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韩国导演洪常秀：三五十度的烧酒和八毫克的香烟，以及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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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至1953年的朝鲜战争无疑是二战结束后对于韩国第二次的沉重打击。朝鲜半岛根据三八线被划分成两个国家，北部的朝鲜共产政权在苏联解体后仍保持着原有体制，而南部则被军事集团统治长达几十年。直到1987年，名义上的民主才得以建立。 

彼时韩国当局屈服于美国的施压，开始开放此前封闭的电影市场，引入大量的外国片。可以预见的是，本土电影的观众急剧减少。但同时令人意外的是，由于制片公司数量的增多，电影人们开始抓住新的机遇。 

二十一世纪前夜，大量韩国电影DVD涌入中国市场，其中备受欢迎的都是现今耳熟能详的导演：金基德，奉俊昊，朴赞郁，李沧东。非军事政府和民主的来临，经济正在电子和计算机技术的发展下急速前进，传统的儒家思想经受着全球化冲击，审查制度越发宽容起来。电影人们无不动容，直接或间接地描述着变革的时代风貌。他们风格化的导演技巧糅合了好莱坞的经验，创作出了具有稳定叙事的犯罪惊悚片，预示了韩国影坛接下来十年的新气象。

而在创作天平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位年轻而又充满诗意的电影人：洪常秀。他无意用血淋淋的社会事件和人性的黑暗来描绘他的内心世界。而是开辟了一块私密的影像空间，让时间不明朗地流动，在其中孕育出不同阶级男人和女人们割裂的欲望，无限地接近生活的本质。 

时间是洪常秀电影中永恒的要素。与强调结构和悬疑叙事从而操纵时间的创作者不同，洪往往并不依赖于非线性的叙事，而是在反复的拨弄中让观众自己感受到时间的弱化与当下剧情的即时性，给人一种开放式的故事体验。在《这时对那时错》中，故事几乎由高度相似的两端组成，甚至在一小时电影重新开始时，标题变成了《这时错那时对》。而人物则被轻轻地困在相同的场景中：寺庙，咖啡店，公寓房间，寿司店。人物情感的变化来自于时间，但时间同样也会冲刷掉情感，以至于一切回到一开始的样子。由时间当即性带来的不同反应，措辞，和心情中，故事拥有了全新的走向和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的结局。 

洪常秀作为韩国作者电影的代表人物，其作品是高度风格化以及呈现出极端的相似性的。男主角们往往有一些男性主导的文人身份：导演，诗人，画家，作家，教授，胡茬唏嘘，情感细腻，健谈而又自信于自己两性关系里的地位。女人们不自觉地被吸引，于是故事开幕，男女们纠缠来去，借着烟酒和咖啡释放自己的欲望。不出意外的，最后男人们往往厌倦疲惫，露出蠢钝鲁莽的样子。女人似乎则在某一个瞬间从关系里超脱出来，表现出高贵，自由，和从未有过的美丽。 

从业二十年，几乎以每年一部的速度可谓高产。但洪往往受到诟病的，也是其作品的重复性，如此乏味却又每每令人期待。作品里的男女似乎永远在经历相同的故事，在大同小异的场景里点燃香烟，酩酊大醉，或者不合时宜地接吻。但他的故事又呈现出了一种罕见的自由性，以至于每一部都有举重若轻的特质。洪通过复制自己的风格，在密闭的影像空间里不厌其烦地捕捉和控制微妙的变化。

某种意义上来说，洪常秀通过其影像和故事的重复性，无限接近到了生活的真谛：重复，乏味，却又如此真实。生活是比电影大得多的存在，它凶猛冷漠，不可预估不可控制，但大多数时却又看似平静重复。洪实验性的电影手法，有着哲学思辨式的清醒，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电影不是与现实生活平行的存在，我要做的是跟随离弦之箭射向现实生活，并在最后一刻阻止它。”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里，洪常秀打破了电影的壁垒，把真实的感情和经历直接注入故事里。金敏喜饰演的女演员，在戏里和有家室的电影导演展开不伦的恋情；而在生活里，金敏喜本人也和已婚三十年的洪常秀恋爱结婚，其中的微妙性不言而喻。 

洪的创作心态让他离不开他真实的生活。他曾经提到过，他试图让电影去接近现实生活，所以利用生活的细节，经历过的事物，认识或刚遇见的人，混合不同的信息源，融合分解之后放入电影，以至于如此真实，如此像是在他自己身上发生过一样。他自己也曾坦言，把男主角设定为导演，作家，抽香烟，喝烧酒咖啡，只是因为他更熟悉这些人的生活和生活方式。 

每个工作日的清晨，洪常秀会起个大早，开始写当天要拍的剧本和台词。在片场搭建和交通的时候，他会和演员交接并一起排练台词。换言之，他的电影极大程度上决定于他的心情和创作状态。常有人否认电影的艺术性，因其是由几十上百人共同创作出的一种商品，和文学、音乐等有根源性的差别。但洪常秀的创作方式让他更加接近艺术的本质。 

在电影语言方面，洪常秀可谓是反时代反技术的代表。早期在《江原道之力》，《猪堕井的那天》里还能看到一些巧妙的镜头，构图和剪辑。然而从《剧场前》开始，洪的电影开始愈发简单起来。他用长镜头来代替剪辑，近乎原始的镜头的推拉来接近角色，介绍画框外的信息。随意摆放的机位，时而生硬的灯光，也都彰显着他作者性的一面。演员在长达十分钟的镜头前放肆地流露真实的情感，用三五十度的烧酒和八毫克的香烟调动身体里的自由，借着诚实的反应影影绰绰地念出台词，达到一种戏剧和生活的重叠。 

随着逐年阅片的增多，我发觉我越来越喜欢生活化的作品里耐人寻味的那一面。人类的情感看似复杂其实有迹可循，挣扎犹豫贪婪痛苦谁都一样。敏感的创作者是生活忠实的观察者，用些许虚构把赤裸裸的生活包裹起来，投射到孤零零的银幕上。日复一日的庸常里平凡人们都归为失意和颓唐，可能偶尔有几个会在杂乱无章的瞬间里停下，呼出几口共情与自我感动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