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作为四月番中一匹不可小视的黑马,《樱花任务》能否继承自《白箱》以来贴近生活、客观描绘、微言大义的优良传统,我们还应拭目以待。但是在我看来,已经放出的第一集,似乎就注定这部作品将在四月引发更多的讨论。
我没有看过《白箱》,《花开依波吕》也看了一半就弃了,究其原因,大概还是因为既然看动画作品,还是想看一些疏离现实的、能够让人暂时脱离现实苦闷的轻松作品吧。但是打开《樱花任务》第一集时,还是被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的现实主义氛围所感染。这种氛围,不能不说是轻松有趣的,因为如果将强烈的现实感和人文关怀投入作品中,势必导致情节的真实和大部分动画观众的不适。
有趣的是,PA社在制作这类作品时故意弱化的那些现实社会中真正的伤痛,把最重要的东西留了下来——关于人的社会身份、人与社会的和谐或疏离的讨论。这是我仰慕PA社的一个原因,也是我想写作此文的一个动力。美国汉学家魏斐德曾经说过:“历史固然是公正客观的,历史研究也必须公正而客观,但人作为时时刻刻生活在当下和历史两部分的存在,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感,是无意义的。”
同样,在看过了、笑过了、哭过了、转发过了、安利过了之后,一部文艺作品到底还剩下什么?你又该如何看待这部你曾经看过哭过笑过感动过的作品?这是作为观众、读者最本质和根源的问题。一部作品,能够因观众角度的不同而有多种不同的诠释,这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在第一集开头,主人公木春由乃向面试她的公司官员描绘了一个梦想——“我想成为国王”。这是一种纯洁的,甚至有些幼稚的青春理想。由乃所梦想的国王,是一种欧洲贵族式的国王,比如英国国王或者一战前夕的德国皇室,这样的国王基于千百年欧洲传统王室教育的熏陶,有着对国民、对同胞、对天下所有人负责的责任心。由乃心目中的国王,是一个可以纵横捭阖、体察民情、能将国家治理得条理明晰的国王——一个契约国王。这种契约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相互被需要、相互理解的基础上。
“如果让你做一般职位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人们常说起一个社会现象,说在大学里学人力资源管理的学生,出来工作后天天被别人管理。由乃所设想的“国王”式的工作,是基于她自身管理和工作实力的脑力型劳动,她工作的快乐建立在自己的想法和方式起到效果的基础上。
但现实社会可不是游乐场,弄潮儿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在如今资历和经验占据招聘标准关键部分的当代职场,没有人会在乎新兵蛋子的看法,因为即使你说出了貌似正确的观点,别人也会认为这种观点不符合你的年龄或者资历,你永远是一个初学者,他们不会想你的观点对不对,而是会想如此老成的看法是谁灌输给你的。
最终,当招聘公司触碰了由乃另一条底线时,她还是犹豫起来了。这里涉及到一个公司职员或多或少都要面临的问题——工作岗位和工作环境差距所引发的心理落差。
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军人是不是很厉害?当然我们不能把军队比作一个公司或者企业,但是作为职业的一种,军人的确是这种心理落差最大的承受群体。军人是国家的守卫者,一个国家力量最强大的暴力机关的执行人,他们背后所代表的是这个国家最神秘最尖端的军事工业。但许多军人可能当兵的这几年都要守在某个不知名的海岛或者群山峻岭间一处简陋的哨所里,在这种人身上,职业的崇高地位和现实的职场环境形成了天渊般的反差。许多人在这样的落差中迷失了工作的根本意义——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由乃面试了三十一家公司,全部失败了,从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她想留在东京,想留在城市里工作。这里显然制作组留给观众些许情面,没有撕破艺术作品与生活之间最后那张脸皮——一个自认为可以独立自主、做自己主人的人,最终发现自己还是需要依靠别人而不是被人依靠时那种荒凉无助的哀戚。当母亲电话里对由乃说下个月不打生活费了,你自己闯吧时,我想这种无助感在真实生活中绝对不会像动画里所表现的那么轻描淡写。
幸运的是,为了填补艺术渲染造成的荒谬感,制作组给由乃添了这样一句台词,瞬间拉高了这段情节可讨论的格调。
“谁都不需要我。”
原来她那个“国王”的梦想终归只是一个梦想,而这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上班族们,哪个不是没有梦想的人呢?
这里由乃的心理困境在于——她不被别人需要。这很有意思,大多数人找工作是为了使自己的需求得到满足,通过自己的劳动,为自己创造价值,好用这种价值换取稳定的收入来源和良好的社会地位——这是普遍人的工作诉求,一种建立在自身有需要的,向社会索取的诉求。
但由乃的惆怅在于她无法实现“被别人需要”这一理想,我想在她的心里被人信任、被人依赖和被人理解的社会正反馈比什么工资、资历和地位都更加重要。她可能想的是帮助别人,奉献自己。诚然,这是绝对崇高的工作态度,我不否认这样的人在当代社会几乎是不可见的,因为按照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资本主义商业社会的理解,自私心理是促使资本主义商业发展的重要动力,在这样的商业社会里做“雷锋”是不大可能成功的。
由乃也不是完全无私无求的,她有一个底线,那就是留在东京,成为城市居民。但最终这个底线无法实现时,她还是回到了农村。
五分十四秒处制作组运用了一个经典的火车车厢视角,由乃望向窗外,玻璃反射出她惆怅的表情,她说“什么都没有啊”。火车车厢视角所以经典,正是因为它抽离人与景观的对立位置,坐在火车里,你可以说自己正身处景观之中,但车厢这个实体物在,又让你本身疏离出景色,这是一种情感上的“薛定谔理论”,你在,又不在,你在火车里,火车行走在大地上,但你与大地的关系却相去甚远。
同时配合第一集的标题,赏味起来很有意思。《魔山》是德国文学家托马斯·曼的小说代表作,也是世界文学名著。
小说讲述了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在德国一个青年短暂的疗养经历,穿插着二男一女的爱恨纠葛。同时托马斯曼还在小说中加入了各种对战前德国社会汹涌暗流的细致描写,以及新兴知识分子、民粹主义者和旧贵族阶级永无休止的哲学讨论。书中主人公汉斯因肺病住进一家奇怪的疗养院,这里充满了荒诞不经又身世凄凉的社会“逃避者”,在汉斯眼中,这家疗养院就像一座循环往复、没有出口的“魔山”,是旧欧洲的一次回光返照,是欧洲人文主义精神的最后一座花园。
在这里汉斯经历了许多十分荒诞由让人扼腕的悲欢离合,最终,在他心爱的女人都离他而去后,他决心走出魔山,奔赴战场,以一个民族主义者的姿态,最后一次对抗社会——参加一战。
“魔山”不仅是花园,是维纳斯山,也是一个死亡跳舞的下界,一个死神出没的阴间,一块鬼影憧憧的冥土。
在小说《魔山》中,肺结核病人整日大吵大闹,置人性尊严于不顾。土耳其商人、投机分子、老旧贵族、军国主义者悉数登场,各种危险又迷人的思想从山外广阔的德国社会中疏离出来,于这里交汇。但同时,整个疗养院又如一潭死水,一成不变,人们来来去去,房子依旧是房子,有病依然有病,仿佛任何极端思想和朦胧爱情都无法撼动它硕大的根基。
制作组将第一集的标题定为《前往魔山》,不能不说是一种讨巧的行为。因为小说《魔山》的知名度是很高的,它业已成为了解一战前夕德国知识分子思想的重要文献,而且托马斯·曼还在书中探讨了一个长期以来世界上众多社会学家都在讨论的深刻话题——历史虚无主义的形成。
我认为一战前的世界其实是幼稚的、理想化的,就像一个亭亭玉立的邻家少女,而一战之后这名少女便迅速成熟了,不仅成熟了,甚至开始衰老了。一战开打前,所有人都断定这是一场两三个月就会结束的战争,欧洲各国军政高层的思想中还尚存一丝古欧洲贵族遗风,认为正义与真理始终可以战胜罪恶。但是战争拖到后面人们全都失望了,或者这么说,希望泯灭了。
英国一战前在全球范围内打了将近四十场战争,包括布尔战争和克里米亚争端——共损失约4万军人。随后的四年里,英国损失了这个数字的20倍。1870年-1871年普法战争中,法国在战场上伤亡约27万人。一战开始后三周内,法国就牺牲数量相当的人口。德国在战争中失去了战前适龄男青年人口的13%。塞尔维亚总人口的15%彻底消失了。
这是一场对欧洲人集体意识影响极其深远的战争。最初的狂喜让位于震惊,震惊变成恐惧,然后随着索姆河战役、凡尔登绞肉机,随着日复一日的杀戮与被杀戮,人们坚定的历史观崩塌了,对人类美好未来的信仰渐渐枯萎了——历史虚无主义正式走上舞台。
《樱花任务》的第一集取名为《前往魔山》,这里的魔山不仅指的是动画中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间野山,我觉得更是它背后真正的魔山——日本的民间社会。
安倍代表的右翼上台,集体自卫权解禁,日本首次开始“驰援护卫”,似乎这个国家又找回一些二战前日本军国时期的雄风。但实际上,民众的生活依旧像由乃望去的那片田野一样——”什么也没有啊“。对,这是日本现实的窘境,官方倡导的各种思潮蓬勃发展,而人民生活依旧如水般平静,甚至不仅平静,还有些踌躇不前了(日本银行储备利率首次为负值,可见这个社会稳定得人们连应急钱都不想存)。
由乃恰似当年走进疗养院的汉斯,她是渴望改变的,渴望生命中一些真正的激情,渴望那个波德莱尔嘴里承诺的“改变一生的某个瞬间”。但是现实让她说不出话,她终归要回到这个一成不变的社会。
乡土日本:异乡人与传统儒道差序格局下我们身份的焦虑
现在我们知道主人公由乃前往的是一座东亚“魔山”——间野山。这里又要引出另一个讨论话题——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究竟该如何沟通。
中国社会学大家、亚洲人类学的中流砥柱费孝通先生在他所写的《乡土中国》这本书里,系统地阐释了中国乡土社会如何运作,发展和影响当代中国。
他提出一个新颖的观点,即为什么中国传统文化,夸张点叫中华文明,能在几千年风雨飘摇的历史中屹立不倒,正是因为长久以来中国社会的80%——乡土社会都一成不变,儒道的教化体质和传统的差序格局,导致这个民间社会有一种天然的防御系统,即老子的“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所阐述的稳定、凝固、世代不变的天道思想,就是所谓的“天道常”。
深受儒道文化感染的日本,乃至整个东亚地区的乡间社会,都有着这样一种防御机制,所以由乃迫于工作压力来到间野山时,当然会感到一丝忐忑和不安。
正如动画开头所铺垫的,由乃也来自农村,是典型的农村出身、到城市打拼的青年知识分子。
这种人极端点说就是你们嘴里的“凤凰女”,她是两个极度不同的社会的纽带,她曾经脚踩大地,结结实实地感受到土地对于农民生活的重要意味,又苦于这种受制于礼节和乡间体制制约,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的传统社会的乏味无聊,所以在片头她坚决拒绝母亲的提议,回家帮忙。
同时,她又是一个在城市打拼的现代青年人,一个熟悉资本主义社会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人与人之间通过简单、条理明晰的契约构建关系的当代城市的,所谓“当代人”。这种源于出身和成长经历的思维割裂其实是东亚所有快速发展的城市化地区年轻人的心理常态。
但是当她快要来到间野山时,曾经那种对土地的亲切和对乡间的厌烦同时涌上胸口,首先,她很了解这种乡村格局,她知道对于一个陌生的村子来说,自己永远是外来者,是异乡客。其次,怎样才能融入间野山,融入眼前这个曾经一成不变,如今却需要偶像明星或者“国王”来打开经济渠道,完成社会转型的,阵痛中的小村子,这是目前摆在木春由乃面前最大的问题。
关于由乃如何踏入这个村子,可以看出制作组确实费了一番脑筋。
第一,你不能把剧情编得太扯,比如继承产业、或者单纯为了某种理想来到乡间,这种情节或动机并不符合PA社贴近生活的尿性。第二,怎样在简单的情节上制造戏剧冲突,融入作者本人对现实社会的思考。
综合以上两点,我认为这个开头实在是很有功力。它很简单,名字搞错了嘛,这是谁都会犯的错误。但是背后隐藏的确实一个重大而深刻的话题——现代人的身份焦虑。
举个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例子。姜文导演的电影《让子弹飞》里,身份转换着实被导演玩儿出了花。张牧之脸上没有麻子,因为人们理所当然地身为麻匪脸上肯定有麻子,他就成了张麻子。后来他劫县长,进鹅城,盗用了马邦德身份,就成了新上任的县长。黄老爷给自己找了个替身,后来自己成了替身被削掉了脑袋。而片中最神秘的人物师爷更是身份扑朔,他到底是县长还是师爷?“还有一件事”是什么事?这些我们不知道,但是已经不重要了。就像张牧之自己说的“你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一连串的身份盗用和转换最终都归于虚无,对于黄老爷只手遮天的鹅县这个小社会来说,他是什么身份无所谓,人们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契机、一个英雄,一个能打破现有格局的“异乡人”。
在动画中,我们看到间野山旅游商会本来想找的是一个上世纪知名的女艺人椿由乃,但是由于名字搞错了,阴差阳错找来了初入社会的小愣头青木春由乃。所以,在她踏入村子前的任何时刻,她与椿由乃之间都没有身份上的必然联系。站台上举旗欢迎的是一个已经逝去七八年的老艺人,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椿由乃就坐在车里,款款向他们走来。
但是现实不仅给了由乃一击,也给了间野山一棒子。这个由乃根本没有社会影响力,也没有任何知名度,你又如何强加给她一个明星的身份,以及与这个身份相适配的“王冠”呢?
同时,对于村里旅游业的惨淡来说,这个由乃与那个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门田丑松这个曾经得到过国王身份,也见证过商会繁荣的老“国王”还坚持着人们都不在相信的振兴游戏外,其他人实际上对振兴都没有什么信心。
归齐来讲,由乃本人也不是因为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才来到间野山的,她是迫于工作压力,可以一说是被迫接受了这份工作,她内心里接受“国王”这个身份吗?这个国王与她心里的那个是一样的吗?我们只能看故事后续的发展了。
回到乡土社会本身,中日两国聚村而居传统乡土社会情况是十分近似的。当然,这里与日本独特的地理环境也脱不开关系——一个四面环海、土地资源稀少的国家是很有必要发展出固守土地、一成不变的乡土社会的。
聚村而居的原因大概有以下四点:1.每家每户可耕种的土地面积小,便是小农经济,所以聚在一起生活,住宅与农场相距不远。2.在需要水利灌溉的地方,人们有合作的需要,住在一起合作起来比较便利。3.为了安全,人多容易保卫。4.土地平等继承的原则下,兄弟姐妹分别继承祖上的田产,使人口在一个地方一代代聚积起来,成为更大的村落。
基于以上四点,传统日本乡土社会就像一个个孤立在乡间田野的孤岛,村与村的关系始终处于相对隔膜和孤立的关系。在这种孤立环境中成长,周围接触到的人都是从小就认识的“熟人”。
举个中国的例子——“这不是见外了吗?”我相信在读的各位都听过、说过这句话。见外是什么?见哪个外?这里,一个不了解东亚农村的机制和乡土社会结构的人是很难理解见外二字的。盖因为我们出生在一个熟人社会,一个家长制的乡土社会演变来的现代社会,我们——无论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恐惧外面的人,恐惧外面的世界,对自己所在的小村子里没见过的东西或人都有一种莫名的疏离和嫌恶。
所以由乃刚进村,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碰在了一面坚固的墙上,那是对她外来者身份的不信任甚至敌意。
我想这部番剧所要展现的戏剧冲突,大概不外乎在以上三个方面展现——职业、社会、乡土。有了这个总的观念,我想编剧即使把剧本编出花来,我大概都是可以理解的了。
基于由乃身份上的冲突,我们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将紧密围绕着间野山这座小村子在现代化发展过程中,传统、现代、体制、文化等种种社会概念的冲突与交融。
在BBC历史剧《王冠》中,真实还原了二战后伊丽莎白女王初登王座的复杂心理。那是一种责任,一种对历史和当下的双重承诺,是一个“克己复礼”的历程的开始。王冠是沉重的,甚至可以压垮国王的——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由乃一心想成为国王,但最终这个王国是不是值得她奋斗,而她的努力究竟能不能给间野山带来改变,刚播出第一集,我们不能妄下评论。但是作为社会教化的一个重要部分,日本动画的积极面可以保证一个大工作室制作的所谓“霸权番”能够有个不错的结局。如果木春由乃真的能实现自我价值,完成这个“王冠”赋予它的历史任务,不也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吗?
另外,我理解肯定会有人说剧集刚播第一集你就吧啦吧啦讲出这么多见解是不是脑子秀逗了,也会有人说嗨呀!就是个轻轻松松的日常番嘛,大家乐呵乐呵就行了,想那么多烧脑子的事情干什么。
文艺作品历来都有反映社会现实的功能,你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而且嗨,朋友,有脑子闲着不用多无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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