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刘晏辰照例去旁听基督教的课。虽然已经拿到北大的保研名额,但他还没想好今后该往哪个方向走,闲着没事,就去各个教室旁听宗教的课程,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
刘晏辰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小时候,他经常会听见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虫鸣或人说话的声音。母亲带他四处求医。现代医学认为这是幻听,多见于精神疾病患者,难以医治。母亲怕孩子多想,没告诉他,又带着他去找当地的萨满、僧侣,仍然消除不了耳朵里的声音。所以,刘晏辰相信超自然现象的存在,他认为,科学不能解释一切。
那节基督教课的讲师是香港中文大学神学博士高喆,他在台上讲,刘晏辰在下面听。讲着讲着,高喆突然冒出几句拉丁语。
“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他的那些发音听起来好像是那首歌的歌词啊。”刘晏辰说。
“那首歌”指的是《最终幻想VIII》开场曲。初中时,刘晏辰花八十多块钱从电脑城把《最终幻想VIII》抱回家,和正版游戏一模一样的大包装,拆开后,里面是一个光秃秃的黑塑料盒,装了四张光盘,还有一本薄薄的说明书。
游戏运行后,屏幕上出现一片蔚蓝的大海,涛声阵阵,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空灵的女声,反复吟诵“Fithos Lusec Wecos Vinosec”。节奏渐渐急促,平静的海面变成龟裂的黄土,男声加入,吟唱的同样是那句“Fithos Lusec Wecos Vinosec”。莉诺雅站在草原上,粉红的花瓣在她身边飞舞。她松开手掌,羽毛跟随花瓣飞向天际。紧接着是一段气势磅礴的合唱,旋律高亢激昂,枪刃自天而降,刀剑在黑夜中撞击,记忆不停闪回。最后,莉诺雅倒向斯考尔怀中,音乐戛然而止。
这首开场曲,刘晏辰一个字也没听懂。那些奇怪的发音究竟是随口哼的,还是有特定的含义,他不知道,只是觉得很美。那时候还不会上网,没地方查,只好把这个疑问埋在心里。直到七年后的那天,旁听基督教课时,这首歌突然从脑海里蹦出,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刘晏辰打开炉灶,把锅里的水煮沸,放一勺去壳的麦粒,加点糖进去,再用压汁器把柠檬的汁水挤出来,滴在锅里。然后,他拿起一块三文鱼肉,放在摊好的薄面团上,摘下几片欧芹,切碎后撒在上面,再把面团卷起来,用锡纸托着,送进烤箱。
一顿简单的午饭就做好了。前面的那道饮品叫做“Barley Water”(大麦水),在七百多年前的法国很流行,配制方法记载于14世纪的一卷手稿中。后面的那道三文鱼派,食材简单,但佐料颇多,除了欧芹,还有茴香、姜末、鼠尾草、盐巴、胡椒,从烤箱里取出切开,香味扑鼻。
“很特殊,这(指三文鱼的烹饪方法)是在一个14世纪德国的手稿里找到的,很有趣。”刘晏辰双手交叉,饶有兴致地介绍这道菜的来历。
去年夏天,刘晏辰在新泽西的公寓里接受一家美国中文电视媒体采访时,做了这两道菜。他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笑起来很灿烂,像个大男孩。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三个镜框,镜框里装裱的并非家庭合影或荣誉奖状。
一张是他去耶鲁大学开会时买的《古腾堡圣经》明信片,欧洲历史上应用批量活字金属印刷技术生产的第一本书;一张是他的导师发表的关于教宗(教皇)体制的一篇演讲的海报;另一张是他正在研究的一份羊皮卷手稿的照片。去年的国际中世纪论坛上,他发表了关于这份手稿的一些研究成果,包括1500年前教宗与教会之间的斗争,1100年前一位地方主教与教宗(教皇)之间的矛盾,以及这份手稿的诞生地与罗马教会在将近900年前的争执。
公寓的摆设很简单,床垫直接铺在地板上,旁边是一个落地灯、一个书柜。书柜里摞着一叠黑色的文件夹,贴着不同的标签,《中世纪教堂史》《基督教教义》《拉丁文考古学》。一本本厚重的词典和专业书籍,《中世纪教会法的法庭与程序》《11世纪至12世纪的教宗、会议与教会法》《教宗乌尔班二世在皮亚琴察的会议》《晚期中世纪的教宗审判》,中间夹着一排游戏,以《最终幻想》《战神》《刺客信条》三个系列为主。最边上还竖着一个银色的大盒子,格外显眼,盒子的封面上印着斯考尔、莉诺雅、塞法。
“如果不是十多年前接触到《最终幻想VIII》,尤其是它的那首开场曲,我应该不会找到我现在挚爱的研究领域。”刘晏辰在发给我的邮件中写道。
我加了他的微信,他的微信头像是《最终幻想》一代像素画风的黑魔导士。
“微信朋友圈曾经流行一个东西,让每个人写一下,如果你不从事现在的工作,请列举几个你梦想中的工作。我当时看到这个的时候,就觉得,我现在做的东西就是我梦想中的东西啊,我想不到第二个了。”
在普通人眼里,宗教是一件极其乏味的东西,法律同样枯燥,历史好些,但也没好多少,尤其是中世纪历史。把这三者结合在一起,恐怕大多数人都会敬而远之,刘晏辰却视之为“梦想中的东西”。
刘晏辰今年27岁,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宗教系读博,研究方向是西欧中世纪教会法律史。这是个极其冷门的领域,去年,他参加在巴黎举行的国际中世纪教会法会议,全球各地的与会者加起来不过一百多人,他是唯一的中国人。
“每一部《最终幻想》的作品,或故事或人物,是我从家乡小县城一步步走出来,从东北到北京再到纽约的永恒的内心动力。”
刘晏辰在东北的一座小县城长大,那个地方原先叫“铁法”。据说“铁法”二字风水不好,含“金失水去”之意,后改名为“调兵山”。相传宋朝时,金兀术曾于此地调兵遣将。
小时候,刘晏辰没怎么接触过游戏机,只是寒暑假去亲戚家看过《魂斗罗》《超级马里奥》《街霸》。他七岁那年,父亲从沈阳的三好街电脑城买了台电脑回家。那时的电脑在县城属于稀罕货,父亲是老师,知道电脑这玩意儿今后肯定是必备工具。买完电脑,顺手又买了张盗版游戏光盘。
这张盘里的《人形使い2》是刘晏辰生平玩的第一款电脑游戏。表面看起来是正经的格斗游戏,其实是18禁游戏,玩家赢了以后,对手会一件件脱衣。父亲和他都不知道,两人挤在电脑前一起玩,所幸父亲水平差,也没时间研究,败了几局后就放弃了。
父母很少限制刘晏辰玩游戏,他们觉得,孩子在家玩电脑总比去外面瞎混好。互联网在县城兴起后,父亲还主动带着他一起泡网吧。
“我爸知道我们家是个小地方,所以挺害怕我没有眼界,跟不上时代。我们家那边一有什么新东西,他就会带我去尝试。”
有了电脑后,刘晏辰的零花钱基本花在了游戏上。盗版居多,比如大名鼎鼎的《藏经阁》系列。正版也有,《楚留香新传》《独闯天涯》。还有伪正版,《最终幻想VIII》《最终幻想IX》《最终幻想X》《最终幻想X-2》。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自己上了当,用正版的价钱买了一堆盗版。
《最终幻想VIII》打到第三张盘,莉诺雅昏迷,斯考尔背着她前往艾斯塔寻找艾隆妮。途经一座大桥,桥很长。游戏没有跳过这段路程,而是让玩家扮演的斯考尔,背着昏迷的莉诺雅在桥上走了两分多钟。其间没有风景的变化,只是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人不停地往前走,屏幕上不时弹出文字,表明这个男人正默默想着心事。
“莉诺雅,我们去找艾隆妮。艾隆妮会让我们重新在一起的。我对不起所有人,我不能再像这样继续下去。太远了,没想到这么远。我在干什么?我一定是变了。不知道其他人都在做什么,他们可能在笑话我,也可能在生气。”
“我太在乎别人是怎么看我的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希望任何人了解我。”“我恨自己的这一面,我希望把它藏起来。”“斯考尔是个冷漠、孤僻的家伙,人们这样看待我,反而会让我觉得轻松。”
走累了,他把女人放在路边,眺望远处的夕阳,时而对自己说话,时而对昏迷的女人说话,然后站起来,把女人背在肩上,继续前行。
这段看似无趣的剧情,刘晏辰印象深刻。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有很多话要讲,也会在生活的某个瞬间,像斯考尔那样,把它们一句一句讲出来。
他后来总结自己为何对《最终幻想VIII》情有独钟:“我当时正是青春期,性格也有些怪,思考问题的方式和斯考尔很相似。斯考尔一出场的姿态是自我封闭,很强的自我意识,不认为在人际互动过程中产生依赖能解决问题,而是会产生压力。就感觉这样一种不断自我强化、自我审视,而又无力改变生活的设定,特别熟悉。”
中学六年,刘晏辰转了六次学,身边没什么稳定的朋友,也不爱出门找人玩。父亲的书柜里放着尼采、叔本华、萨特、普希金的作品,还有圣经故事、希腊神话故事。虽然看不太懂,但呆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可做,他就把这些书一本本翻出来瞎看。
学会上网后,他把《最终幻想》系列的那些召唤兽、怪物的名字,一个个输入搜索框,这才知道,召唤陨石的贝希摩斯、兴风作浪的利维坦,原来都是出自《圣经》旧约。玩《鬼泣》,主角但丁以《神曲》的作者命名,双胞胎兄弟则是以但丁推崇备至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命名,他觉得有趣,就把自己的英文名由《拳皇》的“Terry”改为“Dante”,沿用至今。接触《战神》后,他又掉进希腊神话的坑,直接把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神谱》翻了出来看。
父亲周末常去沈阳出差,带着他一起,把他一个人丢在沈阳图书城。他最常逛的两个区,一是商务印书馆的历史人文类书架,二是软件区。书看累了,就跑去软件区,抱着游戏的包装盒,看看封面,翻过来再看看介绍,过把眼瘾。
高中文理分科,刘晏辰顺理成章选择了文科。他是转校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上数理化课的时候,常在下面偷看闲书。一次上数学课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被抓了现行,数学老师没说什么,等其他同学埋头做题时,跑到教室后面,向刘晏辰推荐了这本书的另一个版本,《苏鲁支语录》,徐梵澄1934年的译版。
因游戏、哲学而形成的“使命感”“自我追求”之类的念头挥之不去,高考填志愿时,“高薪”“有前途”“留在大城市”这些流行的择校标准,在他看来毫无意义。
爷爷对他说,中国大学的哲学没什么意思,历史也被改得差不多了,你喜欢文史哲,那就随便报个别的文科专业吧。
刘晏辰的爷爷年轻时是工程师,性格耿直,不会看别人脸色,七八十年代因生气落下病根,视力逐渐恶化,直至失明。刘晏辰从小与爷爷脾性相投,陪着爷爷说话,所以比较听爷爷的。
他想,反正自己也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方向,那就随便报一个吧,于是填了社会学专业。
2009年,刘晏辰考入中央民族大学社会学专业。“社会学”这个名字,听起来学术,毕业后的出路却很现实,以政府机关为主,其次是调研机构,也有创业搞旅游开发的。这些都不是他想做的。
从《最终幻想》、《战神》到《轩辕剑》,刘晏辰对游戏里的神怪一直很感兴趣,他考虑过转去研究比较神话学,对比中日两国的神魔鬼怪。日本妖怪学最早的研究者,除了井上圆了,还有一位希腊人功不可没,这位希腊人后改名小泉八云,正是在他的推动下,日本妖怪学才得以流传海外。
刘晏辰对日本文化的兴趣,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游戏,以及母亲。母亲出生在内蒙古通辽市的一个村庄,建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那里的学校教的外语是日语而非英语。所以,她很支持刘晏辰通过包括游戏在内的各种途径学习日语。
学校没有神话学相关的专业,刘晏辰只好跑去旁听宗教的课程。他发现,原来自己玩过的很多游戏都包含宗教梗,尤其是《最终幻想》系列,其中对信仰、对体制化宗教的探讨,不了解宗教的人难以领会。例如,《最终幻想VIII》的“时间魔女”是很直白的宗教隐喻;《最终幻想X》的宗教派系之分,以及名为“Sin”(原罪)的最终Boss,有明显的拉丁基督文化的影子;《最终幻想XIII》的法鲁西,更是直接以教宗统治下的教会为原型。
正是在一节基督教课上,他听见高喆脱口而出几句拉丁语,纠结多年的谜团终于解开。上网搜索,才知道《最终幻想VIII》开场曲的名字是《Liberi Fatali》。“Liberi Fatali”的意思是“命运之子”,开场反复吟唱的那句“Fithos Lusec Wecos Vinosec”,并非正宗的拉丁语,拉丁语里没有以“sec”结尾的单词。这是词作者创造的一个组合词,“女巫继承者”与“爱”的结合,寓意《最终幻想VIII》的两大主题。
刘晏辰找到高喆,想学习拉丁语。高喆说,我认识一个奥地利人,雷立柏,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他每周会在北京西什库天主教堂教拉丁语,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听听。
之后的这一年,每周六下午,刘晏辰都会出现在西什库天主教堂旁边的那间小教室里,跟随雷立柏学习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
雷立柏用的拉丁语教材是自己编写的,大多取材自《圣经》及欧洲教会史。渐渐地,刘晏辰对这门古老语言所承载的历史也产生了兴趣。他翻看了很多中世纪的资料,教会、法庭、骑士、信使、农民,把那个时代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一点点拼凑起来,如同构建一款以中世纪为背景的游戏的世界观。原来那时候的人们是这样生活的,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样的,原来教会并不像很多游戏刻画的那般邪恶。
那一年是他学生时代最快乐的一年,因为知道了自己今后究竟想做什么。国内缺乏研究所需的氛围和资源,他决定放弃北大的保研名额,出国留学。
出国前,很多人都会考虑哪个专业更容易留在国外,哪个专业回国后好找工作。母亲告诉他:“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不喜欢的东西碰都别碰。”
于是,刘晏辰投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宗教系。宗教研究是一个庞大的体系,有很多细分领域,第二学期,听了罗伯特·萨默维尔教授的课后,他选择了中世纪教会法这个外人眼里冷僻古怪的专业作为研究对象。罗伯特·萨默维尔是中世纪教会法及教宗历史的专家,如今是刘晏辰的博士生导师。
那天的情形,刘晏辰记得很清楚。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巴特勒图书馆六层的手稿阅览室,申请到了一份没什么人研究过的羊皮卷手稿,11世纪末、12世纪初法国北部的一部教会法典,两百多页,前后各有一部分遗失。
翻看手稿时,他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时空错位感,一千年前的那个世界,仿佛正从眼前的这份羊皮卷里向他一点点展开,“遥远、陌生而充满未知,信仰、秩序、暴力与浪漫交织”,如同置身于某个剑与魔法的游戏世界。
这份手稿的字体从头到尾几乎一模一样,但有些地方却出现了不规则的变化,例如字体变宽,运墨不稳,缩写增加且没有规律。
刘晏辰手头有一根羽毛笔,他试着蘸墨写了写,发现很难写出流畅的字迹。羽毛笔并非理想的书写工具,将坚硬的羽毛根削成笔尖形状,下墨不易,必须控制好角度,才能写出规整的字体。角度稍有变化,笔迹就会粗细不一,甚至根本写不出字。不像小说或电影里描写的那样,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笔走龙蛇。那个年代的抄写员,必须接受严格训练,才能运笔自如。
中世纪的羊皮卷也很贵,两百多页的手稿,大约要杀五十多只羊。这份羊皮卷几乎看不见毛孔,也没什么洞眼,说明被杀的羊很年轻,羊皮处理得很到位,而且,这些羊的生活环境也不错,很少被蚊虫叮咬。羊皮卷取自羊背上的皮,扒下后用力拉扯,将其拉平拉薄。被蚊虫叮咬过的羊皮,拉扯后难免出现洞眼。可见,这份手稿所用必为上等羊皮,价格不菲,被委派抄写法典的僧侣肯定也很专业,以免浪费羊皮。
“估计是困得写不下去了,在开小差。”刘晏辰猜测。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千年前的那位僧侣,坐在昏暗的光线中,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捏着羽毛笔的手有些颤抖。
这种剥茧抽丝、逐渐接近史实的感觉,就像是在玩角色扮演游戏,一步步探索地图,发掘一个个事件,还原当时的情景,揭开隐藏的秘密。
“这么说可能挺中二的,读这份手稿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这辈子值了,就算随时死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去年,刘晏辰和女朋友一起去纽约长岛参观蒙塔克灯塔。站在海边,面对一望无际的大西洋,他心生感慨,对女朋友说:“我们这个时代,真的就像韦伯说的那样,祛魅了。我们踏上船,乘坐飞机,穿过海洋,心里很清楚,海里根本没有什么怪兽,无非就是些海洋生物。你能想象得到,大航海时代的那些人看到这片海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他那时正在重温《大航海时代4》,选的是葡萄牙人拉斐尔,一边玩,一边阅读15世纪、16世纪的航海史。看着古老的航海地图上绘制的不完整的大陆,以及海洋里标注的那些巨兽,他意识到,古代人面对未知世界的那种恐惧与激动,现代人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对古代人而言,一切都是未知,游过一片湖、穿过一片树林,都是一次对新世界的探索。在今天这个几无神秘感可言的时代,刘晏辰渴望重获那样的体验,通过手稿,通过游戏。
“就像《小王子》里写的,我期待看见的是一条吞掉大象的蟒蛇,而不是像大人们说的,那不过是一顶帽子。我不希望生活变成那样,挺没劲的。”
虽然研究的是中世纪,但对《巫师》《中世纪:全面战争》《文明》这些有着中世纪背景的游戏,刘晏辰却提不起兴趣。他称之为“恐怖谷”效应,一边玩,一边忍不住要挑毛病:“哎,这个地方怎么能这么简单就用这些概括出来的粗浅功能勾勒呢?”“那样不太好吧,历史的不确定性才是最浪漫的啊。”
反倒是《最终幻想》这种完全架空的世界观,他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去年两百多个小时的游戏时间,大多花在了《最终幻想》上。这个系列的正传、外传、衍生电影、原声音乐,他基本收全了,FC、NES、SFC、PSP、PS、PS2、PS3、PS4一应俱全,为的是确保自己能够随时玩到《最终幻想》系列的每一作。
“喜欢这个系列,是因为它的简单,不需要做很多人性的选择、道德的选择。就像一个个童话故事,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很简单地打动我。它会让我觉得,这辈子只要这样简简单单地做好一件事情就行了,不用去考虑其它的。”
女朋友原先只玩《俄罗斯方块》,如今也被他带进了《最终幻想》的坑。两人一起玩《最终幻想IX》,嘉莉特的领地“Alexandria”与北非城市亚历山大同名,他边玩边向女友安利相关的历史知识:亚历山大对早期基督教的发展起到了什么作用,那里孕育了多少牛逼的神学家,当年的亚历山大是如何同罗马教会斗争的。
至于游戏设计师究竟为什么把这块领地取名为“Alexandria”,也可能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
去年3月,《最终幻想XV》全球发布会开幕前,刘晏辰写了两篇“玩游戏学拉丁文”的文章,发在网上。一是为了帮助不熟悉拉丁语的玩家理解游戏中的那些语言梗;二是为了普及拉丁语。第一篇以《最终幻想XV》主要登场角色的名称为例,讲解拉丁语的名词的性、数、格;第二篇通过游戏主题曲《沉睡/森林的沉睡》的歌词,介绍拉丁语的动词和句法。
以游戏为教材,传授人文科学的知识,这是刘晏辰一直想做的一件事。
今年3月初,他为哥伦比亚大学的本科生做了一场客座讲座,主题是四次十字军东征期间的军事与教会,从1095年教宗在克莱蒙号召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到1204年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劫掠君士坦丁堡。
为了活跃讲座气氛,刘晏辰准备了《刺客信条》一代的开场动画,打算把它与真实的历史加以比较。《刺客信条》一代的背景设定于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期间,游戏中的伊斯兰教刺客组织、迈斯亚夫据点及城堡,均有真实的历史原型,狮心王理查等重要的历史人物也在游戏中登场亮相。
游戏的开场动画只有一分多钟,但在历史考据方面做得颇为用心。例如基督教僧侣,在当时耶路撒冷周边的拉丁基督教王国和势力范围内很有可能出现,从服饰可以推断出他们属于哪个教会、与哪个国王关系比较近。11世纪、12世纪西欧兴起的哥特式建筑风格,也已经出现在了游戏中。
遗憾的是,讲座的主题最后缩小至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刺客信条》这些绝佳的教学素材没能派上用场。
不过,备课之余,他又用《战神》系列的资料做了一份关于希腊神谱的课件。
《战神》系列是刘晏辰的另一最爱,每一作均埋有大量希腊神话和历史的梗。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战神:斯巴达之魂》的亚特兰蒂斯关卡,奎托斯释放了一个名为“Thera”的泰坦巨人,摧毁机械装置后,火山爆发,亚特兰蒂斯沉入海底。他有些好奇,顺手查了一下这个泰坦的名字,才知道“Thera”(锡拉,又名圣托里尼)是爱琴海南部的一座希腊岛屿。三千多年前,这座岛屿曾发生一次猛烈的火山喷发,导致附近的克里特岛米诺斯文明的消亡。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被认为就在这个位置。
抱着“玩家心态”做学术,抱着“学术心态”玩游戏,在他看来,这是最大的乐趣。
刘晏辰把唱片机放在地板上,打开箱盖,从袋子里抽出一张唱片。唱片旋转,唱针沿着黑色的纹路前进,音乐流出,时光倒退。
这是16世纪英国作曲家约翰·道兰德的一首作品,道兰德与莎士比亚同处一个时代,后者曾在十四行诗中赞美道:“你热爱道兰德,他神奇的琴音,使无数的人忘掉了人世悲苦。我热爱斯宾塞,他崇高的风韵,人人熟悉,用不着我为他辩护。”
道兰德是刘晏辰最喜爱的一位鲁特琴演奏家。中世纪背景的游戏中,鲁特琴出镜率颇高,例如《巫师3》的那位女吟游诗人,在酒馆抱着鲁特琴边弹边唱,闻者潸然泪下。
刘晏辰第一次知道鲁特琴,也是通过《最终幻想》。一代开篇,光之战士从加兰徳手中救回公主莎拉后,莎拉送了他们一把鲁特琴。这把琴是重要道具,游戏后期的“混沌神龛”关卡会使用到它。
刘晏辰也在学习鲁特琴。音乐是他除游戏以外的另一爱好,从小玩吉他,高中学习古典吉他,在东北师范大学的吉他兴趣班教民谣吉他,大学四年在外面教吉他、教英语。《最终幻想》的吉他谱,他买了五六本,没事的时候就会弹一弹,自娱自乐。
听说《最终幻想XV》的作曲不再是植松伸夫,刘晏辰起初有些担心,听了预告片的配乐,心才放下来。去年年底,《最终幻想XV》发售后,他第一时间入手。
“十年前,我在县城读高中,对着家里的那台破电脑,在买来的盗版盘上看了《最终幻想Versus XIII》(《最终幻想XV》的前身)的宣传片。那时候自我封闭,中二,窝在家里没什么朋友,在游戏里找共鸣,靠着游戏幻想未来。”
他还记得那套盘,大盒包装,封面是尤娜,收录了《最终幻想》一代至《最终幻想XII》的镜像和模拟器,外加所有的预告片及过场动画,说明书用中文详细介绍了模拟器的使用方法。那时他不懂,以为这是正版,后来才知道,《最终幻想》系列压根没在国内正式发行过。
一晃十年过去了,《最终幻想XV》终于发售,而且有了国行。
“这十年,我没怎么变,也找到了可以追求一生的事业,只是一起走在这条路上的伙伴越来越少,说实话,有时候觉得挺孤单的。”刘晏辰说。
玩到凌晨两三点,通关后,他坐在地毯上,心想,网上的那些评论说得挺对的,这一作的剧情确实一般。
电视盯得太久,眼睛有点涩,他把眼镜摘了下来,想闭上眼休息一会儿。一闭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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