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脂油,祭司都要烧在坛上,正如平安祭的脂油一样。至于他的罪,祭司要为他赎了,他必蒙赦免。” — — 《利未记》[1](4:26)
拍摄一部公认经典电影的续作,几乎是所有导演的噩梦,但有一人却精于此道,往往能够独出心裁打造出流传后世的系列第二部。
如果说1979年雷德利·斯科特[3]指导的《异形》[4]是一部虽留白甚多、谜团重重,却足以自洽的单体电影,时隔七载,詹姆斯·卡梅隆指导的《异形2》[5]则标志着《异形》正式发展为一个电影系列,其后的异形宇宙[6]亦初露峥嵘。
卡梅隆本身是初作的忠实影迷,得到这个机会自然喜不自胜,在看过初作后他便曾自行撰写过一部名为《母亲》[7]的剧本,收到布兰迪万制片厂邀约时已是胸有成竹。这个剧本的大部分情节节点与《异形2》几乎完全一致,就连结局处主角操控起重机与异形女皇[8]决战的戏份都已涵盖。在正式接下导演筒后,他一边重新修订剧本,以符合制片方脑海中“芮普莉[9]与一群大兵”的故事线,另一方面也在细节层面精雕细琢,着力在初作基础上扩展出一个完整的异形宇宙。
《异形》初作重在惊悚,为实现卓绝的恐怖感,导演雷德利·斯科特极为依赖“未知”:演员们从未说出幕后黑手公司的全名,你只能在显示屏与食品罐头上看到它的标志;异形蛋究竟从何而来,没有做任何解释;诺斯托罗莫号[10]降落的小行星位于何处,废船[11]为何坠落此处,太空骑师[12]与异形之间的关系;甚至是主角芮普莉的全名和她的背景故事,也从未提及。凡此种种,均采取留白方式处理。
这种创作手法于初作自然是成功的,但对卡梅隆而言,照搬前辈的配方显然并不可行,他也无意邯郸学步。如果说前作的主题是“惊悚”(Horror),续作的主题便是“恐怖”(Terror),这部动作戏爆棚的续作单刀直入、毫无保留地展示异形与人类的正面对抗。在这一创作思想指引下,卡梅隆花了大量心思填补斯科特留下的诸多空白,以便让异形宇宙更为真实可信:他从圣经中汲取灵感,给诺斯托罗莫号船员初次遭遇异形的小行星一个名字:“LV-426”;他不仅给芮普莉取了一个名字“艾琳”[13],还给了她一个名为“阿曼达”[14]的女儿(阿曼达也是2014年发售的游戏《异形:隔离》[15]中的女主角);他引入异形女皇以补完异形的生殖循环;也终于明确了初作众船员口中“公司”的名字,将其从初作的“维兰-汤谷[16]株式会社”正式更名为“维兰德-汤谷[17]株式会社”。
也许在部分初作影迷看来,卡梅隆的做法并不可取,将笼罩在异形身上的谜团几近彻底揭开,既伤害了前作费尽心机营造的神秘感,也为后续作品的展开立下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不论大卫·芬奇[18]和让-皮埃尔·热内[19]如何想要回归初作的幽闭恐怖氛围,经过《异形2》的演绎,观众心中的异形已再非初作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终极猎杀者。然而对本片而言,这种手法显然是必要的,殖民军陆战队[20]与异形的殊死对抗占据了最主要的屏幕时间,若无足够的背景细节以解释冲突双方的动机,恐怕观众只会在观影之后感到一头雾水和不知所谓。
但仅仅构建详尽的世界观,远不足以让《异形2》名列影史最佳续作名单之内,真正令之鹤立鸡群的原因却是它对于怪兽电影涉猎主题范围的进一步开掘。《异形》初作是一部“强暴电影” [21],它对于异形生殖方式的展现深深触动了人类(尤其是男性)对自身优越感的盲目自信,《异形2》却是一部“战争电影”[22],它固然延续了对人类优越感的嘲讽与反思,又在硬科幻的皮囊之下加入了对于时代主题的反思,殖民军陆战队从装备、用语、行事作风以至最终命运,都明显指向了越战中的美军。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甚至可以说,《异形2》就是一部披着科幻怪兽片外衣的美军越战史。
“人们往往认为战术居于其他更宏大的议题、战略、目标之外。但是在越南美军虽然获得了战术层面的胜利,在战略层面却失败了……越战留下的一项遗产,便是给人们上了宝贵的一课:各式各样的历史、政治、文化、社会因素都会影响到军事行动……成功不仅取决于军事行动,同样取决于正确分析特定冲突的性质、搞清敌人的战略,估算盟友的优势与劣势。在越南发生的这场漫长的苦战为美军留下的最好的遗产,也许便是教会了我们要懂得谦逊。” — — 美军官方历史
在《金刚:骷髅岛》中,塞缪尔·杰克逊[23]饰演的美国陆军中校普雷斯顿·帕卡德[24]有一句台词,他说:“相机所能带来的伤害远甚枪支。我们并未输掉战争,只是抛弃了它。[25]”不同利益方对越战结果的态度各不相同,也许大部分人视其为美军历史上少见的惨败,也有人将美军的撤退视为在国际社会与国内舆论双重压力之下的战略调整,而非战败,帕卡德的表述显然代表着后者的观点。无论彼时共产主义社会为越共提供多少武器和物资支持,美军在整体实力上相对越共拥有巨大优势都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从结果来看,美军固然给北越方面带来了巨大的伤亡,自己同样代价惨重,因这场侵略战争而引起的战后赔偿数额更是为其带来了沉重的财政负担。
将美军拖入泥沼、无法快速赢得战争的原因复杂而多样,越共的人民战争策略固然是重中之重,美军彼时尚无法如其后的伊拉克战争中那样完成精确打击的技术,也令其空中火力优势化为乌有。美空军在越战期间投在越南和柬埔寨两国土地上的炸弹,其炸药当量在人类战争史上名列前茅(这种规模的空隙,很大原因是美军方为了申请军费预算而刻意推动的),然而这些炸弹不仅大部分并没有形成有效杀伤,不仅有大量沉入湖中,更有一部分未能成功引爆,至今仍在吞噬平民的生命。但美军最终自这场战争中抽身而出,最重要的原因恐怕并非伤亡数量、舆论抑或国际政治压力,而是对战争形势的错估以及对于敌人、盟友的无知。
“首先,我们并不了解自己。我们以为这不过是另一场朝鲜战争,但这其实是另一个国家。其次,我们并不了解南越盟友……对于北越则所知更少。胡志明是谁?没人清楚。所以,直到我们了解敌人、了解盟友、了解自己之前,我们最好距离这种肮脏的生意远点儿。它太危险了。” — — 美军首席战争架构师马克斯韦尔·泰勒[26]将军
战争形势方面,美国国内对美军进军越南的态度经历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最初的普遍支持,迅速转向了强烈反对。触发这一反弹的原因众多,但驻越美军负责人对于战争进展顺利的虚假报告遭到媒体揭穿显然是致命一击。自与官方宣称相冲突的媒体报道出现之后,民众与军队之间的关系渐渐走向针锋相对,军队对越战进展的不实报道不仅催生了对于政府的不信任,更重要的是引起了大多数美国人的反思:“美军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越南的土地上?”
敌人方面,美军对越共的了解极为有限,越南的复杂地形让索敌变得极为艰难,越共军队虽然原始却依托环境构建的陷阱、以及一系列非常规战争手段,亦给装备精良、适应正规战的美军带来了极大伤亡。此外,越共的人民战争政策也让美军屡屡陷入国际舆论的声讨之中。在无法将越南平民与越共成员清晰分辨之后,美军士兵犯下了诸多令人发指的战争罪行,其中更是包含多次针对越南平民,尤其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的大屠杀。
盟友方面,美军一心一意支持的南越政权,不仅其领袖无能至极,整天只担忧政变发生(讽刺的是,最后取其性命的杀手背后的支持者正是对其无能极度不满的美国);军队缺乏训练且毫无战意(越共甚至经常为战争推进如此顺利而感到吃惊);整个政权的专制形态与美国所宣扬的民主自由更是相隔千里,对这一点的媒体报道则进一步引燃了国内的反战情绪。
“你可以杀掉十个人,为每个被杀的美军士兵复仇……但即便如此,最终的结果依然是你输我赢。” — — 胡志明
之所以在回顾《异形2》之前,先花如此大篇幅来回顾美军在越战中的遭际,正是为了和影片中殖民军陆战队与异形的战争进行对照,当我们将殖民军陆战队代入美军的角色,再将异形代入越共身份,一切就变得异常明晰了。LV-426号小行星上的殖民地虽然是在维兰德-汤谷株式会社的资助下建成的,但在失联之后,陆战队对其现状一无所知。他们对殖民地建筑结构的了解甚至不如小女孩纽特[27](对应美军对越南热带环境的不熟悉);对异形身为终极猎杀者的特性一无所知,被异形借助通风管道(对应雨林)打个措手不及(对应美军对越共的所知甚少);即便芮普莉数次试图警告,他们也毫不在意,只是对自己的火力无比自信(对应美军试图利用接连不断的空袭摧毁北越军队),直至发现自己的武器在面对如潮水般涌至异形时,根本无力回天(对应越共人民战争策略的“无所不在”)。在芮普莉驾驶装甲运兵车[28]冲入异形群中救出幸存士兵后,陆战队士兵甚至提到要用化学毒气杀掉盘踞在反应炉附近的异形,虽然这一手段并未在电影中实施(他们不清楚化学毒气是否能对异形造成伤害),在越战中美军可没少用。
但在这两场战争的背后,还有另一层平行关系:越战中美军士兵面临着极大的精神压力,曾发生大量士兵试图刺杀长官的事件,这一方面是因为美军指挥的不力(对应毫无经验的戈尔曼[29]上尉),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长官首先背叛了士兵(对应卡特·波克[30]为自身利益背叛陆战队),将他们置于这个陌生而充满敌意的世界中。再深入一层,越战之所以遭到美国国内人民的一致抗议,是因为与二战相对,此时的美国在非于被攻击的前提之下进行反击,而是出于所谓的“战略意义考量”,这是他们失败的根源所在;而芮普莉深入虎穴营救纽特的成功,恰恰是因为驱动她的是与纽特建立的“母女”关系这一个体意志,而非建立在集体利益上的集体意志。
“为了拯救这个村子,有必要先摧毁它。” — — 某美军少校
从这一层面上看,《异形2》的结局或许与越战截然不同,相比现实中美军虽然规划却最终迫于可能出现的国际社会谴责而未曾在越南使用核武器(他们确曾谋划过投放三枚核武器),电影中殖民者基地核反应堆的爆炸也彻底摧毁了全部异形卵,但其内在精神与影片其他部分依然保持了同步,卡梅隆一方面延续了雷德利·斯科特对于人类优越性的质疑,另一方面亦通过与越战的对应,进一步引导观众反思美国在国际社会中的位置。
正是通过这一层层不断深入的对照关系进行构建,《异形2》实现了对越战的完整隐喻,它不仅围绕异形和殖民军陆战队构建起一套对越战进程的影射,还更进一步借助军队之外的“外来者”(芮普莉、戈尔曼、主教[31]和波克)完成了对越战成败核心原因的复盘。卡梅隆自己对此有精辟的阐释:“他们的训练与高科技装备并不适合此处的特殊环境,你可以将其视为对美军在试图以优势炮火征服越南隐形敌人时显露出的无力感:即便拥有强大的火力,若无对应的智慧,依然徒劳。”每一部《异形》系列电影的背后,都刻着时代的印记,《异形2》对于越战的反思自然契合了彼时一系列反思越战影片(如斯坦利·库布里克[32]的《全金属外壳》[33]、《野战排》[34]、《第一滴血》[35])的潮流,也以一种极为奇特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对于这场战争的重述与解读。
芮普莉:“他们抓住殖民者,将他们带到那儿,用茧固定后作为宿主产出更多异形。这意味着会有不少寄生虫,对吧?每个殖民者对应一个。起码有一百个。”
主教:“是,没错。”
芮普莉:“但每个东西都是从一枚蛋里出来的,对不对?到底是谁产下那些蛋的?”
主教:“我不确定。可能是某种我们从没见过的东西。”
与《异形》初作的怪物设计由瑞士艺术家H. R. 吉格尔(H. R. Giger)个人独立完成不同,卡梅隆并未邀请他为续作创作怪物,这一方面是因为《异形2》对前作的异形设计改动并不算大,只是将厚重的乳胶制戏服改成了更为轻便的海绵制戏服,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本片真正的重头戏:异形女皇,早已由卡梅隆自己执笔绘成。
从剧本的暂定名《母亲》中我们已经可以一窥本片的主题:“母性”。在加长版中我们得知芮普莉曾经有一个名为阿曼达的女儿,但随着芮普莉在太空漂流五十七年,她已然离世且并未留下任何子嗣。(饰演芮普莉的西格尼·韦弗[36]因为片方减去此镜头,几乎与二十世纪福斯[37]决裂)芮普莉伤心欲绝,这也是为何她会对在殖民地中发现的纽特倍加关照的深层原因:她将纽特视为自己重新寻获的女儿。
在片尾在异形巢穴中寻获纽特后,芮普莉直面异形女皇,此时发生了颇为有趣的一幕:女皇示意两侧包抄芮普莉的异形武士退下。观众眼中的异形形象一直是终极捕猎者,或许在围攻之下会暂时退却,但在占尽优势时怎会示弱?原因其实就在巢穴中的大量异形蛋身上,芮普莉手中的火焰喷射器对其造成了严重威胁。但这一瞬间也出人意料地展现出与“芮普莉-纽特”相对的另一层母子/女关系:“异形女皇-异形卵”。在建立起第二层母子/女关系之后,卡梅隆既为最终的对决提前做了铺垫(异形女皇是为了给子女复仇才一路跟踪芮普莉一行人),也给异形一族增添了一丝别样的魅力:不论你视其为野兽、昆虫还是外星生命体,也不论他们在外形、行为方式(文化)等等方面与我们有何不同,他们都拥有与我们别无二致的生物本能;正如无论越共究竟多么“狡猾”、“残忍”,他们同样是人,也有父母亲人,而非纯粹的“邪恶”。
芮普莉:“你说什么?”
纽特:“纽特。我的名字是纽特。除了哥哥之外,没人喊我瑞贝卡。”
芮普莉:“纽特?我喜欢这个名字。我是芮普莉。很高兴认识你。这是谁?”
纽特:“凯西[38]。”
芮普莉:“凯西,你好。你哥哥呢?他叫什么?”
纽特:“提米。”
芮普莉:“提米在这儿吗?也许像你一样躲着呢?……你还有其他姐妹吗?……爸爸妈妈?……纽特。看着我。他们在哪儿?”
纽特:“他们死了,行了吧?我可以走了吗?”
芮普莉:“纽特,对不起。你和我们在一起会安全的,不是吗?这些人是来保护你的。他们是士兵。”
纽特:“没什么区别……”
在完成对这一层关系的构建之后,让我们反过来思考一个问题,究竟谁才是LV-426号小行星的主人,谁又是侵略者?也许一切已不再那么清晰。(想想最初持寻宝心态前往废船的殖民者眼中露出的无尽贪婪吧。)诚然,异形也是随“太空骑师[39]”的飞船坠落至此,它们也非这座星球的土著,但显然它们在此地的时间要远早于人类本身。于是决定谁胜谁负的因素又落到与初作相似却又有所不同的境况:胜者不仅需要有更强的生存能力,也要有更为坚固的母女关系。
从这层意义上看,芮普莉的胜利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她与纽特自相遇至决战不过数个小时的时间,更何况两人之间并无半分血缘关系,维系她们的只是在绝境之下的相互信任与关心。虽然出场时间有限,但观众却很快喜欢上纽特这个小女孩,这一方面是因为在一部《异形》电影中,她天生便拥有幸存者的气质,在整个殖民地都被异形屠戮尽净的前提下,手无寸铁(只有一个娃娃)的她竟然活了下来,这不啻为一个奇迹;另一方面则与卡梅隆笔下超凡脱俗的对白密不可分。
纽特:“我妈妈总是说世界上没有怪物 — — 没真正的怪物 — — 但真的有。”
芮普莉:“是的,有怪物,不是么?”
纽特:“那他们为什么这么告诉小孩儿?”
芮普莉:“大多数时候,那是事实。”
芮普莉:“你瞧,它就不会做噩梦。”
纽特:“芮普莉,她当然不会做噩梦了,因为她只是一块塑料。”
纽特身上有两种相互冲突的特质:她既保有正常小女孩的天真(时刻不忘抱着自己的玩偶凯西),又同时对身处环境有着足够的清醒认知,她甚至一瞥即知这些志得意满的美国大兵的最终命运。在成年人看来这两种特质是极端矛盾的,但纽特这个角色之所以可信且有趣,恰恰在于只有在一个真实存在而非虚构的小女孩身上,这二者才能够共存。在纽特的眼中,凯西既是一块塑料,却仍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因为在尚未成年的她眼中,这两者并不冲突:塑料玩偶也可不离不弃地陪伴自己。卡梅隆摒弃了一般怪兽片中作为受害者形象的成年女性,精妙地抓住了早已在成人世界中绝迹的天真,让纽特可以在有限的放映时间内迅速抓住观众的好奇心。
芮普莉对纽特的关爱自然与其痛失爱女的经历密不可分,纽特与芮普莉自身身份的重叠辉映却更为重要。唯有在建立起纽特身上幸存者与小孩的双重特质之后,芮普莉与她之间迅速建立起的感情纽带才令人信服,因为这两项特质,恰恰对应着《异形》初作中准尉芮普莉的形象。卡梅隆之所以要耗费如此心力为这份关系的发展逻辑和发展速度找到合情合理的逻辑解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与贯穿影片始终的武力对抗进行对照:我们已经知晓殖民军陆战队的失败原因与越战中美军的失利如出一辙,但《异形2》的结尾却以芮普莉的胜利告终,这与越战的结局截然不同。你自然可以认为这是卡梅隆给美国人民打了一针不痛不痒的安慰剂,告诉他们如果当年像在电影中核反应炉爆炸那样使用了核武器,也许这场战争的结果会完全不同,但若仔细思考,这位爱枪狂人想要表达的理念要远深于此,《异形2》也绝非一针安慰剂。
戈尔曼:“阿彭[40],你瞧。我们不能在里面开枪。我,呃……我想你把每个人的弹夹都收上来。”
哈德森[41]:“他是不是疯了?”
弗罗斯特[42]:“我们该怎么作战,用骂的?”
与维兰德-汤谷株式会社及其雇员(包括殖民者在哪)的贪婪导致其覆灭不同,芮普莉与纽特的关系并非建基于集体利益(甚至是个体利益)之上,最能体现这一点的依然在故事的结尾处。本可与主教、希克斯[43]一道乘运输机离开的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重回异形巢穴,只为寻找萍水相逢的纽特。支撑这一行为的是什么?仅仅是母性?当我们仔细比对芮普莉与殖民军陆战队的区别时,可以看到她几乎在各个层面都占有优势:她武器充足且不吝使用、清楚异形的行为规律与弱点,有充足的对敌经验与心理准备,但最重要的一点区别则是她是在为生存、而非利益而战。纽特不仅是她的“女儿”,还是能够延续她生命的人类个体,《异形2》的主题相对前作的进化也由此彰显出来:这不再是一个人类个体与一只异形之间的生存战,而是人类族群与异形族群之间的生存战。
戈尔曼:“主教,我以为你从不会失手呢。”
芮普莉:“你从没说过船上会有仿生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波克:“这,这……从没过过我的脑子。这只是惯例而已。我们总是会带一个仿生人在船上。”
主教:“我更喜欢‘人造人’这个词。”
另一个贯穿整个《异形》系列的主题则是少数/弱势族群在人类群体的生存处境,在《异形2》中这一主题主要体现在主教、芮普莉和纽特身上,相对影片中占据人数优势的殖民军陆战队,三人均属于外来者之列。仿生人、女性、女孩,不论哪一个,在幸存几率上看似都远远不及手持重武器的陆战队大兵,但颇为讽刺的是,恰恰是这三人存活到了最后。
在《异形2》的叙事流程中,芮普莉与陆战队士兵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变,最初瓦斯奎兹[44]称其为“白雪公主”,在作战简报阶段几乎没人愿意相信她的话,就连完整讲述自己经历并提出警告的话语权都被剥夺;但随着阿彭的死亡、戈尔曼的官僚作风及实战经验的在与异形的初次遭遇战中导致重大伤亡后,独自驾车救出幸存士兵的芮普莉开始获得士兵们的信任;在波克背叛陆战队一行人的阴谋暴露后,虽然指挥权落到希克斯手上,但真正掌握局势的人已经变成了芮普莉;在希克斯受伤后,芮普莉终于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小队领袖。
“作为一个人类,你还算不错。” — — 主教
与前作相似的是,芮普莉的掌权过程与历任掌权者的受伤及死亡紧密相关,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真正获得话语权的并非芮普莉这个人类个体,而是她在作战过程中展露出的对敌经验与生存能力,只不过男性(甚至包括瓦斯奎兹这个女性)只有在节节败退、伤亡惨重后才可能跳出偏见去尊重真正的能力。
这一点同样体现在对纽特生存能力的态度上,在异形进袭之前,濒临崩溃的列兵希克斯甚至说道:“难道要这个小女孩儿领导我们吗?”对此,芮普莉的回应则是:“起码她在这里幸存的时间比我们都要久。”在异形发动总攻后,也正是因纽特的指引,小队才可能逃出生天。
如果说女性与男性之间对于主导权的争夺(或者说继承)是延续自初作的主题,那么女性与仿生人之间的关系则是卡梅隆充分利用观众预期的点睛之笔。在得知主教是仿生人后,曾在初作中被艾许[45]袭击的记忆浮上心头,这几乎导致芮普莉失去控制。此时,所有观众都被卡梅隆误导,认为主教会在其后的剧情中背叛殖民军陆战队和芮普莉。但在耍刀这场戏中,其实已经隐藏着真相,在下刀之前,主教将自己的手按在了希克斯的手上,只不过此时观众普遍认为这预示着主教的危险性,但在知晓结局后重看,便会意识到他这一行为,其实是受制于“机器人三定律”的第一条。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袖手旁观)使人类受到伤害;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 — 艾萨克·阿西莫夫[46]的“机器人三定律”[47]
这种质疑与自证清白贯穿影片始终,与芮普莉获得领导权的过程并行不悖,最为有趣的仍是芮普莉对主教的态度,即便在火焚异形蛋孵化场之后,乘坐电梯来到直升机平台后,主教究竟是会原地等待芮普莉,还是自顾自逃生这一点依然萦绕在所有观众心头。若自省一下,我们对于这一点的质疑本身,是与芮普莉对主教的质疑同源而生的。最可悲的一点在于,主教本和芮普莉一样都是这个殖民军陆战队的外来者,这个小社群中的边缘人,陆战队士兵对芮普莉的歧视基于性别而生、对纽特的歧视基于年龄,而芮普莉对于主教的歧视则更深一层,是基于人类自身的优越感,而这一点又与整个系列的另一条线索遥相呼应:人类作为一个种族的优越感在异性面前被撕个粉碎。如果说初作中的艾许还是布兰迪万制片厂三位制片人在原剧本之上灵光一现的再创作,那么主教这个角色的存在与其身份的几次反转,则很清楚地展示了卡梅隆对仿生人的处理,绝非用“遵循系列传统”一语可以囊括的,他真正理解了《异形》系列的内核:对人类优越感的反诘。
波克:“你瞧,这两具标本对生化武器部门来讲价值百万。如果你聪明点儿,我们都会成为英雄,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芮普莉:“波克,你疯了,你知道吗?你真的以为能把这么危险的生物带过检疫站吗?”
波克:“如果他们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又怎么会没收它?”
芮普莉:“哦,他们会知道的,波克,从我这儿。就像他们会知道你要为这里死去的158位殖民者负责一样。”
波克:“等等……”
芮普莉:“是你派他们去找那艘船的。”
波克:“你错了。”
芮普莉:“我刚刚查过殖民地记录。日期0–6–1–2–7–9,签署人波克·卡特。你派他们去那里之前连警告都没给。波克,你为什么不警告他们?”
波克:“好吧,你瞧。如果那艘船根本不存在呢?你想过没有?我根本就不知道!好吧,假设我进去,把整件事的安全等级搞大,各方势力都会介入。行政方会介入,任何人都不会再有专有权了;没人能赢。于是我做了个决定,但这是个……错误的决定。芮普莉,只是运气不好了。只是倒霉而已。”
芮普莉:“倒霉?波克,这些人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会确保他们为此把你钉上墙的!这次你再也别想蒙混过关!你已经被钉上墙了!”
波克:“芮普莉……!你知道,我……我对你期望很高。我以为你会聪明点儿。”
芮普莉:“很高兴让你失望了。”
在LV-426号星球的殖民地中,存在大量抱脸幼生体[48]标本,其中有两只是活体标本。没人知道殖民地人员是如何捕捉到它们的,又是如何想出用水来中和起体内的酸性血液,毕竟如加长版演示的,第一位前往废船探宝的殖民者已遭遇伏击死亡。影片虽然向观众展现了殖民地被异形屠戮的惨状,却一直回避一个问题:殖民地是否在探路的殖民者遇袭之后也便随之遭遇不幸了?从这两只活体抱脸幼生体的存在来看,一切并非立即发生的。也许他们处理掉了最初的破胸幼体,又曾派人去废船中捕捉了新的异形蛋回来进行研究,甚至搞明白了异形体内的血液性质,并想出了应对之策。即便如此,他们也同样未能控制住不断演变的局势,最终因自己的贪欲在异形的尖牙利齿下走向了彻底毁灭。
集体与个体意志的冲突是《异形》系列一以贯之的主题,集体想要将异形作为武器进行研发的贪欲导致了一次又一次的悲剧,但在每部影片中,维兰德-汤谷株式会社都有其代言人,在初作中这个代言人是仿生人艾许,而在续作中则成了卡特·波克这个人类。如果说艾许的冷血无情还可以用其仿生人必须依照命令行事来解释的话,波克的所作所为则凸显出在初作中未被提及的一点:无所不能却丧心病狂的“公司”仍是由一个个人类个体组成的。
芮普莉:“我提议我们离开,从轨道直接核爆整个基地。只有这一个办法。”
哈德森:“就这样!”
波克:“等等,给我等一下儿。这个基地可是造价不菲。”
芮普莉:“他们可以把账单寄给我。”
所谓的“集体”意志,其实是人类意志的集合形态,而其最终能够以“贪婪”的形态出现,正因“贪婪”是所有人类的共通点。《异形2》为维兰德-汤谷株式会社寻找的这位代言人,从开场处便以一个老好人的形态出现,他帮助芮普莉重申飞行执照,并带她重返LV-426号行星去直面自己的心魔,但直到后半段他的贪婪与狡诈才浮出水面,这恰好与“公司”的形象如出一辙,只有在利益攸关之际才会露出真面目。
随着芮普莉一步步揭开隐藏在波克身上的伪装,他的所作所为便更加令人不齿,向这个星球派出殖民者、在基地失联后派出陆战队,都是在他明知异形寄居于此的前提下作出的选择,正如芮普莉所言:“你瞧,波克,我真不知道哪个种族更糟糕了。你可看不到异形彼此伤害到这种程度。”波克这个角色扯去了人类的最后一张遮羞布,让我们无法再将自身的一切恶行推脱给“公司”或“集体意志”,不论以集体或组织形态存在,还是以个体形态存在,人类本就是残忍、无情且无比愚蠢的。
波克:“我是波克。卡特·波克。我为公司工作。但别在意这个,我其实是个好人。很高兴看到你感觉好些了。他们,呃,他们告诉我所有的虚脱和定向障碍应该会渐渐消失了。在深度睡眠超长时间后,出现这种副作用等等很常见。”
芮普莉:“你指什么?我在外面漂了多久?”
波克:“没人跟你提过吗?”
芮普莉:“没有。但是,我想,我认……认不出来这个地方。”
波克:“哦,我知道。呃,好吧,你听到这个可能会有点儿震惊。大约……”
芮普莉:“多久了?请告诉我。”
波克:“五十七年了。”
芮普莉:“什么?”
波克:“就是这样。你在太空中飘荡了五十七年。事实是,你恰好掠过了主系统,幸好一个深空搜救队发现了你,简直是奇迹。真的,这种情况可不多见。孩子,你能活到现在根本就是个奇迹了。你本会在那里漂到世界尽头。”
在《异形》四部曲的拍摄过程中,芮普莉这个角色也渐渐发生着变化,她从一个新人成长为领袖,也经历了死亡与重生,但让其发生质变的,其实是《异形2》开场处的这段对话。在漫长的五十七年深眠之后,她不知不觉突破了人类寿命的规律,此时仍在生的虽然依旧是那个名叫芮普莉的女人,但不论在世人眼中,还是自己看来,她身上都有了一丝“异形”的气息。
影片几乎从未在这一层面有任何展开,这个时间设定也只是为了结束她亲生女儿的生命,剥夺她与人世的一切关联,并为殖民者征服LV-426号行星留出足够时间,进而为芮普莉重返小行星做好铺垫。但若再深入一层去想,与异形的遭遇已经彻底改变了曾经循规蹈矩的芮普莉,她身上已再无大多数人类身上天生携带的高傲,却拥有了更为敏锐的直觉和远超常人的勇气。
虽然还未像《异形:觉醒》[49]那样与异形在基因层面合二为一,但此时芮普莉的“异化”却更为耐人咀嚼。这种异化一方面是异形带来的,另一方面则是人类的技术进步引致。深度睡眠[50]的概念看似非常美好,人类可以藉此大幅延长自己的生命,但这种技术所延长的并非“有效生命”,只会延长你的睡眠时间,并在这一过程中割裂你与整个世界的关联,甚至是血缘关联。这种技术固然是星际旅行必备的手段,但它为人类所带来的“异化”同样恐怖。
《异形》系列的剧情本无需设定在近未来,只需让异形随“太空骑师”的飞船坠毁在地球即可,但若真如此设计,不仅“太空幽闭恐惧症”将不复存在,表达故事主题所必备的元素:人类在征服宇宙后的极度自信,也将无所依附。但更重要的缺失仍将是伴随这进步而来的“进化/异化”,以及人类在自我极度膨胀之后彼此信任与个体关系的缺位。凡此种种,只有在这样一个近未来的设定中才可能说通。
医务人员:“需要什么来帮你入睡吗?”
芮普莉:“不,我已经睡够了。”
虽然芮普莉说自己已经睡够了,但在《异形2》的最后,依然是她将所有人放入冬眠舱中开始深眠。而在职员表完全结束后,你将听到一颗异形蛋破壳的声音,显然在将异形女皇踢入太空之后,芮普莉并没有仔细检查它在运输机上的藏匿位置。
深眠中的她恐怕怎样也想象不到,这场最强幸存者的较量,还远未结束。
[25]: And we didn’t lose the war, we abandoned it.
[28]: APC: Armored Personnel Carrier
[49]: Alien: Resurr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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