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老林的父亲获得一次公派出国的机会,问老林想带点什么。
出国在当时是件稀罕事儿,公派出国,有一定额度的免税指标,可以从国外购买冰箱、彩电、洗衣机之类的大件电器带回国。
老林说,我只想要一台单反,尼康、佳能买不起,有的话,帮我带台美能达X700吧。他那时二十出头,痴迷摄影,《摄影世界》《大众摄影》每期必买,对相机型号了如指掌。
父亲说,你也快结婚了,总得置办点电器吧,指标拿来买了相机,今后再想买别的,可就没这机会了。老林说,冰箱彩电我都不稀罕,我就喜欢这个。
从这台美能达X700开始,老林玩了三十多年摄影。他的书房里堆满器材,单反、大三元、摄像机、三脚架、云台,大大小小的摄影包。没能成为专业的摄影师,但工作之余,接点公司宣传、婚庆拍摄的单子,除了养器材外,多少还能补贴点家用。两年前,老林去法国看望女儿,一路握着手持云台,走到哪儿拍到哪儿。回家后,把这些视频素材剪辑成风光片,配了音乐,传到网上,自娱自乐。
父亲如今已年过八旬,老林很感谢他当年对自己的那些“不务正业”的爱好的理解和支持。
老林性格安静,不怎么说话。进了家门,换上拖鞋,在茶案前坐下,低头沏茶。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阳光透过阳台洒在客厅的地板上。前两天,他刚把头发焗成黑色,换上蓝色牛仔裤、灰色羊毛衫,人一下子年轻很多,乍一看,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
和同龄人相比,老林的兴趣爱好有些另类。不打牌不搓麻将,不钓鱼不养宠物,不盘珠子不练书法,不怎么运动,也很少谈养生。品茶是这两年才有的爱好。
朋友来家里作客,看见电视柜上摆着一黑一白两台设备,像机顶盒,不知道是什么。老林解释说,那是玩游戏的,我没事就爱玩玩游戏。朋友奇怪,游戏不是在电脑和手机上玩的嘛。
老林的第一台游戏机是三十年前买的。那时他刚结婚,住在一间三十平米的屋子里。家附近有一个露天夜市,入夜后,小商小贩们拉着板车蹬着三轮车,从四面八方赶来。用塑料布搭好摊位,拉根电线,挂个电灯泡,卖各种小商品,服装鞋帽、生活用品、南北杂货。
也有卖电器的,塑料布上摆了不少从南方运来的走私货。老林看中一台红白机,对方开价三百。老林每月的工资也只有三百,买不起,只好慢慢攒,这个月攒四十,下个月攒五十,讨价还价,砍到两百八。半年后,把这台红白机抱回了家。
老林在单位是搞技术的,轮班制,做一休三,空闲时间多。那时候年轻,玩心也重,打开游戏机,经常一玩就是一整天。玩得最久的是以高难度著称的《冒险岛》,卡在某个地方过不去,非得死磕,一遍遍地打,打不过就不放手,晚上做梦都是那个戴着棒球帽在森林里蹦蹦跳跳的小野人。
有时候也会喊上同事来家里双打。老林的妻子对游戏不怎么感兴趣,叫不上游戏名,只知道有两个光着膀子的小人,端着枪,一会儿趴下一会儿站起来,边跑边突突突地开枪。
红白机玩了三年。1992年,女儿出生后,日子忙碌起来,游戏渐渐淡出了老林的生活。
转眼间,女儿已经五岁。一次,老林去朋友家玩,看见一台黑色的游戏机,用的是光盘不是卡带,觉得好奇,便借回家玩了几天。他坐在电视前玩游戏,女儿瞪大了眼睛在后面看。看得多了,每次老林玩《死或生》,她就会模仿霞胜利后的动作,原地旋转两圈,手臂张开。
把游戏机还回去的时候,老林问朋友这是在哪儿买的,自己也想买一台。朋友说,可以去找“眼镜”,不过千万别买这个,这个已经淘汰了,现在有了更好的游戏机,Playstation,要买就买那个。
“眼镜”戴着眼镜,个头不高,斯斯文文,像个日本人,年龄和老林相仿。他在本地的电玩圈小有名气,后来的很多卖游戏机的老板,都曾在他的手下当过伙计。
“眼镜”给老林报了个价,一千三。老林有点犹豫,一台游戏机差不多抵得上市区两平米的房价。拖了几个月,咬咬牙,还是把这台灰色的机器买了回来。
通关的第一款游戏是《生化危机2》。老林至今记得那个晚上,窗外狂风大作,等妻子女儿都睡熟了,他关掉灯,打开电视,一个人在屋里玩。走进浣熊镇警察局,耳边传来呜呜的风声。按下暂停键,坐在黑暗里,呜呜的声音并未消失。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窗外的风声。那一刻,游戏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消失了。
老林没想到,自己过了而立之年,还会重新燃起对游戏的热情。天还没亮,他就悄悄爬起来玩游戏。女儿躺在床上,朦朦胧胧听见“嗡”的一声。这不是家里那台游戏机开机的声音嘛。穿好衣服,蹑手蹑脚走出房间,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好啊,你偷玩游戏,我要告诉老妈。
玩游戏,老林最担心的是影响女儿。他骗女儿,这台游戏机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玩几个月,就得还人家。你可别瞎玩,玩得太多了,机器发烫,容易坏掉,到时候就没法向人家交代了。直到有一天,女儿爬到床底下找东西,翻出一个崭新的盒子,拖出来一看,是游戏机的包装盒,还有发票。她抱给老林看,你不是说咱家的游戏机是借的嘛。老林见糊弄不过去,只好坦白。
女儿喜欢看他玩游戏,老林也不会特意避开她。玩《寄生前夜》的时候,他警告女儿,这游戏可有点吓人,你要是害怕,就赶紧捂上眼睛。游戏刚开始,舞台上的女歌手突然变异,剧院化成一片火海。女儿吓得跳了起来,一溜烟跑回自己屋里,一宿没敢合眼。
看得多了,百毒不侵。虽然还是小学生,但恐怖游戏的各种吓人套路,不管是僵尸的回眸一笑、丧犬的破窗而入,还是身后搭上来的一只手,她早就见怪不怪。
身边有这么一位忠实的小观众,再好不过,时不时还可以炫耀一把。老林酷爱飞机,《航空知识》从几毛钱一本的时候就开始订阅。每次玩《皇牌空战》,他就会把女儿拉过来。来,坐好,老爹给你表演翻跟头,你瞧,三百六十度大回旋,厉不厉害,待会儿再给你表演贴地打转然后往上翻的特技。
女儿上初中后,老林想再买一台PS2。找妻子商量,咱们给女儿买台新游戏机吧,让孩子玩玩游戏没什么坏处,可以培养她的探索精神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在家待着玩游戏,总比在外面瞎玩安全。女儿白了他一眼,老爹,是你想玩还是我想玩啊。
电脑城已经搬到了地下。地面是足球场,掀开入口处的厚重帘子,往下走。地下一层是品牌电脑卖场,地下二层是电脑配件卖场。卖游戏机的柜台寥寥无几,淹没在主板、显卡、机箱、打印耗材的海洋里。
老林找了个柜台,打听PS2的价格,顺便问了问这一代《皇牌空战》的品质,这是他最关心的。老板上下打量他,大哥,你几年前是不是在星海湾那边买过一台PS游戏机。是啊,怎么了。嗨,当年卖你PS的就是我啊,我那会儿给人打工,现在攒了点钱,搬到这边来,和老婆一起开了个店,大哥今后多光顾啊。
自那以后,每次买新机器或新游戏,老林认准了这个柜台。有时候还带着女儿。老板见了她,总会笑呵呵地打招呼,哟,又长个儿啦。
有段时间查得严,盗版没法摆在柜台上卖,只能藏着掖着。塞在柜台下面,或是拉一道塑料帘子,躲在帘子后面卖。老林和女儿开玩笑,你看那些卖碟的叔叔,像不像《生化危机4》里的那个穿大衣背着包的蒙面商人。说着,他模仿商人的动作,左手唰地掀开大衣,用带点方言的口音喊了声“维尔康姆”,逗得女儿哈哈大笑。
再后来,女儿对游戏有了自己的选择,一个人来这里挑碟。看见柜台后面站了个年轻人,老板介绍说,这是他的小舅子。她怯生生地喊了声叔叔,一喊就是好多年。上大学后,她又去那里买游戏,年轻人还在。她和以前一样喊了声,叔叔,我买碟。年轻人突然问她,你是哪年生的。她说,我九二年的。年轻人说,姐,我九三年的。
从露天夜市到星海湾到奥林匹克地下卖场,老林的女儿出国后,把父女俩这些年买游戏机的经历,写进了一篇分析国内水货游戏机市场变迁的论文里。
老林当时买的是一台白色的《GT赛车》限定版PS2,记忆卡的外壳上印着《GT赛车》的红蓝标志。这块卡保存至今,里面还躺着《生化危机4》的存档,卡在了最后一关。
好不容易攒了三万金币,老林找蒙面商人买了个火箭筒。火箭筒只能用一次。他特意把女儿叫过来,想让她见识见识火箭筒的威力。对面走来一个巨人,老林扛起火箭筒,对准巨人,扣动扳机。没想到火箭弹嗖地一声,从巨人的胳肢窝底下钻了过去。老林傻眼了,三万金币就这么打了水漂。女儿笑得前仰后合,这么大个怪物,居然能瞄到它的胳肢窝底下去。
钱花完了,只能硬着头皮打,打到最终BOSS,弹尽粮绝,只剩一把小刀和一把手枪。死去活来,还是打过不去。女儿那会儿刚上初中,老林担心影响她学习,就把这个未完的存档搁在了那里。一搁就是十多年。
西红柿又留起了短发。她今年二十六岁,在巴黎政治学院读研。国外理发贵,短发好打理。
她第一次自己跑去剪短发,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玩《最终幻想9》,看见公主剪发的那一幕,觉得特别美。捧着攻略书去了理发店,指着公主的图片,让理发师照样剪一个。长发剪掉了,镜子前的自己,顶着一头乱蓬蓬向外炸开的短发,一点也不像公主,像是扣了个草筐在脑袋上。
《最终幻想9》是西红柿从头到尾自己打通的第一款游戏。父亲对《最终幻想8》赞不绝口,尤其是斯考尔与莉诺雅手牵手跳舞的那段场景。《最终幻想9》的人物设定改成了Q版风格,他不太喜欢,于是教西红柿玩。从那开始,她就从父亲手里接过了游戏手柄。
周一到周四,西红柿住爷爷奶奶家,周五回到自己家,吃完晚饭,就打开游戏机玩游戏,一口气玩到十一点多。父亲收拾开了,坐在旁边看她玩,看得津津有味,边看边说,没事,玩晚一点也没事,反正明天可以睡懒觉。
周六周日,把该做的作业做完,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玩游戏,父母从不拦着。当然,只要他们说一句,差不多了,起来活动活动,干点别的吧,西红柿立刻就会放下手柄,从游戏里脱开。
从小到大,西红柿从来没有因为玩游戏而被父母责骂过。父母相信她有能力管理好自己的时间,她觉得,父母这么信任我,我不该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所以加倍自律。学习的时候不会想着游戏,玩游戏的时候就全身心地玩。
西红柿骨子里有一股要强的劲,这股劲到了高中,压得她有点透不过气。她的成绩很好,父母对她也没什么要求,但她总觉得,既然自己有能力做到更好,为什么不再拼一拼。就这样自己跟自己较劲。越往前,压力越大,疲惫不堪,经常无缘无故地哭。游戏是她释放压力的主要途径,可那阵子,连游戏也没了兴致。
身边又没什么朋友。青春期的孩子,渴望被理解被接受。班上的女生多少都懂得打扮自己,穿件好看的衣服,戴个漂亮的发饰,化个淡妆什么的。西红柿还是留着短发,不修边幅,说话大大咧咧,嗓音也有点粗,像个假小子。女生们凑在一起,要么聊明星偶像,要么聊综艺节目,要么八卦谁和谁好了谁和谁掰了,她觉得无聊,很少和她们搭话。每天独来独往,下课后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刷题。
高二下半学期,西红柿提前拿到北京一所语言类学校的自主招生名额,只要高考达到一本分数线,即可确保被录取。以她的实力,达到一本分数线完全没问题。
回家后,她对父亲说,老爹,我不想再去学校了,我太累了,我讨厌上学,我够够的了,我想休息休息,在家打打游戏。一般的父母肯定会变着法子鼓励孩子,再忍忍,就剩一年时间了,再努把力,往上冲个十几二十分,考个更好的学校,今后就能有更好的前途。
没想到,父亲同意了。那你就在家呆着玩游戏吧,别去学校了,别把自己的心态搞坏了。
高考前的那几个月,西红柿每天在家玩游戏,放开了玩。早晨,父母上班后,她打开游戏机,玩一上午,中午随便弄点吃的,下午接着玩。如果收到老师的通知,今天有模拟考,就回趟学校。考完试,同学们还在埋头复习,她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出教室。
同学们羡慕她的潇洒,可她自己清楚,虽然每天玩游戏,但玩得并不安心。看见大家都在努力,总觉得忐忑不安。我是不是应该再搏一搏?这样安于现状真的没问题吗?
那半年,西红柿玩了无数游戏,印象深刻的不多。记得最清楚的是《神秘海域2》的火车关卡,父亲坐在旁边看她玩,边看边赞叹,哇,这游戏真棒,你瞧这镜头运的,简直就是好莱坞大片。
有父亲陪在身边,西红柿心里踏实多了。这些年,父亲就像她的哥们,一起玩游戏的哥们。玩《生化危机4》的时候,父亲帮她翻攻略。玩《使命召唤:战争世界》狙击关的时候,父亲同她抢手柄。玩《最终幻想9》的时候,父亲一个劲地夸赞小公主可爱,西红柿这才跑去剪了短发。
西红柿一心想去北京读大学,至于什么学校,倒在其次。不是因为喜欢北京这座城市,而是为了《电子游戏软件》。
西红柿是《电软》的狂热粉丝,不怎么识字的时候,就成了它的忠实读者。父亲每个月都会从书报摊买一本带回家,她把这本游戏杂志当成启蒙读物,通过它认识了不少字。
迷上游戏后,更是对《电软》爱不释手。前瞻、攻略、龙哥热线、闯关族的家,从头翻到尾,每个字都读得津津有味。有时候,抱着杂志坐在马桶上,忘了时间,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都麻了,还不舍得放下。
能够编出这么一本杂志的人,一定对游戏很有爱。西红柿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去北京拜访《电软》编辑部。可惜,考上大学后,她还没来得及实现这个愿望,这本中国大陆创刊最早的游戏杂志就停刊了。
大学的状态和中学时差不多,每天把自己绷得紧紧的。定好闹钟,早晨七点起床,去食堂吃完早饭,直奔图书馆。白天如果没课,就一直呆在图书馆自习。晚上九点多回到宿舍,丢下书包,捧起PSV,躺在床上玩游戏,玩到十二点熄灯。就这样日复一日,身边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社交活动。
有一次,母亲来学校看她。她正好从图书馆走出来,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塞满厚厚的词典和语法书,灰头土脸的,看见母亲,呵呵傻笑。母亲一阵心酸,这孩子,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现在想想,多亏了游戏,头脑中的那根弦才不至于因为绷得太紧而断掉。
爱玩游戏的女孩似乎不太容易交到朋友。很多人以为,女孩只会玩那些卡哇伊风格或是腐女向的游戏,西红柿觉得这是偏见。
有一次,她在网上和一个陌生玩家因为游戏争执了起来。对方看她的头像和资料是女性,阴阳怪气地说,哎呦,女的啊,你们女的不就只会玩休闲游戏嘛,随便哪款小游戏就能把你们打发了。西红柿不乐意了,问,那你喜欢什么游戏,说来听听呗。对方说,《光环》你听说过吗。西红柿说,我玩《荣誉勋章》初代的时候,还没《光环》呢。等了半天,对方回了句,你就吹吧,《荣誉勋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那是2010年的游戏。
西红柿没再搭理他。她知道这人根本不了解《荣誉勋章》,肯定是跑去查了百度百科。百度百科的“荣誉勋章”词条,只介绍了2010年的那款新作。《荣誉勋章》初代是1999年发售的,那时她还是小学生,父亲买了张光盘,封面写着“美国大兵”四个字。就是从这张光盘开始,父亲喜欢上了二战题材的射击游戏,拿着手柄教西红柿,怎么移动,怎么瞄准,怎么射击。
大三,西红柿参加了机核电台的一期关于女性玩家的节目《谁说女子不如男》,聊起自己从小到大玩过的那些游戏,如数家珍,其中有不少冷门游戏,《铃木爆发》《油轮格斗》《电车GO》《私立正义学园》《射雕英雄传》。主持人对她刮目相看,哇,没想到这个女孩玩过这么多游戏。
几个月后,父亲来北京看她。她说服父亲,跟着她又去机核电台录了一期节目。录音是在主持人西蒙的家里,到了门口,父亲说,咱们这么空着手去不太好,我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家乡特产。于是,两人去小卖部买了一箱冰镇的燕京啤酒。
这期节目的标题是《爸,还我手柄》。父亲戴着耳机,面对话筒,有点拘谨,不知道该说什么。西红柿像个老练的主持人,在旁边引导他说话。录完节目,回去的路上,父亲突然冒出一句,北京人太不能喝了,搬了一箱啤酒上去,想着边喝边录,结果三个大男人,总共就喝了三瓶。
节目播出后,反响不错。有人私信西红柿,我也是玩家,最近刚晋升为父亲,有了个女儿,我特别想请教你爸,他是怎么把你培养得游戏也玩得好,又没影响学习的。
那期节目录完后不久,西红柿作为交换生,去法国南方小镇格勒诺布尔读了一年书。她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本科毕业后,选择语言学或翻译专业,继续深造。等硕士毕业后,在北京找份笔译或口译的工作,当一名法语翻译。工作之余,在出租屋里打打游戏,就满足了。
那年五月,E3游戏展在洛杉矶举行,西蒙帮她申请到一个媒体名额。西红柿拿出本科实习时挣的钱,自费去了趟美国。
微软的展前发布会上,一位女制作人登台演讲,介绍她正在开发的一款游戏。游戏的主角是一个失明的小女孩,只能依靠触觉、听觉和嗅觉与周围的世界互动。我想和大家分享这个关于“希望”的故事,只要你愿意接受那些没头没脑地撞向你的生活,愿意敞开心扉拥抱那些陌生的体验,你会发现一个无比美丽的世界。这位女制作人说道。
西红柿听得心潮澎湃。发布会结束后,她在媒体间与几个来自法国的游戏编辑闲聊,对方随口问了句,你今后有没有想过做游戏这一行。她一愣,对啊,我这么喜欢游戏,怎么就没想过把它当成今后的职业方向呢。
那次游戏展改变了西红柿的人生规划,她决定从语言这个圈子里跳出去,投身游戏业。虽然不太可能直接参与游戏制作,但至少在游戏的宣传方面,自己可以做点什么,让更多的人了解游戏、喜欢游戏。
不久,西红柿收到了巴黎政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传播与营销专业。对她来说,这个专业是踏足游戏业最适合的一块跳板。
巴黎政治学院是法国最优秀的社科类院校,法国的一大批政治精英,包括马克龙、奥朗德在内的七位法国总统,均毕业自这所学校。这里的学生大多严肃务实,开口闭口民主制度公共政策、亚里士多德马克斯韦伯。西红柿这样的狂热游戏爱好者,在他们中间显得格外扎眼。
一进学校,西红柿就加入了游戏社团。每个月在学校的大厅里摆摊,挂个投影仪,邀请路过的学生体验《马里奥赛车》。组织VR游戏演示活动,邀请学生戴上VR眼镜,以老鹰的视角俯瞰被野生动物占领的巴黎城。她还担任过领队,从学生中间选拔人手,组织战队,参加在巴黎举行的《英雄联盟》联赛。
大家都知道,有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孩,是超级游戏迷,不仅爱玩游戏,而且不管学什么,都会想方设法往游戏上靠。品牌形象变迁的案例分析,同学们抢着写化妆品、食品饮料、连锁超市等行业的主流品牌,西红柿笃笃定定地填了个“Nintendo”,没人和她抢这个话题。数字营销,她拿来对比的是索尼的PSN平台与微软的Xbox Live平台。社会学,她写的是恋爱游戏《爱相随》在日本的流行及其衍生文化。老师和同学们听得目瞪口呆,竟然还有人死心塌地要和游戏里的虚拟角色结婚。
有一门“电子游戏概况”的选修课,很少有人选,西红柿当然不会错过。老师是法国的一名自由撰稿人,上课时,他在台上讲,西红柿在台下补充。一唱一和,像在讲对口相声。
每天,西红柿都会给家里打电话或视频聊天。如果是母亲接的电话,她就聊聊学习和生活上的事。母亲会问她,最近交了哪些朋友,有合适的男孩吗,把照片发给我看看。如果是父亲接的电话,她会告诉父亲,最近又出了哪些好玩的游戏。《电软》停刊后,父亲不知道该去哪儿了解最新的游戏资讯,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女儿。过去这一年,父亲几乎每个月都会在电话里问她,《皇牌空战》新作出了吗?
西红柿在法国又买了一台PS4。宿舍一台,家里一台,父女俩共用一个游戏账号。七个小时的时差,正好岔开了玩。父亲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体验剧情,从不联机。西红柿对线性剧情不感兴趣,更愿意联机玩。父女俩的游戏交集,逐渐变少。
第一年回国前,西红柿把房间转租给别人,游戏机没地方寄存,又不舍得丢在宿舍。思前想后,她把PS4塞进包里,千里迢迢背回了家。假期结束后,又背回巴黎。父亲哭笑不得,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谁会动你的游戏机啊,你把它当个宝,别人可不一定喜欢。
女儿不在身边,父亲又回到了一个人玩游戏的状态。没人抢他的手柄,吐槽他打得烂。也没人在旁边帮他出主意,走这边试试,哎,镜头转过来,那边地上有个东西。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玩《神秘海域4》,每次看见漂亮的场景,他就会用拍照模式把它捕捉下来,然后用手机截屏,发给女儿。你看这个,多美啊。
晚上七点多,西红柿登录游戏账号时,国内已经是凌晨两三点,父母都睡了。PSN好友列表上,一个国内的朋友也没有,只有她在国外认识的一群留学生。屏幕上弹出一条信息,提示她,《看门狗》的某个奖杯在几小时前被解锁了。第二天,她打电话给父亲,你昨晚是不是又玩《看门狗》了。父亲奇怪,你怎么知道。
每次打开游戏机,看见父亲留下的这些痕迹,西红柿就会觉得特别亲切。仿佛父亲就在身边,看着她玩游戏。像以前那样。
“哎,蘑菇头,蘑菇头来了。这边,这边,快打啊!”西红柿指着屏幕大喊。老林拿着手柄,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循声者快速靠近,咔嚓一声把乔尔咬死了。这真不好打,我得再练练,老林放下手柄。他在这里已经卡了好几天。
刚过去的这个圣诞假期,西红柿在家呆了一个月。陪爷爷奶奶聊天,陪母亲逛街,陪父亲玩游戏。
《最后生还者》这款游戏,老林最早是看女儿玩的。看着看着,觉得这个老男人和小女孩的故事,很多地方都挺有共鸣的,于是买了重制版,用简单难度和普通难度各通了一遍,如今又开始挑战绝地难度。
父女俩还是和以前一样,你玩我看,我玩你看。不同的是,以前是父亲教女儿怎么玩,现在是女儿教父亲怎么玩。吃饭时,两人一个劲地聊游戏,聊最近玩了哪些新游戏,聊以前一起玩过的那些老游戏,有说不完的话。母亲不高兴了,你们老说这些,我都听不懂。两人赶紧打住,聊聊母亲感兴趣的话题。
西红柿不太喜欢逛街。以前,每次逛街,到了商场门口,她就和父亲一左一右,拉着母亲的胳膊,往外拽。母亲抱怨,人家养个闺女都是陪老妈逛街,老妈和闺女合力把老爹往商场里拽,你俩可好,倒成了一伙。
转过头埋怨父亲,你看你把闺女给培养的,非要教她玩游戏,她的性格、爱好什么的,一点不像女孩。父亲开玩笑说,得亏教她玩游戏,姑娘要是喜欢买包,我俩早破产了。
在巴黎,西红柿每天经过老佛爷门口,从没想过进去逛逛。今年一月要去资生堂实习,母亲催她赶紧买个好点的包。人家是卖化妆品的,你去参加个活动什么的,总得打扮得时尚点,别再背原来那个布袋了。你要是舍不得买,我出钱给你买。
蔻驰的包,折合人民币两千多块钱,西红柿看了三个月,还是没买。要是换成游戏机,早就下手了。西红柿盘算自己的收支,全是以游戏为参照。实习工资一千多欧,可以买三台PS4。兼职挣了一百多欧,可以买三款游戏。蔻驰的这款包,可以买一台半任天堂Switch。
西红柿想玩《喷射美少女》,但迟迟没买任天堂Switch。实习工资不算高,今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她想着,攒几个月再买。父亲刚工作那会儿,买一台三百块钱的红白机,不也攒了半年嘛。
去年夏天,西红柿开始实习,首选目标是游戏公司。她在巴黎政治学院认识一位学姐,法国人,也是游戏迷,两人关系不错。学姐毕业后,和育碧签了永久合同,前不久还在脸书上发了一段视频,她的名字出现在《刺客信条:起源》的制作人员名单中。
西红柿把学姐当成自己的榜样。第一次去育碧应聘,碰了壁。对方要求实习生不仅懂游戏,还得有传统行业的工作经验。这是西红柿欠缺的。于是,她去了法国最大的一家广告公司,想着积累点经验。这边刚签完实习合同,那边育碧就来找她,问她愿不愿意加入别的部门,就这样错过了机会。在广告公司实习半年后,西红柿再次去育碧应聘,通过了两轮面试,与市场部负责人谈得也很投机,最后却因为对方的内部沟通问题,阴差阳错,没赶上趟。
那段时间,西红柿情绪低落,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父母拿出辛辛苦苦攒了这么多年的积蓄,把我送出国,供我留学,希望我实现自己的价值,我如果不做出点成绩,怎么对得起他们。想到这些,就觉得内疚。
每次都是这样,自己跟自己较劲。父母知道她容易钻牛角尖,在电话里劝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太为难自己,干嘛一门心思非去游戏公司不可,你可以把游戏当成爱好,不一定当成职业啊。
实习后,西红柿把原先的卡注销了。母亲想给她汇钱,问她卡号,她死活不说。既然自己有能力挣钱了,就不该再伸手问父母要。
生活过得其实挺拮据。西红柿搬了一次家,现在住的地方,地段不错,步行三分钟就是学校,隔着塞纳河与卢浮宫相望。更重要的是租金便宜,每月四百多欧元。有一次买菜,从卢浮宫门口经过,她拎起装菜的纸袋,对着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拍了张照,发在朋友群。大家纷纷点赞,买菜都这么浪漫。
拎着菜回到住处,一栋陈旧的奥斯曼建筑,从木楼梯爬上六楼,浪漫不再。西红柿住在顶楼朝北的一间小屋,以前的女佣房。八平米左右,终日不见阳光。卫生间在公共走廊上,和另外两人共用。没有厨房,她从国内带了个电炒锅过来,自己做饭。
屋里有一张高低床,在宜家买的,请人帮忙搬上了楼,安装好。上铺睡觉,下铺是书桌。PS4竖在旁边,上面斜放着她在奥赛美术馆买的一张油画明信片。每天晚上,忙完学习和工作,坐在下铺玩会儿游戏。不玩游戏,也会把游戏机打开,用Spotify听听音乐。
今年的第二份实习,西红柿选择了资生堂。工作内容与游戏沾点边,同别人合作设计HTML5或网页版的小游戏,邀请用户参与,作为数字营销的一部分。当季流行什么化妆品,西红柿一头雾水。但什么样的游戏好玩,公司里可能没人比她更清楚。
接下去这半年,除了继续积累传统行业的工作经验,西红柿还准备把中国游戏业的相关资料翻译成法文,让法国的游戏公司多了解了解这块市场。今年九月开始的为期一年的长实习,她希望自己能够如愿以偿,进入游戏公司,为这个延续了二十年的爱好做点什么。
小时候,西红柿看父亲玩《皇牌空战》,驾驶战斗机作出一连串杂耍般的动作,其实觉得挺无聊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但她还是愿意坐在父亲身边,看他表演。因为她喜欢玩游戏时的父亲,喜欢看他握着手柄时,脸上那种专注的神情。
前年,她去日本玩,特意到中古店买了《最终幻想8》和《最终幻想9》。《最终幻想8》是买给父亲的,《最终幻想9》是留给自己的。如同一场交接仪式,从这两款游戏开始,西红柿从父亲手里接过了手柄。
父亲嘱托她,下次再去日本的话,记得捎一台PS回来。他想再听听那段熟悉的开机声。
二十年前买的那台灰色的PS,躺在老林的书房里,已经老化,开仓键按下去,弹不起来。塞满PS游戏碟的光盘包,积了厚厚一层灰。老林拂去灰尘,打开拉链,一张张翻看。那时的盗版光盘,盘面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一行不知所云的游戏名。《美国大兵》是《荣誉勋章》,《警匪赛车》是《极品飞车》,《盗墓者》是《古墓丽影》,《宇宙无限》是《古惑狼赛车》。
怀旧归怀旧,有些感觉已经回不来了。前不久,老林把《生化危机0》翻出来玩了玩。玩到火车关卡,为了找一把钥匙,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他没了耐心,撂下手柄不玩了。以前不会这样。别说花半个小时,就算花半天时间找一把钥匙,也不会觉得枯燥。
可能是因为精力不如年轻时了。以前,拿到一款自己喜欢的游戏,接下来的几天什么都不想做,非得把它通关了。现在是,等手头的事情都忙完了,没什么事了,才会想起来玩游戏。也可能是因为当年那股执着的劲儿没了。以前卡了关,无论如何都要打过去,打不过去就不放手柄。现在,试个几回,过不去就算了,下次再玩,一款游戏好几个月才能通关。
对游戏的兴趣范围也越来越窄。年轻时,什么类型什么题材的游戏都爱玩,玩得很杂。现在,只限于少数几个一直在追的系列。
老林偶尔会幽默两句。比如,我女儿就爱玩一些上蹿下跳的游戏,可能和属猴有关系。又比如,提起《生化危机》,他会很自然地说“李三光”怎么怎么了。但总体来说,老林是个性格有点闷的人,话不多,和女儿形成鲜明对比。有那么一瞬间,我冒出个念头。如果西红柿也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孩,不怎么说话,也不爱玩游戏,父女俩在一起,关系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亲密。
说来奇怪,父女俩几乎没怎么玩过双打游戏,要么他玩她看,要么她玩他看。也许是因为他们享受的不是并肩作战的那种乐趣,而是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的氛围。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又能够分享对方的快乐和成就感。
就像现在的状态。女儿虽然不在身边,但每次她打电话过来,告诉老林,自己又认识了新朋友,又找到了新的实习机会,又完成了什么什么新项目,老林就会觉得特别自豪。对他来说,和女儿一起度过的这二十来年,就像是两人共同完成的一款游戏。以前,一直是他握着手柄。接下来,女儿将从他的手上接过手柄。这将成为属于她的游戏。而他,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偶尔帮她翻翻攻略,给她指指路,为她加油喝彩,就够了。
这次回国前,西红柿走在巴黎街头,突然想喝全羊汤。打了个电话给家里,老爹,我好想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啊,想想就觉得舒服。老林说,你不就快回来了吗,回家就能喝到了。
几天后,在协和广场附近溜达时,西红柿偶然发现一家羊汤馆,进去点了碗全羊汤,味道还挺正宗。她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老爹,太好了,我找到喝羊汤的地方了,以前回家的一大动力就是喝羊汤,没想到这里连羊汤都有了,要不这次回家,咱俩就在机场见个面,拥抱一下,然后我就直接飞回巴黎。
她只是开开玩笑,没想到父亲会往心里去。挂了电话,老林念叨了一晚上,哎呀,没想到国外连羊汤都有了,你说这姑娘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母亲打电话给西红柿,提起这件事。西红柿赶紧劝慰他,老爹,你放心,不管怎么样,终归是家里的羊汤最好喝,就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搬到巴黎,也比不上家里,因为家里有你们啊。老林说,嗨,没什么,你妈就是多嘴。
挂了电话,西红柿心里有点难受。在她眼里,父亲就像哥们,一起玩游戏的哥们,似乎从来没老过。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父亲正在慢慢老去。
老林倒是没觉得自己有多老。他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的功夫,游戏就从像素小人进化到了栩栩如生的高清模型,女儿从那个模仿霞的动作翩翩起舞的小丫头长成了有思想有梦想的大姑娘,自己也从刚结婚爱玩单反的年轻小伙一晃变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幸亏从小培养女儿玩游戏,他心想,等今后自己老了,眼也花了,手也抖了,反应也没那么敏捷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女儿玩,看女儿教她的孩子玩。即便有一天,关于游戏的那些美好记忆,短发小公主、蒙面商人、火箭筒、芝加哥打字机、空中眼镜蛇,从自己的脑海中渐渐消失,至少,它们还会留在女儿心中。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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