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人：浅谈《银翼杀手2049》中k的角色弧

本文系用户投稿，不代表机核网观点
《2049》的公映，无疑是对如今愈发简单粗暴的主流商业电影的一记重锤，却又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希望的自杀式袭击。截至此文写就时，《2049》仅靠票房回本已经早已没有了希望。这并非意外之事，毕竟1982年时雷德利斯科特的不朽名作《银翼杀手（以下简称2019）》也遭遇了票房口碑的双双失利，一直到近十年后才逐渐开始被正名，终于走向了它应得的神坛。

2049是幸运的，它至少没有经历当年2019的口碑失利。但在如今铺天盖地的好评之下，如若抛开2049精妙的构图、画面、配乐，又有多少观众能够说清其中的奥妙呢？

2049少了几分前作的暧昧和迷幻，雨夜的赛博朋克都市少了几分香烟和酒精味，却依然是孤独的，人心的隔阂未曾消解，反而因为复制人的存在而日渐加深，就如随处可见的烟霾和辐射尘，霓虹灯的散射映射的依旧是深深的失意。

Time to die
在前作中，由于复制人与人在外观和行为上的高度相似（尽管行为上可能有所差异，但由于污染导致的特障人的存在，依旧导致难辨是非），鉴别人类与复制人的唯一鉴别方式被称为Voight-Kampff人性测试。这其中包括移情测试和反应时间测试两个项目，而真正在物理层面之外绝对人类与否的，即是对同类、对其他生命产生的移情作用。考虑到复制人在一段时间内可能会产生同人类一样的情感，连锁六型（Nexus-6）被赋予了仅仅四年的寿命，然而在前作中，Roy杀死造物主前的一吻，妻子死去时的悲恸，以及面对主人公Deckard最终的独白。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人类的认知，却难逃死亡的氤氲，烟销玉殒，一如雨下。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我目睹了战船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

I've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auser Gate.

我看着C射线 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

All those ...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in rain.

所有这些时刻 终将流逝在时光中

一如眼泪

消失在雨中

Time to die.........
Roy的形象，也最终同他的台词一并，成为影史难以磨灭的Meme。然而他的超脱，本质上既来自于与人类的相似，又来自于对人类的超越，也就是说，他只是像人类，却远非人类。

但是在三十年后的2049中，就导致了一个必然的问题——技术的进步导致了复制人与人类越来越接近和相似，而仅仅只是在物理层面超越人类。明明将复制人造的更像人并不能提高生产效率，甚至可能在很多恶劣环境下都未必来的有非人的机器来的有效率，但制作者们却执意如此。这一因果条件也许看似荒谬，但在银翼杀手的世界里它确是成立的。前作中，Tyrell让Deckard为Rachael做人性测试的原因正是希望得知复制人的不完美之处，来进行改进让它们更像真人。复制人是最直观地让人产生生命想法的造物。人类希望通过制造复制人亲手创造生命，成为电子生化之神，这便是Tyrell的执念。而Tyrell最后也是最完美的造物，便是前作的女主角Rachael。

三十年过去，这样的变化导致2049中人与复制人的界限早已模糊。就连银翼杀手这一职业，也已放心地交给复制人。而从第一个猎杀对象开始，我们就能明显地感受到复制人与前作的巨大变化：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好为了他人的利益牺牲自己。

Skinner and Man
在片中，人类在K的住宅外写下Skinner（冒牌货），在k经过时却又有意躲避他。由于已经几乎难以辨别人类与复制人的区别，人类才必须产生对复制人的排斥，强化 人与仿制品的差异，其实本质上即是出于对复制人的恐惧。而当局长发现复制人产下了孩子，也就是说复制人成为了真正的生命，早已不再区别于人类，她说：

这会让世界分崩离析。This breaks the world.

于是人类只能依靠强化名义上的差异来巩固自身的安全感。

当复制人与人类的区别已经仅限于自我认知与名号，自我认知便成为了K的核心矛盾。

在前作中，雷德利斯科特暧昧地暗示了Deckard的复制人身份，并因这一改编与主演哈里森福特、原著作者菲利普K迪克爆发了旷日持久的争执。而在那场堪称经典的激情戏中，Rachael因为自己的复制人身份而感到震惊，并产生了价值观的全面崩塌。她开始否定自己的一切感受，质疑所谓的自由意志不过是他的造物主在精密设计下造成的错觉。尽管她渴望Deckard的爱，但面对他的爱意，她又选择逃避。如果所谓的“爱”也只是假造的错觉呢？而Deckard则用自己的行动传递着“何以为人”——是当下的感受定义了人的真实。

--现在你来吻我。

Now you kiss me.

--我不能依靠我的记……

I can’t rely on…

--说吻我。

Say kiss me.

--吻我。”

Kiss me.
而在2049中，K与Deckard的最大区别便是他没有一个实体的伴侣，而且从一开始便将自己认定为复制人。不论是工作的原因，复制人本身的性格原因，还是在这一刻板印象下给自己强加性格的原因，他都呈现出一副冷漠厌世的态度，也拒绝向任何人袒露心扉。他唯一的依靠，便是家中的虚拟女友Joi。

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当K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时，是Joi不断推波助澜，为了K的安全，不惜冒上牺牲自己的风险，并最终被杀死。这个虽然没有实体，却有血有肉的虚拟存在，对K来说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在一天疲惫又危险的工作结束后，擦干身上的雨水，回到家中，是Joi的甜言蜜语帮助他与冷漠的世界隔绝开来，这便是他活着的全部寄托。（同时也证明了复制人早已产生了移情作用）但即便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难以得到实现，雨中的甜蜜被无情地打断，打破了K短暂的美梦。

Momento and Humanity
记忆对复制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想同人一样，这些记忆构筑了他们的人格，定义着何以为人。对于Rachael和Deckard来说，他们面临的困境是何为真实，而对于早已知道自己是复制人的K，记忆的真假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当上司询问起他的记忆时，他首先表露出的是对记忆的否定。这些记忆是伪造的，回忆又有何意义？他否定着自己的过去，成为一个无依无靠，没有过去的男人。他否定这些记忆，同时也意味着他否定了这些记忆所构筑的人格。

我们都在寻找某种真实。

那么这些记忆中传递着什么样的性格？抗争、不屈，这恰好是麻木不仁、冷血无情的K所缺乏的，或者说是刻意隐藏和压抑的。但记忆终究深埋于他的骨子里，如同阴霾挥之不去；又如同一根导火线，只需要一个引信便会爆发。于是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对复制人的猎杀导致了证物的发现，对证物的发现导致了K的自我怀疑，Joi因为自我怀疑（作为用来满足用户的产品，其实Joi本身即是K的自我意识的投射和放大）对K进行诱导，并最终让他开始认为自己从来就是真实的人。而一直以来出于自我认知的刻意压抑，在得知记忆是真实之时最终迎来了爆发。

于是K的自我认知彻底崩塌。随即，在下一场与上司当面对峙的戏码中，我们就看到了K的自我觉醒。这是K的第一次彻底转变。

--我信任你让你办这个案子，你他妈的居然跑到什么升级中心？

--我找到他了。他已经死了。

不会说谎，一味服从，这是对复制人的刻板印象，在此后反派Luv杀死局长时也提到了类似的说法。

你以为我不会说谎，是不是？我会告诉华莱士先生，是你先攻击的我，我不得不杀死你。

其实这样的界限从一开始就是复制人给自己施加的刻板印象，而非生理上的先天因素。于是在这样的转变之后，他开始产生了反抗意识，此刻，他将自己认定为人，并且是那个天选之子，生活的一切似乎瞬间充满了希望，但是危险也接踵而至。

Soul and Miracle
当他终于找到了Deckard，这个理应是他父亲的男人，他却没能说出自己的感受。这个抛弃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男人，似乎牺牲了太多，又是如此的难以捉摸。他迟疑不定，然而短暂的见面后他又再次与Deckard分开。于是他见到了复制人的反抗组织，并被告知他并非那个天选之子，不，他只是那个诱饵。他甚至从一开始就仅仅只是一个复制人。

于是他的世界观遭遇了第二次全面崩塌。

领袖告诉他，Deckard必须被杀死。

为拯救我们的同类而死，这是我们能做的最有人性的事。

这是复制人眼中的人性，精于算计，将利益最大化，正如一开始便被杀死的复制人一样，全然没有人类的贪生怕死，有的只是毫无顾虑的慷慨就义。

但究竟什么才是人性？人类将人性称为灵魂，以此来维护二者之间那一丝微弱的界限。复制人和人，如果本无区别，那么是什么使他们产生了人性？

--你没那东西也活得很好。

--什么？

--灵魂。

灵魂是一场自我麻醉的骗局吗？复制人和人，如果本无区别，那么是什么使他们产生了人性？让我们来回想一下开头。

你们新型号总是热衷于干这些脏活，因为你们从未见识过奇迹。

奇迹，对他来说，就是复制人灵魂的根基。奇迹产生信仰，信仰催生人性，人性创造奇迹。这是复制人的执念，而K作为被夹在人类与复制人之间的边缘人，他并没有这样的执念，也就跳脱出了这个思维的闭路。他决定创造属于自己的人性时刻。

他最终拯救了Deckard，带他见到了自己的女儿，（那个真正的天选之子，竟然一直以来隐没在人群之中，多么虚无主义的处理啊）却没有选择杀死Deckard，而是拯救他。这或许是好莱坞式的暧昧处理，但在此处却为K的角色弧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复制人或人，身份的迷离早已不再重要。定义他何以为人的最终标准是此刻他的所作所为，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至此，K完成了自我的探知之旅。

也许2049中还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处理，但这仍然不是一部三言两语就能讲完的无趣电影。二十年后蓦然回首，2049是否又会被重新解构？K是否会成为下一个Deckard？

恐怕这不是现在就能够下定论的。但我知道的是，尽管一切最终都将消逝在时光中，一如泪水，消失在雨中，那些金子般的东西，只会埋藏在残垣断壁中，却永不消逝。

文章首发于豆瓣账号：狗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