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时期的博洛尼亚(Bologna)是一个繁荣的城邦,但并不是城邦的每一个角落都笼罩着开化的光辉。
街头凶杀,治安事件,以及欧洲古老的决斗传统,再加上文艺复兴时期人人带剑的风气,人们都渴望着能够用手中的武器保护自己。顺理成章的,教导人们用剑的老师出现了。得益于博洛尼亚的繁荣与文艺复兴所掀起的科学热潮,进行武术研究与教学的剑术学院也应运而生。随身剑,剑盾术,短刀术,迅捷剑术,博洛尼亚形成了自己的体系,专精于城市居民所会切实遇到的街头应敌与司法决斗。
与意大利这个国家给人的印象相同,博洛尼亚剑术给人的感觉便是精准而优雅。看着典籍中的插画,总会让我联想起刺客信条。那时博洛尼亚的贵族公子们想必也是如Ezio一般,领着幽会的贵族小姐行走在幽暗的小巷中。突然歹人从拐角冲出,公子将小姐护在身后,拔剑出鞘,侧身上步躲开歹人突刺,而后一剑穿喉。劫匪倒下时喷出的鲜血化为玫瑰从天空飘落,公子归剑入鞘,将受到惊吓的女士拥入怀中。
可惜的是,随着科技的进步,冷兵器的技艺慢慢的被人遗忘。
枪炮轰鸣之下,刀剑金铁相交的声音越行越远。时至今日,欧洲几乎所有冷兵器的技艺全部失去了传承,只余下泛黄的古籍与描绘着古时剑客身姿的画作。
威力很强。每个看过他的剑的人想必都不会反对这句话,他的学生们更是在言语中不时透出对他的认可。
步伐稳重而优雅,出剑精准而迅速,动作简洁而有效。作为从加拿大蒙特利尔的HEMA俱乐部学成归来的传火薪王,陈伟理的剑术可以说的上是赏心悦目。
威力的剑从来都是堂堂正正的,稳稳的接住对方的攻击,再稳稳的反击对方的破绽。长期规范而有效的训练使得他的每一次迈步,每一次挥砍都显得规范而优雅。对威力来说,以最小的动作幅度,露出最少的破绽的情况下完成攻击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与威力对阵时的压迫感简直让人窒息,穿上防护夹克以后的威力显得高大而魁梧,左手叉在腰上显得游刃有余,但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将手伸出来一把将你的剑夺下。被威力的剑指着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只要你轻举妄动,威力的剑便会刺入你的心口。博洛尼亚随身剑在他的手中变得如此精妙而致命。手腕转动间他似乎露出破绽,但那只是诱饵,在你贸然出击时那把佩剑会用最为规范而美观的姿势格挡下来,而后反击。
“谁第一轮抽到和威力打谁倒霉。命不好。”毛子——威力第一轮的对手同时也是威力的学生——这样说道。
我完全可以体会他的心情,因为我也被威力给斩于马下。
然而与他凌厉的剑反差极大,威力是一个看起来甚至有些秀气的人。刚开始单独采访时,威力有些明显的紧张,身板坐的挺直,让我感觉有些审问的味道。威力说话时语调温柔,偶有谈到激动之时语调略略提高,而后又马上恢复正常。
“嗯....有的。一个长辈曾经跟我说,男孩子不要太秀气。”威力说到这里时有些不好意思。
“我开始习武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想不那么秀气。”
追寻武力的人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小时候堵路要钱的坏学生,街机厅抽烟骂娘的小混混,许多80后都有着这样的记忆。他们中的一部分带着这份记忆,踏上了追求力量的道路。
与广大80后一样,威力也会悄悄溜去街机厅里打打拳皇街霸,去台球室里打打台球。那时的街机厅和台球室还是小混混聚集的地方,然而有着哥哥姐姐罩着的他在出入这些场合时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
威力开始习武完全是因为喜欢。从小喜欢运动的他,在高中时出国到了加拿大开始了留学的生涯。“在国内就是学习学习嘛,一出去以后没有人管了,就自己玩了。”
除了世界流行度当仁不让第一的拳击以外,由于浪客剑心的影响,威力跑去找到了当地的剑道馆。震足,击面,得本,稽古,练习了五年剑道,两年居合的威力对剑道渐渐失去了兴趣。
与其说剑道不是武术,不如说剑道不是威力心目中的历史上所真实使用的武术。竹剑与真剑相差甚远,剑道的规则也让威力感觉与真实剑斗有些差距。威力所在的剑道馆,五年间人来来去去,他来时是三十个人,走时还是三十个人,没有几个新面孔。
剑道之路告一段落,拳击之路也因为担心受伤而终结。在天寒地冻的加拿大,窝在屋里是闲不住的。于是威力开始疯狂的搜寻自己感兴趣的活动,这时,HEMA来到了他的面前。
“加拿大人都很尚武,内敛,又很坚韧不拔。”
威力提到他学生时代时参加的一个冬令营,在过一条河时,教官要求所有男生脱光衣服顶在头上涉水过河。
对威力来说,加拿大是一个天寒地冻的酷寒之地。虽说是发达国家,但在加拿大的生活是艰苦的。冬天很长,加拿大人总得去干点什么,于是便埋头在某个项目上。
位于蒙特利尔的Arte Dimicatoria,虽然是一个拥有20多年历史的魁北克最大HEMA俱乐部,但根据威力的说法,周常训练只有四个人。“人少的时候就我老师和他妻子,然后我。多的时候八个,年会十二个人,这就是全部了。”
“人这么少会不会闷着头自己打自己的?”我这样问威力。
“其实不会。加拿大与欧洲美国交流很频繁,都是英语圈。我的老师也经常出去交流比赛。”
威力的老师可不只是出去交流比赛。作为当代历史击剑复兴先驱的Pascal Theriault,40岁了跑去欧洲打国际比赛,与法国意大利西班牙一群年轻小伙子大战,还能拿下亚军。
威力的老师教给了他很多。他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不仅仅是博洛尼亚体系的武术,还有对于HEMA的认识。
威力被俱乐部中的其他人归纳为学院派是有原因的。HEMA中关于历史与文化的部分是如此的吸引他,谈论起剑术的历史背景时威力如同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他对我讲一战前的第一次欧洲历史武术复兴,将欧洲的黄金时代,讲文艺复兴时的意大利城邦,眼睛里闪着光。
“讲到剑术时,就一定得提到与剑术相对应的Historical Contacts,即历史条件,或者说历史背景。”
在问到威力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时,威力再三向我强调一定要把这点写进去。
“什么是Historical Contacts呢?这是一个很好玩的东西。我们以波兰军刀来举例吧,波兰军刀是一个非常注重劈砍的体系,你会发现这个体系就是为了劈砍而生的,从武器到技术,但是没有任何刺的技巧,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的波兰的法律说,你要在法庭上证明你是对的,你就得和别人决斗,去争夺你自己的荣耀和名誉。当时的波兰法律对于杀人的判罚是很重的,但是对伤人就不怎么重了,而砍不容易死人,但是刺以当时的医疗条件来说很容易死人,所以,对吧。”
威力拿起水喝了一口,开始谈话时的局促与紧张一扫而空。
“再比如说博洛尼亚随身剑,在本流派内部比赛的时候,它刺到四肢是不得分的,但是砍到身体躯干反而也不得分,为什么呢?当时的意大利人的时尚是穿衣服穿的很厚的,而剑这个武器是直刃的,劈砍不厉害,所以砍到人身上是没什么用的,得砍四肢。然后博洛尼亚学派认为刺是一个很难的技巧,使用出来的风险是很大的,因为很容易空,也很容易被拨开。所以这么难的技巧你拿去刺四肢不是浪费么,四肢这么小的目标你都刺的到,为什么不刺身体呢?”
“所以在你看来,HEMA的比赛就应该是这样,要考虑历史背景的对么?”我问到。
“对,每个武器和对应的技法一定是有他的历史背景在的。波兰军刀就不应该刺,博洛尼亚单手剑就不应该砍躯干得分。”
在威力设想中,以后的比赛应该更加的专门化,完全模拟在特定时代会真正出现的对决。文艺复兴时代市民决斗的迅捷剑与匕首,佩剑与小盾打到一起;近代不列颠殖民帝国的军刀大战土著短矛弯刀。
这便是威力理想中的HMA——人们穿越时间,回到古时刀剑起舞的时代,化身意大利酒馆中遭遇械斗的市民‘、近代英国征战新大陆的军官、中世纪德国为信仰而战的虔诚贵族,亦或是波兰法庭上拔刀相对的仇人,拿起那时的人们真正使用着的武器,展现那时的人们真正使用着的技法。
我带着这样的困惑向威力提问。这是一个有些尖锐的问题——威力刚刚在这次的比赛中爆冷输给了自己的学生,仅仅拿到亚军。而他的学生白之影在比赛中的招式与动作与威力的姿态相去甚远,没有威力一招一式中的优雅,只觉得如野兽般凶猛无比。
“实际上我是有想过会被自己的学生超越的。不如说,一定会有这一天的,这代表我作为教练的成就。”
“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在我预想中这应该是三年以后才发生的事情,感觉一下子自己老了三岁。”
威力表现出了明显的不甘心。紧张,发挥不好,以及右手的伤,再加上对手确实有着实力的同时专门研究过他,威力吃下了失败的苦果。
“我这两个月一定要好好练,然后在十二月份的全国决赛上打回来。”
“那你又是如何看待功利的打法呢?小动作偷手偷脚这样的?你是一个打起来很正统很君子的人,会不会觉得很吃亏?”
随着HMA的竞技化,背离史实,专为了比赛而生的技术也渐渐的普及开来。为了胜利而采用规则允许下的最优解是理所当然,而这对秉持着正统剑术的威力来说,就显得有些难办了。
“很多人觉得打的功利就会能赢,打的君子就会输,并不是这样的。打不赢只有一个原因,自己的剑术还不够强,而不是因为没有打的功利。”
何况对威力来说,在比赛规则下战胜对手并不是他最为看重的。
“其实现在国内对于HEMA有一个很大的误解,就是HEMA就是打打打,但其实打只占HEMA的一部分。”
对于威力来说,HEMA是一门武艺——是武术,也是艺术。
现代HEMA的起源是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那个时候的前辈们聚到一起读书读典籍,算是个 Study Group。由于冷兵器的技艺是在一站与二战时完全断代了的,HEMA实际上做的事情是复原古代的剑术,比起一个竞技运动,最初的HEMA更像是一个考古运动。
与中国传统武术与日本古流不同的是,断代了的HEMA是并不存在一个公认的权威告诉研究者们这是正确的还是错的,于是其实研究者们在使用自己的剑术时都是“没有底气的”。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哈姆雷特,对于典籍的解读有千千万万,谁对谁错该如何区分呢?
对于秉持着最初HEMA运动的理念的人们来说,竞技的胜利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验证自己所还原的技术是否正确。
“我很感谢我的老师,他告诉了我这样的理念:不要在乎输赢,而要Show the art。”
对于威力来说,比赛的最终目的是在实战中使用出他所学习的,从典籍中复原的史实剑术。也就是所说的,Show The Art——展现剑术作为艺术的美。
赢当然最好,但为了赢而使用不恰当的技术是并不值得骄傲的,用威力的话说,“Didnt show the art.”
对于SHMA来说,威力的回国是堪称里程碑一般的事件。
“其实我一开始觉得上海团很土的。就天桥底下那种,也没人教,也没有什么系统的东西。”威力谈到一年前与上海俱乐部的同伴们刚开始接触的过程,满脸的笑。
国内的爱好者学习HEMA是有着天然的门槛的。从语言不通,到资料,装备的获取困难,都是现在依然未能完全解决的问题。过去的几年里,第一批国内的爱好者遇到的困难比现在要多得多——面对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能给予他们指导的只有留学生的只言片语和几个不成体系的视频。
威力的归来改变了这一点。他将一个完整的系统带了回来,作为教练来讲授现有的知识。视频与资料中不曾提及的细节由威力亲身示范,威力就如同传火的薪王,将火种带回了上海。
“现在我们俱乐部是和国外俱乐部完全同步的,国外怎么教的,我们就怎么教。”
“那你觉得现在国内与国外HMA俱乐部的差距在哪里呢?”笔者不禁问到。
“一是装备。目前一些装备依然只能选择代购,一把剑又贵又得等六个月,六个月他妈的谁等的了?”威力罕见的爆了粗口,想必其中辛酸他知道的很清楚。
“二是教练。国内好的俱乐部的教练实际上是可以和国外一般的俱乐部比的,但是和好的比还是差不少。”威力顿了顿,开始自谦,“像我,其实在原来蒙特利尔的俱乐部是没有资格教人的,只能教一些入门的东西,如果要教更深的我也需要先自己去学习,算是赶鸭子上架。”
“还有一个就是俱乐部的管理制度。职责应该要分开,不能又当教练又管理俱乐部行政事务。”
SHMA现在便是如此,威力负责教学获得了巨大声望的同时并不负责具体的行政事务。这一点与传统的门派与师傅的体系相差甚远。
顺理成章的,我问起了威力对于HEMA对于传武是否会有冲击。与我预想的答案相反,威力的回答是“微乎其微。”
“这就很像MMA对传武的冲击一样,对于想改的,想打的门派来说,早就改了。而不想改变的,就把头埋到沙子里去,对外面的事情充耳不闻。”
正如威力所说的那样,想要改变的门派已经做出了改变。这次全国HMA大赛同样有着中国传武的修习者参加,手持苗刀,清剑与大枪的他们都展现出了自己门派的风采。
“还好吧,我周围的女生对我现在做的事情的感觉都是,酷酷的。”
威力还是单身,实不相瞒这让笔者非常的惊讶——这样的优质男青年应该非常抢手才对。威力的业余生活除了工作便是读书看电影,还有健身——“为了让自己并不那么清秀”。也不见威力抽烟喝酒,可以说是非常四好青年了。
威力的父母想必也有着这样的担心。为了督促威力尽快找女朋友,二老每隔半个月会来和威力住上一段时间,威力不结婚就不搬走。为人父母,担心自己的孩子也是情理之中,更何况自己的孩子还从事着这么一个看起来十分危险的运动——舞刀弄剑,打打杀杀的。
威力父母其实不太理解他在做什么,也会担心威力受伤。但是当威力拿着奖杯与奖牌回家,把自己在俱乐部中授课的照片发给父母时,父母也会很开心。想必看着自己的儿子站在领奖台上高举奖杯时,父母的心中也会很欣慰吧。
“我真的很希望他们能不要和我住在一起了........”
在猴哥家完成了采访以后,威力载着我与俱乐部的朋友们开回市区。
或许是因为威力的手机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车上聊天扯淡讲段子的氛围实在太过浓厚,威力路上开错了好几次路口,上错了高架入口。
“你这怕不是博洛尼亚车技哟!”坐在后座上的人吐槽威力。
“还不是因为你们在后面讲段子!”威力又气又笑的反击。
于是车里开始了欢快的斗嘴和揭老底。同伴们伶牙利嘴,威力还得集中注意开车,于是几下威力便被噎的嗦不粗话来。
看着表情又好气又好笑的威力,只觉得一点也没有拿着剑时的威风,更像是一个和玩伴们斗嘴斗不过的大男孩。
威力是一个很适合推出去作为门面的人。形象也好,为人处世更是温文尔雅,不成为偶像真是可惜了。
然而在武术的世界里是不需要偶像的。在这个实力说话的圈子里,唯有足够凌厉的剑能够获得他人的尊敬。而能够在拥有强劲的实力的同时再拥有探究钻研文化与历史的热枕,便更是让人肃然起敬了。
总感觉威力像是古时白衣束发的翩翩公子,拿起书本便博古通今,拔出剑便是锋芒毕露,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与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在他的身上合为一体。
从上海回来以后,我跟济南俱乐部的人说起威力,开玩笑的说到威力就应该出道成为偶像。
瓦大喜哇博洛尼亚的爱抖露,威力得死哟!
向着你的内心,军刀军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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