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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正文之前：
1. 这是一篇长文，文字量在16000字左右，请利用索引条进行阅读。
2. 本文涉及大量有关《虐杀器官》，《和谐》以及《合金装备V》的剧透，请谨慎阅读。
3. 这一次写的两部作品都相当具有思辨性，所以我只是在文中大致分享了一下个人的见解，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PROLOGUE
PROLOGUE
今天，我想和大家聊一聊伊藤计划和他的两部作品：《虐杀器官》与《和谐》。
我原本还打算加上《尸者的帝国》，不过鉴于实际上伊藤本人只完成了《尸者》的序章，后续内容由同为科幻作家的圆城塔补完，风格上与上述的两本书差异较大，所以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单独写一篇文章来介绍它。
那么，就让我们从一个故事开始起吧。
PART1：弟子，老师，另一个自己
PART1：弟子，老师，另一个自己
伊藤计划的诞生
伊藤计划的诞生
1998年，东京电玩展。
35岁的小岛秀夫用他的《合金装备》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位玩家：
先锋性的潜入玩法，电影化的镜头运用，再加上那首圣诗般的The Best Is Yet To Come，这一切都使《合金装备》成为了那一届TGS上最受人们关注和期待的游戏。
播片结束后，一个24岁的年轻人找到了小岛秀夫，迫不及待的分享自己对《合金装备》的热爱与想法。虽然年龄上有11岁的差距，但小岛却发觉，这个青年的很多思想都跟自己有着惊人的契合，并且他也相当欣赏青年对于《合金装备》这个系列的创意与看法。两人相谈甚欢，并成为了朋友。
而这个年轻人，名叫伊藤聪。
1974年出生于日本东京都的伊藤聪毕业于武藏野美术大学美术系映像专业，他喜爱科幻与游戏，并且在大学期间还参加了漫研社，甚至出版了一本名为《女王陛下的所有物》的短篇漫画。而毕业后，他成为了一名网页制作人，并利用闲暇的时间写博客。
以98年的TGS为契机，通过《合金装备》这款游戏，伊藤聪认识了小岛秀夫，并将自己的那本短篇漫画赠送给了小岛，而小岛也经常跑到伊藤的博客下看影评。那时，还没有人知道多年之后，《合金装备》系列将成为游戏史上的一座丰碑，也没有人知道3年之后，伊藤聪的命运轨迹将彻底改变。
2001年的夏天，伊藤聪被告知罹患肺癌。
肺癌是一种相当危险的恶性肿瘤，常年占据着男性癌症死亡率第一的位置。被确诊肺癌，基本上就相当于被宣判了死刑。
伊藤聪开始了与病魔痛苦的斗争，而小岛秀夫也听到了这个不好的消息。当时正在开发《合金装备2》的他决定为伊藤做点什么，或许是想起了两个人初次见面的原因就是因为《合金装备》，因此小岛不顾公司当时的保密制度，带着《合金装备2》结局部分的演示视频，前去探望伊藤。
伊藤聪感谢小岛为自己做的这一切，并向小岛发誓：“至少在《合金装备2》发售之前，我绝对不会死。”
或许真的是因为这句承诺，化疗产生了一定的作用，伊藤的癌细胞被暂时的抑制。几个月后，在《合金装备2》的发布会上，小岛看到了因化疗的副作用而憔悴不堪的伊藤。似乎也就是从那时起，伊藤成了小岛的挚友，也成为了最了解小岛的人。在《合金装备2》发售的初期，很多人批评小岛风格的转变，而伊藤却第一时间在网上撰文，称赞小岛的才华。而时间也证明，伊藤的评价是正确的。
《合金装备2》最终大获成功，小岛秀夫再一次被世界所认可，可伊藤聪的癌症却愈发的严重。
05年6月，癌细胞扩散到肺部。
7月，手术，部分肺叶切除。
次年4月，抗癌剂治疗结束，病情暂缓。
然而伊藤聪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
因此他想写作，他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儿什么，他曾在自己的博客里自诩为“出道前身体就化为文学者的伊藤”，他也曾要求朋友在给他拍照时拍出“文士风范”。如果没有癌症，或许他会和千千万万个普通的日本社员一样，在网页制作人这个位置上消磨掉自己的一生。但现在，他决定用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来完成梦想。
从那一天起，伊藤聪变成了伊藤计划。
传承的MEME
传承的MEME
06年的5月，仅仅用了十天，伊藤计划就完成了处女作《虐杀器官》的初稿。这部小说由伊藤曾经的短篇《Heavenscape》改写而成，短篇本身则是一款名为《Snatcher》游戏的同人小说。而开发这款《Snatcher》的人，正是小岛秀夫。
或许没有1998年的TGS，这两个人最终还是会成为朋友。
《虐杀器官》获得了当年日本科幻小说大奖的提名，但很遗憾没有获奖。
而在阅读完《虐杀器官》后，小岛却惊叹于伊藤的构想，同时也萌生出了让他去写《合金装备》小说的想法。
2008年，当《合金装备4》的小说创作被提上日程后，小岛自然找到了伊藤计划，问他愿不愿意写自己的《合金装备》故事，伊藤当然是欣然接受。
不得不说，即使在患病的情况下，伊藤依然保持着惊人的创作速度，他不但在08年6月前就完成了《合金装备4：爱国者之枪》的小说版，还在同一年推出了自己的第二部作品《和谐》。
这不仅仅是因为伊藤本身有着极高的写作速度，也可能是因为这个33岁的作家明白，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要到靠秒来计算的地步了。
09年初，伊藤计划的癌症再一次加重，他又一次回到了医院。二月，当小岛秀夫前来探望时，伊藤的身体已经非常差了。
再一次，小岛违反了公司的保密规定，他告诉自己的挚友，有一款名叫《合金装备：和平行者》的游戏正在开发，两个人聊到了70年代的冷战，聊到了哥斯达黎加的核危机，聊到了无国界之师与战争经济，聊到了这个系列的未来。就如同八年前一样，伊藤也再一次向小岛承诺：他会活下去，至少在《和平行者》发售前，他会活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失约了。
2009年3月20日，34岁的伊藤计划永远合上了双眼。之后，他的《和谐》获得了当年的日本科幻小说大奖，日本科幻“星云赏”最佳长篇，以及11年的菲利普·K·迪克奖。
10年，《合金装备：和平行者》正式发售，小岛在游戏的结尾向这位天国的友人致敬。
次年，在伊藤计划的文集发售会上，小岛作为特约嘉宾出席，当被问到如何看待两人的关系时，小岛这样说：
“像是弟子，像是老师，也像是另一个自己。”
而在13年的随笔集《我所爱着的MEME们》中，小岛详细的说明了这一点：
人活着，就是为了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也要在别人的记忆中刻下烙印。人会死，但死不代表就是输了。（略）这个人成长的意义，就是像木灵（树之精灵）一样从一个人传达给了另一个人。 伊藤聪的肉体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伊藤计划这个故事仍然存在。就像我发出的MEME（模因：文化的基因）在伊藤这个少年身上扎根一样，伊藤计划释放的“MEME的种子”也在世界上扩散着。这其中一定会诞生第二个伊藤计划吧。 人不会消失。我们就是在这些话语的河川中漂流着的东西。人这种存在，既是物理上的肉体的同时，也是不断继承话语的故事。 伊藤聪成为了小岛秀夫，然后小岛秀夫又接收了伊藤计划的MEME这个奇迹般的故事，我会永远记得其中的这份感动。
这，便是小岛秀夫与伊藤计划的故事。但这个故事还没有完结。
15年，E3。
《合金装备V：幻痛》发布了一支预告。
在这支预告里，小岛秀夫继承了伊藤计划在《虐杀器官》中的MEME，而这本书中的许多内容也成为了《合金装备》系列中极其重要的部分，下面，就让我们以此为切入点，聊一聊伊藤计划的处女作《虐杀器官》，以及该作品与合金装备系列千丝万缕的联系。
PART2：《虐杀器官》与《合金装备》系列
PART2：《虐杀器官》与《合金装备》系列
与《合金装备》相似的设定
与《合金装备》相似的设定
《虐杀器官》的灵感来源于911事件。
01年的时候，伊藤计划刚刚被确诊为肺癌，在医院的病房里，他和全世界共同见证了恐怖主义对美国的打击，也见证了反恐战争成为了当代战争形态的主流。因此，《虐杀器官》的故事大背景就放在了911之后的近未来：
因恐怖事件甚嚣尘上，先进国家开始引入了极其严格的管理机制，试图通过完善而严密的身份管控来预防恐怖袭击的发生。然而落后的国家却接二两三的发生全国大屠杀事件，并且这一切事件都与一个名为约翰·保罗的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为了调查事情的真相，“我”——特种部队成员克拉维斯·薛帕德（又译：谢泼德）与其他成员奔赴一个个战场，追踪约翰·保罗并揭开所谓的“虐杀器官”的真面目。
这就是《虐杀器官》的故事开端。
在整部小说的第一页，伊藤计划以战场作为第一个场景，这样开篇道：
泥地上留着一道深深的卡车轮胎痕。只见一名小女孩正埋头对着那道痕迹。 小女孩看起来像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心想进入深藏在轮胎痕中的神奇国度。她的后脑勺仿佛开了一朵红花，头盖骨的内部就暴露在天空下。 距离不到十呎处，有个少年横躺在地。子弹从他的背部进入身体，在体内弹跳了一阵，最后从肚脐附近飞出体外。腹部开了一个大洞，肠子从腹腔掉出来。两个小时前下了一场雨，经过雨水的洗涤后，肠子呈现闪亮的粉红色。少年的双唇微开，露出可爱的门牙，仿佛还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虽然《虐杀器官》是一部科幻小说，但伊藤通篇都将目光聚焦在近未来的一个个战场，以冰冷与细腻的笔触，借主角的眼与口，描绘了一个个由枪炮所缔造的人间地狱。而主角薛帕德并不是这些地狱的缔造者，与之相反，在故事的一开始，他与他的小队都被赋予了一种极其崇高的任务：暗杀。
暗杀在这些国家里发动战争的罪人，把这个国家从战争中解放出来。占着道义上的制高点，利用极其先进的近未来飞机“飞天海苔”与快速打击设备“侵入鞘”，靠着尖端科技在生理上与心理上（心理辅导与药物调整）的全面保护，武装到牙齿的主角薛帕德在小说的第一部分里，带领他的小队以碾压的方式出色的完成了暗杀任务。
《虐杀器官》成书于06年，虽然在这一年《合金装备4》还处于开发阶段，但在小说中，我们已经能看到一些游戏中所出现的概念。
比如，体内植入的ID晶片成为了人类身份认证的新方式：
用凝胶包覆住的染血ID晶片还在我们胃里，这些ID晶片内含的资讯，成了我们的身份。士兵将读取到的晶片资讯传送至笔记型电脑，他看了看部队管理软体画面后，露出满意的表情，接着就放我们通行。 我心想，简直就像个没有思考能力的木偶。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和资料上所显示的人不是同一个人。对他而言，仿佛体内那张ID晶片所传送出来的资讯才是最重要的。
用《合金装备4》开头部分老蛇的话，便是：
而关于战争经济，在《合金装备4》之前，伊藤计划就借用薛帕德之口说出了自己对于杀戮外包的理解：
我一边听着DIA的发言，一边思考着：没想到有些人参与战争的立场，不是为了民族的认同，也不是为了自己信奉的神明而殉教，就跟披萨店制作披萨、驱虫公司驱除蟑螂一样，只不过是一项业务罢了。既然把战争当成一项业务，当然就可以编列预算、制订计划，还能外包给业者。战争已经从一项国家暴力，演变成可以委托、外包的业务。
除此之外，在《虐杀器官》中出现的双足行走的“鸟脚搬运工”则在《合金装备4》中变成了战争用月光，而利用海豚与鲸鱼所制造的人工肌肉材料也展现在了月光的那两条美腿上。
可以说，《虐杀器官》在很多地方都为后来的《合金装备4》提供了灵感，也因此小岛让伊藤计划来执笔这款游戏的小说版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虽然《合金装备4》引入了大量《虐杀器官》上的设定，但由于肩负着完结SNAKE家族传奇的使命，《合金装备4》对于《虐杀器官》的使用可以说是点到为止，而真正将这本书所要表达的思想以游戏的形式所传递出来的，则时小岛秀夫在KONAMI的最后一部作品：《合金装备V幻痛》。
虐杀文法
虐杀文法
《合金装备V》在叙事时借鉴了相当多的文学作品，比如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威廉·戈尔丁的《蝇王》以及乔治·奥威尔的《1984》。
和这些作品相比，《虐杀器官》即年轻又缺乏名气，但毫无疑问，这部20万字左右的小说构成了整个幻痛故事中相当重要的一环，也就是E3预告片中的那句：语言可以杀戮。
所谓的虐杀器官到底是什么，小岛通过《合金装备》说出了伊藤计划所给出的答案：语言。
在小说中，随着调查的深入，薛帕德逐步了解到了约翰·保罗究竟用什么样的手段在整个世界造成大屠杀：
我研究的资料显示，不管是什么国家、什么政治状况、哪一种语言构造，其中都包含着共通的深层文法，也就是屠杀的文法。在屠杀发生的稍早之前，不论在是报纸上的报导里、广播与电视节目的内容里、以及出版的小说里，都会开始零星出现屠杀文法的规则。因为那是和语言不同的深层文法，所以享受着那些语言的一般民众，是看不到那些文法的。除非你是语言学家。
约翰·保罗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语言学家，并曾为美国工作过。在研究的过程中，他发觉伴随着人类的进化，某一种暴力意识已经被深深的铭刻在了人类的大脑里，只要通过合适的文法将其唤醒，就能抹除掉名为“良心”的底线，从而诱发屠杀。
而根据萨丕尔－沃尔夫的学说，人类的思维由语言决定，因此由于语言的不同也会造成认知的不同。所以这又让屠杀有了针对性。只要在特定的语言中嵌入屠杀文法，就能灭绝特定的种群与民族。
这就是伊藤计划在《屠杀器官》中提出的屠杀文法，一个相当可怕的，具有极高概念性的理念。
想象一下，靠着几只电池喇叭，几张报纸，几段演讲，就能让高度文明的国度变成杀戮的舞台。这个概念尖锐的挑衅了人们固有的思想，所谓的屠杀并不是人类善恶对抗失败后所品尝的恶果，而是犹如呼吸，眨眼与膝跳反射这样的不自主行为。
这确实是有些耸人听闻，并且事实上伊藤计划在通篇也只是用大量的语言学家假说与猜想堆砌出了虐杀文法这个概念，所以这个可怕的想法最终没有打破小说的第四面墙，实践到我们的生活中。
然而，真的没有嘛？
虽然我们没有屠杀文法，但语言却能支配我们的行动，操纵我们的情绪，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我们的思想与情感都被一个个希腊字母或简体汉字所左右，我们可以被语言激怒，与发语者拳脚相向，也可以被语言点燃，在战场上化身杀戮的机器，从某种意义上说，主宰我们的器官并不是大脑，而是语言。
不过，毕竟虐杀文法实在是过于抽象，并且没有任何例子来佐证他的可行性，因此，为了能与自己的游戏相契合，小岛秀夫并没有完全照搬伊藤计划的理念，他给了虐杀文法一个相对合理的载体：声带虫。
虫与语言
虫与语言
声带虫可以说是《合金装备V》中的一个相当重要的存在，它是贯穿游戏第一，二章（应该也包括第三章）的重要生命体。静静，Code Talker，骷髅脸，Venom Snake ，甚至伊莱都和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声带虫是一种极其古老的生物，他们在人类的喉咙内产卵，大部分会感染肺部，杀死人类，而小部分则通过飞沫传播，繁殖下一代。而繁殖的契机就是语言，只有在听到特定的声音下，声带虫才会增殖，而骷髅脸正是利用这一特性让声带虫学习特定的语言，进而开发出仅对特定语种爆发的生化武器。
被微小的物质所操纵与毁灭一直以来都是日本幻想作品中的一个常见要素，比如《生化危机》中的T病毒，再比如《寄生前夜》里的线粒体。而作为一种最为常见，但也最为神秘的生命体，寄生虫自然更是被无数次的赋予人类毁灭者的身份，从而来揭示个体意志的脆弱。
比如在贵志祐介的恐怖小说《天使的呢喃》里，人类就因为感染了亚马逊的寄生虫而从习惯到性格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事实上，这部小说的恐怖并不在于字里行间对于人类异化的描写，而在于人类在这种异化前所表现出的深深的无力感。在寄生虫的面前，人类完全不存在所谓的个体意志，虽然表现出人类社会的行为，但一切的行动却都以寄生虫为基准。
因此，小岛秀夫利用声带虫，给“语言也可以杀戮”这句话找到了一个执行的实体，或者说，他给了虐杀文法一个落脚点。虽然让寄生生物学习不同的语言用生物学的角度来解释略显生硬，但不得不说，小岛确实巧妙地将伊藤计划的思想杂糅到了他的《幻痛》中，成为了贯穿整个游戏的重要元素之一。
然而，小岛对语言这个概念的运用并没有到此为止，借由反派骷髅脸之口，他提出了一种更为强大的寄生虫：英语。
深植于脑内的符码（语言），将会榨干我们的心智，并传播给下一位宿主，一只寄生于地球上的害虫——那就是zero的真面目，凡是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难逃遭到感染的命运……这一切符码的“母语”就是英语…….这是英语株的声带寄生虫，我将摧毁名为英语的那种语言，有了他我将使世界免受侵害……失去英语这个通用语言，世界将会分崩离析，但在那之后，它会拥抱真正的自由。
Zero想要缔造出一套编码来统治整个世界，也就是《合金装备4》那个战争和一切都被精准控制的世界，而骷髅脸想把人们从这个世界中解放出来。通过英语声带虫消除掉英语这个通用语言，让zero的编码失效，接下来，再让核武器遍布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制造出一个核威慑网，而在那之后，人们会强忍着痛苦用折断的手互相连接，实现真正的和平。
这是威慑的语言，也就是所谓的：
冤冤相报，世界方得维系统一。
可令人遗憾的是，拥有如此计划的骷髅脸最后却败的极其窝囊，在游戏流程进行到一半时就草草收场，着实给人一种雷声大雨点儿小的感觉。
骷髅脸这个角色对于《幻痛》究竟有什么意义，想要搞清楚这一点，我们可以回到《虐杀器官》中，类比一下这部小说中的反派：约翰·保罗。
出卖了世界的......
出卖了世界的......
直到《虐杀器官》的最后二十页之前，约翰·保罗的形象一直都是一个典型的反派。他挖掘出了虐杀文法这个可怕的东西，并且残忍的利用发展中国家的大屠杀作为样本，不断的完善他的研究，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标准的杀戮狂魔。但在小说的最后，他向主人公薛帕德说出了自己使用虐杀文法的真正原因：
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和平。
在《虐杀器官》的世界观下，监视与身份认证似乎构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将大国的国民与恐怖袭击相隔绝。然而事实上，对于真正试图进行恐怖袭击的人而言，这些东西就像是用来埋住鸵鸟头的沙子，只能用来求得心安，却无法阻止毁灭。
表面上，世界越发祥和，然而实际上恐怖袭击的数量却并没有减少。而正像主角在以前从来不知道人工肌肉是用海豚的肉所制作出来的一样，人们只会关注他们想关注的资讯。因此，反恐战争实际上变成了一场自欺欺人的大戏，而这场戏剧的最终章就是赛拉耶佛核爆。
恐怖主义不但没有被抑制，反而用核弹毁灭了一座城市，杀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者，其中，就包括约翰·保罗的妻女。从那一天起，约翰成了一名爱国者，这里的国，指的是他的语言，同样，也指他所爱的人。
战争并不全源自恨，从爱国主义的角度而言，战争也源于爱。
所以：
“于是我思考出一个结论。在他们憎恨我们之前，先让他们彼此憎恨。在他们想要杀死我们之前，先让他们互相残杀。这么一来，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就可以隔离开来。杀戮与憎恨的世界，就能与和平的世界隔绝。” 找出某些充满憎恨，已有想对G9展开攻击征兆的国家。 找出某些认为自己的贫困，自己的悲惨，是和平世界的自由所导致的贫穷国家。 接着，在那些国家散播屠杀文法。 那些国家只要发生内战，就无力向外宣泄怒火。那些国家只要发生屠杀，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杀其他国家的人。将原本要向外蔓延的怒火，封闭在那些国家内部。
通俗来讲，就是利用国内矛盾去化解国际矛盾。
因而，约翰·保罗自愿成为那个背负罪孽之人，自愿背负千万人的生命去换取更多人的安宁。还是那句话：
冤冤相报，世界方得维系统一。
从某种意义上讲，约翰·保罗与骷髅脸都拥有着相同的目标，一个所要的是用威慑换来的和平，一个所要的是用杀戮换来的和平，他们将语言都作为屠杀的工具，都背上了出卖整个世界的罪孽。而不同的是，约翰·保罗消除的是各异语言，而骷髅脸消除的则是英语。
那么，他们就是那个出卖了世界的人嘛？
并不是。
在《虐杀器官》的最后，约翰·保罗死去，而薛帕德却继承了他的遗志，不过与之完全相反，薛帕德却将屠杀的文法嵌入了英语，从而造成了整个英语系国家的崩溃。
与约翰不同，作为一个纯粹的美国人，薛帕德一直以来所杀的全部都是非美国人，是那些欠发达国家的可怜人，尤其是那些身体还没长成就被强制植入芯片，背上AK，奔赴战场的孩子。
与约翰·保罗一样，薛帕德也一直背负着罪孽，在得知了约翰·保罗的一切行为其实一直都被美国参议院的领袖所包庇后，薛帕德对自己的国度彻底心灰意冷。因而，出于寻求对过去杀戮的救赎，他选择了另一个极端：当美利坚被杀戮所笼罩，就无法向其他国家输出以反恐为名号的杀戮，世界就能被拯救。
这个想法是否正确，我们暂且不论。就这个行动本身来看，薛帕德的所作所为与约翰·保罗几乎完全相同，唯一的区别就是虐杀文法所栖息的语言——从其他语言换成了英语。可以说，在全书的最后，薛帕德变成了第二个约翰·保罗，又或者说，他与约翰·保罗已经形成了一种表里一体的存在。
同样的，在《幻痛》中，虽然骷髅脸的阴谋被Venom Snake所挫败，自己也惨死枪下，但他的思想却并没有死。伴随着乍得沙赫人的回收，以及之后世外天堂的建立，我们会发觉，骷髅脸口中的那个世界依然存在，只不过，原本的的国与国之间的威慑变成了世外天堂和TX-55的威慑，Venom Snake虽然干掉了骷髅脸，但他自己也变成了骷髅脸，所以，在《幻痛》第一章的最后，Venom才会在乍得沙赫人下看到骷髅脸向他脱帽致意的幻象。
出卖世界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思想，重要的不是谁去做，而是他做了什么。
虽然《幻痛》打出的宣传口号是补完合金装备缺失的一环，讲述BIG BOSS是如何入魔的，但就我个人看来，《幻痛》其实是小岛对于伊藤计划《虐杀器官》MEME的再利用，他借用了虐杀器官的思想与框架，但却没有完全照搬，而是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与合金装备本身的世界观，缔造出了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故事。
而回到《虐杀器官》，作为伊藤计划的处女作，他不但可以被看做是对于“小岛式战争”的最好诠释，同时也展现出了伊藤自己对于语言和战争的独到理解。虽然在很多情节的转折上存在着问题，对于结尾主角的行为也存在着较大的争议，但作为一部仅用十天就完成初稿作品，它已经是相当成功了。
然而，伊藤计划却没有停止自我超越的步伐，《虐杀器官》让他在对于语言这个“器官”的思辨过程里，接触到了隐藏在这之后的东西：自我。但仅限于篇幅和故事整体性的原因，他的思辨也仅仅停在了“语言可以杀戮”这个地方。另外，虽然自称为一名“小岛原教旨主义者”，但想必“文学界小岛秀夫”这样的评价应该也不是伊藤真正想要的。
因此，在推出《虐杀器官》不到一年后，被化疗和癌症所折磨的伊藤计划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他的第二部作品《和谐》。
在我看来，这是一部全面超越《虐杀器官》的作品，同时，它也代表着伊藤计划对于自我和世界的更深一层的思辨。
PART3：《和谐》与反乌托邦
PART3：《和谐》与反乌托邦
生命主义乌托邦
生命主义乌托邦
《和谐》的故事线紧承《虐杀器官》，但和讲近未来科幻战争的《虐杀器官》不同，《和谐》是一部非常独特的反乌托邦小说。
上一部的主角薛帕德在最后将虐杀文法植入到了英语中，并亲眼见证世界走向了彻底的崩坏，无数的生命在虐杀中消亡。在《和谐》里，人们把这段时期称为“大灾祸”。
“大灾祸”虽然没有让世界彻底被解放，但却让人们意识到了生命的至高无上。大家相信，正是由于过去对生命的不珍视，才导致了“大灾祸”的发生（然而其实是因为虐杀文法），因此，为了防止这种事件再次发生，一种名为生命主义的思想便出现了。
这是一个伊藤计划的原创概念：
生命主义（Lifism）。一种政治主张或倾向，统治机构将保护机构构成成员的健康视为最大的职责。以二十世纪登场的福利社会为蓝本。在更具体的层面下，将成人加入充分网络化的恒常性健康监视系统中;提供更便宜的药物及医疗处理的“大量医疗消费”系统;对于未来可预见的文明病，防患于未然，提供营养摄取及生活模式的相关建议；以上述三点为基础所组合成的生活形态，视为维持人类尊严之最基本条件的想法。
以这个思想作为基础，人类开始构建一个乌托邦，一个健康的，大家都不会病死的，极端尊重人类生命的乌托邦：
每一个人类都要植入健康监视装置WatchMe（致敬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实时监控个人的身体健康状况，并辅助以AR设备进行健康指导。药物精致系统随时随地提供廉价而高效的药品，及时将各类疾病扼杀在萌芽中。一切不良的嗜好都被视为与社会背道而驰的存在，烟与酒都从要超市里消失，甚至连咖啡都时刻面临着被取缔的危险。
同时，不但要保证肉体的健康，也要保证精神的健康。人们必须培养一种意识：每一个生命都是宝贵的财产，所以每一个被植入WatchMe的人都应该被所有人所爱护，你的生命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公共的，尊重并保护人类的生命是你应尽的义务。因此，整个社会充满了人类之爱，看到别人有难处，每个人都会伸手相助，一个孩子死了，即便你不是他的父母也会因生命的逝去而恸哭。为了精神的健康，不要说骂人，即便调侃对方是“肥仔”也会被认为是极其恶毒的语言，为人所不齿。
在这样的社会里，每一个人都很健康，都很健康，他们都身材均匀，面带微笑，互帮互助。而管理这一切的则是由旧政府所脱胎成的“生府”，它利用先进的科技与监控精密的呵护着每一个名为人类的生命。因此，医疗经济取代了石油经济，巴格达作为医疗之城取代了迪拜，生命主义取代了虐杀文法。在《虐杀器官》后的五十年，人类建立了一个生命至上的“不死天堂”。
或许是常年与病魔的斗争让伊藤计划想出了这样一个没有病痛的乌托邦，但就和其他反乌托邦作品一样，在描绘这个生命主义社会的美好时，伊藤也在反复强调一个与整个乌托邦背道而驰的事实：
在这样的社会里，却有越来越多的孩子选择了自杀。
而小说的故事，也从三个相约共同死去的女孩开始。
孩子们
孩子们
这身体，这乳房，这臀部，这子宫，全部都是我的。
难道不是吗？
我们的生命变为共有之物……所以我们非·死·不·可。
主要角色之一的御冷弥迦用段话道出了孩子们自杀的原因，也道出了这个乌托邦美好表象下的本质：
生命主义诞生于对“大灾祸”的反思，而“大灾祸”其实就是由一场由极端杀戮所引发的全世界大崩溃，它给人类带来了极其深远的创伤与恐惧，抱持着绝对，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的想法，人类很自然地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而不论哪个极端，其结果最终都是毁灭。
由生府所掌控的社会虽然表面上欣欣向荣，但实际上这个社会却是建立在将人类公有化这个基础上的。WatchMe与AR辅助设备渗透到人的体内，将人转化为一组组冰冷的数据，然后根据计算机的反馈，不断的修正这些数据，最终达到一个名为健康的最终运算结果。
在这样的世界里，独立的自我在成年的那一刻即被抹杀，虽然表面上他们的身体依然自由，他们的意志依旧存在，但实际上，他们的灵魂早已汇入了一条名为社会的河流，混杂在一起，他们的欢乐便是社会的欢乐，他们的悲伤便是社会的悲伤，这样的人，根本不能算人。
所谓不死的天堂，其实质是温柔的地狱
而那些孩子们则更为痛苦，与成年人不同，由于生理的原因，只有在成年之后，植入身体的WatchMe才会正式启动。然而这却意味着：孩子们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用了整个童年与少年所堆砌成的自我在一瞬间被WatchMe抹除，那种感觉，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既然这样，还不如自杀呢。反正都是死。肉体上的死，精神上的死，要么变成一团被分解的溶液，要么变成一个身体健康的活尸。
因而，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用他们稚嫩的方式来抵抗这个温柔的地狱，孩子们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世界，索性就用这种方式来对抗世界，就像那些破坏公共设施的叛逆者一样，只不过，这一次的公共设施，就是他们未来的自己。
御冷弥迦，雾慧图安和零下堂吉安就是这样三个女孩，利用阻碍营养摄取的药物来绝食而死，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阻碍营养摄取的药物是御冷弥迦通过药物精致系统的漏洞搞到的，而事实上自杀的这个主意也是她提出的。在这三个女孩里，弥迦对于死亡的渴望最为强烈，同时，她也是最对这个乌托邦不满的人。而作为故事的叙述者——雾慧图安，以及另一名女孩吉安都对弥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痴迷，所以在弥迦提出了自杀的建议后，图安和吉安都选择了跟从，只不过图安是为了模仿弥迦，而吉安则是为了拯救弥迦。
也因此，不同的目的造就了三人不同的结局。自杀事件后，弥迦死亡，图安被救活，之后成为了WHO的螺旋监察官（世界卫生组织因生命主义而权限变大，作为其核心成员的螺旋监察官甚至可以以保护生命权为由，干涉那些还没有参与到生府中的势力，调停他们之间的战争就是监察官的职责之一），靠战场来逃离生命主义与WatchMe的监控，而吉安根本没有自杀，她最后选择了妥协，成为了温柔地狱中的一分子。
就和所有的反乌托邦作品一样，这次小小的抗争也以失败告终。
然而十三年后，图安由于在战场上走私违禁品烟酒而被勒令回国，在与多年不见，早已与社会同化的吉安用餐的过程中，图安亲眼看见自己的好友用餐刀刺入眼中，完成了她本该在十三年前完成的事情，在同一时间，全世界共六千五百八十二人集体选择了自杀。
之后，一个神秘的组织宣布对此事负责，并告知人们：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请至少杀害一人以上。 方法不拘。 请以此证明只要是为了自己好，别人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要知道，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生命，请解放这种情感。 做不到这点的人，就请你死吧。
而与此同时，展开调查的图安也从吉安最后的生命数据中得知，御冷弥迦并没有死，并且她与这一系列自杀与杀戮事件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如果三个平凡的女孩自杀无法对这个世界造成任何的影响，那么就将之扩大到六千五百八十二人吧，在读到这里时，我曾一度将御冷弥迦定位成与约翰·保罗相同的存在，而所谓的反乌托邦，也就是从生命主义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回归到那个人人为己的正常世界里吧。
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样，伴随着调查的深入，图安了解到当年没有死去的御冷被一个名叫“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这名字真长，后面就简称为次时代小组了）的组织所接收，而这个组织所研究的，则是人类的意识。
“和谐”的本质
“和谐”的本质
在《虐杀器官》里，伊藤计划提出：利用虐杀文法可以唤醒人类屠杀的意志，而在《和谐》中，他完善了这套理论，并给出了更富有逻辑的解析。
首先对于意志本身：
“人的意志，是往往会以常识来思考的一种统合性存在，是决定‘就是他了’的一种凝聚物。简言之，它不像灵魂之类的东西，而是不断展开争论，侃侃而谈的全体和过程，亦即会议本身。所谓的意志，并非一个完整的存在，而是许多欲望放生呐喊的状态。”
也就是说，我们的意志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无数个欲望区块综合之后所产生的判断，而我们的痛苦则来源于这些欲望区块的互相争论，而当痛苦过量，最坏的结果就是自杀。
那么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消除了这种痛苦，那么自杀也就不复存在了。
在巴格达，图安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同样也是次时代工作小组重要成员的雾慧那泽，他告诉自己的女儿，确实是他们带走了自杀失败的御冷弥迦，而这个工作小组其实一直在为生府服务，实际上，正是他与其他科学家一起建立了如今的这个乌托邦。
在“大灾祸”刚刚平息后，旧政府，也就是现在生府的那群老人们找上了图安的父亲与其他科学家，希望能建立一个绝对不会重演“大灾祸”悲剧的社会。于是乎，生命主义开始引导整个世界。而有了生府的全力支持，科学家们很快就克服了除衰老之外的一切疾病。然而，这与生府最终渴望的世界仍然还有一定差距，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即便在这样一个健康至上的世界，依然有青少年会选择自杀。
因此，科学家回到了我们刚才所提到的理论：想要抑制自杀，只要能够消除人类在意志的抉择上所产生的痛苦就可以了。
于是，这个工作小组开始在这个乌托邦里搜集那些尝试自杀的少男少女（弥迦就是其中之一）作为样本，并利用医疗分子，反复的调和这些孩子大脑中的欲望区块，以此来缔造出一种不会为抉择所痛苦的意志，一种名为和谐的意志。
然而，伴随着这种意志的实现，科学家们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欲望区块不会为抉择而产生痛苦，也就等同于欲望区块对一切事件都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没有争论，也没有“放声呐喊”，那么也就相当于说，意志，或者说意识，已经不存在了。
作为实验的重要样本之一，图安的父亲向自己的女儿描述了御冷弥迦失去意志之后的样子：
购物，用餐，娱乐，一切都会清楚明了地被选取，如此而已。看是要自己选择，还是要让选择自己清楚浮现，就只是这样的差异而已。人类就算没有意志，一样能够生存。大家仍会像平时一样生活，经历生老病死。只不过唯独少了意识。意识与文化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一个人到底是真有意识，还是行为看起来像有意识，从外表根本无从判断。
读到这里我才意识到，虽然《和谐》是一本反乌托邦小说，然而这个乌托邦根本就没有完成，生府正真想要的是一个彻底健康的世界，一个彻底生命主义的世界，一个人类从肉体上到精神上都再不会生病的世界。
而代价，就是放弃意识。
而现在，每一个WatchMe中都被设定了“和谐”的最终程序，只要那些生府的老人们输入密码，医疗因子就会帮助人类走出解放的最后一步：彻底放弃意识，进入一种新的状态，名为“和谐”的状态。
自然，这一点让次时代小组的成员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以图安父亲为代表的一派坚持认为人类绝对不能摒弃意识。而另一派则认为，只有放弃了自我，人类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而这一派的核心，居然是御冷弥迦。
关于意识的思辨
关于意识的思辨
从父亲那里，图安了解到了就连她也不知道的，有关于弥迦的过去：
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意识的人类其实早已存在。
在位于车臣与俄罗斯纷争地带的一个小村落中，当地的人由于与外界封闭，世代近亲通婚，因此在基因上出现了缺陷，而这个缺陷让他们一生下来就进入到了“和谐”的状态，完全不存在所谓的意识。
他们有着合理的判断力，且清晰明确，完全不需要抉择。他们也有生活，甚至有自己的文化，他们天生就是不需要意识的存在，而御冷弥迦正是出生在这个村落。
在她八岁那年，战争爆发，她被俄军拐卖到了贩卖人口的集中营，成为了一名雏妓。在长期地狱般的生活中，为了应激漫无止境的绝望，原本毫无意识的弥迦的大脑被迫模拟出了一种类似于意识的东西。
之后，她被救出，辗转被日本的家庭收留，获得了御冷弥迦这个名字，然而，这份模拟的意识很快就发觉，日本和车臣，不过是名为地狱硬币的正反两面，一个残酷到绝望，一个温柔到窒息，在车臣，御冷的身体被夺走，被蹂躏，被毁灭，而到了日本，在成年后WatchMe开始工作的那一刻，一切都和在车臣毫无差别。
因此，从集中营所诞生出的意识模仿物模仿出了更高级的指令：自杀。
当痛苦大过了生命，意识不得不进行肉体的毁灭。
然而，次时代小组救回了御冷弥迦，并给予了她“和谐”，而在获得了原本就属于她的安详后，御冷的意识模仿物被完全的改变了。
在故事的最后，图安孤身一人来到了当年弥迦被关押的高堡，在高加索寒冷的山风中，她再一次见到了昔日一同对抗世界的挚友。弥迦告诉图安，全世界的同时自杀的事件以及有关杀戮的威胁，都是她在背后主导，目的就是让那些因“大灾祸”而惶恐不安的老人们下定消除意识的决心。
由于弥迦的意识是人类意识的模仿物，所以她永远无法理解为何意识对人类如此重要，然而，她却希望能将人类从痛苦中解放出来，所以，她强行拨转“和谐”的倒计时钟，只是为了能让全人类都以无意识的状态进入到一个全新的纪元，变成她和她族人的样子——永远不会痛苦与烦恼，更不会去寻求自我毁灭。
弥迦的意识诞生于恨，但在回归和谐后，她却希望能让全人类接受她的爱，强迫的，以更高级存在而针对人类的，无法理解的爱。
在小说中，借由图安的思考，伊藤计划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
糖尿病是人类为了因应寒冷的气候而生成的重要特质之一。含有糖分的水，冰点在零度以下。这对突然遭寒冷期袭击的人类而言，应该是很有助益的特性才对，虽然糖会让血管变得脆弱，让肾脏失去功能，但要夺走人命也是数十年后的事。只要在死之前能培育下一代，这对遗传基因来说仍属可喜可贺。糖尿病是人类进化的一部分。
一直以来，自由与个人的意志一直都是反乌托邦所探讨的一个重要议题，然而伊藤却利用糖尿病类比于意识，向我们抛出了一系列疑问：我们一直以来所歌颂的自我，难道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个人意志是否也存在着一定的使用年限呢？如果让时光再过两千年，三千年，甚至一万年，难道我们的个人意志就真的还适合那个时代嘛？意志的消失难道真就意味着毁灭与崩溃嘛？
最终，虽然图安杀死了弥迦，但却没能阻止“和谐”的到来，人类开始了没有意志的未来——“幸福”的未来：
倘若天国存在于这世上的某处。 倘若人类能碰触某个完美之物。 身为从“进化”这个暂时用来充场面的集合体出发，一路拼凑而成的脊柱动物，这应该是最附和期望、最接近天国的状态。顺着阶梯而上，走向社会与自己完全一致的存在。 如今的人类非常幸福。 非常。 非常。
很多人都说，和其他反乌托邦作品一样，《和谐》的结局是一个标准的bad end。然而，这真的是一个bad end嘛？或者说，《和谐》真的是一部反乌托邦作品嘛？
事实上，《和谐》与经典的反乌托邦作品完全不同，不是从头到尾保持一个乌托邦不变，也不是从乌托邦到解放，而是从一个乌托邦到一个更无懈可击的乌托邦。
这才是这部作品真正可怕的地方，伊藤计划所表达的不仅仅是人类与体制之间的矛盾，他也探讨了这两者之间所可能存在的调和。在经历了漫长的进化后，人类变成了由一堆细胞，肌肉，组织和骨骼所拼凑出来的生物，那么会不会在未来的进化中，人类本身将变成新的细胞，肌肉，组织与骨骼，作为最基本的组成单位拼凑出名为社会的生物呢？
伊藤计划并没有明确给出在“和谐”发生后整个世界的变化，但他却给予了人类一个“幸福”的结局，不论这个幸福是否虚假，至少这样来看，它比起《1984》中的“他爱老大哥”要好上太多了。
那么，是否可以说《和谐》是一部新（注意，没有反）乌托邦小说呢？
在刚开始阅读《和谐》的时候，我发觉在小说正常的文字之间还夹着一大堆类似于代码一样的奇怪东西，里面有一些常见的单词：list, body,recollection……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渐渐发觉原来这些东西的作用似乎是用来辅助说明，然而实际上没有他们我反而能读的更为顺畅，所以我愈发疑惑，直到我看到小说尾声中的这样一段话：
本文（也就是这部小说）是采用etml1.2定义而成。只要将适用etml 1.2的感情结构群安装至文字阅读器中，便能依照文中的标签产生各种感情结构，一面“实际感受”文章中各处的后设资料功能，一面往下阅读。以嵌在文章中的etml来营造出文脉所要求的情感，这种方法是目前唯一能将人类脑中残留的各种“情感”功能唤起的触发器。现今人类已经完全社会化，生存方面，需要喜怒哀乐的局面，已经变得少之又少。
霎时，我感觉整个人都被震了一下。
或许在不远的未来，我们真有可能会面对类似于“和谐”一样的进化抉择，或许我们会因放弃了意识而跨入到全新的纪元，成为一种现在还无法理解的，更强大的存在。然而至少在今天，作为一个人类，一个拥有个人意志的人类，我还并不想变成这样。
诚然，意识会给我们带来痛苦，然而痛苦才意味着我们的存在。或许消除了意识能迎来终极的幸福，但与之相比，我更在乎的则是真切的活着，每一分每一秒都真切的活着。
并且我相信，在生与死的夹缝中写作出《和谐》的伊藤计划，也应该报以相同的想法吧。
在亲手射杀了弥迦后，图安在“和谐”的临界点发出了最后的意志：
子弹是由我手中击发。 不是出自任何人的意志，是我所击发。 是我。 是我。
Epilogue:伟大的科幻作家
Epilogue:伟大的科幻作家
《和谐》是伊藤计划全方位成熟的一部作品，他不仅在思想上走的更远，对于文字和结构的把握也变得相当纯熟，全文整体的流畅性也要好过《虐杀器官》，如果说《虐杀》中还有《合金装备》的影子，那么《和谐》就完全是伊藤计划按自己的风格所打造的故事。伊藤自己也说，《和谐》是他目前的极限。
在那之后，伊藤决定开始创作《尸者的帝国》，他躺在床上，由于癌症完全没法动弹，思考着以色列在维多利亚时代建国的方法，立陶宛的迫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激化。他断断续续写了三十页的草稿，勾勒出了一个十九世纪的蒸汽朋克世界，一个尸者成为主要劳动力的世界，然而这样的世界，他只给它开了一个头。
很可惜，只能说，真的很可惜。
说实话，在繁体，竖版，右翻页（还不是你自找的！）的阻碍下，伊藤的两本书依然给予了我近年来少有的畅快阅读体验，不仅仅是因为他坚持用第一人称写作，大大的增加了代入感，还因为他尽量在设定上让读者不会晕头转向，与之相对应的是圆城塔，对比一下《尸者的帝国》与《虐杀器官》的注释你就知道了。
不仅如此，在严肃的行文下，伊藤居然还是个颇有恶搞精神的作者，比如在《虐杀器官》里：
“马上就要抵达目标了。”艾力克斯说：“这辆小卡车侧面到底写着什么啊？” “那是日文。”我回答他。我在大学时曾学过一点日文，也因为这个原因，曾经被派到日本的自卫队去做军事训练。车身上的字显示，这台车曾被一家叫做藤原的豆腐店使用。我想，日本的藤原豆腐店应该压根没想到，自己卖掉的这台破车会在遥远的东欧内战中成为机关枪的机动枪座。
我看过很多科幻作家，但上过秋名山的作家还是第一次看到。
2014年，富士电视台旗下的noitaminA决定，将伊藤计划的三部作品：《虐杀器官》，《和谐》与《尸者的帝国》改编成剧场版动画。
到我写文的今天，《和谐》与《尸者的帝国》在网上就能找到资源，而《虐杀器官》2月份才刚刚上映，还要等一段时间。
就网上已经有的两部剧场版来说，它们的画面都极其精良，声优也相当大牌，再加上egoist献唱片尾曲，可以说从制作的角度来说相当不错，但从改编的角度来看，《和谐》算是差强人意，而《尸者的帝国》则是根本说不出话。所以，即便看过剧场版，也请一定要回过头来看小说，否则你会严重怀疑伊藤计划的才华是被吹出来的……
不过，还是感谢noitaminA的制作，因为就是因为这个名为“伊藤计划”的改编让我认识了名为伊藤计划的作者，让我能有幸读到他的两部精彩的作品，也让我了解到了他与小岛秀夫之间真挚的友谊，更让我了解到了他对于语言，战争，意识与人性的深刻理解。坦率的说，他的作品没有给我多少震撼，却给了我相当多的思考，让我顺着他的想法不断地求证与思索，进而不知不觉的写出了这篇长文，我想这就是我也接受了他的MEME吧。
最后,用一句伊藤自己的话语来收尾吧，感谢这位伟大的科幻作家为这个世界带来的杰作：
“这就是我，这就是名为我的小说，我想寄宿在你的身体里，我想通过你的口舌向他人传递下去 ——伊藤计划（1974-2009）
参考资料
参考资料
- 《虐杀器官》小说与PV
- 《和谐》小说与剧场版动画
PS：去年参加机核征文的奖品终于到了，从那次写文到现在也有三个多月了，颇有感触，只能说：机核不会鸽，只是偶尔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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