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的鲜花化作尘泥,人间将被静寂笼罩;
当所有的工具锈成砂土,黄沙将把腐朽湮没;
当所有的勇士战死沙场,和平便会重临大地;
当世界不再有哀伤徘徊,死亡也要松开臂膀;
有朝一日万物都将走向凋零,
那就让它们存在时更加美好;
人们仍会在歌声中颂扬它们,
既便到了那时一切都已灭亡。
——译自异域风情小说《二主难伺》,略有改编
人必有一死,然而山川江河却似乎能万古长存。为什么所有的生物都会死亡?人们去世以后,还会经历什么?他们真的完全消失,还是要经历更多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究竟会经历什么事情呢?这些疑惑古往今来困扰着世界各地的人类,无数神话在古代各民族的想象中围绕着死亡展开,试图回答这直逼人内心的恐惧。
但令人惊奇的是,即使在相距甚远的民族文化中,人们对死亡的看法却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如果将七八个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死亡神话加以比较,很快就会得出共鸣,当然也会有反差。
处于不同地域的民族一致将死亡解释为意外现象,或是人类自食恶果,死亡还被看作一个更大的轮回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就像季节交替,作物长落。尽管有许多异议,大多数民族还是认为死后必会另有洞天,举例而言,世界各地的人都相信,没有得到相应葬礼仪式的死者会变成鬼魂,终日不停地在世间游荡。
与此相连的还有另一个信念,即死者要提前做好准备,以便使自己的灵魂平安地渡过死后必经的一段长途跋涉。路上的活动经费必不可少,在古希腊罗马、古代美洲、两河流域和非洲南部,人们都会在坟墓中埋入珠宝钱币,作为灵魂驶向最后家园的通行费——当然焚烧纸钱是更经济实惠的做法。下面是一张在各国神话中都可通用的死之流程图。
全世界的人类都把死亡看作残酷的事,认为死亡难以与这个秩序井然的宇宙联系起来。一些人试图把死亡的存在解释为一个错误,一种惩罚,但也有些人竭力把死亡看作一种潜在的恩赐。
神话中有一个常见的情节,即世间本来没有死亡,死亡是由于历史上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造成的。根据这一观点,是神的永生旨意在执行过程中被打乱了,才造成现在这种情况。一则非洲神话提到,创始者派出一只变色蜥蜴给人类传递人类将获得永生的喜讯,但是这个家伙整日在路上闲逛,激怒了造物主,于是他派出第二个信使,捎带的讯息与第一条截然相反。这个信使——一只神速的壁虎以惊人的效率完成了使命,抢先带来人类必须死亡的消息。死亡就此降临人间。一则印第安神话则称,创始者埋葬了一个死者,他原来想第二天早上让他起死回生。但是尸体重新出现的时候恶臭扑鼻,让部落的其他人都觉得很恶心,看到他们厌恶的样子,神放弃了挽救死者的想法。在此类神话中,某个印第安神话似乎颇为可爱:
住在加州海岸上的土著居民之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当创世神奥勒比斯决定创造人类之时,他本来想创造天阶,在天阶尽头还有两个喷泉,一个是纯净深身心之水,另一个是返老还童之泉。人们若想重返青春,只需登上天阶喝水即可,神把修建天阶的任务交给化身为秃鹰的兄弟二神,他们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工作。但后来冒出一只狡猾的郊狼,看到兄弟二神如此积极工作,一向喜欢制造麻烦的郊狼决定打击一下他们的积极性。他提出了许多问题,令兄弟二神对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性质产生了怀疑。
郊狼问道:“建造这天阶有什么用呢?人们真愿意浪费时间上上下下,一次又一次开始新生吗?简简单单地出生,顺其自然地成长,然后悲恸地死亡不是更好吗。”他声称:“对人们来说,这意味着爱。”
郊狼最擅长的就是游说别人,兄弟两个顿时感到信心尽丧,放弃了他们的任务,灰心懊恼地将已完成的天阶统统推倒。郊狼顿时紧张起来,原来他准备在天阶倒塌之前跃入天堂中去。看到自己死到临头,郊狼在惊恐中用花瓣做成翅膀企图逃命,谁知他在起飞之时就重重摔在地上。奥勒比斯神在天上俯视这一切,判决郊狼必须被处死,但与此同时,世间所有的男女老少也因为郊狼说的话失去了永生的机会。
另一种常见情节则指出,死亡是一种神罚,但受惩罚的原因可能极为琐细,甚至微乎其微。一则刚果神话称,人类原本和天神毗邻而居,但是人类极其吵闹,不断制造麻烦,于是天神不再要这个邻居。人类被驱逐到世间,从此面对疾病和死亡的折磨。苏美尔神话与圣经旧约中中也有类似的故事。此类神话的一个分支称,世间所有的死亡全是由于某一个人的过失带来的,在这样的例子中男女比例极不平衡,女性承担了绝大多数的罪名。各国神话中都有类似潘多拉魔盒的故事,大意是由于女人无知或好奇心导致数不清的魔鬼来到人间。
既然死亡一旦降临便无可避免,有些民族索性用更加哲学思辨的角度去解释它:尽管死亡令人恐惧,但它是为了更多人能生存下去的必要保证,有些人干脆就把死看作疲惫过后的休息,比如多贡人就认为,他们的祖先恳求上天将自己从衰老带来的种种痛苦中解脱出来,才有死亡的降临。还有人相信,死亡是在不断人口增加的压力一种不得已的解决方式。暗含在这些神话中的是一种舍己为公的思想,即为了保证全人类的生存,天神需要个别人做出牺牲,这对需要面对死亡或永失所爱的人来说算不上什么有效的安慰。也许,更令人欣慰的是,尽管自己一时牺牲了,其他的一切却都保住了。
来世的概念正是在这一思想的影响下发展形成起来的:作为补偿,灵魂获得一种新的形式重现;另一种看法不认为人会在同一个世界开始另一段人生,而是会在另一个世界永生。这两种不同的思想开创了世界上伟大宗教信仰的起源。死亡的神秘性依然存在,但是由于这些解释,它在一定程度上显得不那么恐怖了。
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认为,在肉身死后,人的灵魂会踏上另一段旅程。葬礼上举行的各种仪式目的就是保证灵魂在这段旅程中不会迷失方向,以及为灵魂之旅提供所需的装备,因为这段旅程可一点也不轻松。
在古埃及人的想象中,死后的世界是一片与人间非常相似的国度。在这片被称为杜阿特的冥府大地上,人在走完一生后,灵魂会通过山谷,开始在另一个世界的旅程。杜阿特对新到此地的魂魄来说却是危机四伏。灵魂一路上都会受到恶魔的阻扰,只有知道恶魔的真名方能战胜它们,因此灵魂上路前务必携带随葬文书,比如《死者之书》,并提前了解其中的杜阿特地图和克服灾难的咒语。
在北欧,在床上安详死去是受到蔑视的,尽管英勇战死的武士可直接升入瓦尔哈拉,寿终正寝的人却得独自踏上一段寒冷艰辛的旅程。为了帮助他们在旅途上平安顺利,亲人们会在葬礼上准备一双结实无比的冥府鞋,以便于灵魂能经受住旅途中恶劣条件的考验。
亡灵在最终达到海尔的地界前,首先要通过加拉吊桥,它悬挂在黑河的湍流之上,由骷髅莫盖德把守。过桥时每一个旅行者都得把全部的鲜血交给他作为过桥费。此时,无血的尸体又要穿过铁树林,里面的全部树叶都是锋利的金属片,风起的时互相碰撞发出可怖的声音。过了这关的亡灵已来到冥府门前,此处有恶狗加姆出没,新来报道的人要想平安渡过这关就得丢给狗狗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冥府档案。但即便这些磨难都通过了,亡灵要面对的,仍是层层迷雾、寒冷的空气,以及冥府女王海尔虎视眈眈地注视。
南美神话中关于灵魂之旅的描述与之十分类似。人死后马上会面临两条道路,一条是宽阔平坦的阳关大道,另一条是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二者中后者才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只有经过磨难和危险,亡灵才能得到安息。接着亡灵要穿过一道湍流,过河的唯一方法就是跳过浮在河面上的圆木,圆木下全是长着大嘴准备迎接大餐的大食人鱼。接下来的一关是在黑暗中穿过一片巨石阵。第三道考验颇有魔幻意味,灵魂必须经过一颗会说话的大树,却不能被它提供的信息诱惑,他们必须不带一丝悔恨地离开自己最为渴望的事物。但与北欧神话不同的是,假如上述困难被一一克服,亡灵马上会发现置身于祖先现在生活的土地上,将身体浸泡在青春永驻池中以后,所有的健康活力都会重新注入体内,于是亡灵便能像前世一样开始新的生命轮回了。
这两个来自不同民族的神话中都提到了死者的水上旅行。事实上,这一概念存在于许多民族对冥界的想象中,希腊人对冥河与艄公卡戎的描述就是好例子,更别说我们耳熟能详的忘川之水了。人类的死亡就像出生一样,灵魂也需要通过水才能到达目的地,只不过每个灵魂能到的地方可不一样。
泛泛而言,灵魂的最终命运不外乎三种:天堂、地狱和轮回,如果把灰飞烟灭也算上,那就是四种。尽管在当今社会,道德审判决定人们最终命运的观念已深入人心,但在很多较早期社会当中,每个人死后的命运却取决于一些较为偶然的因素,通常是看尸体的处理方式是否符合标准,葬礼的仪式是否详尽周到,当然死者生前的地位也会决定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的命运。
古埃及大概是最早引入道德审判概念的民族之一。公元前2000年时流传下来的壁画和文献记载向我们表明了这个信念的种种细节。
死者需要在一种叫“否定自白”的仪式中述说自己的清白。灵魂必须在由42名鉴定罪行的神族陪审团前说出每位神的大名。当然可能因为神名可能很长、相似或多变体而弄错;灵魂也有可能因为紧张、羞涩、口吃等问题不能正确陈述自己良好的品行。但是埃及人会在上路之前做好准备,陵墓中出土的文书显示他们会带上咒语、神名列表以及一些用以提示的祷文。
这种标准从埃及向外传播出去,希腊神话中有三位冥府判官——弥诺斯、拉达曼瑟斯和埃阿科斯,波斯神话中也有三位审判官——密特拉、斯拉奥沙和拉什努。但好人有好报的想法决非埃及独有,许多远隔万里毫无关联的民族中也有相似的标准,各自带有浓厚的本地文化色彩。在大洋彼岸的新墨西哥,当地土著至今相信:有一位名叫特克纳塔的灵魂守卫者会在死者临终前判决他的命运,与他一同做出裁决的还有一名当地睿智长者的鬼魂。我们耳熟能详的森罗宝殿、判官阎王当然是有中国特色的衙门之地府版,不过轮回之说却是起源于婆罗门教,发展于佛教。
按照基督山伯爵的说法:“不要恐惧死亡,它只是通向永福或永罚的开始。”这话只对了一半,因为轮回观在欧洲亦有独立的起源,即古希腊哲学和德鲁伊教,基督教把其发展成复活之说。应当感谢这些观念,它让原本阴森可怖的地府成了类似候车厅的轮回中转站,肉体的死亡不再是结束,而是一个更大循环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神话中最吸引人的部分便是对天堂的描述,在人类的想像中,它是人世中最美好部分的升华。来看看北欧人对勇者归宿瓦尔哈拉的想像吧:英灵殿的540个大门宏伟无比,每个门都可同时容纳800个勇士并肩走进。战死者在瓦尔基里的引领下受到奥丁的欢迎,从而通向不朽和永恒。他们在白天的战斗中伴随着惨叫声浴血奋战,到了夜晚昼间受的伤却神奇地愈全了。整个团队又恢复蓬勃生气,聚集在大厅饕餮大野猪的精华部分,野猪肉上浇了蜜汁,佐以瓦尔基里奉上的烈酒,战士们谈笑风生地回顾过去的战斗故事-而这些野猪也和战士一样,每天都会完整如初。不言而喻,瓦尔哈拉对崇尚武力的民族来说真是完美的天堂。
其他不同民族信仰的天堂和地狱也反映了他们主要的世界观。太平洋中部的波利尼西亚人的冥府叫做“泊”,专属于恶人和因巫术而死的倒霉蛋,在其中某个角落里潜伏着一个可怕的复仇者米鲁,他随身携带一张大网,像猎捕昆虫一样用网捕捉路过的幽灵,然后把他们丢到巨炉里烘焙。只有少数幸运的幽灵能达到祖先的栖息地哈瓦奇,一个传说中位于西方的群岛。
西方群岛中存在天堂似的乐土之说流传甚广,不仅太平洋上的岛民如此,相同的观念也出现在西欧。凯尔特人眼中的西方乐土叫阿瓦隆,即亚瑟王死后被神秘运往的苹果岛。这些神秘岛屿的故事也奠定了早期爱尔兰远征史诗的基调,其中一个与亚瑟王传奇尤其联系紧密的是塔德传奇,据说他和同伴航海来到一个遥远的岛屿,那里终年灿烂千阳,没有饥饿、永无寒冬。众人还在岛上发现三座山,每座山上都有一座城堡,第一座山上的为白色,第二座为银色,第三座则是金色的。后来他们得知,前两座城堡居住着早已逝去的爱尔兰国王,第三座则是留给现任国王的。
冥界的情况当然截然不同。早期神话中的冥界比较简单,通常也只是自然环境难以忍受。希腊神话中最广为人知的冥界描述来自荷马的史诗,奥德修斯在启程回家之前,沿着海路向北方驶去,到达一个终年笼罩着微光的岛屿。他不断沿着哈迪斯王国的边界游荡,并按照女巫喀尔刻的指示杀祭一头黑牛吸引大批鬼魂来喝血。这群言语含糊的鬼魂喝血后暂时恢复了正常说话的能力,纷纷抱怨哈迪斯王国是个阴森又无趣到极点的地方,英雄阿基琉斯游荡的鬼魂为此感叹到,他并可成为人间最贫苦的农民,也不愿成为地下王国的统治者。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希腊和罗马作家逐渐把冥界描绘成一副更加复杂的画面,在这幅画面中,奖惩分明的思想占据一席之地,等待好人的是永恒的快乐,他们将生活在极乐之野,有着享不尽的音乐与狂欢。坏人却会在复仇女神的鞭笞下穿过火河,直至暗无天日的深渊塔尔塔劳丰,这里的居民正接受各种骇人听闻的永世惩罚:饥渴的坦塔罗斯总是伸手去够他永远够不到的食物,痛苦的伊克西翁不停地在火轮上旋转,西绪福斯永远推着一块巨岩上山,殊不知他永远也到达不了山顶。
当然,上述惩罚相对阿鼻地狱的刀山火海,油锅粪池来说真是小菜一碟,毕竟我国神话的地狱可有十八层之多呢。
生者的冥府之旅形成了死亡神话中最为丰富充实的一支。这些拜访有时是巧合,并无事先准备,但更多情况下是为了寻求某个目标——也许是为了逝去的爱人,也许是为了隐秘的学问。
古典神话中生者要前往的目的地往往都是冥界,这类神话的主角通常都是英雄人物,他们为了完成伟大而艰巨的任务来到此地。除此之外爱情故事是另一大类生者冥界之旅的中心主题,这类神话中最有知名度的是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的故事,但这个主题同样在世界各地大量出现,而且分布地域极为广泛,比如夏威夷的希库传说。
也有一些英雄的拜访并非出于高尚的目的,神话也有其轻松的一面,有时候这样的恐怖情节居然像是为了搞笑。在一则希腊神话里,雅典王忒修斯和同伴闯入地狱之门,就是为了劫持冥后为妻,结果当然以失败告终,为此他们受到严厉的惩罚。幸运的是,忒修斯被他的叔叔赫拉克勒斯给救了出来,后者当时正好从那里经过,准备去完成他十二项劳役中的最后一项——把冥府的三头狗带到人间。
既然死后仍有很长路要走,难保有些灵魂没有顺利达到目的地。这就给亡者留在人间的亲友带来一个难题,假如亡者真的选择离开安静的坟墓或另一个世界的栖所,无休无止地在生者之土上游荡,世界会变成怎样?
对幽魂的想象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中大量出现,而且年代非常久远。对很多民族而言,意识并不会随着人呼吸的停止马上消失,北美东部和部分波斯人认为灵魂和意识会在遗体周围停留一段时间,更奇怪的是,他们认同的时间是一致的——四天。
鬼魂通常会待在离家近的地方,或在葬礼后留在墓地附近,那些非常友好,至少是和平的鬼魂尚能忍受,他们对人们抱有善意,有时会为了实现某个未了心愿,或是更崇高的目的回到人间。但另一些就……
鬼魂出没还有个重要原因,即葬礼上某个应该进行的正规仪式因为某种原因被忽略了。印度有种叫布达的害人鬼魂就属于这种类型,它们通常出没在被人废弃的地方,还频繁出现在树上或屋顶上,专门趁人睡觉时猛扑上来,在耳朵处释放毒液,传播疾病。但在恶鬼害人方式方面很少有民族可以和日本媲美,不仅定期上演百鬼夜行,还不时增加新的品种,堪称恶鬼领域最最集大成者。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又在世界各地的死亡神话中发现更多一致之处,无论是人类探访冥界的征途,还是恐怖的鬼魂回归故土的故事,都能在许多毫无联系的民族神话中找到相似的印记。而许多神话中标志性的事物:湍流、悬崖、怪兽、漆黑的森林,飞翔和坠落,也同样出现在我们的梦境里。根据荣格的理论,那是一个全人类用记忆和影像组成的潜意识部分,一个与生俱来的精神基础,它用同一个主题把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在不同文化中以不同的变化形式反复出现。无论是鬼怪小说还是经典电影,都说明并提醒着我们:那些困扰着古人的一系列疑惑,至今悬而未决,并一如既往地方萦绕在我们的脑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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