为这块市场带来了变化,不仅是对玩家利益的保障,更重要的是各种场合的宣传,让大众在电脑游戏和手机游戏之外,知道了主机游戏的存在,对主机的印象也不再是停留在三十年前的红白机时代。
2015年夏天,索尼互动娱乐(上海)有限公司总裁添田武人来这座城市考察,参观了小源的电玩店。
“中文超溜,蛮和蔼的,蛮客气的。”小源对“五仁叔”印象不错。
添田武人半开玩笑地说,请多进点国行机器,如果有顾客买了国行,请帮他们刷一下港服。小源说,没问题,肯定会的。
添田武人问他要不要加盟索尼授权店,把店铺装修成统一的蓝色主题。小源觉得自己的店进货量不大,暂时还谈不上加盟。
另一个原因是,他担心加盟后,小店就会失去个性,没了自己的特色,和全国各地的索尼授权店没什么两样。
临走前,小源与添田武人拍了张合影。他把这张照片摆在游戏手办的陈列柜上,左边是添田武人的签名,后面是奎托斯的头雕,右边是PS4独占游戏《最后的守护者》的海报。
开业两年,小源的电玩店没有收到一起投诉,被电脑城评为优秀商户。
去年,他把电玩店搬到了同一楼层的另一位置,靠近扶手电梯,租金贵了一万多。搬家的原因之一是周围的几家店准备合并,他这个卖游戏的混在一群卖电脑配件的中间,有些格格不入。
去年年底,《最终幻想15》发售前,他重新布置了店面,摆上诺克提斯的人像立牌和易拉宝,在货架、柜台和电视柜上贴满大大小小的海报,电视循环播放预告片,电脑的壁纸也更换为诺克提斯四人组。
《最终幻想15》上市不到一个月,他进的一百盒游戏已经售罄。
与网店相比,实体店在价格方面没有任何竞争优势。而小源的顾客对价格似乎不太敏感,很少在网上买游戏。
“淘宝店选好了还要等发货,万一有纠纷也不好解决,实体店直接就可以买到现货。而且在店里,你可以试试游戏好不好玩,效果怎么样,玩起来晕不晕,还可以和其他玩家交流。”小源说。
他的微信朋友两千多人,绝大多数是玩家。每天,他都会在朋友圈推送两三条最新的游戏资讯,让那些很少逛网站或刷微博的人也能够及时了解他们感兴趣的游戏动态。
我们正聊着时,几个熟客走进了店里,和小源打个招呼后,坐在电视前玩起了《生化危机7》。
我和他们聊了聊。其中一位玩家26岁,从PS2时代开始接触主机,小源在电玩店打工时,他俩就认识了。现在,他每周都会来小源的店里坐坐。
他说,他在家已经把《生化危机7》打到了第四关,来店里又得从头玩起,一是为了看看这款游戏的最高画质,二是为了找其他玩家交流心得。“一个人在家玩游戏挺无聊的,这边人多,一起讨论才有意思”。
和他一起来的是他的前同事,比他大八岁,已婚,家里有一个四岁的女儿。他是主机游戏的老玩家,从红白机开始,DC、PS、PS2、Xbox、PS3,一路玩下来。以前玩的大多是盗版,去年10月入手PS4后,两个月买了七八款正版,《神秘海域4》、《如龙6》、《瑞奇与叮当》、《实况足球2017》,为了联机,还充值了会员。
他在工厂工作,上的是运转班,白班、夜班两班倒,每班12小时。上完夜班回家补觉,上完白班后的第二天,可以保证两三个小时的游戏时间。
另一位玩家是做物流的,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公司。去年的G20峰会对他们公司的业务冲击很大,下半年多出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于是一口气买了十多款游戏,准备把以前错过的全都补回来。
他说,他以前只玩网络游戏,玩了十多年《魔兽世界》,从美服、台服到国服,从PS4这一代开始才转职为主机玩家,三个平台的主机都买全了。
小源印象最深的顾客,也是一位网游玩家,之前从未摸过手柄,小源推荐了《最后生还者》给他。
一个月后,他回到店里,告诉小源,他特别喜欢这款游戏,因为他自己也有孩子,被游戏的剧情感动到落泪。
“我当时觉得特别惊讶,也特别欣慰。他从来没摸过手柄,居然能打通生还者。”小源说,“开店的乐趣就在这里,能够吸引很多真正喜欢游戏的人。大家在一起聊游戏,这种感觉最幸福。”
下午,顾客渐渐多了起来。一位父亲带着12岁的儿子在货架前翻看,他说以前给孩子买的都是盗版,在淘宝上买的,春节期间,淘宝店停止发货,所以上店里来看看有哪些游戏。
年轻小伙带着女朋友在电视前调试手机,女孩想玩《舞力全开2017》,买了游戏,却没有摄像头,听说可以用手机代替摄像头操控游戏,过来问问该怎么设置。
来来往往还有一些散客。有人指着戴在奎托斯头上的VR眼镜问,这个是体感游戏吗?有人奇怪,为什么我在家玩《全境封锁》老是断线?有人打听这里有没有二手的《实况足球2016》,有人询问新出的乐高游戏叫什么名字。
小源给那对父子介绍了几款热卖的Xbox One游戏,从货架上找出《乐高星球大战:原力觉醒》拿给询问乐高游戏的玩家,对想买二手《实况足球2016》的玩家说,我会帮你留意的,你也可以试试《实况足球2017》,有中文解说。
他告诉玩《全境封锁》经常断线的玩家,可能是因为你家的宽带是移动线路,联机不如电信稳定。他教那个年轻小伙和他的女朋友如何用手机操作《舞力全开2017》,叮嘱他们最好在手机背面加个环扣,防止甩脱,还亲自跳了一曲给他们看。
最后,小伙决定给女朋友买个摄像头,玩起来更方便。小源的报价比天猫的索尼官方旗舰店高,小伙没还价。
“我帮你装起来。”小源拿出一个纸袋,把摄像头装了进去。纸袋上印着他用掌机和手柄拼成的那个店名LOGO。
游戏资讯匮乏的年代,电玩店不仅仅是交易场所,也是我们获取资讯、结交同好的地方。
在互联网的冲击下,电玩店被认为已经走到了尽头,只能苟延残喘。而小源的这家店似乎是个特例。
他和他的电玩店,有点像Xbox One广告片中的杰拉德、史波克、迈凯伦P1、机甲、丧尸,以最直接的方式邀请着周围的人群加入游戏的世界。
小源把朋友的那台街机拖到店里后不久,同一楼层的另一家电玩店也效仿他,搬了台街机放在店里,但人气提升的效果并不理想。
小源懂得布置店面,更重要的是,他懂游戏,也知道玩家需要什么。网上热度颇高的《女神异闻录5》、《苍蓝革命之女武神》发售时,他一盒也没进。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最显著的特质。和其他电玩店老板相比,他最大的优势或许在于:他自己就是玩家,而且乐于同其他玩家交朋友。
电玩市场从不缺唯利是图的商人,真正缺少的是既有经营头脑、又对游戏充满热情的人。
最终决定把小源的故事写下来,并非因为那台价值四万元的75寸索尼电视,也并非因为他与添田武人的那张合影,而是因为他与其他玩家交谈时,像朋友。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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