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吾以人之姿态与以弗所之兽类相搏,而死者不能更生,则与吾何益?
——《圣经·哥林多前书》
好了先生们,现在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否则都得被挨个吊死。
——【美】托马斯·杰斐逊,独立宣言签署前夜,1776年7月
我要说的故事,是一个几百年来被反复演绎了无数遍的老故事。它始于1696年巴哈马群岛闷热的下午,也始于千禧年中国天津市不太寒冷的冬天。
那时我上小学,课余时间并没有太多娱乐供自己选择,我还玩着印有成龙竖大拇哥照片的小霸王游戏机,二维像素的施瓦辛格和史泰龙就是我小时候对游戏的全部认识。
我更喜欢看电影,尤其是中央六台每周六晚上的佳片有约。家里有台很旧的东芝牌卡带录像机,每次一有我喜欢的片子我就哭着喊着要我爸拿空卡带录下来,第二天写完作业后再重放一遍看。那时的佳片有约简直就是大学拉片室,《未来水世界》《终结者》《黑客帝国》——这些伟大的电影可以满足一个十几岁出头的小孩对陌生世界里那些神秘未知的领域的全部幻想。
某天和朋友们聊是哪部电影第一次让你想要接触电影并深刻认识到电影艺术是梦的钥匙这个话题,很多人说是《终结者》、《星球大战》或者《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我却随口而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仿佛这部电影的一部分已经内化进我的记忆里,甚至根本不用费力去想,就能立刻说出来。
这部片有着八九十年代美国青少年电影共有的特征:密室、互相不理解的同学、危机面前的友谊、巧妙机关、隐藏秘宝、关于人定胜天的枯燥说教。
从一张来源不明的藏宝图开始,三个毫不相干的群体渐渐被捆绑在一起,盗抢团、少年团和一脸愤世嫉俗的高中生们互相帮助,攻克万难,找到了遗失多年的海盗船和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同时每个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化解了自己生活中遇到的麻烦,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时至今日好莱坞还在源源不断地生产这样教人向善的家庭片,虽然道理都一样,但如今再去看那些包着闪光外衣的特效巨片,却再也找不到当初坐在显像管电视面前看着模糊的录像带画质时那种兴奋、激动又揪心的心情了。大概我们的心都老了。
《七宝奇谋》是我接触的第一个海盗题材文艺作品,虽然片中没有出现一位活着的海盗,但它对神秘大海上的刺激冒险、对渴望寻找未知宝藏的激情的描写丝毫不亚于一部真实的海盗电影,当片尾已经化为骷髅的老船长穿着海盗盛装坐在金币铺地的船舱里时,我激动的心情简直无以加复,此后这种心情一次又一次从各种不同体裁的文艺作品中找回,但单纯的少年时代已经不在。
无论是《加勒比海盗》第一部中巴博萨船长在月下变身骷髅鬼怪;还是《刺客信条:黑旗》里爱德华·肯威第一次挂起黑船旗,掌舵“寒鸦”号驶向大海;亦或是《神秘海域4》中最后那场金山银山里的殊死对决。似乎只要沾“海盗”二字,都会吸引大批像我一样激动的人们买票付钱,体验一场屏幕上的危险之旅。我不禁想问几个问题,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海盗”,从人人闻风丧胆的恶徒变成了备受喜爱的大众文化符号,以至于那些种族歧视、奴隶贸易和其他不是人干的事在象征激情和自由的黑船旗下被视而不见?“海盗”们究竟都是哪些人?他们到底是自由的代言人还是嗜血的罪犯?
就像《七宝奇谋》或《加勒比海盗》系列电影为像我这样的中国年轻人勾画了一副朦胧的海盗图景一样。在海盗黄金年代以后的十七、十八世纪,也存在这样一本畅销的文艺作品,把海盗们鲜为人知的神秘生活介绍给普罗大众。这本书的出现,让“海盗”一词传遍世界,成为流行文化的畅销符号。我甚至可以说,它的出现不亚于投下一颗重磅炸弹,搅起了当时人们对杀戮、海洋和政治阴谋的一切幻想,这本书是海盗文化的始作俑者,它的全名是《最恶名昭著的海盗抢劫谋杀通史》(A General History of the Robberies and Murders of the Most Notorious Pyrates),简称《海盗通史》。
我们目前在流行文化中看到的海盗形象,大部分源起都来自于这本写于1724年的史书,它记载了从英国私掠船时代到海盗黄金年代末期的一些史实,虽然它着重描述的海盗头目,如亨利·摩根爵士、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等都是完全由伊丽莎白女王与查理二世幕后操纵的私掠船长。以如今流行文化对海盗的标准,他们只能算佣兵组织,算不上真正的海盗。但这本书故意略去他们背后的木偶线,将血腥刺激的冒险和平民的白日幻想糅合在一起,塑造了现今的海盗形象。
经由《金银岛》、《小飞侠》和沃尔特·迪士尼的共同努力,断臂、铁钩、单眼带、斗剑、走木板喂鲨鱼、宝藏图,这些你在各种电影游戏音乐小说里熟得不能再熟的元素扩展到全世界。不过加勒比海盗真实版的故事,甚至比那些半虚构的传奇更令人目眩神迷:失传已久的反抗暴君的故事、撼动初创大英帝国基业的海上叛变、被迫停顿的跨大西洋贸易、以及点燃日后美国革命的民主观点。 海盗共和国是一切叛逆的中心,那是威权时代的一个自由之地。
说起《海盗通史》这本书,它的确与当时的海盗枭雄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十八世纪二十年代,一位名叫伍迪·罗杰斯的罢黜总督心灰意冷地回到文明与恶臭并存的不列颠帝国首都伦敦,他生意失败,又在海外染上不明疾病,身上背负着六千英镑的巨额债务。罗杰斯曾任不列颠外海殖民地总督,甚至曾指挥过一支实力强大的海军舰队,他以身家性命做赌注,想奋力一搏,在青史上留点痕迹。但时运不济,他的理想一个都没有完成,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他整日沉浸在往昔岁月的回忆和懊悔中,把自己泡在药水和酒勾兑的洗澡水里,完全像个落魄的老混蛋。
1722年或1723年的某一天,有人找到了罗杰斯。这个人想写关于海盗的书,他需要罗杰斯帮忙提供细节,当他看到面前这个忧郁潦倒的中年男人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人以一己之力捣毁了十六至十七世纪以来最臭名昭著的海盗贼窝——拿骚岛,并让那些名字被用来吓唬不懂事的小孩子的恐怖匪首们个个命丧天涯。
这位伍迪·罗杰斯先生,你肯定见到过,他被称为“海盗时代的终结者”。
罗杰斯同意了作者的请求,并且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史料,这些史料弥足珍贵,因为其中许多细节只有身为“海盗猎人”的他才知道。1724年5月该书出版,像那时的许多英国地摊文学一样,以化名出版,作者著名为“查尔斯·约翰逊船长”。彼时大西洋中猖獗的海盗行为已经销声匿迹,整个世界都迎来了以秩序为基础的新时代,但人们对神秘刺激的海上冒险依旧心怀好奇,甚至比黄金年代有过之而不及。这本书一经出版就卖到断货,翻印了无数个版本,在大西洋两岸每一家书店里都被摆在柜台前头。
几个世代以来,历史学家和图书馆学家都认为查尔斯·约翰逊船长是作家笛福,他创作过《鲁宾逊漂流记》和《辛格顿船长》,又与罗杰斯生活在同一时代,没有理由不是他写的。
不过,最近德国基尔大学的恩内·比路西夫斯基教授指出一个名叫纳撒尼尔·米斯特的人很有可能是就是《海盗通史》的原作者,他当过水手、记者以及英国百年大报《一周刊》的出版人。不仅如此,他曾经去往西印度群岛,熟悉海盗出没的海上世界背景,还是热情的詹姆士党人,最有资格写这本书。学界对此研究结果普遍没有争议,《海盗通史》的作者之谜尘埃落定,但书里其他一些谜团却仍未解开。
打开海盗世界的历史地图,我们会发现有一个男人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点,他集神秘、骁勇和凶狠于一身,其伟大的身影让无数追随者为之俯仰。
他成名发迹时,那些我们熟知的名字——“黑山姆”、“黑胡子”、查尔斯·范恩、“印花布杰克”——都还只是撒尿和泥的小孩(女海盗安妮·伯尼甚至还没出生)。他的冒险启发了戏剧和小说、历史学家和报刊作者,甚至还启发了黄金年代的海盗们。海盗的浪漫神话不是在黄金年代之后才产生的,而是直接鼓励了黄金年代。他的名字叫亨利·埃弗里(Henry Avery)。
这人你肯定也见过,就是那个男人,翻开漫画书第一页就叫你去海里捞他宝贝的“海贼王”。
1696年愚人节,一艘单桅帆船于下午时分抵达巴哈马群岛的猪岛(Hog Island),进入拿骚宽广的蓝色港口。三百年后,巴哈马立法机关应美国超市大亨亨廷顿·哈特福德的要求,将该岛重新命名为“天堂岛”。这里如今豪华酒店林立,是加勒比地区有名的度假胜地,大腹便便的中产阶级白皮游客挤满小的不能再小的白色沙滩,努力把自己的皮晒成烤乳猪色。四目远望,一派资本主义度假天堂的奢靡景象。
那些又傻又有钱的游客可能并不知道,他们脚下的沙滩在三百年前曾堆放过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巨额财富——印度的丝绸、成堆的西班牙八里尔银币、阿拉伯地区铸造的异国金币、超过五十吨象牙、数十箱玛瑙、绿松石和缅甸翡翠制成的精美首饰,还有数不清的火药和枪支。
船上下来几个陌生人,他们浑身肮脏极了,操着英格兰和苏格兰口音的英语,却穿着明显来自印度的奇装异服。他们没有走进任何一家酒馆,像往常那些水手一样醉生梦死,而是径直走向小岛的权力中心——总督尼古拉斯·特罗特新盖的房子。
特罗特事后称自己没有任何接受贿赂的行为,他辩解,这些人是一伙暴徒,且他们的船火力强大,而当时拿骚碉堡虽然坚固耐用,且有二十八门大炮,但整个镇子只有不到七十名男人,他甚至找不到搬弹药的工人。他声称自己单刀赴会鸿门宴,与犯罪分子巧妙周旋,用机智和大英帝国官僚引以为豪的正义感劝说犯罪分子放下屠刀,最终不费一枪一炮送走了这些凶神恶煞。
但是是个人都猜得出,在天高皇帝远的外海殖民地,执行正义和中饱私囊哪个更好做。实际上特罗特没有什么选择余地。英国和法国已经打了八年仗,巴哈马的贸易补给线被法国娘炮掐断了,而且他们拿下了一百四十英里外的伊苏马岛,打到拿骚是分分钟的事。而英国海军已经有几年没有往拿骚派战舰了。特罗特心里明如镜,脑袋上的乌纱帽早晚要丢,区别是它是自己掉下来还是连着脑袋一起掉下来。
停在港湾里的这艘船叫“幻想”号,是一艘私人战舰,配有四十六门大炮和一百一十三名船员。船长说自己叫亨利·布吉曼。他派人向总督传信,说自己是个奴隶贩子,刚从非洲回来,船员旅途劳顿急需休息,如果能在贵港停靠,他有厚礼相赠。特罗特思考的时间不长,他大概数了一下船上的炮口数就慷慨地打开了港口。他事后声称这么做也是有计谋的,“幻想”号和皇家海军第五级护卫舰一样大,它在港口里可以吓退法国人,这是两全之策。
真实情况是,刚正不阿的总督大人和自称奴隶贩子的布吉曼船长一起共进晚餐,吃香喝辣,身边堆满金银财宝。两人喝得满面红光,最后签订了一个协议,布吉曼把船和一部分货物送给特罗特以换取新身份,并在分赃结束后解散了船员,乘坐其他船只,各奔天涯。
特罗特三个月后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他拿到的东西一个字儿都用不了——这是印度莫卧儿王朝皇帝奥朗则布为其公主出嫁准备的嫁妆。这件事性质极其恶劣,莫卧儿政府已经向东印度公司提出严正警告——“要是再有英国船进印度的港口,我们就要把你们国王屁眼干开花!”。
而这位布吉曼船长不是别人,正是海盗之王亨利·埃弗里,在那个当下,有三个国家、近百艘战舰、数百名官员、数千海军、告密者与士兵正在追捕他和他的“幻想”号。他们在西非、马达加斯加和阿拉伯,在印度洋与英吉利海峡入口,甚至在冰天雪地的斯堪的纳维亚海域寻找他的踪影。而这个男人就在一个小小的英属殖民小岛,在皇家海军眼皮底下金蝉脱壳了。
埃弗里三十六年的人生大部分在海上度过,他出生在英格兰西郡的海边城市普利茅斯。年轻时他干过水手和大副。1688年英法战争开始不久,他应征入伍,在英国海军鲁伯号(HMS Rupert)和阿尔伯马尔号(HMS Albemarle)上任初级军官。英国海军对底层士兵的压榨不可谓不残酷,水手长从报单里揩油,船员只能吃劣质食物;长官经常打骂士兵;许多士兵终其一生拿不到全部军饷;如果你在战斗时受伤致残,那人生基本就提前画上句号了。这是乞丐一样的生活,埃弗里感同身受。
实际上,这种前途渺茫的无力感笼罩着整个十六到十九世纪的海上从业者,从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十八世纪伦敦码头物资报价文献,我们可以整理出一些当时的物价与工资,还原彼时人们的窘迫生活:
可见,如果你不是贵族,也没有身居要职,那你注定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无名小卒,绅士老爷们的一件假发就抵得上你辛苦一年的工资,这样的社会环境很难不使人对如何迅速致富动歪脑筋。
1693年春,看透了皇家海军贪婪本质的埃弗里决定不再为爱国主义奉献自己宝贵的青春。他申请提前退役,凭借介绍信和杰出的服役记录,他在英国商船查理二世号上谋到大副一职。八月,查理二世与另外三艘武装商船“詹姆士”、“鸽子”和“七子”一同出海。
船队的计划是先取道西班牙,获得西班牙政府的贸易许可证,然后去加勒比海与西班牙殖民地做贸易,顺便打一打沿路的法国船和种植园。本来这是一趟美差,伙食好,工资高,能提前拿到薪水,甚至在打劫的时候可以给自己蹭点东西。
但世事难料,他们一出港就遇到大风暴,原本两周的路程却花了五个月。到了西班牙的拉科鲁尼亚后,他们才听说私掠船文件还没从马德里送过来。他们苦等了一个月,肥胖的西班牙官僚体制和落后的邮政系统毫无运转迹象。船员写了一封请愿书送到商队的大股东霍布伦爵爷那里,要求按照合同发放每年两次的半年金,霍布伦的回复是:“西班牙政府出尔反尔,现在你们都被西班牙控制了,我的钱根本无法兑现给你们。”
这时他们才发觉自己被“卖”了西班牙政府,而且最可怕的是,可能余生都回不了家了。
1694年五月七日深夜,埃弗里发起了针对商船的武装叛变,他先是带几个人划小船靠近“詹姆士”号,接上其上二十五名想叛变的船员,然后回到查理二世号。刚回到船上他就听到“詹姆士”号上人声嘈杂,哗变已被发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后悔也晚了——时代已经到来,有时你只能接受。埃弗里一声令下,所有叛变船员倾巢而出,迅速控制船尾甲板——舵盘和许多控制设备都在那上面。“詹姆士”号船长命令向查理二世开炮,有两枚炮弹落在查理二世号右舷边。这声炮响甚至惊动了碉堡里的西班牙人,他们也准备开炮。
而此刻埃弗里和他经验老道的船员们已经迅速准备好扬帆起航,火光四射,水花飞溅,朝阳正要升起,在第一缕霞光的映射下,港口里的火花和爆炸宛如一场盛大的壮行仪式,查理二世号迎着霞光,身后是气急败坏的商船队长和不明就里的西班牙人,前方是广阔无垠的大西洋,它划破海浪,扬长而去——从此,一个属于海盗的时代开始了。
在电影《加勒比海盗》中,约翰·尼德普饰演的杰克·斯帕罗船长初次登场让人大跌眼镜——帅气妖娆的海盗船长竟然乘坐一艘漏水的小破船进入港口。这里电影还原了海盗史上十分有名且普遍的惩罚措施——流放。而据说流放这一做法的开创者,也是海贼王亨利·埃弗里。
在成功夺取查理二世号控制权后,埃弗里给原船长吉布森一个十分人道的选择——留下或离开。老船长选择了离开,而埃弗里对他的做法也和电影里刻画的一模一样,他们给了他一艘小船,两件衣服,还有一些零钱,让他自个划船走。衰老的吉布森胆战心惊,因为如果不快点划出船炮的射击范围,天知道这帮亡命之徒能干出什么来。
这时埃弗里已经获得了绝对的领导地位,船员们信任他,因为除了他也没什么人可以信任了。在问及我们将驶向何方时,埃弗里大手一挥:“旁友们,咱们既然已经要不回工资了,不如用双手创造财富!回英国?哪能了!世界已经打开,Open World!我们不去英属殖民地,再也不去了,我们要去东方!东方!”
早在英国海军当兵时,埃弗里就听到许多关于印度和亚洲的新闻,了解到那里有着西方世界不可企及的财富和宝藏,与其和其他私掠船抢生意,不如干几票真正的大单。他规划了航线,决定驶向印度洋。先前他打听到一个叫马达加斯加的小岛,位于非洲海岸,隐蔽、富庶、没有欧洲势力,这对刚上梁山的海盗们来说十分有利。他建议以马达加斯加为秘密据点,如果幸运的话,躲过风头,他们能带着数不清的异国珍宝荣归故里。
埃弗里的深谋远虑就像明星效应,迅速感染了大家。船员推举他为船长,他本来想推辞一番,让他们另请高明,甘心做一个小军师,无奈“个人的发展”与“历史的进程”此刻已水乳交融,在欢呼声中,他握住舵轮把手,成为了欧洲世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大海盗。
他对海盗世界的贡献不仅于此,他的伟大之处在于:在他的努力下,第一次诞生了海上民主制度。他规定以后截获的海盗船上所有赃物,每名船员可以分得一份,高级船员多拿半份,船长可以分到六份到十四份不等,而作为海盗总头目,埃弗里只比分船船长多拿一份;海上一切重大决定都由民主投票的方式决定,除非战斗时,为了不延误战机,埃弗里规定战斗时自己拥有绝对指挥权;如果想洗手不干,船上会给辞退者支付一定的退休金作为补偿;海盗船的船名、旗帜和船长全部由投票决定。
这是历史性的时刻,从受尽压榨到自己做主,埃弗里以一己之力完成了船上制度的民主化转变,船员不再被合同条文约束,抢的越多,自己分到的就越多;只要你能力强,就有机会当船长,这在整个十六到十七世纪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先进思想。而这也鼓励了更多渴望逆天改命的小船员站起来,加入海盗的罪恶行列中。
埃弗里思想的影响无远弗届,与荷枪实弹的现代海盗相比,十六到十七世纪的海盗如今被人们称颂为自由意志的象征。我们熟知的瑞典资源网站“海盗湾”就是以这个旨趣命名:海盗湾认为,所有网络资源都应该公平地分享给全部网民甚至全人类免费使用,这是互联网存在的意义。在冰岛,一个政党将自己命名为海盗,主要由黑客、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活动家组成,他们主张政府透明化、直接民主制(让公民参与制定政策)、保障个人网络隐私、软毒品合法化等等,并且在冰岛议会具有实际席位。这是埃弗里海盗精神的延续,也是人们对直接民主制和无政府主义的一种向往。
五月初,埃弗里的海盗船出现在大西洋海域,此刻它已经更名成“幻想”号。他以距西非海岸三百五十英里远的偏僻小岛摩伊阿岛为临时基地,用神出鬼没的海上战术疯狂劫掠了数艘英国商船,除了强迫九名船员和一名船医强行入伙外,他无一例外给自己的俘虏开出了人道且文明的判决——东西留下,人走。毕竟像船医这样拥有特殊技能的人才是海上航行所必须的。
他依旧保有一颗爱国之心,在逃出西班牙几个月后,他曾亲手撰写一篇自白信广而告之:各位英国船长不必害怕幻想号,“本人担任指挥时,至今尚未伤害任何英格兰或荷兰(船只),也不曾有过这个意图。”署名“依旧为英格兰人的朋友”。这些话语既自大又忧伤,因为他也知道,走上这条路,无异于叛国。
埃弗里海盗船也并不像许多传说所称赞的那样仁义豪侠,事实上,面对非白种俘虏,埃弗里式民主就显得十分冠冕堂皇了。在西非海岸,他经常对非洲土著部落实施强买强卖、投机倒把的行径,甚至有时放火烧村,大搞奴隶贸易。面对没有武器的小型阿拉伯商船,他们抢完货物后直接烧掉船只,而不是归还船长。埃弗里离开亚洲前,干过比这还要卑劣的残酷罪行。
1695年六月,也就是逃脱西班牙十三个月后,幻想号一路劫杀抵达马达加斯加,从好望角驶向印度洋。他们搭起帐篷,清理船蛆,整备武力,此刻埃弗里麾下已经有了一百人以上的船员,火力和人员配比可以匹及皇家海军一艘大型护卫舰了。他们主要抢劫贸易物资:白糖、酒水、食盐、亚麻、羊毛以及丝绸,这些物资来的快去得快,不必担心官方追查流通源头,但是真想发财,他们必须搞点大动静。
与此同时,位于今天也门的摩卡港里一支大舰队正扬帆起航,打算途径红海出入口,返回印度苏拉特港。这支舰队上有数千名每年一度从麦加朝圣之旅返家的印度穆斯林,以及数十名正要把年度贸易红利送回国的商人。不仅如此,这支舰队还包含好几艘印度大宝船,传说这些船上金银财宝数不胜数,都是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帝的财产。在整个印度洋上,它们是最有价值的船,是移动的金库。
莫卧儿王朝始建于1526年,由突厥化的蒙古人帖木儿的后裔巴卑儿从中亚南下攻入印度建立。王朝历史煌煌300余年,直到1857年印度民族起义才正式崩解。而埃弗里所处的十七世纪,正是其全盛时代。彼时印度皇帝奥朗则布是莫卧儿历史上最后一代明君,他帅兵亲战,征服了北方诸国,统一了印度南部,印度的国土面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380万平方公里。其农业和手工业,艺术与宗教,都发展到古代印度历史上的巅峰,国家政通人和,人们思想开明,贸易往来繁盛。站在法塔赫普尔·希克利(胜利之城)的城墙上,放眼望去,真有点巍然帝业、万国来朝的感觉。
我们不知道埃弗里他们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对莫卧儿帝国来说,这艘一百人的英国船不过是小虫一只,伟大的奥朗则布挖鼻屎搓球就能砸死他们。我们只能说,财富面前人是没有理智的,打听到印度宝船队的消息后,他们立刻决定北上红海,在红海出口的狭窄海域埋伏它。
传说中人们总是宣扬埃弗里打仗如何机智英勇,如何与猎物玩残酷的追捕游戏,如何通过微风甚至神秘的感知力观察到猎物的动向。
现实却远没有这么神奇,与幻想号一同劫掠印度宝船队的还有另外四艘英国私掠船,他们一共锁定了二十五个目标,但印度人显然比他们更懂航海。宝船队在八月一个周六的深夜摸黑出发,通过海峡,大眼无神的英国海盗们甚至错过了前面二十四艘船,只有一艘可怜的双桅小帆船被拦截到。一番盘问后,他们直奔亚丁湾,试图追赶上宝船队的步伐。
直到靠近印度海岸,他们才赶上一艘名叫“穆罕穆德信仰”的帆船,它的体积比幻想号大,但只有六门炮。幻想号礼貌性地发射了几枚炮弹,白旗就在穆罕穆德信仰号主桅杆上挂了出来。据史料记载,这艘船属于印度商人阿卜杜加弗,重350吨,连船带货价值五万到六万英镑,足以买下五十个幻想号。
埃弗里乘胜追击,他们发现另外一个目标出现在视野里,便火速驶去。没成想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艘巨船,名曰“甘吉沙瓦”号。船主不是别人,正是“世界的主宰”奥朗则布本人。这艘船也不愧是主宰的船,虽然是商船,却配有八十门大炮,四百支火枪,还有八百名壮年男子。船长穆罕默德·伊布拉汗根本没把追击他的幻想号放在眼里,在他看来,甘吉沙瓦号优势巨大,他无所畏惧。
他不曾想,自己面对的是所有亡命之徒中最不要命的一拨人。一进入射程他就下令船员开炮。所以我们说,细节决定成败,关键时刻民族工业还真的不怎么靠得住,甘吉沙瓦号上一门火炮因为内部瑕疵导致炮弹在炮膛里爆炸,整个武器室瞬间灰飞烟灭,巨船的一侧直接开出个洞。
这边厢,埃弗里还在甲板上亲自指挥鼓舞士气。他本想说一番载入史册的海盗宣言,演讲词都想好了,什么“不自由毋宁死”、“与其畏畏缩缩荒度一生不如奋起战斗死在金子堆里”之类的。没想到印度人下一秒就把自己炸了。
几番炮轰后,海盗们登上了甘吉沙瓦的甲板。印度历史学家哈辛·汗当时人在苏拉特,他后来写道,“如果船长做过任何抵抗的话”,以甘吉沙瓦的弹药装备和人手,一定能击败英国海盗。伊布拉汗此刻都吓尿了,他飞奔到舱里,躲进他从土耳其买来的一群女妾中间。哈辛·汗继续写道:“他把头巾放在她们头上,刀剑放在她们手上,要她们出去战斗。”
这时传说开始了。根据当时最流行的说法,印度船员投降后,埃弗里表现出友好且谦逊的骑士风度。一个备受传唱的版本说他在印度宝船上发现了“比珠宝还要让人心花怒放的东西”——莫卧儿皇帝的孙女。这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异域美人甚至爱上了英俊潇洒的英国海盗头子,在穆斯林神职人员的协助下,他们当即举办了婚礼。而其他船员则在公主随嫁的一大群美丽侍女中抽签进行挑选并结婚,甚至忍住饥渴,直到同一名神职人员为他们祝福。快乐的新婚夫妇们在抵达马达加斯加前,整趟旅程充满了新婚燕尔的祥和气氛。
真实故事远没有那么浪漫,从审判文件、印度目击者供词,以及英格兰官员的证词都明确指出,埃弗里在船上发起了一场暴力狂欢。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海盗强奸了船上不论年龄的所有女性,其中的确有一个人与奥朗则布有关系,不过并不是娇小的公主,而是皇帝一名朝臣的年迈妻子。甚至有多名女性自杀以避免继续被人强暴。幸存者表示,海盗使用各种酷刑逼人说出财物藏在船上哪个地方,这些酷刑中,就包括著名的“上跳板喂鲨鱼”。
传说与历史唯一契合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确获得了数不尽的财宝——价值超过十五万英镑(以十七世纪英国官方汇兑为准)的金币、象牙和珠宝。
后面的故事我们已然知晓,倒霉的特罗特以“没有证据”为由拒不执行搜查幻想号的命令,最终丢了自己的乌纱帽,不过依旧终其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埃弗里和一些亲信手下离开拿骚去了费城,在那里故技重施买到新的身份。乘着特罗特送的“艾萨克”号小帆船,他们在1696年六月抵达爱尔兰的阿基尔岛,在那里洗钱换装,分道扬镳。
埃弗里从此消失在人海之中,他到底带走多少财宝,这些财宝现藏何处,没人知道。
接下来的数十年,整个英语世界为传奇海盗的神秘下落而疯狂,帝国船只、水手酒馆、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谈论埃弗里的财宝。人们说他成了真正的海盗之王,到达马达加斯加后,他没有真的离开,而是与他的船员一起,建立了一个世外天国。
在1709年出版的《亨利·埃弗里船长的生活与冒险》一书中,作者援引据称是从马达加斯加海盗王国来的水手的话,说埃弗里在那里自立为王,拥有四十多艘大型战舰和一万五千人的军队。那里有城镇、集市和自己的货币,陆路和水路都无法进入这个国家,是犯罪者们的桃源乐土。
1715年7月19日凌晨,英属美洲殖民地佛罗里达海岸沿线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艘吃水2000吨、全长170英尺,载有一百门青铜重炮、价值七百万西班牙银元的钱币、丝绸、瓷器和珠宝的海上巨兽——西班牙珍宝大帆船新西班牙号正陷入基维斯特海域有史以来最恶劣的飓风灾难中摇摇欲坠。
随行船队的护卫舰一个个沉入水中,直到最后,巨浪裹携着波塞冬的利戟刺穿了这只老怪物的肚子,新西班牙号开膛破肚,珍贵的财宝像撒珍珠一样散布在佛罗里达东边的整个海岸。
这句话的传播速度快得比电子时代的股市信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从圣奥古斯丁到哈瓦那、牙买加,再到巴哈马群岛,从查尔斯顿、威廉斯堡、新港,到北边的波士顿,从靠赊账嫖妓度日的水手到牙买加总督,人人口耳相传着宝藏的信息。个中豪杰开始招兵买马,打算咬一口腓力五世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肥肉。
其中几个人,后来成了我们电视上、游戏里、小说中频繁看到的经典人物。他们是拿骚海盗共和国的初代领导人,有的人还成了加勒比海上劫匪的精神领袖。
他们就是山姆•贝勒米、本杰明•霍尼戈、查尔斯·范恩,以及“黑胡子”爱德华•蒂奇。
他们四人和同时代闻名遐迩的许多海盗头子,大体都属于同一代人,出生于十七世纪末期。在青壮年,赶上了私掠船许可时期的好日子,由于文献资料的匮乏,我们目前很难整理出他们完整的个人史。可以肯定的是,在十八世纪到来前,他们绝大多数都是默默无闻的小水手。
直到一场席卷整个欧洲的战争爆发,他们才崭露头角,开始铸就属于自己的传奇人生。
二十多年以来,坐在欧洲最强宝座上的人一直是个傻子——西班牙卡洛斯二世,这个人不仅长得丑、心智方面有残疾,甚至还阳痿。西班牙政府像个老妈妈一样,尽了最大努力去帮助这位疯王变得哪怕稍微和人类有那么一丝接近。西班牙天主教廷给他举行了不下一百次驱魔仪式,有些红衣主教认为他身上有超过三十种恶魔,甚至他的绰号就是“中魔者”(El Hechizado)。
尽管关怀无微不至,卡洛斯二世依旧是装在大人身躯里的孩子。在位期间,他最大的政绩就是在自己的粪便和呕吐物里打滚、用火枪打动物,以及掘开自己祖先的坟墓并长期凝视腐烂的尸体思考宇宙和人生。是的,他经常挖坟掘墓。
由于阳痿以及哈布斯堡王朝宗室的其他鸡零狗碎的龃龉,他没有子嗣,可能到死也不会有了。所以这二十年间,整个欧洲都在酝酿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争。西班牙王室的外国亲戚实力不容小觑,一边是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另一边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且西班牙自身的领土也足以引发战争,除了南欧巴掌大点的小地方外,这个国家还控制着意大利、菲律宾和西半球的绝大部分。
1700年冬,疯王卡洛斯二世终于撒手人寰,欧洲地图一夜间变得混乱不堪,群雄并起,除了法国和普鲁士,英国、荷兰(尼德兰)、波西米亚以及所有跟哈布斯堡王室沾亲带故的欧洲国家全都卷入这场战争。也许这位疯王就是上帝给人类提出的一个问题,关于统治与继承的终极问题。
而这场战争也为大西洋史上最大规模的海盗潮设好了舞台。
亨利·埃弗里消失在爱尔兰的夜色中时,我们的拿骚群雄还是年纪尚小的孩子。而到了1700年王位继承战争打响时,这些小恶魔已经成长为年轻力壮的水手了。彼时英国正式宣布加入战争,并站在奥地利和普鲁士一边,而英国与法国只有一水之隔,两国的殖民地也互相重叠紧密相连,这让捞尽了西班牙油水的老船长们看到了再战江湖的希望。
王位继承战争期间,巴哈马群岛历史上出现了超过1000名海盗,他们有的不仅势力强大,而且组织纪律严明,计划详细,有自己的标志和规矩,以拿骚为据点,他们的势力范围辐射整个加勒比海,只要有商船,就有海盗。这个组织名叫“飞帮”(Flying Gang),它的创立者,就是本杰明·霍尼戈。
1680-1719年,早年生活无任何历史记录。有些历史学家认为他出生在英国诺福克郡,若真是如此,那他很有可能在皇家海军服役过。官方记录的霍尼戈第一次犯罪是1713年冬天,他在拿骚袭击了一艘英国双桅商船。但这只是英国方面的记录,鉴于王位继承战争期间英国重启了流氓的私掠船许可制度,他的案底可能远远不止这些。
霍尼戈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他有着和埃弗里一样的政治野心,希望在拿骚实现埃弗里传说中那个海盗王国。他的舰队在最繁盛时达到了六艘九百人之巨,从金士顿到罗亚尔,从新普罗维登斯到拿骚,几乎每个港口都有霍尼戈的眼线。
在他的统治下,落魄的拿骚港第一次出现繁荣的迹象,与曾经荣光一时的罗亚尔港相比,拿骚的确要舒服得多。
英国殖民地牙买加的最大港口罗亚尔曾是英格兰在美洲最富庶的殖民地,但在霍尼戈时代,罗亚尔港已经毁于一场地震中,水位上升导致大片城市被淹没。1703年,它又经历了一场大火,已经不比贫民窟好多少了。再加上殖民政府强制居民把粪便堆到“集中废弃物处理点”,整个罗亚尔港都笼罩在一团恐怖的恶臭中。对欧洲殖民者来说,这里是文明世界的下水道。
但对海盗来说,这可是打探消息和招兵买马的黑市之城。对霍尼戈来说,它也是个有意义的地方,在这里,他遇到了自己的得意门生——爱德华·蒂奇。
生年不详,一传于1680年出生于英国的布里斯托。虽然如今的影视作品把蒂奇描述成粗野的强盗,但与大部分海盗相比,他出身富裕,甚至很有可能出自贵族家庭。他受过教育,因此与很多同行不同,他是可以读写的,这点让恩师霍尼戈很看重——他一直是飞帮文艺宣传战线的骨干,设计骷髅旗、给船取名字,这些活他得心应手。
与海贼王亨利·埃弗里不同,爱德华·蒂奇是一步步干到海盗船长的,他于1704年来到牙买加罗亚尔港。战事扩张时,牙买加私掠船增加到三十艘,每艘船上载着七十到一百五十人不等,这个人数差不多是整个罗亚尔港上的男性人口的四分之三。
爱德华·蒂奇就曾在这些私掠船上待过,他熟知加勒比海地区的每个褶皱和角落。在私掠船上,他从未爬到船长的地位,他很有可能当过副手、老鬼或水手长。这些经历给了他丰富的知识,他学会了缆绳的使用技巧,船技和足以保命的格斗术。
彼时,英国安妮女王头疼于法西联军的海上部队频繁骚扰英国商船的问题,而仅仅依靠皇家海军起不到一丁点作用,而且皇家海军还有暗中搜刮战利品的龌龊习惯。她在1708年颁布法令,取消了海军部可以分享战利品的权利,从此之后,私掠船船主可以分享所有掠夺来的物品。
在1708或09年的某一天,爱德华·蒂奇到了拿骚,他开始在霍尼戈手下做事。这一做就是将近八年,直到1716年,他才有出头之日。
生年不详,早年很有可能在罗亚尔港生活过,但并不是在那里出生的。
他是所有黄金年代海盗中最叛逆、最凶残的海盗,没有之一。蒂奇与他相比就像个谨慎的报务员。年轻时,他可能见惯了罗亚尔港堕落阴险的社会百态,这些青年回忆导致他有特别强烈的反社会心理。范恩担任海盗船长期间,血腥的屠船经常发生,他甚至把俘虏的脑袋割下来挂在船首,这让他的海盗船看起来像是从冥界驶来一般。
与蒂奇不同,他没什么脑子考虑宣传与广告效应,他的人生信条就是怼,往死里怼。即使在王位继承战争期间,他都劫掠过好几艘英国船只,在他眼里没什么国不国的,钱才是硬道理。
与蒂奇相同的是,范恩也有一位人生导师,即自称“海上罗宾汉”的山姆·贝勒米。
1689年出生于英国德文郡的西地兰,可能是史蒂芬与伊丽莎白·贝勒米的儿子,他是家中五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他大哥在他出生五年之前就夭折了,由于他是家中唯一在世的男孩,他继承了家里值不了多少钱的房产。西地兰是个荒芜的地方,也是柯南·道尔的小说《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故事发生地,这里土地贫瘠无法耕种,畜牧业也十分落后。待在家里,小贝勒米没有任何出路。因此,他离开家乡,去海外闯天下。
贝勒米虽然没有徒弟范恩那般凶狠,但也是拒不妥协的顽石。即使后来《乌德勒支和约》宣告了战争结束,英国政府到拿骚展开诏安工作,贝勒米也不同意放弃打家劫舍的营生,同为拿骚实际控制人,这让他与诏安派的霍尼戈产生分歧,最终出走拿骚,导致飞帮的分裂。
贝勒米曾在波士顿外角居住过,根据外角地区流行的传说,他在酒馆中遇到一个名叫玛利亚·哈莉特的十六岁少女,两人一见倾心,当天晚上就滚上床。但是玛丽的父母是富裕的农户,不肯让女儿嫁给小水手。贝勒米一怒之下大发毒誓,说有朝一日我飞黄腾达,一定回来把你娶走。他走后,玛丽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一个人在谷仓生出个死胎,波士顿当地淳朴的清教徒群众公开鞭笞她,把她扔到镇上监狱里,打算以杀婴罪论处。玛丽疯癫致死,化身厉鬼逃出监狱,她一个人在大西洋海滩上方的荒凉高地游荡,拥有呼风唤雨的神力,能让路过峡角的船只葬身鱼腹,因为她总认为来的船上有贝勒米的身影。人们管她叫“比林斯盖特海女巫”。
这个颇似《巫师3》支线任务的故事很可能源自历史事件,根据波士顿地方资料馆的文献记载,1715年的波士顿伊斯坦小镇的确有一个名叫玛利亚·哈莉特的姑娘,她的父亲是治安官,家境殷实,而且她终身未婚。不过这名女性与贝勒米到底有没有上面的关系,我们不得而知。
有阴必有阳,有罪恶,必定有反对罪恶的力量。未来会对抗海盗的伍迪·罗杰斯就是这样一个坚信正义必胜的人物。罗杰斯出生于1679年,在他的出生地英国普尔市,罗杰斯家是名门望族,他的祖先有好几位都出任过市长,他父亲伍兹·罗杰斯在纽芬兰渔业贸易中发迹。在罗杰斯小的时候,他就不知道穷是什么滋味。
不过奇人有天相,小罗杰斯自小就对海洋充满好奇,他熟知埃弗里的故事,而且罗杰斯一家有位真挚的友人与埃弗里关系密切。这个人叫威廉·丹皮尔。
丹皮尔曾是霍布伦商船队中的一员,埃弗里在查理二世号上担任大副时,他是同行的鸽子号的二副。他很可能提供了关于马达加斯加、红海及印度洋方面的信息给埃弗里。在船员叛变时,他拒绝加入埃弗里的队伍,虽然自己对船上的压迫也颇有微词,但他选择了相信正义。这之后他回到英格兰,几年以后他当上皇家海军护卫舰雄鹿号的指挥官。在巴西停留时,他曾碰到埃弗里海盗船上的成员,碍于私情,他没有逮捕他们,还让其中一个人在雄鹿号上服役。
可见罗杰斯比任何官方都了解海盗的内部结构,在和蔼可亲的丹皮尔叔叔教导下,他逐渐形成了正确积极的世界观。在大多数船长实行恐怖统治的时代,他是为数不多的会采取怀柔与公正的方式的船长。
不过王位继承战争以及私掠许可证带来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他也不能免俗,从1702到1712年,他一直是英国私掠船长,专门劫掠西班牙和法国船只。在大发战争红利的同时,他也在构思一个庞大的计划,打算将拿骚海盗一网打尽。
1713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结束,成千上万的水手一夜之间失业。历时十二年的世界大战让英国皇家海军彻底破产,军队遣散了,舰船封存了,将近四分之三的人被扫地出门。和平并没有给加勒比海带来多少安全,西班牙海岸巡防船依旧追捕英国船只,只要在船上发现一枚西班牙钱币,就宣称他们是走私犯。不过西班牙永远有证据,因为英国所有加勒比海殖民地都用西班牙货币进行交易。失业还不算,现在船员们随时面临被西班牙海军抓走的危险,牙买加总督回忆往事时这样写道:“海上变得比战争时期还危险。”
有压迫就有反抗,无论针对谁。本杰明·霍尼戈和爱德华·蒂奇在一起,他们被困在罗亚尔港。一天深夜,他们和几个同样来自私掠船的狠角色一起喝酒聊天。
“今天是给西班牙巡防队交数的日子。”霍尼戈继续说。
蒂奇福至心灵,立刻想好主公要干什么。他喝了口酒,说道:“这里在座的我最小,不中听的话我先说。从今天开始,我就不给西班牙人交数了。”
霍尼戈会心一笑。蒂奇继续说:“怎么样,大家说话。”
他的另一个徒弟,生平不详的约翰·韦斯特,举起酒杯,笑着说:“喝酒,喝酒。”
霍尼戈现在清楚,属于他的时代到了。其实重操旧业很简单,只需几条小船,三五好手和一个能够藏匿人员和物资的安全巢穴,霍尼戈对此了如指掌。巴哈马群岛,这座拥有大大小小七百座岛屿的群岛西邻弗罗里达海岸,是每一艘前往欧洲船只的必经之路。它的航道复杂交错,除非船上有经验丰富的向导,没人能从岛屿和暗礁中绕出来。霍尼戈的初始飞帮就以此为据点,再次展开抢劫杀人的罪恶营生。
他们的抢劫生意开展得很顺利,几乎无人匹敌。霍尼戈团伙勤俭持家,他们先是凑钱建造或“取得”了三艘被称为“轻舟”的佩利亚加木船。这种船身材娇小,足以运载三十人和足够的货物,有几排桨和一组纵向帆,不但吃水浅,操作起来还十分灵活。他们分东、南、北三个方向分头行动,从大巴哈马群岛、古巴和大西洋航线上堵截西班牙商船,然后把货物卖给哈勃岛上的买家。
而此时,贝勒米正在我们前文所述的波士顿外角。波士顿是北美大陆的信息站,这里汇聚着各种官方或非官方的消息。他很有可能看到了英属美洲唯一周刊《波士顿新闻通讯》上关于霍尼戈团伙抢劫活动的报道。正在此时,查尔斯·范恩刚从古巴回来,他带来了一个重要信息:哈瓦那的西班牙当局打算重拳打击巴哈马盗抢犯罪。
彼时霍尼戈已经知道了西班牙的计划,哈勃岛待不下去了,他力排众议,带着船队到了拿骚岛。
贝勒米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他和范恩一起,离开美洲大陆,前往投奔拿骚。
1713年夏天,傍晚凉爽的海风吹拂着拿骚破败的建筑,海水清澈见底。本杰明·霍尼戈、爱德华·蒂奇、山姆·贝勒米、查尔斯·范恩以及亨利·詹宁斯和威廉姆斯,这些你耳熟能详的人物,第一次聚在一起——拿骚海盗共和国成立了。
在拿骚共和国草创的日子里,大家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劫劫船、嫖嫖娼、喝喝酒,日子过的不算光明,倒也挺滋润。直到西班牙珍宝大帆船新西班牙号遇难的消息传来,平静的日子再起波澜。
贝勒米当即决定带着新认识的得力干将威廉姆斯一起前往打捞残骸,范恩翅膀硬了,他执意自己带船走,贝勒米也就没有挽留他。而霍尼戈和蒂奇也计划出动几艘刚劫掠来的西班牙武装商船前往失事地点。
消息传到牙买加,整个殖民地都轰动了,镇上每个水手都在为航行做准备。当时英国海军护卫舰“钻石”号正在罗亚尔港,指挥官约翰·包臣后来回忆:海员以每天五个人的速度辞退或逃跑,“要是我再多待一个星期,相信就没有足够人手带我回家了。”
牙买加总督汉密尔顿不但没有镇压打捞者,甚至还想从中掺一脚。而这位总督大人也在拿骚掀起一场无间风云——原来与海盗们朝夕相处的亨利·詹宁斯早已和汉密尔顿暗中勾结,他不顾霍尼戈的警告,带着总督命令离开拿骚来到牙买加,招募会潜水的船员,开始前往失事地点。
与此同时,西班牙政府也不打算坐以待毙,他们立刻组织以多艘西班牙四级护卫舰打头的抢救舰队,驶往弗罗里达,趁局势失去控制之前,能挽回多少是多少。
五方势力齐聚美洲海岸,帆船失事地点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圣罗马圣克里斯多”号西班牙护卫舰也在风暴中葬身鱼腹,但其指挥官萨门司令幸运地活了下来,他立刻开始着手抢救遇难船员,并把人手集中到失事地点附近的“艾兹棕榈地”。想要挽回全部财宝已经不可能了,尼维斯号的碎片洒满堰洲岛细白的沙滩,北方十几英里,利马乌号搁浅在皮尔斯堡垒湾,而新西班牙号在近百米深的海底。他只能让还活着的人搭起营地帐篷,把能捡回来的尽量捡回来,然后雇佣或“购买”当地土著部落的黑人潜水员,下海捞宝。
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的赢家竟然是詹宁斯。其他人不是走错方向就是晚到一步。只有詹宁斯找到了西班牙抢救营地的具体位置,趁着夜黑风高,他躲过西班牙巡逻船的路线,登上艾兹棕榈地。萨门司令只有六十名士兵和几门青铜炮,他知道反抗没什么作用,便举起白旗,独自一人与詹宁斯谈判。
萨门说:“这里没有属于你的东西,这些东西属于‘天主教陛下’腓力五世。”
很显然萨门的劝说没什么卵用,因为詹宁斯走时带走了将近一百万西班牙比索(二十五万英镑)的财宝,他没能拿走更多,因为船实在装不下。
回到拿骚后,詹宁斯跟霍尼戈就互相看不顺眼,詹宁斯可能认为只有得到牙买加总督私掠任务的人才有资格攻击西班牙人。而霍尼戈一直视詹宁斯为毛头小子:老子干多少年了?你才干几天?不要以为捞个船你就牛逼了。最终嫌隙演变为帮派纷争,詹宁斯带走了范恩,还抢了霍尼戈一条船离开拿骚,而霍尼戈的做法是:以后让我再看到你和你的船,你死期就到了。
詹宁斯走后一直执行着汉密尔顿下达的私掠指令,直到1716年三月底,他在古巴外海遇到了霍尼戈手下山姆·贝勒米和威廉姆斯的船正在劫持一艘帆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开始攻击贝勒米。贝勒米此刻正计划追击一艘法国护卫舰圣玛丽号,这艘船油水很足,是法国富商德斯库贝的珍宝船。
贝勒米自知实力赢弱,迅速逃离现场,而通过被劫持的商船船长杨恩所述的情报,詹宁斯也了解到圣玛丽号的存在,要想吃下这条大船,仅凭詹宁斯的巴谢巴号是不可能的。他给贝勒米放出消息,如果能联手对付圣玛丽号,他愿摈弃前嫌。
劫船过程相当顺利,乏善可陈,但最后的转折却颇为戏剧性。贝勒米的佩利亚加帆船绑在被俘获的圣玛丽号尾部,而詹宁斯的巴谢巴号走在船队前面。贝勒米给威廉姆斯使了个眼色,他的船员迅速站出来,把詹宁斯的人打个措手不及,他们乘着轻舟反方向离去,并带走了28500枚西班牙八里尔银币(7125英镑),这是多大一笔钱啊!十八世纪初商船队长年收入也才六十五英镑。
蒂奇早年在拿骚跟他主公霍尼戈混的时候,虽然排行拿骚第四,而且论狠比排他前面的范恩不知低到哪里去了,但是从始至终就秉持着“海盗不杀人还叫海盗吗?”的观点。
老霍尼戈是英西海上战争时期的老牌私掠船长,思维僵化,动不动就搞什么“war never change”,总觉得自己不是罪犯,是抵抗西班牙舰队的民兵组织。关键是劫一艘就赚几千英镑谁还跟你玩儿这个政治套路啊?詹宁斯前车之鉴,这年头殖民帝国画圈占地,黑猫白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
拿骚绝大多数船长都懂,政治嘛,那么回事呗。表面上霍尼戈是拿骚扛把子,又是“飞帮”舵主,照理还是尊敬三分的。坏就坏在霍尼戈弄巧成拙,被自己搞出来的民主投票制度坑了。开会人不齐,人齐不投票,投票就反对,久而久之自己也觉得唉去他妈的吧时代已经变了。于是拿骚巴哈马一带的海盗才正式从带有政治色彩的私掠船变成什么船都敢干的武装势力。
拿骚老二贝勒米是个,怎么讲,有远大梦想的人。他的梦想是夕阳下,加勒比海通红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支无人匹敌的神秘舰队,既不挂英格兰旗也不挂西班牙旗,而是挂着黑色骷髅骨头棒旗,那是一个让人闻之色变的无敌舰队,管你是哪国船,一概烧之杀之抢之,他就站在船尾舵盘前面,挥斥方遒,宛如海贼王亨利•埃弗里转世神童。
蒂奇其实也有跟贝勒米一样的梦想,但是他当小弟这么多年见得太多了,酒要一口一口喝。贝勒米在拿骚的时候跟霍尼戈干仗,蒂奇跟在主公后面扯大旗,贝勒米走了,蒂奇就开始搞怀柔政策,表面上主公说的都对,背地里拉帮结伙搞团团伙伙,投票的时候就玩儿命弃权,一副“我听大家的”忠厚长者形象。
按理说要是风平浪静蒂奇这角色就永远得待在一帮大佬后面舔屁股,FGO里也就没有那张烦得要死的二星卡了。但是时势造英雄,不久发生了两件大事,让蒂奇从幕后走上了历史舞台的前面。
第一件就是1714年英国本土的詹姆士党人叛乱。彼时安妮女王在八月驾崩,按顺位推国王应该让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詹姆士•斯图亚特当,但是詹姆士是天主教徒,1701年法案规定天主教徒不能当国王。白金汉宫选来选去,找到一个德国汉诺威选帝侯乔治•路德维格——就是后来的乔治一世、汉诺威王朝第一人。这下苏格兰人可坐不住了。仅仅7年前苏格兰才正式失去独立地位成为英国的一部分,安妮女王好歹也算斯图亚特王朝正统血脉。她在位七年英国国泰民安,苏格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结果我们女王尸体还没凉呢你们就整来一个德国王子(英语都不会说,还公开蔑视苏格兰长老教会)统治我们,是何居心?明显就是流氓行为!
于是各路苏格兰贵族开始私下里招兵买马,秘密结社,连同一大批反对别国王子当国王的君权神授狂徒,想要推翻乔治一世,再次拥立斯图亚特家族。
本土骚乱让海外殖民地的总督们,尤其是有苏格兰血统,拥护斯图亚特家族的总督心痒痒了,因为一旦起义成功,他们就会从小总督变成独拥海外领土的大领主,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发财机会。
而对于拿骚海盗来说,这无疑给了他们劫掠英国船的行为一个究极光明正大的理由——为安妮女王复仇!霍尼戈给了蒂奇一个眼色,蒂奇立刻就明白了,还是主公对我好,这种脏活,主公干难免落得不仁不义、始乱终弃之名。蒂奇说:我干!正愁没活干呢!不就英国船吗!给我一条船,我能杀到纽约去!
第二件,就是卫冕海贼王山姆•贝勒米和他的无敌舰队在北面鳕鱼角遇到风暴,他所在的主船“维达”号葬身鱼腹,贝勒米也死了。幸存的七个人被新英格兰当局抓住了,要处死。这事传回拿骚可要了蒂奇的命,贝勒米不仅是蒂奇的大哥,还是一个有崇高理想、有个人魅力的老朋友。他撺掇霍尼戈北上,去北美,把能看到的英国船烧个干净。
恰好这时海盗历史上最搞笑最荒诞的船长“农场主”斯蒂德•波内特带着他拿自己甘蔗园收入买的船“复仇”号进入拿骚。波内特这人太有劲了,好好的农场主不当,偏要学埃弗里做打家劫舍的生意,雇了一帮苏格兰人当船员。这帮人也没安好心,专挑英国战列舰打,结果没出海几次就铩羽而归。波内特身心俱疲,把船的控制权交给蒂奇,自己锁在船长室构思他惊天动地的航海小说。
蒂奇黑胡子的形象就是这个时候确立的,作为一种当代生活的重要表现形式,必须塑造自己与众不同的领导形象,才能达到威慑新英格兰当局的目的。
他把胡子留得老长,还给胡子扎小辫,头发里插火药引线,劫船的时候就点着,让他时刻看起来像是刚从硫磺矿山上下来。他还整个能插四把枪的武装带,在打一个子弹就得填一次药的燧发枪时代,这套装备恐吓效果远大于实际效果。
他还创造了一种下三滥的劫法,就是不要的东西都扔海里,最后把船点了,爱谁谁。
后来他靠波内特的“复仇”号劫了一艘法国护卫舰,给它取了个名字,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安妮女王复仇”号。
英国政坛风起云涌时,伍迪·罗杰斯再次浮出水面,前几年他一直作为私掠船长执行着骚扰西班牙船只和为英国商船护航的任务。深厚的学养和良好的教育没有给他带来好运气,他几次铩羽而归,总是比其他海盗慢一步,回到伦敦后又吃上官司,但是新王乔治一世即位让他看到了希望。
自从1715年夏天从马达加斯加回来,他一门心思花在如何消灭海盗这件事上。罗杰斯住在伦敦,靠出书和从奴隶贸易中参股养活自己。1715年詹姆士党人起义让他很震惊,他和乔治一世的许多重要支持着很早就有联系,这些人十分头痛于巴哈马群岛不断壮大的海盗势力。
罗杰斯构思出一套诏安海盗的完整计划,毛遂自荐要当巴哈马总督。他的计划是一种官方与民间合作的关系:政府将管理巴哈马外包给私人投资者公司。公司提供士兵、殖民者和补给,另外还有几艘战列舰和一名总督,也就是他本人。国家只需派出护卫舰小队支援最初的登陆。消灭海盗后,罗杰斯和其他投资人可以从殖民地的获利中回本。
1715年九月五日,乔治一世真的颁布了皇家公告,宣布任何海盗只要在一年内向某位英国总督投降,1718年一月以前犯下的所有罪行就可全部赦免。这也是罗杰斯计划的一部分,他明白拿骚武装实力强大,单凭武力断无可能攻下。不仅如此,乔治一世还下令要殖民地军队和所有人员全力捉拿不愿悔改的海盗,每抓到一个海盗船长可以拿到一百英镑,而抓到海盗帮派首领可多拿五十英镑。
百慕大总督本杰明·班奈特负责将国王赦令传到拿骚,当他的儿子小班奈特带着圣旨来到拿骚时,他的船甚至没有引起海盗们足够的重视,直到他们发现这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站在岸上,像个傻子一样尴尬地大声朗读赦免令。
拿骚立刻被分裂成赦免和拒降两派。谨慎的老船长都同意接受赦免,彼时霍尼戈并不在拿骚,但后来听到消息时他也同意投降,这群人是为了钱才当海盗的,要是能洗刷罪名,下跪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他们当中有的人甚至还爬上拿骚碉堡,升起了英国国旗,表示臣服于王权。
而另一派基本上都是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有许多人甚至还是热情的詹姆士党人,他们的代表显然是范恩。第一天升起英国旗后,他连夜就爬上碉堡,把自己船的海盗旗挂了上去,表示去你们妈,打死也不效忠国家。
最终詹宁斯和霍尼戈在洗刷罪名的诱惑面前屈服,他们带着投降的海盗,离开拿骚。气急败坏的范恩也要走,但他不是去投降,而是要在巴哈马掀起狂风巨浪,在这个海盗末日里自由地杀戮到最后一刻。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数千英里之外,另一支舰队在伦敦南部泰晤士河起锚,载着罗杰斯前往巴哈马。他们一共七艘船,还有国王提供的三艘皇家海军护卫舰,到了百慕大,舰队数量又多许多,那里的一些海盗也加入讨伐拿骚的行列中。时钟分秒迫近,留给海盗们的时间不多了。
1718年四月二十八日,因为不同意乔治一世开出的赦免条件另立山头,在东普罗维登斯群岛疯狂劫杀了无数商船的范恩回到拿骚。
几天后,黑胡子蒂奇的四船七百人大舰队也回到了拿骚。
此时老帮主霍尼戈已经带着最早一批接受赦免的人离开了。去向新英格兰,去跪到总督面前,接受国王号召,像开玩笑一样洗刷所有罪恶。从那里他们要出发横穿大西洋,回到伦敦,回到下水道、老鼠屎和律师报单组成的文明世界。
威廉姆斯不同意,范恩不同意,蒂奇也不同意。蒂奇走后威廉姆斯就一直服侍霍尼戈左右,对于霍尼戈的软弱,他最有发言权,也受伤最深。他无法相信,霍尼戈——一个同时面对两艘西班牙六级护卫舰的炮击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硬骨头居然这么轻易就放下屠刀、效忠国王。他太年轻了,他怎么会懂霍尼戈这个年介三十,已经抢劫杀人十余年的人心里怎么想的呢?枪再热,子弹射光也会冷。霍尼戈已经看透了,民主,需要时间和稳定的环境来维持。拿骚的制度,表面坚韧,其实软弱极了。没有殖民地贸易,没有英帝国官僚制度的腐朽和因为沟通不畅导致的总督制度分立,海盗必定灭亡。
范恩,彻底与世界决裂的狂徒一个,他内心只有继承自海贼王亨利•埃弗瑞称霸时期小水手做梦会梦到的那个浪迹天涯、纵情四海的快意人生。这就是他全部的理想,他的残暴、凶狠和无情统统都是因为这一理想的无法真正实现而做出的报复。作为拿骚最激进、最理想主义的海盗。他可以历史性地在碉堡上升起黑旗,可以烧掉任何派来诏安的英国军舰——不妥协!即使杀到世界尽头!
蒂奇是个实用主义者,悲壮的地方在于,他是个不走运的实用主义者。黑胡子有家人,罗杰斯的船一到拿骚,他立刻就能被认出来,他选对了行当,挑错了时间。面对此刻风雨飘摇的拿骚,他没得选。
1718年五月的某一天,拿骚下着热带海域绵延的细雨,威廉姆斯、范恩和黑胡子三个人——整个十六到十七世纪海盗史上最后三个大海盗,坐在拿骚脏兮兮的简易酒吧外面遮雨草棚下,喝着朗姆酒,互相交谈着,等待第二天太阳升起。
他们在谈什么呢?也许是各自未来的计划,威廉姆斯想去新加坡,想看一看不一样的天地;范恩要继续劫船,他要打造不输于贝勒米的无敌战舰,要把英国舰队赶出巴哈;黑胡子蒂奇还是老样子,一边宣讲他那粗狂却圆滑的处世哲学,一边大嚼烟叶。港口里停着一艘艘壮观的单桅或双桅战舰,荷兰、法国、英国、西班牙、丹麦,国旗的后面都飘扬着黑色印花的海盗旗。水手在打闹,妓女在唱歌。他们在拿骚,在这个世界上最自由最无拘无束的海上王国。
明天,唉,谁他妈在乎呢?黎明每天都出现,每天都有国家崩塌,皇帝去世,然后呢?拿起酒杯吧!朋友,别忘了把杯里溺死的虫子挑出来,不然就会扎到你的喉咙。
虽然海盗整个行业都建立在杀人、抢劫、种族歧视和奴隶贩卖的基础上。但就像黑格尔总结的,组成人类灵魂的不只有欲望和理性,还有激情。渴求承认的激情,渴求探索的激情,渴求自由的激情。这才是我们,是人。
烧吧,杀吧,抢吧,管他的。想做爱时就去做爱,性病有什么关系,只要找个医生把汞水灌进你马眼里,第二天保证雄风再起。想找刺激就出海干一票,打开炮门,稀里哗啦。
哪怕要迎来注定失败的最后之战,绝不妥协,把战船并在一起,子弹上膛,刀尖出鞘,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盖过最汹涌的海流。
最后我们死的死逃的逃。逃的远走他乡,去亚洲,去非洲,带着一条满身伤痕的破船,最终老去在没有乡音的陌土。死的抱着那些西班牙里亚尔金币,抱着美酒和水晶杯,骄傲地穿起最独特潇洒的盛装,随着自己那艘征战浪涛的老船葬身鱼腹,千百年后,在水下摄影机的镜头下,早已没有血肉的头颅依然高傲地抬着,下颚上的金牙闪闪发光,他手里握着刀,指着二十一世纪的小黄潜艇——“滚!都是老子的,一个子也别想动!”
本杰明·霍尼戈诏安后跟随伍兹·罗杰斯对抗西班牙海盗,1719年春天在海战中身亡。
亨利·詹宁斯诏安后一直过着地下私掠者的生活,直到1745年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期间,他的单桅帆船在西印度群岛被拿下,他在监狱中度过余生。
伍迪·罗杰斯攻陷拿骚后,查尔斯·范恩逃到洪都拉斯海湾,此刻他只有一艘单桅帆船、两门大炮和十五个人,他试图重整旗鼓,可惜遇到风暴,他作为幸存者被一艘英国商船救起,船上曾经当过海盗的船员认出了范恩。1721年三月二十九日,范恩在罗亚尔港被执行绞刑。
爱德华·蒂奇投降收山后,暗中继续从事抢劫和走私犯罪。1718年十二月,英国海军上尉梅纳德指挥“简氏”号追上了蒂奇的“冒险”号。在战斗中,黑胡子身中五枪二十刀,因体力不支身亡。梅纳德砍下他的头挂在冒险号的船首斜桅上,把尸体扔进海里,据说蒂奇的尸体绕冒险号游动三周后才缓缓沉入海底。
伍迪·罗杰斯并没有过得更好,征服拿骚耗尽了他全部家财,却因损伤过大、指挥不力被罢免。《海盗通史》的畅销让国家和公众再次记起他。1728年罗杰斯第二次被任命为巴哈马总督。他的最后任期过得不很舒服,其总督权力被架空,自身也因伤病痛苦不堪。1732年七月十五日去世,遗体埋在拿骚,如今已经找不到墓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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