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杀手》[1]深刻地影响了这位游戏设计师,直接启发他创作出了《掠夺者》[2]这款游戏。
在电影的世界里,有一系列经典作品是触碰不得的。粗制滥造的续作或重启作绝不可行。它们存在于另一个国度,不断影响着其他的电影作品以及文化本身。《银翼杀手》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本作自1982年面世后,便以开创性的视觉效果、艺术感及深层主题赢得邪典地位,收获一众拥趸。《银翼杀手》设定于一个充满复古感的未来,高新科技与消亡的科技、自我与他者、虚拟与现实细腻地混在一起。这场如同寻找圣杯一般的娱乐之旅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哲学问题:“身为人类,意义何在?”它对电影、动画、游戏、音乐、出版乃至时尚等等以表达为要的媒介均产生了无孔不入的文化影响。一旦某位观众欣赏了《银翼杀手》,便再无回头路。
正因有着如此深远而宽广的影响力,《银翼杀手》才能成为一部跨越时间界限的不朽作品。
在《银翼杀手》诞生后的世界,你可以创作一部衍生作品,但绝不能创作续作或重启作,毕竟已经绝无理由去将《银翼杀手》再次创作一遍。这是人们的普遍共识,我也认可这一点。所以当我听到续作计划已在推进中时,心沉了一下。不论谁执掌导演筒,都注定会失败。此外,我还担心续作将玷污原作的传奇地位。
然而在得知最喜欢的一位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3]已接下这一不可能的任务时,我感到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的导演天分已在《焦土之城》[4]、《囚徒》[5]、《宿敌》[6]等一系列杰作中显露无疑。当然,实话实说,尽管心底燃起希望,我的质疑从未消退过。
这种不安的感觉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在大屏幕上看到《银翼杀手2049》[7]的一刻,一切忧虑都一扫而光。《银翼杀手2049》毫无疑问是一部最高级别的电影杰作。
原作上映三十五年后,这部真正的续作终于降临。这并非重启作、克隆作品,更非老调重弹,而是一部直接续作。这是对原作散落的无解之谜、绵延三十五年的幻想与反思的一次升华。不仅如此,这部影片的底层架构及其对细节的关注,让它足以被冠上《银翼杀手》之名,也直接成为丹尼斯·维伦纽瓦对《银翼杀手2049》的全新阐释。这是一部不可思议的作品。
我第一次遭遇《银翼杀手》是通过菲利普·K. 迪克[8]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9]。这是我阅读的第一部菲利普·K. 迪克小说,也是一部科幻小说中的杰作。主角里克·德卡德[10]负责捕捉从火星逃往地球的叛变仿生人。在最后一次世界大战[11]后,许多人类离开了被辐射尘笼罩的地球,奔赴火星寻找新生活。在地球上拥有真实的活体动物被视为一项奢侈,于是许多人都以机械动物代替。拥有一只宠物电子羊的德卡德也是其中一员。谈及仿生人与人类之间区别的中心主题对电影来说,自然不可或缺,但小说中的德卡德却有所不同,他不过是一个底层公务员,只想挣到足够的赏金,买一只真羊来取代自己的电子羊。
我在多年前曾听到过将其改编为电影的计划。以《异形》[12]名满天下的导演雷德利·斯科特[13],希腊作曲家范吉利斯[14](《烈火战车》[15])以及特效总监道格拉斯·特鲁姆布[16](《2001太空漫游》[17])均参与本作。有这些重量级的创作者加盟,有哪个影迷、哪个科幻迷不会为之兴奋?我当然是其中一个。
然而,本片匆匆上映、又迅速淡出人们视线,并未收获太多掌声。我在大一期间独自于大阪梅田的一家影院里观看了本片,影院里几乎空无一人。纽约时报是如此批评本片的:“古怪、惊人,充分展现了何谓杂乱无章。”其他媒体和影评家也发出了相似的批评。然而这部电影却对我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影片的剧情与主题和小说很相似,但哈里森·福特[18]这一版本的德卡德已从赏金猎人摇身一变,成为一位侦探,或者说银翼杀手,而仿生人则被称为复制人。故事与叙述同样变得更加硬汉也更为风格化。在此之上则是无以伦比的视觉呈现;酸雨、新旧技术比肩而立,不同种族与文化混杂一处。2019年洛杉矶的气氛彻底征服了我。尽管如此,这绝非一幅混乱的图像。过去与现在、无上美景与令人作呕之物彼此交融,整个世界的气氛呈现出勃勃生机。我曾自己认真想过,我真的想要生活在这样的未来里,想要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
在这份魅力之外,《银翼杀手》的远见及故事显然都远超当时受众的理解能力。人物细节和背景知识的缺失,再加上感官层面的全面克制,则更是雪上加霜。《银翼杀手》初登场时商业失败,却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为观者接受,正如之前提到的,最终收获了千万拥趸。录像带的出现在此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无需奔赴影院即可一遍遍重看一部电影的可能性,再加上爆炸式发展的录像带市场,为那些为人所忽视的宝石们带来了新生,让他们可以成为经典邪典片。《银翼杀手》正是一部这样的作品。
随着观众们不断重看《银翼杀手》,一系列对影片的解析开始浮上水面。每个拥有录像带的观众脑海中都有属于自己的《银翼杀手》,由此在全球范围内促成了近乎无尽个《银翼杀手》复制品的诞生。鉴于此,导演雷德利·斯科特也做了一件前所未见的事:在本片上映十周年之际发布了一部重新剪辑的导演剪辑版以为庆祝。另有四版,包括工作样带、院线版、国际院线版(也被称为未剪版)以及最终剪辑版也依次发布,将本片版本数量拉升至整整五版。从前只存在于观众心中的无数版本,现在已被复制为官方剪辑版。
这种受众反馈很类似于我们现在于电视剧集中常见的手法,即根据受众反馈来调整内容规划,也类似于通过分析海量用户大数据来调整规则的社交游戏。《银翼杀手》随着它的用户群而不断成长,最终收获了一个极为持久的生命周期。
《银翼杀手2049》是这样一部续作,它预设你已经看过初作,以超大规模制作,试图成为票房大片,同时也务须满足初作发售后才出生的新一批观众的口味。在面对这些挑战的同时,它也成功地避免了成为原作克隆品、直接拷贝或重启作的命运,反而成就了一部完美的复制品。本片的剧情与叙事切合原作的黑色电影气质与硬汉风格,同时也继续聚焦在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哲学关系上。影片借助一系列工具将两部影片联系起来,同时也展示了它们之间那三十年的时光。
与它的前辈一样,本片中也没有移动设备,而人类基因组已被破解。不仅如此,雅达利[19]和泛美航空公司[20]依然存在,CRT[21]显示器和模拟键盘依然存在,洛杉矶中人们说着各式各样的语言,光照也依然极其独特。所有这些细节都帮助本片忠实还原了《银翼杀手》的世界。对原作的致敬也俯拾皆是:德卡德、蕾切尔[22]、加夫[23],折纸独角兽,2D照片,洛杉矶上空的雪,寥寥数语的对话,眼泪,时尚……仅仅是这些关键词的存在,已足以令任何一位原作粉丝欢呼雀跃。
然而,本片在描绘《银翼杀手》初作中令无数科幻小说粉丝无比兴奋的标志性装备时,却显示出了极强的克制。有不少瞬间你可以看到旋空车[24]和爆能枪[25],但大多数时候,不论是近景、远景、夜里、雾中,或是其他情况下,你都很难看清细节。
我看过的第一部维伦纽瓦电影是《囚徒》,迅即为其天资所折服,随后看了他过去的作品《焦土之城》和《理工学院》[26]。其后的每一部新片都没错过,包括《宿敌》、《边境杀手》[27]、《降临》[28]。这些不仅是精彩绝伦的电影:它们覆盖的范围之广、类型之全,皆令人惊叹。如果只看他最近的两部作品《边境杀手》和《降临》,一定会产生维伦纽瓦以拍摄动作与科幻题材为职业方向的印象,但事实则是,他的全部作品都在探讨人性。在《囚徒》之后,维伦纽瓦再未自己写过任何一部电影的剧本,但不知为何,他总能在其上加诸一以贯之的作者印记。这一点确实异乎寻常。
他在作品中展示自己所描绘的世界时,总会并置远景(环境)与近景(表情),在《银翼杀手2049》中也不例外。他会以俯视镜头或是拉远镜头来展示远景,随后展示镜头中人们的表情和感受。雷德利·斯科特以一层又一层的细节构建了他的《银翼杀手》世界,维伦纽瓦则通过远景和表情来创造情感。斯科特展示人们钟爱的科幻装备,如旋空车和爆能枪的细节。作为对比,维伦纽瓦则很少关注这些元素。你可以说这是维伦纽瓦作者印记的一部分,总是包含一份女性视角。
对维伦纽瓦而言,人类不过是他们定居空间中的小小元素,无法完全理解那些掌控他们的规则。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彼此发展出私人情感。可以说维伦纽瓦的风格就是通过描绘自哲学(形而上)与情感两个视角的交错中诞生的人性冲突,方才得以成型的。
在维伦纽瓦的作品中,这个超越我们理解的宏大世界,被描绘为一个滑入日常生活的外部世界,或是一个外在(世界之外)的异元素。《降临》中的外星人,《边境杀手》中的联合企业,《宿敌》中的分身,《囚徒》中的绑架者,《焦土之城》中不和的父兄,《理工学院》中的枪手;在上述所有例子中,都有一个来自外部世界的元素,滑入了其他角色(通常是女人)的日常生活,掌控着她们的命运。
在《银翼杀手2049》中,复制人以及敌托邦世界扮演了这个角色。自此,影片发展出了继承自其前辈的主题:何谓“真正”的人类?维伦纽瓦构建的彰显人类与其所处世界冲突的描绘方式贯穿影片始终。雷德利·斯科特在《银翼杀手》中展示了动态影像,维伦纽瓦则较多展示沉默的静态影像。尽管如此,在这些静态影像之后,超越人类理解的法则依然存在。这个静默却又骇人的世界共存于维伦纽瓦的全部作品之中。
瑞恩·高斯林[29]所扮演的角色K,是一个渺小的存在,他的命运被这个超越其掌控的广阔世界所控。哈里森·福特扮演的德卡德在引诱蕾切尔时非常主动,但K则是一个完全被动的角色。他的女友是一个名为乔伊[30]的人工智能,这个全息影像永远不能与K结合。这既是K与德卡德之间最基本的差异,亦与本片试图回答《银翼杀手》所提问题的主题紧密相关:身为人类,意义何在?质问原型和复制人之间的区别,是否有意义?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贯穿本片的母题。
在《银翼杀手》中,人类与复制人只有记忆(过去)与生命周期这两点差异。复制人的记忆是否人为植入这点,是一个重要的叙事要素。这也是为何照片成为了联系过去的重要线索。《银翼杀手2049》以发现一具三十年前埋葬的人类遗骸开场,这一发现最终引领K迈上一场重拾往昔之旅,最终发现自己的身份。然而与某个个体的相遇,改变了K的目的地。作为生命有时,死亡可期的存在,人类与复制人的区别在于他们的记忆(过去)。重拾往昔之旅同样也是争夺未来的战斗。如果说他们都是生命有限的存在,就必须寻找他人来继承自己的存在。他们的未来属于谁?谁会将之继承?这些问题浮上水面,成为了这部电影的核心主题。这一主题也同时适用于《银翼杀手2049》作为续集的存在本身。
这部电影既忠实地循着《银翼杀手》的足迹前进,又不失为一部无可争议的丹尼斯·维伦纽瓦作品,我认为争辩哪一个更棒是毫无意义的。我相信大多数观众会满足本片的表现,也不觉着这一点还会有什么争议。这部电影是对我们梦想中的《银翼杀手》一个正确而终极的答案。
德卡德与蕾切尔在这场再发的《银翼杀手》之梦中获得了自由。这是打造一部票房大片的必要动作,也将《银翼杀手》纳入了一个宇宙,在这一点上影片做的很成功。尽管在上映首周末获得了美国票房冠军,票房收入依然低于预期。在发展《银翼杀手》宇宙(如果好莱坞制作人想这么做的话)的道路上,这恐怕会是一次挫折。然而,这部电影诞生于丹尼斯·维伦纽瓦之手。我甚至要说,正因他的存在,这部电影已经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生命,不再需要《银翼杀手》之根脉所赋予的复制记忆。
或许它永远无法像《星球大战》[31]或是漫威电影宇宙[32]那样获得好莱坞所梦想的永恒生命,我仍相信《银翼杀手2049》赋予了《银翼杀手》成为一部不朽影片的生命。与那些以无尽英雄造就的永恒宇宙不同,《银翼杀手》这部不可思议的作品找到了一个无需结尾的结论。这也是为何我们将继续做这场《银翼杀手》之梦。
延续《银翼杀手2049》的并非《银翼杀手3》,而是1982年的《银翼杀手》。
今夜,我准备以重看《银翼杀手:最终剪辑版》结束,希望能够继续做一个《银翼杀手》之梦。
[9]: 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17]: 2001: A Space Odyssey
[21]: 阴极射线管(Cathode Ray Tube)
[32]: Marvel Cinematic Uni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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