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那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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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有的人在雨中漫步，而有的人只是淋湿了。Some people walk in the rain, others just get wet.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四川的天空，我的选择是“白茫茫”——这是我对家乡天空长久以来的想象：所有的云朵都被四川盆地周围直耸入云的高山囚禁在这里，于是我们就有了一片终年少见阳光，并且不停下雨的白色天空。

湛蓝的天空在四川是如此少见，以至于有了一个非常有趣又带一点讽刺意味的成语：蜀犬吠日。意思是四川日照时间太短，狗看到太阳的时候觉得十分稀奇，于是对着太阳大叫，来形容少见多怪。

因为这样的气候，下雨几乎成了这里人们的日常生活。我最直观的一部分记忆，大多都与雨有关。上学路上有一排茂盛的梧桐树，在夏天下雨最频繁的时候，头顶有雨点落到树冠上密集的闷响，掉落的梧桐树叶几乎覆盖了整个路面，在积水中被人们踩得细碎零落，有时候因为落下了太多的树叶，看不见下面浅浅的水坑，一脚踩下去，积水四溅。远处灰色水泥表面的楼房被雨水打湿之后，染上一层极深的深灰色。妈妈洗的衣服已经在阳台挂了两天，摸上去仿佛还有些湿润，爸爸探头看了一眼楼下花坛里的积水，说好像还在下雨……

到北京读大学的时候，和许多第一次出远门的四川人一样，我的背包里一直有一把雨伞。结果，9月之后的北京基本已经不再下雨，我的伞在背包里一放就是大半年。第二年夏天，我坐在一辆回学校的大巴车上，一场暴雨突如其来。车窗的玻璃上仿佛是一个个小小的瀑布，让远处的霓虹灯光显得无比模糊。本来因为北方的空气而变得有些干燥的皮肤，也感觉到了熟悉的凉意。正巧那天堵车，我坐在窗户边，看着从天空上倾泻而下的水滴，第一次找到了某种联结。

从某种程度上，每个人可能都无法避免早期生活对自己产生的巨大影响。而我身体里的某一个部分，就是下雨。

在《塞尔达传说：荒野之息》Hateno村庄的小旅馆前，有一位坐在树下的名叫Uma的老太太。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正在她旁边的木制汤勺旁，猜测这个东西能不能用来做菜……天空突然开始下雨（我还没有习惯看游戏中的晴雨表），这位老太太站起来，手放在头顶，一路小跑去躲雨。

我很喜爱这样的小细节。之前大火的美剧《西部世界》第二集最后有一段剧情，一个程序员为西部世界设计了十分刺激的精彩剧本，但是Ford很严厉地否定了他的想法，并且说，游客们不停地回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这些浅层的刺激，而是那些他们尚未发现的细节，那才是他们真正爱上这里的原因。

当然，天气效果影响NPC行为的游戏不在少数，但大多数时候，NPC都会在风雨交加之中，一直站在原地等待你的光临。而在《塞尔达传说：荒野之息》中，大部分NPC和敌人，都会因为昼夜和天气变化展现出不同的行为，让你感觉到，你真的在一个活生生的世界上。

于是那个瞬间，无数个画面从我的脑袋里涌出来，让我仿佛看到了点什么，但是下一个瞬间，又被接踵而至的镜头淹没。那是下雨天变色的老居民楼，地上的树叶和有点松动的彩砖，对面屋顶上积水的波纹，路边买菜老农披着的深色雨衣，还有那个用书包遮着脑袋跑回家的小孩子。那时的雨，是我生活的一个部分。衣食住行，都和它息息相关。

我突然对城市的中心产生了无比的疲惫，巨大的玻璃建筑，雨水在上面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人们都在车内或室内，吃着和晴天没有两样的外卖食物，除了送达时间会慢一点，没有带伞的人群拥挤在地铁口，低头操作着各自的手机。城市中心的雨，除了麻烦之外，似乎对我们的生活没有产生任何意义。

这是赛博朋客世界里常常看见的场景，我曾经一度非常喜欢。

在女朋友和我抢Switch玩塞尔达的周末夜晚，我购买了Steam里一款赛博朋客风格的惊悚游戏，《观察者》（>observer_）。游戏开场的镜头就堪称惊艳：你坐在破旧的汽车内部，外面是灰暗密集的雨中城市，有零星的雨点击中车顶的声音，能看到远处朦胧的霓虹灯光，车内的小屏幕上传来断断续续的视讯信息，你抬起自己的右手，金属骨骼和电线遍布在上面，你的声音沙哑缓慢，就像外面的城市一样压抑……

阴雨营造的压抑气氛，是赛博朋客给许多人的第一印象。我对这样气氛的喜爱，来自被大雨包裹的安全感。可是，安全和压抑，有时候不过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

同样是在《塞尔达传说：荒野之息》里的一个雨天，我看到了一个在树下躲雨的小男孩，因为暴雨而和小路对面的一个女孩分开。我一下子想起来的，是高中时的一个夜晚。

用家里人的话来说，我从小睡觉都很死，再大的动静也吵不醒。不过高二那年夏天，某天暴雨，我破天荒地被巨大的雷暴声吵醒，耀眼的闪电穿过没有拉紧的窗帘，照亮了床边贴着的《最终幻想》的海报（已经记不清是哪一代了）。我拿起自己的摩托罗拉L2，给当时的女朋友发了一个短信，她恰好也被雷声惊醒，于是在城市两端的两个人在漫天暴雨中窝在被窝里悄悄说话，这座城市里所有人的躁动与梦境都被暴雨掩盖，全世界只剩下手机里的声音。

孤独，寂寞，浪漫，温柔，欢欣，悲伤，焦虑，疯狂……不过都在一场雨里。

本来想写许多游戏中下雨的场景，但是仔细想想，又无比模糊。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匆匆忙忙奔向任务目标的路上，没有停下来看一看森林里被惊走的小鹿，或者听一听树叶和池塘被雨点击中的声音。毕竟，能让人静下来享受雨天的游戏，大概没有多少游戏比《塞尔达传说：荒野之息》做得更好。

又想到，我对北京下雨美好的记忆如此之少，也是因为自己被工作和生活里的种种欲望与焦虑冲昏了脑袋。

润物细无声，太没存在感了，所以少有人享受寂静的雨，尤其是在快节奏的现代大都市里。现在流行刺激的东西，所以，不如写写海盗和《刺客信条4：黑旗》。

喜爱地理大发现时代和朗姆酒，是小时候的《大航海时代》带来的情结。对于急于逃离过往的人来说，海洋和风帆是再好不过的归宿。那里都是最为简单直接激烈的东西，水手们悠扬的船歌，暴雨中黑胡子船长帽子上燃烧的引线，海中孤岛的蕉风椰雨，被时代抛弃、在雨中渐渐腐朽的海盗之城，暴风雨里爱德华依然极具穿透力的吼声和灌进喉咙的朗姆酒……

游戏的最后，在安妮的一首美丽又忧伤的Parting Glass（《离别的酒》）中，经历腥风血雨的爱德华船长有点拘谨地拿着一束花，走向自己的女儿。铁汉柔情，向来是故事里的杀手锏。毕竟，我们都喜爱那场激烈的暴雨中，属于自己的一片温柔。

程婧波曾经在《科幻世界》上写过一篇无比美丽的小说，名叫《倒悬的天空》。小说里有一个虚构的双星系统，因为两颗行星太过靠近，所以其中一颗行星的海洋被巨大的引力所牵引，形成一根水柱，直达天空，海水又在这个巨大喷泉的顶端变成水雾，形成云朵飘回港口上空，最终变成雨点落向地面。于是，就有了一座终年下雨的城市。

小说里的主角，一只寂寞的水鸟，终日站在雨城的海港旁，听海中的声音。

用一种非常自以为是的比喻方法来说，就像植物一样，我一直感激并且庆幸雨给予我的馈赠。

现在是北方最为干燥的时节，不知道这样一篇湿哒哒的文章会不会显得不合时宜。这个时候，游戏中的林克刚刚走出自己的小屋，天空中有稍显阴沉的云朵在快速飘过。像是17岁那年的108国道上，我骑着自行车，丘陵中蜿蜒起伏的公路正在向前方蔓延，远处的积雨云掠过青色的山峰，朝我的方向席卷而来。我微微按下一点刹车，沿着长长的坡道直冲而下。

我一直相信，我们内心里的某个部分，会在某些绝望的时刻拯救我们。我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四川的丘陵中，莫高雷美丽的草原里，凯尔莫汗空无一人的城墙边，当然，还有海拉尔大陆上某一座静谧的悬崖旁……等待下一场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